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尚
苦竹河就在棠梨村前缓缓流过,河面不宽水也不深,没有洪水的时候,杨柳依依,这里的水碧绿清澈而平静,有时候透亮的碧玉,水草游鱼,河床上的红沙,像是铺满红高粱的籽。从河边一直顺着山洼的田边延伸去,路边是一排排的白杨柳,白杨柳后面水秧田里没栽秧,尽是一片白水,几只高脚老鸦在那水秧田边漫游。在一个山脚的山垭口处,是一片乌压压的苦竹林,林边住着竹枝家,她家是单村独户,又是在苦竹林边,竹枝是土生土长,不到五岁,竹枝妈就死了,仅靠竹枝爹一人含辛茹苦抚养竹枝长大,竹枝先天性跛脚,父女俩相依为命,棠梨村人就叫她竹枝。竹枝有一个男人叫苦竹。
苦竹不同寻常,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大雪覆盖苦竹林的早晨。
苦竹河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竹枝爹半夜里睡不着,身子靠近小木窗往外看冰天雪地,立即走到门后抱一捆稻草堵住小木窗,堵不严实,寒风还是嗖嗖地刮进来,心慌心跳睡不着。人住破瓦房,牛住茅草棚。雪越下越厚,简陋的茅草棚会不会有什么闪失,睡不着,天刚蒙蒙亮,竹枝爹起来顺便提上一桶水到牛棚看看顺便给牛喂水。牛棚边上缀满银白色的冰柱,看着牛棚没有其它情况,推开木杆门,那波述牛吹着热气睡在粪草上,奇怪的是在波述牛旁边有一坨黑乎乎挨着牛靠在一起黑草苞,头天晚上竹枝爹没有在牛棚里放草苞,怎么会出现一个草苞呢?竹枝爹觉得很奇怪,雪天里什么事都会发生。
竹枝轻手轻脚走过去,用一根竹竿把草扒开,草棵里是一件硕大的羊皮褂,羊皮褂里裹着一个人,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看来还没睡醒呢,是人?是鬼?竹枝爹差点倒退几步晕倒在地,大雪天里冷冷的冒出热汗回转身急急忙忙的往村里跑去……
竹枝爹急忙去喊沙多队长,竹枝爹把沙多队长喊来,牛棚的木门紧关着,只听见唰唰的波述牛咀嚼声,竹枝爹推开木杆门,奇迹出现了,竹枝坐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旁边,两人下半身裹着羊皮褂在牛草堆旁瑟瑟发抖呢。
竹枝爹一手指着黑脸蓬头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从哪来?”一手指着扎犄角辫的竹枝:“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竹枝抢先回答说:“我是来给波述牛添草的,发现他靠在牯牛旁边,怪可怜 ……”
那小伙也说话了:“大叔,我是从远方来的,昨晚走到苦竹林就下雪了,又不敢去敲门,只好推开牛棚木杆门进去跟牛取暖……她刚刚过来添牛草,被我吓了一
跳,见我缩成一泡牛粪,就劝我到屋里烤火,我不肯,她就坐到我面前非要我进屋里烤火……”
沙多点点头,表示同意让他去竹枝家烤火,竹枝爹也再三劝说,黑小伙执拗不过,只好跟竹枝父女俩进破瓦屋烤火。火塘里烧着栎树疙瘩,炭火通红,散发出洋芋的芳香,不难猜测火塘里烧着洋芋。破瓦屋虽然通风透亮,可是常年堂屋火烘,很少湿气,堂屋显得干燥暖和。竹枝爹用一根小竹棍在火塘里扒了扒,扒出了十几个黄呼呼的洋芋,把金黃的脆皮剥开一个个像鸡蛋似的雪白透亮,每个人分两个,竹枝爹在小木柜后面翻了又翻,翻出不知从哪弄来的半瓶酒,每个端着盖过土碗底的酒喝起来。
歇间,沙多队长问起黑小伙叫什么名字,从哪来,黑小伙说不出自己姓啥名谁,说是一路逃荒来的,只记得自家房后也有一蓬竹林。
沙多说话了:哪里有竹林,这里有竹林,那好你就叫苦竹吧!
于是,苦竹的名字从此叫开了。
其实,苦竹在竹枝家得了这个名字,是不高兴的,本来就是孤苦伶仃,逃荒苦命的,再起个苦竹,不就是苦上加苦么!可是苦竹还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他毕竟落脚在竹枝家的牛棚里,竹枝家没有嫌弃他,还把珍藏一年半载舍不得喝的半瓶酒倒给他一起喝……
苦竹在竹枝家旁边搭了间茅草棚就暂时住下来。棠梨村的农活,苦竹边学边做慢慢地就习惯了许多。唯一的一项重活就是苦竹不习惯,背竹箩背板压在肩上,头发马尾编织的背头顶在头上,半年后苦竹才学会。
苦竹不但学会了背竹箩,而且成了小有名气的篾匠,三方五里的人们都找苦竹编竹箩、竹筐、簸箕、筛子……她能编箩眼最大的花箩,中型的包谷箩、一般的包谷箩,最细的灰箩……
秋收后的一个晚上,沙多队长来到苦竹的茅草屋,顺着火光望着苦竹微红的脸说:“留下吧!”苦竹,留在棠梨村吧!就给队里编箩编筐什么也行。还有,你只要不走,我给你做个媒,你看竹枝怎么样,只是脚有点跛,但不碍事,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那晚,沙多队长带着竹枝到苦竹屋里,把竹枝推到苦竹面前,沙多说:往后有事可以找我。竹枝跟苦竹说一句:今后你要把家永远安在棠梨村就行。沙多一只手拉上屋门走了。苦竹望着竹枝的脸,小小的翘鼻子周围长着细细雀斑,一头黄色的、没有光泽的头发。苦竹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苦竹给竹枝倒了一碗水放在一个竹凳上说:竹枝,你喝水吧!竹枝抬起头把那杯水喝完。苦竹给他递过来一张钱,十元的。竹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先是双手捂着脸,再伸手一只手接过这汗渍渍皱巴巴的十元钱,她在揣摸这样的事会给她带来幸与不幸……
这晚,竹枝自然地把手轻轻放在苦竹的脊背上,床上铺着那床暖烘烘的羊皮褂,一直叽里咕噜说到天亮。
苦竹和竹枝做成一家之后,一直住在牛棚左侧的茅草屋里,茅草屋还是冬暖夏凉。苦竹把屋前杂草刺蓬砍了收拾干净,打整成一个小场子,上面堆放着许多竹子。苦竹整天坐在场子上编竹箩。
苦竹每天得到十几分工分,手工补助费上交三角,自留二角。有人急着要先编箩或筐,还给苦竹送几片肉或一小碗猪油或几颗鸡蛋。竹枝微瘦的脸还是泛起了红润。一年后,她俩有了孩子,一家人的日子汤里菜里都有漂着的油腥子。苦竹编箩卖箩。竹枝一个人抽空顶着烈日和泥脱土坯。不到两年,场上堆满一撞撞的土坯,上面盖上了茅草压上石头木柴,风吹雨淋不受影响。
就在土地承包那年,苦竹把自己攒了六百多块的竹货钱从床头抖出来,买了瓦。在竹林的后山砍了木头盖了两间将近五十平米的新瓦房,新瓦房是盖在原来的破瓦房的地基上。这是在苦竹林的左侧,左边青龙,右边白虎。占尽地理风水。
竹枝爹看到了绿树发新芽的日子,就和竹枝家合并成一家。当时竹枝爹是不看好这门婚事,将自己女儿终身托付给一个不知底细的逃荒人,本身就是冒险,但他又别无选择,只能与自己的女儿绝情。他让苦竹小两口搬出去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不与他老人家相干。竹枝想:虽然苦竹来得突然,但是他毕竟落脚在牛棚里,只要他能带上她就行。在苦竹看来,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不但白捡了个媳妇,还意外的有了个家,就连梦也没做过,至于是个跛脚苦竹没有考虑那么多。
竹枝爹跟竹枝家合并不到一年,刚进六十花甲的竹枝爹不幸去世。送葬这天,苦竹当孝子,头上裹着孝布,泪水涟涟。三步一徘徊,两步一回头,所有的人全部都伤心感动得嚎啕大哭。苦竹在竹枝爹坟头铲上最后一铲土,回头望着竹枝站在那泱泱地哭。
苦竹在苦竹林旁建起竹场,招了三个小工。
三个小工破竹划竹,苦竹编竹,如果有订货的,苦竹就喊上两个小工,先做一些框架在教他们编。来了一个竹片收购老板,订三万元的货,先付两万的订货款。规格不复杂;竹片一指宽,长三米,片面棱上削光滑即可,称斤收购。时来运转,这么好的生意自然送上门,在棠梨村,苦竹闯出了一条新路。
吃不愁,穿不愁,有了票子,盖起了十几间两排的小作坊屋,用手腕粗的竹子剖成两半,引渡竹林后的山泉水到竹场作坊制作土纸。由于竹类品种样式齐全,除了大竹、小竹外,有白金竹、黑金竹、麻竹,不远的山岩上山沟里漫山遍野长竹。土纸作坊第一次投入使用,直销省城,来订货谈生意的都是些钱包鼓囊囊的老板。谈成了,钱交给竹枝后按期来拉货。
苦竹是不管钱的,过去他最爱钱,沒钱才逃荒落难到棠梨村。现在他将所有的钱物都交归竹枝管,竹枝望着大把的票子,欢喜得像一只花喜鹊似的,衣服穿着时髦,粉红紧身裤还露着肚脐眼,臀部紧身裤脚宽大,鹅蛋脸儿红润粉白,黑黑的柳叶眉儿上翘着,鼻子嘴唇又是那么小巧匀称,一副樱桃嘴唇出脱的俊秀,浑身上下溢出一股脱了俗的艳俏劲儿,腿脚虽然有点跛,可是生意人都是望着竹枝的脸和身子甜甜的笑。
苦竹在竹场一直都是自己动手,现场指挥,提质量,求发展。苦竹每天让场里的员工背一句话:“钱在竹林,不苦不来!”
有一天,苦竹在竹场指导编竹提篮,听见竹林边传来尖亮亮的歌声:
这山望着那山高,望见竹林好竹枝。左一摇来右一摇,摇着竹枝遍山跑。过路小哥来一摇,不害相思也害痨。 ……
听到歌声后的第二天早晨,苦竹回家喊竹枝到竹场领一笔款,这笔竹款是省城他的老熟人先定好送来的,进屋没见竹枝,想着去上厕所,就站在院子里喊,静悄悄的没声音,喊女儿狗秀没人答应。
竹枝和狗秀都失踪了,苦竹屋里没有一分钱,钱和存款都让竹枝带走了。
一年后,村里一个在省城打工的小伙回来,说,他在竹商铺见到竹枝,穿短裙、烫卷发、拉着扶着胖老板……
“哦。”苦竹叹了几口气。从那以后,苦竹林场边每天拂晓都会传来低婉的歌声:
钱在竹林,不苦不来。苦得钱来,我唱竹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背上背个竹箩喊山歌哟!
苦竹把竹场转包别家。沙多的姑娘沙芬带着一个孩子离婚回家,后来跟苦竹成了一家。
苦竹没有被棠梨村淘汰,被淘汰的是竹枝。以后苦竹老了,也要老死在棠梨村,老死在他的苦竹林。
苦竹每天重复说着,他让村里的留守群体分享着他说的话和他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