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瑛芝
摘 要:半坡文化是仰韶文化的第一个高峰,半坡时期的彩陶纹饰多样且具有特殊的文化含义。基于艺术人类学的视角,以半坡时期彩陶的历史遗迹和文獻资料为基础,分析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识,研究由设计意识、色彩意识、图腾意识三部分构成的半坡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象,能进一步探析当时的社会文化、精神思想和宗教信仰。
关键词:艺术人类学;彩陶纹饰;审美意识;审美意象
中国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艺术人类学这门学科,虽然起步较晚,但成绩斐然。随着国内交叉学科的广泛普及,从艺术人类学的视角去分析半坡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象,能让人们更加全面、更加综合地了解彩陶艺术文化。艺术的研究离不开人类自身,更离不开对人的生活与社会活动的探讨。原始社会人类审美意识的萌芽与当时人们的生产方式、日常生活、社会文化是分不开的,彩陶上的纹饰就是人们早期审美意象的直接反映。研究半坡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象有助于理解原始社会彩陶艺术的发展与人类审美意识的发展历程。
一、半坡彩陶纹饰
陶器是原始社会划时代的发明,制陶是人类第一次通过化学和物理变化来改变物质性能的创造性活动。”[1]陶器的生成是火与土的碰撞,是技术与艺术的结合。在距今七千年的半坡文化中,彩陶器型多样,纹饰造型规整、自然写实,是中国彩陶艺术的滥觞。半坡类型的典型遗址有西安半坡、临潼姜寨、宝鸡北首岭等,当时是母系社会的繁荣时期,根据考古研究发现,适宜的气候与地理环境为人们定居提供了自然条件。正是因为半坡人长期稳定的居住需要,促使着陶器迅速发展,器型变得多样,纹饰丰富生动,各种器型的分类也越来越明确。“那时已有了饮食器、炊煮器、蒸滤器、水器、储藏器等各类生活用具,其中有碗、钵、盘、皿、壶、瓶、罐、瓮等四五十种不同的样子。”[2]半坡陶器制作工艺娴熟、彩绘流畅,可能在当时已经出现了制作的分工。画工的出现使彩陶纹饰规范统一,纹饰的艺术性也有所提高。半坡彩陶的纹饰是半坡人农耕渔猎生活的记录,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表现。纹饰基本可以分为动物纹与几何纹这两大类。动物纹主要是模仿人们当时所看到自然界动物的形态所绘制的纹路,如鹿纹、鸟纹、鱼纹、蛙纹、猪纹等,是人们探索自然的真实反映;几何纹则主要源于编织工艺,是从人们的劳作与日常生活中得到的灵感,造型简单,装饰意味强,如三角纹、宽带纹、波折纹、网纹等,多为二方连续的图案,是彩陶纹饰的主流;鱼纹是半坡类型彩陶的代表性纹饰,鱼纹数量庞大、延续时间长,清楚地呈现出由写实具象的动物纹饰演变成抽象的几何纹的过程,体现出半坡人艺术创作与审美趣味的发展。
二、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识
(一)艺术人类学与半坡彩陶纹饰
艺术人类学是以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视角去探讨艺术的本质规律的学科。“把艺术作为一个与社会各部分相互联系的整体来看待。也就是说,把艺术放在一个社会的网络空间中来认识,放在一个完整的、具体的生活情景中来理解。”[3]从艺术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彩陶纹饰的形成与当地的地理环境、思想文化和社会风貌密切相关。人类学家利普斯认为,“原始通讯中的听觉方法(语言和声音)多由领域狭小的社会所采用,而视觉方法主要发现于占有广大空间的部落之中。”[4]也就是说,彩陶上的纹饰在当时有着交际、交流的作用,这种交流是能跨越空间地域的,不同的纹饰图案也经常被赋予各种不同的意义。彩陶纹饰演变从简单到复杂、写实趋于几何,这与当时人们的审美意识、原始巫术礼仪是分不开的。艺术人类学以人为本,在研究半坡彩陶纹饰背后的社会生活、精神思想中,人在里面起着重要的作用。彩陶是人类的文化艺术,半坡时期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方式以及人类的思想活动为彩陶纹饰的创作提供了灵感。易中天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装饰只能开始于陶器。因为正是从制陶开始,人类开始不满足于器具物质材料所固有的和加工时形成的纹样,而是赋予其自身不可能有和不可能产生的纹样,即有意识地进行装饰了。”半坡彩陶纹饰最初由编织物而来,如篮纹、席纹以及一些刻画纹,这是人们开始进行有意识的创造,是人们在劳动过程中发生的。半坡人以农耕为本,捕猎、捞鱼是他们第二大生活来源,他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例如天空中飞的鸟儿、森林里奔跑的鹿、水里游的鱼、捕鱼用的网等绘制成写实的纹饰创作在了陶器之上,纹饰写实稚拙,是半坡人生活的真实反映。随着人们精神思想的提高,除了日常生活外,半坡人也将“人”的艺术表现在陶器之上,其中最具典型的是人面鱼纹。人面与鱼纹相结合,想表达的或许是丰衣足食的愿望,也或许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新石器时期,因为生活水平低下,经常有婴儿早夭,人们将绘制的人面鱼纹彩陶盆盖于翁棺之上,用来招魂祈福、寄托哀思,也是原始宗教活动的体现。彩陶在当时不仅是实用器具,更是精神文明的象征,绘制在陶器上的纹饰也反映出人们的信仰,包括灵魂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动植物崇拜、生死观念等。
(二)审美意识
审美意识从广义上来说指的是:“包括审美意识活动的各个方面和各个表现形态,如审美趣味、审美能力、审美观念、审美理想、审美感受等。”[5]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识主要表现在审美感受上。人类只有在长期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学习、总结经验,才能提高自身的审美意识与艺术创造的能力。
陈望衡在《文明前的“文明”:中华史前审美意识研究》一书中提出:“只要人从本质上告别了动物成为人,就有了审美意识。以下三点标志着人有了审美意识:一是工具的美化,包括注意工具的造型和表面的光洁度以及某些纹饰等;二是人自身的美化,包括纹身和使用装饰物;三是原始艺术的出现。”[6]原始社会人类制造陶器时,实用性是他们考虑的第一要素,审美作为第二功能,制造出的效果也恰恰显示出他们的审美水平。半坡彩陶注重纹饰与器型的统一,在实用功能的原则上,将装饰的图案、线条、颜色与欣赏的视角配合,融入审美趣味,达到实用与审美的平衡。在艺术人类学视角下,构建了半坡时期彩陶纹饰审美意识的形成与发展,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生产方式
原始社会人们的生产方式影响着审美意识的产生,半坡时期人们的生产方式,决定了其独特的、地域性突出的审美意识。农业,从古至今一直都是中華民族的立身之本,直接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半坡时期气候湿润、雨量较多,半坡人居住在浐河周围,有丰富的水资源,地形平坦,适合发展农业。农耕是半坡人主要的生产方式,当时粮食以粟为主,与农业密切相关的饲养业也在此时出现,主要家畜以猪为主。用于盛储、汲水的朴素陶器发展为绘制着家畜形象的彩陶,猪面纹等纹饰的出现反映出农业活动与制陶息息相关。农业的生产依靠自然环境的变化,当自然环境恶劣,渔猎就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半坡遗址附近的河流有丰富的鱼类资源,周边的丛林与沼泽中猎物种类繁多。考古人员在遗址中发现了弓箭、长矛、鱼钩、鱼叉以及用作网坠的石块,彩陶饰上的鹿纹、鱼纹、网纹等说明了打猎、捕鱼也是当时重要的生产活动之一。农耕、渔猎这种生产方式从根本上参与塑造了当时人类的审美意识。
2.日常生活
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探讨艺术本质时认为,人们首先必须满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需求,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社会活动。[7]编织,是史前人们日常劳动生活的一部分,编织工艺是彩陶纹饰最初的灵感来源。在史前最初的陶器上还保留着编织物的痕迹,如篮纹、绳纹、席纹等,通过这些纹饰,可以想到当时编织物在社会和日常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史前人在制作陶器过程中,拍打、按压、刻画,在陶器的表面留下了许多印痕,起到了装饰美化的作用。半坡彩陶上装饰的几何纹很可能来源于编织纹,如半坡彩陶上的网纹,纹饰由多条平行线纵横交错成为网格图案,渔网由编织物编织而成,生动反映了当时半坡人撒网捕鱼的生活。日常生活的渗透,让审美意识在彩陶纹饰上得以表现。
3.社会文化
彩陶的纹饰承载着社会文化,当半坡人将精神文明倾注于彩陶上,彩陶就具有了宗教色彩与文化特征。因此,半坡时期的彩陶纹饰有它独特的、民族性的审美意识。原始社会人类敬畏自然,相信自然界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于是原始宗教便诞生了。半坡时期原始的宗教就体现在灵魂崇拜与自然崇拜上。我们可以看到,彩陶纹饰上仿生的动物纹相当多,人们把鱼绘制在陶器上,是想拥有他们的生殖能力和在水里自由游动的能力;人们绘制鹿纹,有伫立的鹿、行走的鹿、奔跑的鹿,人们认为鹿角可以抵御外敌,便绘制在陶器上祈求平安;作为特殊葬具的人面鱼纹盆体现出了半坡人的灵魂崇拜,上面所绘的人面鱼纹具有巫师的身份特征,意思为巫师请鱼神附体,为婴儿招魂祈福。因为宗教的需要,彩陶上的这些纹饰大都简约生动,朝着抽象化的方向发展,是半坡人审美意识的体现之一。
三、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象
(一)设计意识
半坡时期的社会结构稳定,彩陶上所绘制的图案题材丰富,反映着当时人们的现实生活。人们从一开始只是简单地使用陶器到逐渐在陶器上绘制具有风格的图案、有意义的纹饰是人类审美意识出现的反映。基于现代的平面构成理论,半坡时期彩陶上的纹饰主要由点、线、面构成,已经具有了设计意识。纹饰中的几何纹大都由疏密、粗细、长短、交叉的线条以及圆圈、圆点等构成,它们大都遵循着形式美的法则,对比、重复、连续、发散、疏密、对称、均衡等等,形成了半坡类型经典的网纹、波折纹、三角纹、宽带纹等。如图1,这是半坡折腹细颈壶,上面所绘制的纹样是由三角形折线组成的波折纹,是半坡时期彩陶几何纹的代表纹饰之一。纹饰上下折线依次排列,几乎平行,线与彩陶的整体形成了线、面对比、颜色对比、疏密的空间对比。通过他们的对比,形成鲜明的反差,使纹饰更具美感。多次重复使元素协调统一有规律,装饰意味极强,纹样看起来更具节奏感。半坡彩陶的纹饰,除了体现在现代审美意义的形式美法则上,还体现在人机工程学上。因为在半坡时期,类似于桌椅等家具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所以在设计彩陶纹饰时,人们总是席地而坐或者站立,视线也就总是俯视看向陶器,陶器的纹饰图案处于陶器显眼的位置,因此纹饰常常绘制于器物腹部上部或敞口盆的内部。半坡彩陶的设计注重与人们视角的关系,追求不同视角下不同的视觉效果。半坡人还将图案与器型结合起来设计,不同图案来装饰不同的器型,使图案追求实用与美观的统一,达到美的和谐。例如陶器的口沿部位不适合繁复的图案,所以一般饰以简单连续的几何纹,既简洁又美观。半坡陶器中的圆圈唇折腹盆(图2),因为盆的上腹比下腹宽,且上腹向外突出,因此纹饰多绘制于上腹中,一般多为各种类型的鱼纹,就仿佛鱼在盆中游动一般。半坡彩陶纹饰图案与器型达成统一,是实用与审美平衡的体现,制造出来的彩陶无一不反映出他们的设计意识。
(二)色彩意识
在现代,人们普遍认同色彩能准确有力地表达出人们的情感。色彩是绘画、艺术的表达形式,是创作者表达和展现思想情感和精神的重要载体。在新石器时期,人们开始用色彩装饰他们的器物,半坡人将色彩、纹饰与陶器结合,搭配相当讲究,说明纹饰的色彩已经成为重要的审美因素进入了彩陶的创造。正如李泽厚认为的:“线条和色彩是造型艺术中的两大因素,比起来,色彩更是原始的审美形式。这是由于对色彩的感受有动物性的自然反应作为直接基础。”[8]半坡时期彩陶陶体主要以红色、褐色居多,纹饰的颜色主要是红彩与黑彩,形成了红底黑花的强烈对比效果。泥土中的矿物质是天然的染料,颜色的不同也多与矿物质的含量有关,含铁较多则是红色,含锰较多则是黑色。人们经过长期的经验积累,掌握了矿物质颜料在高温之下的变化规律,使烧造出来的图案色彩艳丽、丰富多彩。半坡彩陶在纹饰上主要以黑色为主,黑色纹饰只占陶器表面的一小部分,空出的面积远远超过了黑彩纹饰,使得肃穆、阴沉感减少,有着宗教的意味。颜色红黑对比明显,整体大气简约而沉稳,纹饰图案富有视觉冲击力。半坡彩陶上的色彩不再只是单纯的色彩组合,也被人们赋予了感情。红色是原始艺术中最早被使用的颜色,原始人对红色尤其钟爱,表现了人类的原始冲动。在他们眼中,红色是生命的象征,是情感的表达,代表着血液,婴儿诞生与亲人故去,有新的血液注入也有老的血液消失,血就是生命。大概最早的红颜料就是人或兽身上的血液。黑色是史前彩陶纹饰上最常见的颜色,他不同于红色,给人的感觉是沉重的,常常是神秘、肃穆、恐怖、消失、死亡等的象征。半坡红陶黑彩给人的感受是艳丽、神秘沉重的,陶器上被赋予的色彩加深了人们的视觉印象,表现出半坡人独特的审美观念和对宗教活动的态度。
(三)图腾意识
彩陶在新石器时期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也作为陪葬品与人们一同埋葬,彩陶与人们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有关联,其纹饰充分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审美风尚以及精神思想。半坡彩陶纹饰反映出了当时人们的图腾意识。半坡时期盛行鱼崇拜,原因有三点:第一,半坡人伴水而居,鱼是他们的主要食物来源,种类丰富的鱼类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第二,鱼类繁殖能力强,史前氏族部落大多重视人口繁衍,鱼类生殖能力强且多子,半坡人将鱼作为崇拜对象,希望获得其繁殖能力;第三,鱼生活在水里,游来游去,人们也想和鱼一样,自由自在畅游水底。在《山海经》中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9]这个故事说明了中华民族对鱼有着图腾崇拜。图腾是一个氏族部落精神文明的体现,也是区别于其他部落的标志。半坡时期,人们物质生活水平低下,当时人们崇拜的图腾必定与自然生活息息相关,传统的渔猎经济从未过时,从考古出土的鱼叉、鱼钩、捕鱼用的石网坠以及彩陶上关于鱼、渔网的图案,说明鱼对半坡人的重要性。随着社会发展,鱼纹从开始的具象到后期几何写意的概括,鱼纹图案也增加了新的内涵,使得其向标志性的纹样发展。几何形的鱼纹更有规范性,也更容易绘制,适合大批量生产,方便流传,同时也增强了鱼纹图案在半坡人心中的神圣地位。李澤厚在《美的历程》中指出:“动物形象到几何图案的陶器纹饰,具有氏族图腾的神圣含义。”[10]由此看来,鱼纹可能是半坡人的图腾,鱼不仅是当时人们捕猎的对象,也是半坡人心中的祖先和保护神。半坡鱼纹神态多为自然安详,给人以安静、宁心之感和美的享受,人们在其身上寄托了美好的愿望,如多子多福、人口兴旺、鱼神庇佑、消灾延祸等功用。在史前人的思想中,如果把愿望或是图腾绘制到陶器上,就会得到神的庇佑和帮助。正因为图腾扮演着神的角色,得到氏族全体人员的崇敬,所以可使各部落人们团结一致,思想高度统一,这是精神力量的体现。
四、结 语
半坡类型彩陶是史前早期彩陶艺术文化的代表之一,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为后来的青铜文化奠定了基础。半坡彩陶纹饰的审美意象在不同视角、不同学科门类下研究的重点亦不相同,希望今后可以运用艺术、考古、美学等不同学科的知识、研究方法去分析彩陶艺术的审美意象。
(西北大学艺术学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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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9] 袁珂.山海经校注[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10] 李泽厚.美的历程:插图珍藏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