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清
退休了,读书是一乐,读画亦是一乐。我当然不可能拥有古今画家的丹青原作,但历年积得一些字帖画谱,却可供我老年闲暇随意翻阅。
我非画坛中人,画,除细看章法、笔法、墨画外,对于画上的款识是读得格外认真的,尤其是国画中的大写意,若是穷款(只写作画的年月日和作者姓名)总感到兴味索然。由此可见,擅长题款的人,除画技之外,其文字素养往往高人一筹,画与款互为映衬,让人击节赞赏。
李白算是够清高的了,但在牡丹盛开的沉香亭前,受御命而作《清平调》,实在有“谀上”之嫌。徐青藤作《水墨牡丹》,题款曰:“墨染娇姿浅淡匀,画中亦足赏青春。长安醉客靴为祟,去踏沉香亭上尘。”在诗中,他不责李白而责其靴子作怪,以致让李白沦为一个御用文人,读来令人警醒。他还通过一副《墨葡萄图轴》,几串葡萄被夹生在如虬野藤之中,题款可见其悲愤心境:“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是个愤世嫉俗的艺术家,自称“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他善画兰竹,竹子清瘦健挺,兰花飘逸素洁,配上诗,则可谓珠联璧合。他做官做的是清官,在一幅画竹上题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他画过一幅《破盆兰花图》,且看款识:“春风春雨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幽兰之所以要重入深山,自然是不肯同流合污了。他对时事的不满,常常于画于诗中闪出锋芒,《竹石图》上写道:“画根竹枝插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它高,年来看我掀天力。”这在当时简直算是大逆不道了。
齐白石为丹青巨匠,驰名中外,他的画极有创造性,无论题材、构图、造型、笔墨,皆有独至之处,尤其值得敬佩的是他画里的文学性亦是极高的,故徐悲鸿先生曾对他善于题款颇多赞词。在他的艺术生涯中,不随流俗,不减气节,不悔自己的贫苦出身。他在一幅《墨牡丹》上题曰:“衣上黄沙万斛,冢中破笔千枝。至死无闻人世,只因不买胭脂。”他对旧时代的贪官污吏,也是颇为痛恨的。我读他的《不倒翁图》,一向平和的老人,语言也变得十分尖刻:“乌沙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历代有思想的画家,是不肯放过题款一技的,他们常常可以通过款识来体现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与悟彻。一个画家欲有比较大的作为,仅仅在笔墨上下死功夫,终难成大气候,先贤之作,便是一个明证。许多高雅的观赏者,还是喜欢读有妙款的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