周晓光, 张成儒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 安徽 合肥 230031)
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傅衣凌和日本学者藤井宏等的研究成果为标志,徽商研究开始进入学者的视野。〔1〕迄今70多年来,取得了丰硕的成果。〔2〕目前有待拓展的徽商研究领域,从经营行业来看,盐、典、茶、木四大宗是以往研究的主要内容,其他行业亦有专门论述,但对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油业等却关注极少;就活动区域而言,长江中下游和运河沿线是以往研究的主要方向,但长江中游多集中于武汉地区,湖南等地涉及相对较少;从研究时段来看,明至清中期的研究居多,而近代以来徽商的研究则较少。基于以上问题,本文以徽州休宁商人所抄录的《清光绪王万和盛号洪油要诀暨往来书信》〔3〕为中心,尝试结合湖南地方资料与徽州文献,对近代徽商在湖南洪江经营油业活动进行探析,并进而反映近代商人经营活动的时代特征。
《洪油要诀暨往来书信》抄本为清光绪年间往来于两湖、江西等地的徽州休宁商人王松泉所抄录,其内容主要是关于王万和盛号油店经营活动的情况,大致包括论洪油要诀,洪江售油章程,从家十五里至长沙、常德水陆路程以及往来书信等。由抄本所提供的信息可知,此油号位于湖南洪江,经营者是居住在江西的徽州人。至于何时迁居江西暂未可考,而在江西的居住地,从抄本中记录的一段水陆路程可以确定其位置。“从家十五里至湛头场,二十里至钱墟,十里至水北,二十里至棣村,十五里至龙屋下,十五里至白米,十里至早米山,十里至双林,十里至刁屋下,十里至王家店,十里至凤凰桥,十里至约杭里,二十里至郴江,二十里至下屋,二十里至袁州,十里至十里铺,五里至刘家巷,十里至沙亭铺,十里至罗港桥,十里至七星铺,十里至风街铺,五里至竹园里,十里至先丰,五里至朱亭山,十五里至芦溪,二十里至高港铺,十里至竹十铺,十里至十里埠,十里至萍乡。上火车至长沙”,〔4〕再转轮船到常德。湛头场在清江县(今江西樟树市)境内,〔5〕经营者的家距此地仅15里,随后途经的钱墟、水北和棣村俱为新喻县(今江西新余市)内的墟市。〔6〕据此路程信息,我们可以判断经营者当时应定居在江西临江府东北部,其外出经商是一路向西,行三百五十五里到达萍乡后乘火车至长沙,再转轮船到常德,溯沅江而上便可抵达洪江,整段路程大约有一千六百里左右,至少需要具备三种出行方式,过程十分艰辛繁琐。王万和盛号在洪江的经营时段因文书记载阙如而未得其详,在往来书信中曾提及“前日接镇江来信报,吉盈丰油行今冬上洪,开竿做洪油”,〔7〕据相关资料记载,吉盈丰进入洪江设庄做油始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8〕我们推测,王万和盛号经营的起始时间当在此年之前。从记载的路程信息可知,萍乡到长沙这段路程乘坐火车,而此段路程中萍乡至醴陵是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通车,醴陵至株洲是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通车,〔9〕株洲至长沙通车已是1911年之后的事,〔10〕按照常理推断,记载下来的行程线路应是长期沿此外出、根据丰富经验总结而得来,所以王万和盛号经营的结束时间当远晚于1911年。王万和盛号在洪江的经营时段为清末民初,其时经济社会环境的变迁也为徽商在湖南的桐油贸易及其特色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王万和盛号油店的日常经营活动除了原料采购外,还包括生产、运输和销售等环节。各类油品包括白桐油、洪油、秀油、麻油、菜油、茶油等品种。洪油是店内最具特色且产量占比最高的油品。白桐油、洪油、秀油都属于桐油,主要作为涂料使用,其中洪油和秀油是在原先制作工艺的基础上进一步优化加工而制得,具体生产环节更多更复杂,因此价格也相对更高。
生产环节是王万和盛号日常经营活动中最基础的重要环节。洪江处于沅江上游生产地与下游销售地的节点处,既是货物转运集散中心又是洪油加工地,故而在此地开设的油号一般会自配备榨坊。根据抄本中“榨坊章程”记载,王万和盛号油店拥有专门的榨坊,并对制作工艺、每日产出数量、人员安排都有详细规定。例如洪油是主打产品,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需要将乌油、梓油、洗油三种基础油按照比例调配,其中油号对洗油的生产过程是“洗油柞(榨)壹堂,每日大约可出二油五百零斤,系用杍油壹堂,将枯研粉和桐油炒黑,以粥上柞(榨)打”,〔11〕意思是将炒焦桐籽粉压榨出梓油后形成的枯饼研成粉,再加入桐油炒熟榨打出洗油,其中的“二油”是指榨打的过程有头捣油和二捣油之分,洗油制成后再加入梓油和乌油进行熬制则可得到洪油。此外,秀油的制作也是油号的一项重要工作,“计秀油柞(榨)壹堂,每日用引油五、六十斤,约出油五十斤左右;计秀油并皮每桶灌就七十九斤半”。〔12〕这里将制作一堂秀油所需要的原材料、所产出油的数量都详细表明了。虽然秀油是重庆秀山县的特产,洪江不是其主产地,但因为其性能优良,市场接受度好,王万和盛号油店也制作销售。
在生产环节中,制作成本包括原料成本和人工成本。原料成本主要包括桐籽和燃料的采购费用,其中桐籽的价格随市场行情变化而浮动。影响桐籽价格的因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桐籽的丰歉情况,二是市场上桐油的供需关系。人工成本是油号在榨制桐油过程中投入的核心成本。据抄本记载,油号在榨制桐油的过程中需要涉及到众多部门和人员,榨油司、洗油司、熬油司、掌庄司是核心生产部门,其中每个部门内部又细分工种,且人工工钱存在差异。例如,以王万和盛号的规模来说,榨油司“共打六人名目,炒匠一百八十,正槌八十,牵槌两个二十,打杂四十,赶牛三十”。〔13〕此外还有签子客、光桶、灌封、管账、跑街等辅助性人员。油号在日常运行中除需要按时给员工支付工钱外,还需定期发放一些福利。抄本记载:“一、计每届开锅、完庄,办园棹(桌)酒一席,或四盘四碗,油司去请码头上脚班人来吃,不俱伊有多少,旅有一席为例。一、计掌庄、熬油,每月两过牙祭,每人肉半斤,每日小叶例一批。完庄每届掌庄司赏酒钱一串二百文,又熬油司酒钱一串文,小工四百。”〔14〕以上这些支出都为人工成本的范畴。
运输和销售环节是王万和盛号日常经营活动中盈利的关键环节。油号在制作完成油品后,根据不同类型将油进行包装,多数情况下是用篓或木桶。王万和盛号油店多用木桶以皮纸涂猪血豆腐等混合物进行封装,重量在六十斤左右居多。除了部分通过门店在本地出售,更多的是运输到外地销售,基本是在端午节前制作完成,趁着春夏之交水涨运出外销。洪江地区产出或转运的油,大部分都是通过多段接驳式的水路运输方式运往镇江,基本运输流程是先由脚力工人挑去码头装船,雇民船运至常德,至常后换汽船前往汉口,抵汉后再换江轮发往镇江。〔15〕在此过程中将产生相关费用,包括交通运输费和政府抽取的厘金等。据抄本记载,“一、计装油至常,每石水力钱一百二十文,水大一百五十文,装支秀油水力钱一百五十文,水小一百八十文;一、计辰州洪油厘金,十足钱一百五十九文六(厘),过江四十八”。〔16〕从以上费用来看,相等重量不同种类的油品,运输价格是不同的;相同的运输货物遇到不同的运输环境,价格也会有差异。因此油号的经营成本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中,资金的运转情况关乎经营是否能持续稳定进行。抄本在多处记载了不同地区的运输费用与抽取厘金的数目,为后续经营提供参考,以免出现资金断裂导致破产的情况,从中也直观地反映了王万和盛号油店在运输环节是较为细致谨慎的。关于具体销售情况,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从洪江运出的桐油多销至江浙地区,其中镇江是重要的集散地。王万和盛号油店在镇江也开设了分庄,到达镇江的桐油向北可通过京杭大运河里运河段销往苏北、豫南、皖北、山东等地区,向南可通过京杭大运河南段销往苏南、浙江地区,向东继续沿长江到达上海。〔17〕
徽商能在明清时期发展壮大,在众多地域性商帮中脱颖而出,既凭借其独特的组织方式、优越的地理区位、深厚的文化底蕴,也与其具备的经营特色有极大关系。时至近代,随着政治、经济等环境的剧烈变动,传统徽商呈现出式微的趋势,但衰落并不意味着消亡。徽商审时度势,在近代环境变迁大潮中,依然探索着具有行业、地域以及时代特性的经营模式,以寻求商业的中兴之路。在湖南洪江经营油业的王万和盛号,便是典型一例。据抄本记载,在经营活动中,王万和盛号形成了鲜明的经营特色。
第一是多品种灵活经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王万和盛号油店主要经营白桐油、洪油、秀油、麻油、菜油、茶油等油品,其中既有工业用油,又有可食用油。桐油是一种不可食用的工业用油,通过对油桐籽榨打等工艺制得,近代以来用途甚广,在油漆、防水纺织品、印刷油墨、军用品、电器用品、动力燃料的制造过程中都发挥着作用,〔18〕湖南是其主要产地之一。洪油也是以油桐籽为原料,通过改良桐油制作工艺和重新配方特制而成,其特性是色泽金黄,清澈明亮,具有比白桐油更好的防潮、防腐、防蛀的通用性,是洪江主要出口货物之一。秀油同样是在原先桐油制作基础上改进工艺得来,因是重庆秀山县特产所以被称作秀油。以上三种虽然都是桐油,因性能有所差异,价格也有高低之别。王万和盛号油店通过对不同品种设置价格梯度的方式,使得油号的消费受众大为增加。此外,除了这三种不可食用的工业用油外,油店还经营麻油、菜油等数种可食用的家庭用油。这些家庭食用油有广阔的消费市场,虽然在经营利润上低于工业用油,但多品种灵活经营的手段增强了抵御外部市场变化所带来风险的能力。晚清民国,湖南桐油主要是外销出口,市场在省外特别是国外,外部形势变化对桐油的需求量影响极大。例如,“中国桐油纯以欧美各国为销场,如外洋各国需要桐油量增加,则汉口洋商,即须大量收买,于是桐油供少于求,价即上涨,反之,如外洋各国需要桐油量减少,汉口洋行势必停手收买,则供多于求,价即因以下落也”。〔19〕近代国际环境动荡无常,在桐油市场低迷时期,多品种经营的优势就得以显现出来,因为此时油号可以依靠销售日常食用油维持经营,等待外部形势的转变。在多品种经营的同时,油号还能根据所处地区、不同时间、利润大小,随时对自身经营活动进行调整,灵活应对市场行情。王万和盛号油店开设在洪江,洪江是洪油的制作和转运集散地,在此经营洪油拥有成熟的市场和完整的产业链,相比之下,油号同时经营的秀油虽然利润也相对较高,但是其主产地是重庆秀山县,不具备洪油的“地利”与“人和”的优势,因此从抄本中的“洪油要诀”部分和关于榨油、售油的记载都能体现出,洪油较秀油受重视程度更高,是油号的主要经营产品。若将比较范围扩大,秀油虽没有洪油产量高、受重视程度大,但却比其他的食用油受重视得多,只因秀油作为工业用油比其他家庭用油利润更高。以上经营行为反映了王万和盛号油店的经营具有多种类、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特色。
第二是全方位监控流程,质量为先,诚信经营。
王万和盛号的油品生产涉及原料采购、加工制作、运输销售等环节。抄本内容对这些环节均有涉及,表明该号对流程的把握较为全面。尤其是其中洪油的加工制作,为油号经营活动的重中之重,故在质量为先的理念下,监控称得上是全方位的。抄本《洪油要诀暨往来书信》中第一部分“论洪油要诀”,用大量文字详细论述了如何检验油品质量,将保证油品质量放在整个经营活动中的首位。
“要诀”首先介绍了洪油的制作过程,特别是对如何辨别好油、次油作了详尽的描述。“洪油者,洪江所出之油也。其做法以桐杍烧灼,然后上研,研成细粉,将粉用锅炒愚,以水焖粉成沱,及后工匠上柞(榨)打油。近来人心不古,弊端百处,其柞(榨)户经纪百计,鄙维假冒甚多,以致鱼目混珠。图此业者,不得不详审精察,以分泾渭耳。其看法总以香味为主,清亮为上,身厚为佳,脚轻为妙,以藩签扯簱,油玩乃知清亮者,满簱全红,气象光昌,身厚者则签亦厚。气色□浓者、脚轻者,签上明朗,毫无夹杂,加之香味扑鼻,即为顶上之油”。〔20〕以上是签子客通过味觉、视觉、触觉等途径综合判断何为上等的洪油。签子客即是专业质检人员的称呼,他们用竹签将油挥挑起来像瀑布似抖动的动作被称为“扯簱”,以此可检测出油的品质优劣。除此之外,签子客还需要负责在梓油、洗油等油品的制作过程中把控监督,对从上游收购的油进行评级定价等。
“要诀”还揭示了如何辨别洪油掺假的方法。“以茶菇舂粉用水煮潮,上柞(榨)打出其色,满旗(簱)通红,推以识透,亦将杍油盖面,则颜色气味,与杍油无二,此则名为‘两节瓜’也。下锅一熬则脚底成板,皮面起盖,不但无油,及将杍扯入脚内。去矣,其吃亏岂浅鲜哉。要认此油,除非将上面杍油别出,留下脚底,内以签扯之,或将此油放入口内,其味淡而且涩”。〔21〕这里披露了洪油造假的内幕,即用桐籽榨出的油与其他类似液体相混杂,这种相混杂的油名为“两节瓜”。应对的分辨方法也有三种:一是熬制后观察脚底是否成板及皮面是否起盖;二是手动去除上层油后用油签测试下层的油;三是通过品尝是否淡且涩来辨别。此外,“要诀”最后部分还介绍了诸多其他掺假和鉴别方法。如用一种名为“籐哩”的植物,将其熬成半胶状,其外形和洪油一样,初看难以察觉,必须要先用手搓揉,再放于鼻息间细闻才可分辨。“要诀”指出,在不同季节作假情形也有差异。在寒冬时节,掺木油和菇油;春天一般掺棉花油,或者较为便宜的茶油,具体情形视当时环境而定,花样可谓层出不穷。这些假品,较为简单可靠的分辨方法是备一碗开水,将油滴入,洪油入开水依然保持滴状,其他油则会散开。大抵做假洪油的方法,在“要诀”里都有涉及,分辨的方式则主要是综合视觉、味觉、嗅觉、触觉以及经验判断。〔22〕辨别真假以保证质量,严控质量以体现诚信。“要诀”为学徒、同行亦或是后来欲从事洪油生意者提供了宝贵的质检经验,也反映了徽州油商注重商品质量、诚信经营的理念。
不仅在具体环节和质检方面,对于宏观经营,油号也总结了一套经验,其核心则是重质量、讲诚信。如抄本中强调,在经营活动中“可赖同人,和衷共济,毋受行家之篁感而自相猜凝(疑),毋逆时求售而自生花样,毋逞技是好而自大局暗,施执巧而贻伊戚”,〔23〕意为必须要懂得团结合作,做事沉稳,不可投机取巧、自生花样而徒生忧患。此外,在经营过程中还要做到三个方面:一是资金成本要预算清楚,二是市场行情要时刻把握,三是自主权不能旁落他人,如此才可确保经营稳定长久。总之,以上经验内容多方面展现出徽州油商对“诚信”的坚守,在经营中极其注重质量,且善于将日常积累的经验用文字的形式记录流传。
第三是聚众力多方联动,交流信息,把握行情。
洪油的生产具有季节性特征,在经营过程中会出现投入本金大、回笼周期长的现象。因此,如何控制生产规模、掌握销售时机,便成了经营者规避资金积压风险、获取最大商业利益的关键问题。而要解决这一难题,准确掌握市场信息、灵活把握市场行情,则是至关重要的前提和保证。
据抄本记载的内容来看,王万和盛号主要通过亲属、帮口、行会三者联动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把握市场行情,决定生产规模和销售时机。抄本中有一半左右篇幅记录了王万和盛号的商业往来信函,涉及镇江、苏州、上海、汉口等地,具体内容则主要是传递市场行情,兼及一些日常关怀。如“仁兄大人阁下,屡接来札,各情领悉,承示本洪因见下面世情不好,本柞(榨)减做千担,只作做〔24〕五千来担。兹洪示亦拟减千担,只作做三千担,两处共做八千来担”;〔25〕“年关生意亦难卖完。前日接镇江来信报,吉盈丰油行今冬上洪,开竿做洪油,应下之销,彼镇开有少做数下为妥。弟前日去洪之信,已将此情详明并商。本洪少做兼宜缓办,缘下面各号陈洪存之尚多,年关均难望售完,上面新油必均不得赶办,闻各处桐杍均丰结,川、襄亦然,现在下面桐、秀油价均凶跌无买手,将来新油价必廉无疑,本柞(榨)寔(实)宜缓办,只可赶做吉贰帮洪油,来下应镇年关生意足矣”。〔26〕这些信札,多来自亲属,信中内容是在了解到下游销售市场情况后,通过对当下价格、各油号存油数量、原料丰收三方面进行分析评估,给上游生产方总庄提出兼做、缓办的建议。除亲属外,在经营过程中,帮口和行会也发挥着作用。帮口是地方上或行业中,商人以地缘等关系为纽带结合起来的帮派,行会则是商人因经营同一行业而搭建起来的组织。镇江是桐油一个重要的销售市场和转运地,此地既有行会,也有帮口,王万和盛号油店运来镇江销售的洪油价格,并不能完全由商家决定,许多行为需要和组织保持一致。信札中提到,“近日镇行多我帮谈叙洪油,意欲照前原盘开揭一盘,而我帮口紧,不涨不卖,光景看月底、月初可开盘否”。〔27〕有组织的存在,既可以更好地共享市场行情,也可以增强抵御风险的能力。这种亲属、帮口、行会三者联动促进经营的方式,具有地域、行业的鲜明特色。
明清时期徽州就已形成商成帮、学成派的风气,其中商帮的概念,张海鹏先生解释为“以地域为中心,以血缘、乡谊为纽带,以‘相亲相助’为宗旨,以会馆、公所为其在异乡的联络、计议之所的一种既‘亲密’而又松散的自发形成的商人群体”。〔28〕延及近代,传统徽商式微,上述的表现形式已经开始发生改变,商人活动不再以地域为中心,而是以同行业结成的行会为主体开展,进而维护经营利益。从总的趋势来看,血缘、地缘在商业活动中的作用逐渐弱化。不过,从王万和盛号油店的经营活动看,同业行会的影响力虽然已经开始显现,但是血缘和地缘仍然发挥着较强的作用。往来信函的亲属在下游经营着分庄,相互间有直接的货款往来,日常交流也甚是频繁。如“代沪柞(榨)各记买物件,发票银钱数单,又汉结总单一纸,又△△兄家收汉本号兑交钱若干并零件等。收信一封,所叙汉情一切,谅邀台鉴矣。前△△舟到汉,带来△△家信一封,又衣包一个,均照收到”。〔29〕王万和盛号的个案表明,血缘和地缘在近代徽商经营活动中仍然发挥着作用,当近代市场与金融体系尚未构建完成之前,商业经营者还需依靠血缘与地缘的因素来对冲风险,因此传统徽商经营方式的改变无疑是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
明清时期的徽商是“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骛,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其权无所不握”〔30〕的全国性大商帮,其经营领域与活动范围十分广泛。王万和盛号在晚清关注湖南桐油业,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是基于徽商在湖南经营的传统。
湖南地理特征是三面环山,境内有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流经,作为南北方以及东西向的过渡地带,历史上商业贸易地位非常重要。徽商作为“其地无所不至”的商人群体,很早就进入了湖南地区从事商业活动。明代徽州休宁人黄汴在《一统路程图记》序中称:“余家徽郡万山之中,不通行旅,不谙图籍,土狭人稠,业多为商。汴弱冠,随父兄自洪都至长沙,览洞庭之胜,泛大江,溯淮、扬,薄戾燕都”,〔31〕说明在明隆庆年间已有徽商在湖南活动。会馆、公所等建造,是商人大量聚集的明证,而明清时期的湖南各地已有此类建筑。如长沙十一铺东茅巷建有徽国文公祠,〔32〕康熙二十年(1681)洪江司门口建有徽州会馆。〔33〕在湖南经营的徽商中,也涌现了一些著名人物。如黟县商人王立本“字培滋,城东人。监生。性孝友,家贫,贸易湘潭、芜湖两地。仗义疏财,所至贤豪长者,乐与之游。湘邑有念佛林,前明战场地。嘉庆十八年,大水,白骨暴露,本恻然捐赀百金,邀同志集千金以外,本董其事,筑土掩埋,不惮劳苦。又于二十一年买土名大坞地,税二亩余,与族人贫窘者埋葬”。〔34〕还有婺源商人朱昌孝,“弃砚就商,设钱肆于湖南德山。婺邑木商往来必经其地,簰夫不下数千人,有客死者,租地藁葬,甚且委诸草莽。孝输赀首倡,买山一局为义阡,中构一堂曰笃谊”。〔35〕在目前已有的湖南徽商研究中,王振忠利用光绪戊戌环川《(璁公房修)詹氏支谱》《有乾公号四轮承做合同新章》和《墨业准绳》抄本对清至民国初年婺源詹氏墨商在湖南长沙与衡阳两地的经营情况进行了探究。〔36〕陈瑶则聚焦于清代湘潭县徽商,揭示了徽州盐商在清初湘潭县的重建中发挥的作用,指出清初湘潭县是汉口淮盐输入湘江流域的转销市场。〔37〕这些记载与研究表明,明清时期的徽商在湖南有着经商的传统。
从王万和盛号油店所在的洪江地理区位来看,“处湘省西陲,东北临黔阳,东南近绥宁,位于会同县之东北部而受辖于会同县。沅水为湘省之大水,洪江扼其上流,常德控其下流,粤、桂、蜀、鄂、滇、黔之货,欲运常德而出沪汉者,必经洪江,为水运之起点,故商贾辐辏,成为湘西唯一之商场,更为洪秀油之总集散地。”〔38〕连通西南地区与东部沿海的优越地理区位及其便捷的水运交通,既造就了明清时期洪江商业贸易的繁荣,也吸引了众多徽商在此开展经营活动,形成经商传统。尤其是明清徽州木商,他们主要采伐川滇黔木材,长途贩运至木材需求量大但缺少森林的江南地区销售。西南地区出运的木材若通过沅水运输,则大部分需集散于洪江,因此明清时期洪江即有大量流动性的徽州木商。已有研究表明,在木材的大规模砍伐、长距离转运和经销过程中,徽州木商表现得十分活跃,成为势力最大的地域性木商。〔39〕正是基于徽商在湖南(特别是徽州木商在洪江)经商的传统,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的徽州商人将该地作为重要的经营地。
其次是得到成熟市场环境的保障。
从产业发展来看,湘西桐油的生产历史悠久。由于生存环境的压力,当地百姓只依靠种植五谷无法生存,需要兼营其他农副产品以补贴家用。道光年间,湘西的一通碑文中提到:“吾乡之中,贫寒日甚,生产不繁,土地皆瘠。山广田少,非膏腴之地可比,所出之利,别无大宗,其五谷杂粮,不足以供日常之用,惟桐茶此地方之一大利也。”〔40〕湘西地区由于长期处于中原文化圈之外,生产力原本较为落后,“改土归流”后,清廷不断发布促进油桐树种植政令,桐油产量逐步增加。如雍正二年(1724)上谕:“舍旁田畔,及荒山不可耕耘之处,度量土宜,种植树木。桑柘可以饲蚕,枣栗可以佐食,柏桐可以资用,即榛楛杂木亦足以供炊爨。其令有司课种植等因。”〔41〕近代以前湖南的桐油销售大多在省内流通,出口的数量较少;而“五口通商”后,随着外国人逐渐认识到桐油的广泛用途,桐油的外销数量逐渐增长起来(见图1)。以海关税则视之,民国元年以前桐油没有被列入诸项税则之中,仅附属于植物油类。从1912年开始有详细数据可考,当年全国各省输出桐油总量为841572担,其中湖南输出桐油量为131126担,在各省中位列第二。〔42〕从湖南省内出口物价值方面比较,以1912年长沙、岳州两关出口情况为例,总出口值为12861355关平两,其中桐油出口值为1370893关平两,所占比重为10.66%,位居前列。〔43〕从数字比例可见,近代湖南桐油业发展迅猛,湖南桐油市场伴随着全国桐油业的发展稳步前进,不论是在全国范围内还是在湖南省内都表现出了强势的经济效益。
作为市场的有机组成部分,洪江桐油运输环节也是自有章法,相对成熟。洪江优越的地理位置、便捷的运输条件决定了其商业的繁荣,因洪江得名的洪油更是其特产。据载,“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发后方上下行驶,路线系往返常德和洪江。”〔45〕从种植、生产、运输到销售,以洪江为中心,形成了成熟的桐油市场体系。包括王万和盛号油店在内的徽州商人不远千里来此经营油业,看中的正是较为成熟的市场环境。
再次是受到洪江油业丰厚利润的诱引。
商人的经营活动,其最终目的无外乎追求最大化的利润。无论经商地的选择,亦或所从事行业的权衡,莫不与此紧密关联。近代洪江油业丰厚的商业利润,也是吸引王万和盛号油店在此设号从事桐油生产、转运的重要因素。
洪江桐油业具有雄厚的资本与庞大的营业额。明代洪江的商品经济便已非常发达,清代光绪年间又进一步发展为商业大镇,洪油、木材与鸦片是洪江经济的三大支柱性产业。其中关于洪油产业的情况,根据记载,“晚清时,经营洪油的商号有张积昌、高灿顺、恒源永、庆元丰等十几家,资本占全市商业资本的三分之一,常年产销量10万余担,最多达20万担以上”,〔46〕其中张积昌在同治三年(1864)已是洪江首富,因积资钜万又号称“张百万”。〔47〕仅从以上商业数值来看已是非常可观,若按行业类别再进行比较,桐油业在洪江商业中的优势则更加明显。洪江各业中资本最雄厚者为洪油业,其次为钱业,随后的绸布业、南货业和金银首饰业等资本额都不及洪油业一半,从资本数额方面比较,洪油业是洪江当之无愧的第一行业。大量资本集中到洪江洪油业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丰厚的商业利润。据民国调查数据显示,洪江的洪油业资本额为51万元,营业额约为180万元,营业额约为本金的3.5倍,〔48〕可见该行业的利润之高。
晚清时期洪江出现过众多油号,其开业与歇业时间不一,经营时长不等,情况各异,其中吉盈丰是洪江众多油号中开业相对较早,歇业相对较迟,总经营时长达六十年之久的油业老号,因此吉盈丰油号的经营状况具有较强的典型性,其经营实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洪江油业各阶段大部分油号的发展情况。吉盈丰最早于清同治元年(1862)在镇江的江北岸七濠口创立,主营油麻,在油业方面前期主要是代西帮客销售西洪。清光绪十三年(1887)在湖南洪江创办吉盈丰巽记,设庄自榨生产本牌洪油销往镇江,并注入二万两白银作为本金用于经营,投产当年便对镇江桐油市场产生了重要影响。此后吉盈丰油号持续加大投入,年产最高为12000桶,最低也不少于8000桶,其中最盛的一届(每四年一届)共盈余20余万两,分析红利20万两,营业额由每年30万两飙升至60万两。吉盈丰内部分为乾记、巽记和昌记,其中除乾记在镇江外,巽记和昌记都设在洪江,在此后发展中各号终并归于巽记,除洪江油庄外其余各庄也都全部撤销,直到1947年在外部恶劣环境的持续影响下最终歇业。〔49〕吉盈丰油号长达六十年的经营情况非常典型地反映了洪江桐油业高利润的特点。正是高额的商业利润,吸引了包括王万和盛号油店在内的徽州商人介入湖南桐油贸易,且经营规模越做越大。据抄本相关资料记载,王万和盛号油店的桐油生产常年在6千担以上。〔50〕
徽州商人在湖南桐油业中的经营活动使自身获得丰厚利润的同时,也促成了近代湖南桐油业兴盛的局面,推动了当地航运业不断发展,加大了湘西地区与外界的交流互动。有关王万和盛号在近代湖南经营油业的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意义。其一,丰富了徽商在湖南经营的案例。此前关于徽商在湖南的经营活动记载较少,内容则是寥寥数语,且多关于流动的木商与盐商,而王万和盛号呈现了完全不同的油商经营实例,扩大了研究者对湖南徽商经营行业的认知,同时也为近代湖南桐油的研究提供了个案佐证和较为详细的个体经营数据。其二,传统徽商在近代的式微已成为学界共识,面对时代的变迁,徽商进行了转型应对,抄本反映的洪江徽州油商的经营特色,为近代徽商的转型和发展提供了一例有代表性的个案。洪油是近代研发出的桐油品类,桐油业也是于近代方才兴盛起来的,王万和盛号油店把握住时代经济风向,在洪江开设油号主营洪油,表明徽州商人面对近代经济大潮,积极追赶时代发展潮流的努力作为。
注释:
〔1〕傅衣凌:《明代徽商考——中国商业资本集团史初稿之一》,《福建省研究院研究汇报》1947年第2期;〔日〕藤井宏:《新安商人的研究》,《东洋学报》1953年第1-4期。
〔2〕畅民:《建国以来徽商研究综述和前瞻》,《安徽史学》1986年第5期;曹天生:《本世纪以来国内徽商研究述论》,《史学月刊》1995年第2期。
〔3〕《清光绪王万和盛号洪油要诀暨往来书信》,王振忠主编:《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5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5-187页。以下凡是引用该抄本之时,不再注明主编、出版社和出版年份等信息,后续文中再出现将简称为《洪油要诀暨往来书信》,特此说明。
〔4〕〔7〕〔11〕〔12〕〔13〕〔14〕〔16〕〔20〕〔21〕〔22〕〔23〕〔25〕〔26〕〔27〕〔29〕〔50〕《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5册,第163、179、157、156、156、152、158、139-140、141-142、142-145、148、166、179-180、166-167、178、166页。
〔5〕中共江西省樟树市委党史办编:《樟树春秋》,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年,第114页。
〔6〕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西省新余市渝水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渝水文史资料》第1辑,1988年,第46页。
〔8〕〔49〕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镇江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镇江文史资料》第15辑,1989年,第204、204-206页。
〔9〕傅金土主编:《江西省铁路志》,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第157页。
〔10〕谭仲池主编:《长沙通史·现代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62页。
〔15〕吴晓美:《商镇兴衰——洪江的商业历史与地域社会建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60页。
〔17〕陈遥:《近代镇江桐油贸易述论(1861-1937)》,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18〕严匡国:《桐油》,重庆:中正书局,1947年,第12-14页,国家图书馆藏,http://www.nlc.cn/。下文涉及国图藏书时不再注明网站,特此说明。
〔19〕李昌隆:《中国桐油贸易概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123页。
〔24〕原文如此,下同。
〔28〕张海鹏、张海瀛主编:《中国十大商帮·前言》,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2页。
〔30〕〔明〕张涛修、谢陛纂:《歙志》卷10《货殖》,明万历37年刻本,第4-5页,国家图书馆藏。
〔31〕〔明〕黄汴纂、杨正泰校:《一统路程图记·序》,南京:南京出版社,2019年,第1页。
〔32〕光绪《善化县志》卷30《祠庙》,光绪三年刻本,第12页,国家图书馆藏。
〔33〕湖南省会同县编纂委员会编:《会同县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896页。
〔34〕《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1页。转引自张海鹏、王廷元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合肥:黄山书社,1985年,第351页。
〔35〕〔清〕吴鹗修、汪正元纂:《婺源县志》卷35《人物》,光绪9年刻本,第18-19页,国家图书馆藏。
〔36〕王振忠:《从谱牒史料谈徽州墨商的几个问题——以光绪戊戌环川〈(璁公房修)詹氏支谱〉为中心》,《安徽史学》2008年第1期;《重商思潮激荡下的传统徽墨经营——关于〈有乾公号四轮承做合同新章〉的解读》,《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晚清徽州墨商的经营文化——婺源商业秘籍〈墨业准绳〉抄本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37〕陈瑶:《从汉口到湘潭——清初湘潭县重建过程中的徽州盐商》,《安徽史学》2012年第4期。
〔38〕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桐油》,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163页,国家图书馆藏。
〔39〕范金民:《明代徽州木商经营活动述略》,《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40〕中国人民政协会议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湘西文史资料》第16辑,1989年,第85页。
〔41〕中华大典编纂委员会:《中华大典·经济典·综合分典·荒政总部》,成都:巴蜀书社,2017年,第1546页。
〔42〕〔43〕李石锋:《湖南之桐油与桐油业》,湖南经济调查所,1935年,第5、7页。转引自李菁:《近代湖南桐油贸易研究》,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
〔44〕1878年至1915年数据来自张贻志:《桐油》,《科学》1918年第4卷第3期,原单位为英吨,此处换算为吨,来源于全国报刊索引,https://www.cnbksy.com/;1916年至1928年数据来自行政院新闻局编:《桐油产销》,1947年,第27-28页,国家图书馆藏。
〔45〕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113页。
〔46〕〔47〕洪江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洪江市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129、243页。
〔48〕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纂:《中国实业志·湖南省》第3编,实业部国际贸易局,1935年,第159页,国家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