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草崇原集说》管窥清代医家对药性的认识*

2022-06-12 11:05邢雅璇张京春艾玉珍张珊闫龙美
中医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医家附子药性

邢雅璇,张京春,艾玉珍,张珊,闫龙美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2.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北京 100091

《本草崇原集说》[1]为清代医家仲学辂纂集,刊于1909年。仲学辂师从钱塘名医张隐庵,继承了张隐庵、高世栻“探明药性五运六气之原,阴阳消长之理”的学术思想。他援引张隐庵《本草崇原》为纲,又载录《本草经读》《神农本草经百种录》《本草经解》以及《侣山堂类辨》《医学真传》之论述,参酌己见,著成《本草崇原集说》。该书集清代诸位医家认识之大成,对中药药性的介绍,并不仅限于描述其性味功效,而是结合临床实际,引经据典,以整体学说、阴阳学说、运气学说为基础,从药物的源流、生长环境、外观习性、药性功用等多个方面进行阐释,体现了中医天人相应、取象比类的传统哲学思想。笔者通过梳理《本草崇原集说》中仲学辂及诸位医家对药性的论述,管窥清代医家认识药性的方法,并基于历史背景,对这些方法进行溯源,试分析其对当今中药研究的参考价值及意义。

1 从运气角度认识药性

《本草崇原》的作者张隐庵精研《黄帝内经》,极为推崇运气理论[2],其云:“运气之理,炳如日星,为格物致知,三才合一之道”。他认为,中药生于自然,各有其性。性者,禀于阴阳运气,从其之外观、生长环境、气味等各方面可推知,由运气之理可概括。张隐庵首创从运气角度阐明药性,以五运六气之理,辨草木、金石、虫鱼、禽兽之性,对应人之脏腑阴阳、气血经脉,由此推演出药物对人体寒热、升降、补泻之功用。仲学辂推崇其学术思想,曾言:“《本经》各药气味主治,俱从运气之所以然者发端……《崇原》坐实运气,而主治之经脉脏腑,自然融洽分明,此深得所以然之妙者也”。其在《本草崇原集说》中大量引用张隐庵《本草崇原》之原文,并结合自身之看法,共同以运气学说阐述药性。

如《本草崇原》论山药:“山药气味甘,平,如出中岳,得中土之专精,乃补太阴脾土之药。故主治之功,皆在中土。”以山药生长于中原厚土之地,禀太阴脾土之气,推其主治在中焦脾胃,能益中土、治伤中、补虚羸、长肌肉。仲学辂云:“五运在中,主神机之出入;六气在外,应天气之升降。伤中者,五运有伤,不相交会也”。书中认为五运主于内,为人身内部环境之变化;六气主于外,为外界对人身的影响,而中焦枢纽受损,五运有伤,则会影响一身气机的升降出入。而山药可以调治伤中,使五运交会,气能升降。《本草崇原》论麻黄:“植麻黄之地,冬不积雪,能从至阴而达阳气于上。至阴者,盛水也;阳气者,太阳也。太阳之气,本膀胱寒水而上行于头。”以麻黄生长之地冬不积雪,推测其能由下而上升发阳气,并输布于外,与足太阳膀胱经起于足,上升至头,循行于体表,输布阳气于周身之生理功能相类似,故推测其入足太阳膀胱经,可发越阳气,伤寒时可行发汗、开腠理之功。可见,医家们根据药物的生长环境及特性,来测药物所禀之气,并由此推测其效用。

《本草崇原》论大枣:“大枣气味甘平,脾之果也,开小白花,生青、熟黄,熟极则赤,烘曝则黑。禀土气之专精,具五行之色性。”书中认为,大枣气味甘平,归属脾经,然其五色并具,亦兼备五行之性,故能兼治五脏。正如《黄帝内经》所云:“脾为孤脏,中央土,以灌四旁。”《神农本草经》云:“大枣主心腹邪气,安中,养脾气,平胃气,通九窍,助十二经……”除安中之外,凡邪气上干于心,下干于腹,大枣皆可治之,还能通九窍,助益十二经气血。《本草崇原》论杜仲:“皮色黑而气味辛平,是禀阳明、少阴金水之精气而为用也。腰乃肾府,少阴主之;膝属大筋,阳明主之;杜仲禀少阴、阳明之气,故腰膝之痛可治也。”以杜仲之形、色、质,推其禀少阴、阳明之气,故能强壮腰膝。论细辛:“气味辛温,一茎直上,其色赤黑,禀少阴泉下之水阴,而上交于太阳之药也。少阴为水脏,太阳为水府,水气相通,行于皮毛,皮毛之气,内合于肺,若循行失职,则病咳逆上气,而细辛能治之。”认为细辛味辛,笔直而上,其色赤黑,以其形质,推其禀太阳、少阴之气,故能通于两经,膀胱经与肾经均主水液运行,使其上输于肺,输布于皮毛;若两经不通,水液不循常道,上犯于肺,留着为饮,则会咳逆上气,细辛可治之。可见,医家擅以药物之形、色、味来推衍其所禀先天之气,并用于调理五脏六腑。

《素问·天元纪大论》云:“物生谓之化”,又云:“在天为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黄帝内经》奠定了中医“气化”理论的基础[3],认为万物感天地之气所化,药材也是如此。金元医家始将中药药性与天地之运气联系在一起,如张元素等根据《素问·六微旨大论》篇著《药象阴阳补泻图》、李东垣著《药类法象》,将本草中传统的四气、五味配属于天气、地气,并用《黄帝内经》中的气味厚薄理论来加以阐释[4]。明代李时珍著《本草纲目》,列五运六淫用药式,以药物性味对应运气分类,列举了司天、在泉的用药规律[5]。明代医家贾所学始将药物的外形以抽象的阴阳五行加以归纳,如 “体润有水,色赤有火,气香有金,味甘有土”,认为从药物的形体、色、气、味都可以推出其五行阴阳属性[6]。

清代医家深谙运气之道,认为人与药材均感天地之气所化,人身之气、药材之气皆可以天地之五运六气来概括,故能以药材之偏性纠人体之偏性。清代医家唐容川曰:“天地只此阴阳二气流行,而成五运,对待而为六气。人生本天亲地,即秉天地之五运六气以生五脏六腑。凡物虽与人异,然莫不本天地之一气以生,特物得一气之偏,人得天地之全耳。设人身之气偏胜偏衰则生疾病,又借药物一气之偏,以调吾身之盛衰,而使归于和平”[7]。清代医家张隐庵在《本草崇原》中以运气学说为指导,从药物的外形、气味、生长方位、采收成熟季节等各个方面,推理归纳药性,使其理论体系更为系统而完备。基于气化思想和运气学说,认识中药、解析中药,体现了传统中药学的认知方法,有助于保持中药基本理论的原创性及特色,现代学者在理解认识中药时也可以此为参考。

2 以象思维认识药性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非常注重整体关联,认为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关联在一起的[8]。《素问·示从容论》曰:“夫圣人之治病,循法守度,援物比类,化之冥冥。”意象思维是以事物的各种外在表现为依据,以观察者已有的知识经验,通过广泛联系,旁征博引,体悟事物的内在本质或变化规律的思维方法[9],也是中国传统哲学独有的认识世界方式。古代医家善于观察药物的生长特性、外形轮廓等,由此取象比类,参悟药性,并用于治疗疾病,在《本草崇原集说》中就有所体现。

书中论山药:“卢子由治一血痢,日久不痊。曰:肠内有而管矣,山药随所杵之窍而长满。性能塞管,用山药为君,配血药而愈。”山药为薯蓣的干燥根茎,周身长满根须,扎根于土壤中,可将周围的空隙长满,有填塞缝隙之特性。血痢久久不愈之患者,必伤及肠内血管,山药有补气之效,以山药为君治之,配以活血药物,可作用到肠内血络之处,能起到鼓舞正气、祛瘀生新之效。

书中还可见到,仲学辂以地黄外观横纹似络脉,谓其能通周身之经络。麦冬“一本横生”,即其有一条根横于土中,两边结着许多颗麦冬,载其“颗分心贯,横生土中,连而不断”,脉络四通八达,故《神农本草经》谓其能治胃络脉绝。《神农本草经百种录》谓浮萍:“生于水中而能出水上,且其叶入水不濡,是其性能敌水者也。故凡水湿之病,皆能治之,其根不著土而上浮水面,故又主皮毛之疾。”认为浮萍生于水中,而出于水上,其叶入于水而不濡湿,故其性能胜水,水湿肿满之病,均可治之;浮萍之根,不着于土而浮于水面,故亦主皮毛之病,所以能发汗。其余常见如藤类能通利关节、梗能通利上下,在书中亦有记载。

《易经·系辞下传》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清代医家徐灵胎云:“形同而性亦近,物理盖可推矣。” 古人擅以自然整体为前提,总结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运行规律[10],认为道法自然,万物相通,故能由近取远,以小见大,举一反三,这也是传统中医独有的洞察世界的方式。取象比类探究药性的理论初步形成于宋代,兴盛于金元时期,在明清医家中运用广泛[11]。《礼记集说》一书中,可见到诸医家以取象比类法推理药性的论述。这种认识方法可以帮助人们理解并记忆原本抽象的药性,用于发现和预测药物的作用,但未免存在概念模糊、主观性较强的问题[12]。随着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以中医药理论为指导,借助现代化技术阐明中医药的科学实质已经成为必然趋势[13]。现代学者将中药的自然属性定义为药物在自然环境中生长产生的固有性质,包括药物的形状、颜色、质地、气味,以及所含的化学成分等,是中药药性产生的基础[14]。徐国钧[15]、严永清等[16]通过实验研究发现,药物自然属性与效应属性之间的关联性。取象比类作为传统中医代表性思维方式,仍然对现代中医中药的发展有参考意义,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全面、客观地视角去看待它,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验证。

3 “以经解经”认识药性

仲学辂尊崇经典,常以《伤寒论》《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所载方药,阐释《神农本草经》中药物之功效,并在书中引用大量医家以四大经典解释药性之论述,其云:“《崇原》凡释药性,或从本名起,或从形色起,或从出处来历起。其释主治,或从《灵枢》《素问》出,或从《伤寒论》出,或从《金匮要略》出”“隐庵著《崇原》以经解经,修园著《经读》以方解经,方亦从经来,故可贵。”

如附子,《神农本草经》谓其:“气味辛温有大毒。”仲景之经方常见附子组成,所用情境却不尽相同。由此,《礼记集说》引陈修园之论,以经解经:“仲景用附子之温有二法,杂于苓、芍、甘草中;杂于地黄、泽泻中,如冬日可爱,补虚法也。佐以桂、姜之热,佐以麻、辛之雄,如夏日可畏,救阳法也。用附子之辛,亦有三法:桂枝附子汤、桂枝附子去桂加白术汤、甘草附子汤,辛燥以祛除风湿也;附子汤、芍药甘草附子汤,辛润以温补水脏也;若白通汤、通脉四逆汤加人尿猪胆汁,则取西方秋收之气,保复元阳,则有大封大固之妙矣。”陈修园认为:“凡物性之偏处则毒,偏而至于无可加处则大毒。”附子因其温极、辛极,《神农本草经》谓之有大毒。仲景在组方时,正是发挥了附子辛、温之特性,与不同的药物配伍,以发挥不同的功效。附子之温有二法,与茯苓、白芍、地黄、泽泻等配伍,如冬日阳光之暖,缓以补虚;与姜、桂、麻、辛配伍,则如夏日阳光之酷热,峻以回阳。附子之辛有三法,与桂枝配伍,辛燥以祛湿;与芍药配伍,辛润以补肾,如《素问·脏气法时论》所云:“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与葱白、人尿等配伍,则取其回阳救逆、封固元气之功。仲景用药皆以《神农本草经》为旨,从《神农本草经》的角度探寻,方能阐发经方之妙。

大凡苦寒之品,在《神农本草经》中多在中、下品,黄连却被列为上品,《本草崇原》释其:“味苦气寒,禀少阴水阴之精气,主治热气者,水滋其火,阴济其阳也。” 《医经读》云:黄连气寒,禀天冬寒之水气,入足少阴肾;味苦无毒,得地南方之火味,入手少阴心。”认为黄连味苦入心,气寒入肾,其气水而味火,一物同具,故能平水火狂乱,而除湿热之病,以其气通于心肾,可泻心火而起阴精,故能养心神。是故《神农本草经》载黄连有“主热气,目痛,眦伤,泣出,明目,肠澼,腹痛,下利,妇人阴中肿痛。久服,令人不忘”之效。仲景于经方中多处用及黄连,陈修园认为“千古唯仲景得本经之秘”。其在《本草经读》中云:“《金匮》治心气不足而吐血者,取之以补心;《伤寒》寒热互结心下而痞满者,取之以泻心;厥阴之热气撞心者,合以乌梅,下利后重者,合以白头翁等法。”认为仲景以黄连味苦可入心,能补心之本气,故用以治疗心气不足吐血者;黄连气寒能胜火,故泻心汤中以黄连苦寒之性,疗寒热夹杂之痞证;厥阴病热气撞心者,以黄连补心气除热气;下利不止,里急后重者,以黄连与白头翁合用,取其除湿热之性。

时至清代,前人留下的中药典籍已非常丰富,然而不少医家如张隐庵、仲学辂、陈修园等仍然奉《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为经典。《神农本草经》系统地总结了秦汉以前药物学发展的成就[17],与《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均约成书于两汉时期[18]的历史背景相似,医家对疾病和药物的认识偏差也相对较小。因此,以《黄帝内经》中关于传统中医基础理论的阐释,去理解《神农本草经》中药物的性用,较为贴切;以经方方药之功用,反推药物之功效,更能贴合临床实际。

4 擅质疑而不泥古

仲学辂在论述药性时,虽然大量篇幅引用张隐庵《本草崇原》及诸家言论,但也擅于总结质疑,常于文末提出自己的见解。如论朴硝(文中作“朴消”):“芒消是大承气汤君药,时法将消煎化,同莱菔煮,再同甘草煎。入罐煅炼,以去其寒性,号元明粉,仍当消用。俟寒性既去,消之力亦缓矣。何以应大承气之急乎。”时医炮制朴硝时,煎化后与甘草、莱菔子同煎,并入罐锻炼,以去其寒,称其为元明粉,仍作朴硝用。仲学辂认为这样是极不合适的,经方如大承气汤、柴胡加芒硝汤等均需朴硝苦寒泻下、软坚消积之性以通地道,药性经炮制后变得和缓,又何以应对急需泻下之症?如论细辛:“经方对症发药,药味分两搭配及煎法、服法,具有准绳。惟古今权度不同,须折算,大约古之一两,抵今日二、三钱。如麻黄附子细辛汤、大黄附子汤、桂甘萎枣麻辛附子汤内,将细辛折算,何止一钱。即欲从轻,亦须力能中病。”时医有“细辛不过钱”之说,在细辛的用量上多有顾忌,仲学辂则认为,经方对症用药,药量及煎煮服用之法具有准绳,按经方原量,细辛的用量又何止一钱,药量从轻反而不足以中病。细辛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为上品。现代研究发现,细辛的毒性在很大程度上与其挥发油相关,在经不同时间煎煮后,煎液中挥发油含量会随煎煮时间的增加而降低,有毒成分黄樟醚的含量在煎煮30 min后已大为下降,毒性已大为减低[19]。通过古代记载及现代药理学研究推断,细辛不过钱主要指单用散剂,并非指煎剂。

5 结语

仲学辂在《本草崇原集说》中将明清医家对中药的论述并列讨论,医家们对药性的认识依赖于运用运气学说和象思维对药物本身的生长特性、外观及性味进行思考,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独特的世界观及认识论。医家们崇尚经典,格物致知,对《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经典古籍对药物的论述格外重视,并善于从临床实际中体味药用。可藉此书,管窥明清医家论医认药之法门,帮助今人更好地理解古人用药组方之深意,也对现代中医工作者学习、认识、研究中药有参考和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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