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舒頔
二十四楼的房间,小娜躺在昆明之上。
灌进了三瓶高度罗斯福,我对着一扇五平方的玻璃窗。榻榻米紧贴着窗玻璃。在小娜散开的头发后面,滇池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银子。她的一对乳峰逆着光,像黄昏下圣彼得教堂的圆顶,圆顶之下,晃荡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楼。这些方块不甘于马上被夜晚消融,竭力在一点余晖中证明出自己模糊的轮廓。飘窗上,一枝干花从西山之腹荒蛮地长出来,又枯萎在金黄的城市之上。
小娜侧起身,把一座城池挡在了身后。她在一片遥远的黄金中转头望向我。
她叫我,你过来。我手里拿着半瓶啤酒走到她面前,在床边坐下。她缓缓的点起了一支烟,放到我的嘴里。
前一天,小娜正式向我提出,我们应该在一起。后来我们认真地探讨了这件事情。在那个夏日即将流尽的晚上,我们从一间商学院附近的酒吧里出来,走进了一片淹没在高楼之下的城中村,又沿着一条河岸往里越陷越深。
城中村里弥漫着各种形式的腐烂味道。街道里杂乱、粗鄙的面貌像一块发暗的牛皮癣,足以让一座现代昆明斯文扫地。很庆幸,当时在晚上,我们不需要亲眼目睹那些发育不良的畸形水泥房,衣不蔽体地朝市区裸露出自己脆弱的排骨和潦倒的内脏。我和小娜原本打算在一条河岸边的街上散散步,街上一对对学生男女却以恋人的名义招摇过市。他们举手投足之间,荷尔蒙的水分子就像寄居蟹一样依附于街上每一寸空气,从街头到街尾,沉重的空气将一条窄窄的河岸围堵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尽量不去看街上,扭头对着身旁的那条河水,它正在夜色里带着上游的落叶、生活垃圾以及嘈杂的时间向着滇池而去。
在这样一条街上,小娜紧紧跟在一个已近中年的男人身后。这个男人在满是流动荷尔蒙的空气中走到了穷途末路,只能快步把自己往人群的边界流放。
据小娜说,她没有上完高中就退了学,她到一间书店去上班,并一直持续至今。她从来没有讲到过退学的原因,但是她对我说,现在为自己没能上一次大学而感到遗憾。小娜说她愿意去想象大学生活是怎样度过的,以此來为这种缺憾作出一些弥补。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结婚生子以后每天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可当一个人试图去获得一段被挥霍掉的时间,是徒劳的,她得不到那种年光无意识被消耗的失落之情,是因为这样,她才时常感到沮丧的。我以为,小娜这番话很像出自一个作家之口,不过我们走在那条昏暗的河埂上时,我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她——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她感受不到的,是一整块四年时间从人身上骤然消失所带来的,那种具体的失落。我道貌岸然地朝前走,把手指握成拳头,装在两个幽深的口袋里。我的手肘没有空出一条缝隙,好让小娜伸手进来挽住我。
小娜会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和另一个姑娘走在街上的情形。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身体里的荷尔蒙每天都聚成一汪无底的海水,永不停歇地向外淌出一条巨河。和那个姑娘一起散步,我也总是把手放在裤包里。那位姑娘和小娜有点不一样。她对此感到非常不满意,并提出,让我尽快改掉这个坏毛病,否则就要和我散伙。这点我一直改不掉,最后她还是嫁给了我,所以姑娘们跟你在一起,很多时候说的赌气话都不必太当真。
可惜我们结婚后的情况不太好,现在正在闹离婚。关于此,我只能说,婚姻生活比我们上大学时想象的要复杂。当我和我的妻子站在一堵生活的南墙下,已经注定了要持续着这十年不幸的婚姻。她对我抱怨最多的是,我不愿对生活作出让步,或者干脆向它投降。而我的无奈则在于,每当我企图去了解她对于生活的算计时,就仿佛掉进了一座没有活路的迷宫。
小娜走在我身边,走在一条河埂上,岸上的柳枝浮夸地向水面伸去。她没有注意到我正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小娜的步子像一头月光下的斑羚,踩在山坡上,那样充满弹性。
河埂上,城市阴暗面的喧嚣在继续。我们正穿过一条烧烤摊连成的街道,小娜站在一片烟熏火燎之中买肉串。她的面前,一条掏空了肺腑的鱼被几根香草捆着,被迫平躺在铁丝网烤架上。在浓浓的白烟中,它突然弯起身子,深陷的眼睛忧伤地瞪着自己冒烟的尾巴。
卖水果的人在市井里收了摊,推着虚胖的三轮车从昏暗里走过,站在车把手上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复读着水果们的名字,车兜里未被带走的留守者则显得自暴自弃,干瘪得如同一堆扯碎的抹布。河对面跨列着几间旅馆,劣质的霓虹爬满了这些低矮建筑的全身,点亮了一排带有强烈暗示意味的店名。我们走上一座石桥,把人群孤立在远处。整座石桥铺满红红绿绿的光,开始有些暧昧。小娜站在桥上,啃着一串土耳其烤肉,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说,我认真地想过了,我们应该做爱,你觉得呢?
我在一块刷着红白油漆的石墩上坐下来。远处的人声和电器之音还很重,但我不能假装听不见她说的话。我像个愚笨的学生,因为答不上老师的问题不知所措。我看着小娜,看着一位正在向我提问的老师。我尽量对这位老师表现出来我在听,在努力地思考她说的事情。好在小娜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河水,她似乎是不计时间成本的,在与一条河流进行着一场漫长的博弈。
小娜告诉我,在她上班的书店里,那些同事都知道我,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书店去,而且总是最后一个走。小娜说她们还知道,她现在正和谁在一起。她说,这些同事不是只知道我,书店的工作很闲,让她们有很多时间,用来研究每个到店里买书的客人。又说,研究客人,她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谈起她的同事和工作,小娜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她扬起头,笑着对我说,我的同事们是一群侦探啊。我不否认她的说法。是的,我说,做侦探需要时间,他们正好有的是时间。
小娜手里抓着一把烤肉,吃完一串,就把签子插进身边的一棵柳树下。她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竹签,她在空中比划,经过一阵深思熟虑,才将它们缓缓地插入河岸上松软的泥土里。
这些年与我妻子在一起的生活,我们已经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对着彼此无话可说,已经像是两个不同种族的人被迫关进了一间牢房,穷其所能,我们始终也找不到一种折中的语言。如果还有更不幸的事,就是我们每天还必须共用着一个马桶。事实上,婚后的头几年,我妻子的行为已经开始变得古怪,对我说的话也显得深奥难懂了。
如果有谁愿意趴在我们家的窗口往里面看一眼,就会觉察出房间里的气氛,而且他会看见,在那个被我妻子长期占据的三平方卫生间,她将一张深褐色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上半身的重心倾向一块无辜的镜子。她举起几根哀怨的手指,不停拍地打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同时以一种自言自语般的口气对我说,你就整天干这些用猪头去钓虾的事情吧,请你——她居然还对我很客气——过来看一眼镜子,就会知道你吃不了坐在家里炒股票这碗饭啦。
她一边对着镜子喋喋不休,一边揭下那张深褐色的面具,露出一张湿漉漉面孔。这回她又把这张面具贴在了一只手背上。此时要是我愿意,就可以从镜像里看到,她的目光不时掠过半瘫痪在沙发上的我。我手上正捧着那本《都柏林人》,这本书端在我手上,是一面向她展开的旗帜。于是她劝我,天天抱着这种书看毕竟学不会炒股票,你还是找个工作吧,尽管我实在想不出来,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还可以做点什么呢……此时,镜子会在她面前反着痛苦的光,可怜它不能为此说点什么,一个马桶和几条毛巾也委屈地沉默着。
成为职业炒股人之前,我曾经找过一份工作,在一家杂志社给人做文字校对。这份工作不太适合我,我有角膜炎。做校对需要长时间对着电脑,两个月后,我的眼白变成了浅红色,眼角两边布满血丝,到了傍晚,眼睛就自顾自地淌眼泪。可我还想继续把这个工作做下去,反正眼睛不受罪耳朵就要受罪——我已经悲观地相信,人不受点罪总是不行的。
在杂志社那两年,我每天清晨会杵在楼下的公交车站,等来 186路公交车,经过十个站,186路会开到龟背立交桥。我在立交桥下买一根地沟油炸的油条或者病猪肉馅包子当早点,然后转 52路,再坐六个站到新闻路附近去上班。天还没有完全亮,我就睡眼朦胧地挤上一辆浑身疼痛的公交车,它颤抖着穿过大片永垂不朽的钢筋水泥丛林,每天里有几个小时,我站在车厢里,手上抓住一条油腻的钢管。隔着车窗玻璃可以看见,昆明在每个清晨和黄昏变成了一台庞大的机器,往柏油路的窨井盖下面,传出阵阵绝望的嘶吼。此刻你会发现,命运正被粗暴地拉扯着,被迫与一群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陌生人捆绑在一起。这样几个月后,人很自然就变成一根龟背立交桥下的油条,那样麻木不仁,安之若素。直到有一天,杂志社的人告诉我,他们租不起刊号了。他们说我可以不用去上班了。
那是一个九月的夜晚,在远处,昆明城的灯火使得头顶的星空黯然失色,小娜坐在一座光影交错的石桥上,对我讲她在书店上班的事情。她讲到他的同事的故事,也讲到他们获悉这些客人的情况(其中也包括我的),动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但是我心里装着别的事情,她的话我没有听进去。当时河对岸一间十元店的音响开得很大,沙哑的低音鼓声声撞上桥头,让我的心里一阵阵发慌。
把所有的木签都插入了河边的泥土里,小娜站起身来。她背身向我时,才像真正进入一个她预先为自己设定的角色。她对着地上的一把木签说,你不要担心,离不离婚,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低下头,看见她用那些木签在地上围出了一张笑脸。同时我注意到,河水流过我们头顶上一盏昏黄的路灯,水里映出城中村支离破碎的块面。这时我感觉对面的霓虹灯越来越亮。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到桥上的我们,小娜看起来像是落入了一个男人蓄谋已久的掌控之中。
河岸上的旅馆,是为商学院的学生开的。走进来之前,我以为旅馆里会坐着一个好事的老板,他看看我,再看看小娜,然后对我报以意味声长的一笑。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出现,就让人感到很不愉快。所幸当小娜把两张身份证递过去,我的目光越过吧台上堆成个山包一样的瓜子壳,望见一个肥腻的脑袋在一截脖子上摇摇欲坠,屏幕上正播着一出香港电视剧。老板娘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过屏幕,一直随着剧情的悲喜,她也不转脸,扔过来一串钥匙说,房费五十,给一百,押五十。
房间里有一张床,简易的平柜上放着老式的电视机。小娜坐在床头。在方寸之地,除了一张床外,房间里再也没有第二处容身之所了。我走到床尾坐下来,床尾是个靠窗的位置,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就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窗外的柳树绵软地向夜晚垂下头来,趋炎附势地在风中摇摆。在远处,行人已经变得稀疏,街上只剩一排打着圆伞顶的烧烤摊,中间残喘着青白色的烟。
走下石桥之前,小娜对我说,你看你,你遇到我之前把婚也结了,和你在一起,别人就要喊我小三了。说完这句话,她停下步子,站在桥上游离的光线里。我也站住了。她说,我不是说当个小三不行,我无所谓,但是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最清楚了,我们什么也没做,其实这件事根本没有坐实。她问我,我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你不反对吧。我说我同意,确实像她说的那样。她说,所以,我们要为了一件没有坐实的事情,去承受被坐实的结果,是不是呢。我无话可说。最后小娜在石桥上做出决定,她说你听我的,我认真想过了,除了把这个事坐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要是想到了你就告诉我。我说,你要这样问,我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她说,很晚了,十元店都关门了,想不到就听我的吧,说不好我们就是为干那件事来
的,我们去对面开房间。
起初,我不是很想和小娜办那件事,认为有事在先行的嫌疑。换句话说,我觉得小娜想办这件事,其实这个对象是不是我并不重要。只要没有开始,我们就还有机会再退一步,找找其它的解決办法,并非一定如此。我在窗口一支一支的抽烟,犹豫着这事要不要再跟小娜商量商量。同时我还想到,小娜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在做爱的事情上确实坦坦荡荡,而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却犹犹豫豫,是不是有些寡廉鲜耻。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这时小娜猛地站起来,向前一步,把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灯关掉了。
小娜以为,既然我们是偷情,就该拿出点偷情的样子来,决定了做这件事就好好做,说至少,不可以像生孩子那样胡来。小娜说,应该有所仪式感。她还提出,应该先从接吻开始,然后相互抚摸对方,这样循序渐进。那天晚上为了不让我打退堂鼓,小娜表现得很主动,她说,这种事要怎么做,她很清楚。街上的最后一个音响关掉的时候,她对着我的耳朵说,操我吧。
一个广告灯箱挂在我们的窗户外面,是旅店的招牌。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我们床头的一面墙上,墙面被灯光涂上了三个变形的艺术体大字:爱之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我们按照小娜说的,尽量使它看起来充满仪式感。所以半个小时后,我只脱掉了一件外套。我觉得如果照那样下去,天亮以前我们是完不成了。
如果你住过河埂上的那种旅馆,你就知道,它的房间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左右两边的动静可以听得很清楚。住在隔壁的一位老板,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打电话,我们听着他一直在跟他的朋友谈一个项目,该项目他正在做,要从孟定边境修条公路,一直修到缅甸去。他谈了很多关于这个项目的细节,以及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唯独没有谈及他这个人此时身在何处。离我们更近的一间房,住的是一对大学生情侣——确实离得太近了,假如此时有人突然抽掉隔在中间那片薄薄的石膏板,两张床将会很自然地连在一起,成为一条大通铺。他们是在我们接吻之后才进来的,才来了一会儿,我就听见隔壁床上僵硬的钢丝弹簧规律地响了起来。男生喘着一嘴粗气,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像对着我的耳朵说一样)对女生说:你别咬我。小伙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姑娘的声音就大了,海浪般向我们头顶涌来。我想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当时并不考虑仪式感。毕竟,在说“别咬我”之前两分钟,我还听见他们谈论着关于下周上选修课的事情。
在隔壁的气氛帮助下,我们总算快了一些。他们停下来后,我们也终于到了互相深入了解对方的紧要关头。小娜将一只避孕套递给我,在霓虹灯下,银色的塑料包装壳发出了一层悲壮的光,她说,呐,穿上你的衣服,我们就开始吧。
那天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大概是由于隔壁女生很兴奋的原因,让小娜受到了刺激。她总是一惊一乍的,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生怕别人听不见。我说,你能不能正常一些,这种事不是比赛,要有感而发。小娜不高兴了,说,你们男的不就是喜欢这样。这句话说完后,我顿时就失去了兴致,又复回到了悲观、复杂的情绪中。
我妻子在每天出门前,通常会在镜子前扭着脖子转几个圈,似乎是为了确定,她的身后没有长着一截尾巴。她转完最后一个圈,还不忘记问我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然后她拉拉衣领,眼睛来回扫过房间中的一切陈设。她客观地凝视它们的样子,经常让我想起一台在夜间横行的探照灯,缓慢、匀速。你也许能想到,这种行动轨迹会形成一个扇面,起点是一面镜子,终点是躺在沙发上的我。探照灯适时发出一声冷笑,以便加强对答案的肯定,她说,是因为这房子实在太小了。这样一个藐视科学的答案,会终于把我激怒——我只是身体看起来像瘫痪了,脑子没有问题,如果我们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们五年没有做爱。我甚至可以想办法把自己说服,相信我其实是个性无能,但没有人可以说,大一点的房子会让我的妻子自己怀孕。
一句话确实已经顶到了我嘴边:孩子生出来是要在房间里骑马吗?但是她已经打开门,走进了一条幽暗深邃的楼道里。
我们在河边旅馆举行仪式,整个过程十分糟糕。
后半夜,隔壁的老板已经修完了一条孟定到缅甸的公路,打起了疲惫的雷。小娜坐起身,披着广告灯箱照进来那个“爱”字的光,靠在床头点起一支烟。她指着修路老板那边对我说,你听听,这鼾声充满了故事,像在过着一场起起落落的人生。小娜把烟吸得很重,为自己的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石膏板那边床上的钢丝弹簧又响了。我仔细地注意着隔壁的动静,觉得他们这次和上一次很不一样,因为有一个脑门正“咚咚……咚咚”撞着我头上的那面墙。我跟小娜说,这回好了,一场起落的人生,还有人在帮忙打着鼓点。说出这句话,我也许带着对大学生的嫉妒,他们都还很年轻,不需要什么原因,总是说爱马上就爱了。
当时在一片暗淡的夜色里,我想到非洲草原上的那些狮子。交配季节,它们在干燥炎热的旷野上,浑身充斥着粗野的欲望。它们百无禁忌,不知疲倦。不需要任何仪式,不需要征得大象或者野牛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互相喊一声开始。雄狮的毛发茂密而张扬,它浑身赤裸,站起来扭扭脖子,就爬上了雌狮的后背。你很少看见雄狮奔跑,它就在原地驰骋。
我的心思正在草原。小娜灭掉了烟,滑进被子紧紧贴住我,她的身子发凉,如同一件柔软的瓷器。她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隔着内裤将我握住。但是我没有心思,我的身體毫无反应,已经成圣。
小娜动了动身子,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哼了一阵,见我还是无动于衷,她就哭了起来。小娜吸着鼻子得出结论: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这句话,她翻了个身,以背对着我。小娜的身子露在被子外,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下仿佛一匹孱弱的斑马。“男人不是好东西”——如我所知,从古到今这都是一句被广泛引用的话。这句话,我不知道石膏板后面的小伙子听后怎么看,反正我不是太同意这种说法。但我正作为一个已婚男人,此时与一个年轻女人正躺在河边旅馆的床上,不同意的话就不方便说。小娜肩膀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的整个后背似乎陷入了一种昏暗的绝望中。我以为这是一种草率的绝望,甚至怀疑,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绝望之所起,不过我还是相信,她所有的绝望都是真诚的。我有点慌,又不知道我此时能说点什么,不过为了表现出我该有的善意,就伸手摇了摇她的后背,她不理我,还把背上的肌肉绷紧得像张鼓皮一样。我只好又用手背的指节,在她的身上敲了敲。我说,不要哭,要有什么事,大不了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她,可她转过身来,劈头盖脸就把我骂了一顿:敲什么敲?脑子真是坏掉了,我是一道门吗?
小娜确信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无疑是其中一个,但我还是相信这话主要并不是冲我。那天她还对我说,她有个男朋友,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关于他的男朋友没有良心,她举了很多例子,我听进去的很少,这些话我也不喜欢听。有一些大概是说到,她记得他生日给他买礼物,冬天给他买手套,而那个男的却总是忘掉情人节,忘掉纪念日一类。我不知道她指的男朋友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如果是现在的,小娜在这种情况下骂人家没良心,我就认为很不应该。我对此有些好奇,但不好问,此情此景,讨论这些不合时宜。
我不上班以后,用我爸的退休金在家里炒股票。我运气不太好,一只股票都没有选对。一开始的情况是这样,我看见屏幕上的几根线,还只是一点一点羞愧地垂下头,等到有一天,它们终于相信了万有引力,就变得毫无廉耻、不管不顾了。它们终于跌出屏幕,砸穿地板,向着无尽的黑色深渊而去。我要说,这不是我的问题,股民都说,进入大熊市了。
而我却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会进入大熊市。我妻子向我提出离婚是迟早的事,我也不怪股市。当她站在我面前,而不是在卫生间的那面镜子前,她没有戴她深褐色的面具,苍白的脸上却酝酿出即将失去众生那种人该有的悲伤表情。我想,她起码让我知道,这是个经过一番挣扎后才作出的决定。那天我妻子甚至还哭了。已经很多年,她没有在我面前流泪了。她一哭,脸上再不像套着一层塑料保鲜膜,所有面部肌肉都变得生动起来,有一个瞬间,她好像真的变得年轻了许多,仿佛回到了她上大学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她话很少,容易伤感,身体像燕子一样轻盈。所以我没有再说什么,就答应了把房子给她。甚至,我还安慰了她很长时间。可她还是不停地流眼泪。最后我只能说,愿意陪她去医院看看。我问她是不是也得了角膜炎。
后来我们躺在旅馆的床上,在一张被子之下相敬如宾。她不哭了以后,隔壁的鼾声和钢丝弹簧都疲惫地停了下来。街上寂静无声,只有河水从月光下沥沥的流过。小娜向着顶上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故事,不是听,是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故事的一部分。她解释说,哪怕人生过得坏一点也行,要有故事。
小娜说,一个人如果喜欢看小说,就有可能自己写故事。她还向我坦白,说这种事情在我这里发生,可能性就很大。那天晚上小娜让我答应她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写了,就为她写一个故事。其实对她来说,这根本是个未可期的事,可我随口就答应她了。不过小娜认为我这种态度很可疑,而且她说,我这个人看起来就不老实,这也让她不放心。小娜说我看起来不老实,我应该就自己的长相对她提出异议,但当时我不想提。至于小娜说,我叫人不放心,这一点,我承认她说得对。小娜有些焦虑,在床上来回翻腾几次后,又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她说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才行。我劝她,不要着急,办法你可以慢慢想。她就说,想到了。突然,小娜抓住我的左手,在我手臂向内的部位,一口咬了上去。咬我的时候,她的头发像片荷叶一样散开,盖住了我的肚皮。记不得过了多久,她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血说,这回我总算放心了,你一定会为我写一个故事。
小娜咬了我一口,当时不觉得很疼。但是等她的脸从我的身上转开,有几滴水珠从她眼里掉下来,落在我的肩膀和左边胸膛上。落在肩膀上的那几滴,很快顺着我的手臂滚进了床单。一滴最大的落在了胸口,停在那里,铁水般滚烫。在有个瞬间,它像浸进我的皮肤,穿过肋骨烫了进去,仿佛是要把我的心烫伤了。小娜软着声音问我,我是不是把你咬疼了,是我咬得太深了?她说她可以向我道歉,可我不能怪她,如果咬轻了,就不管用了。隔一会儿,血开始缓缓涌出来,在我的手臂上游荡,我的骨头在那时候有点发酥。我有点想小娜了,可是我感觉她似乎并不想。我有点拿不准小娜的意思。
一辆载着锅碗瓢盆的三轮板车从河岸上经过。熹微的曙光伙同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起驱散了本已单薄的黑夜,钻进窗帘后面那个徒有四壁的房间。轻飘飘的光线泄在一张窘迫的床上,使粗布质地的被褥变成了一块柔软的天鹅绒。小娜的呼吸均匀地落在一团绵软的白色中。
二十四楼的房间,在一片星空之下,一座城市之上。我喝掉三瓶高度啤酒,整座昆明的灯火就在我们身下一起闪烁起来。我手上握着她的乳房,像握住了滇池最柔软的那部分湖水。
我所见过的滇池是壮阔的。
白天我们从城中村出来,小娜说要去滇池看海鸥。我说滇池现在没有海鸥,海鸥只在冬季才来。她说,这我知道,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来不来,我们就去看看滇池吧。
在大观楼公园的摩天轮上,我们被装在一个玻璃笼子里,慢慢升到空中去。随着摩天轮徐徐往上,散落于地的房子越缩越小,直到它们完全失去了原本傲慢的体积感,变成一堆被距离压扁的盒子。地面传来的人声逐渐消失,我们被一台转动的圆形机械引领着,从错中复杂的昆明中逃离出来。它似乎再也不能把我们困住。视线一点点越过大片茂密的湿地,窄窄的滇池在我们面前陡然开阔,小娜眺望着夏末初秋之际的五百里滇池,我看见此时她的目光如镜。在她的身后,我第一次看出来,西山的轮廓像一个平躺于碧空下的女人。小娜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时,瞟过半隐在树林间的大观楼。她问我,你知道掛在大观楼上那幅长联有多少字吗?我不知道。她说,一共是一百八十个字。我说,我以前没有数过。她又问,那你知道你昨天看了多少次手机?这个问题小娜没有等我回答。她说,你看了四十七次。我说,我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手机的电没有以前耐用了,那我今天看了多少次?这时,一阵没有经过任何阻碍的风从远处呼啸着冲过来,撞在这架摩天轮上,使它在半空轻微摇晃,那些钢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小娜问我,你说,如果我们现在掉下去会怎么样?
摩天轮把我们转到了最高处,小娜指着我们对面的一座高耸的建筑说,你看,那有个酒店比我们现在的位置还高,我们晚上就去那里吧。
昆明的夜空无比深沉,我低下头,楼下灯火璀璨,像一片倒挂的星空。当我真正进入身下这座年轻的城池,穿城而过的盘龙江奔腾起来,昆明城的灯火无数次在我身畔飞快闪过,我和小娜浮在江上,正向着最深远的地方流过去。再次抬起头来,我看见了星空斗转。
小娜在世界的边际沉沉地睡去,昆明的灯火仿佛在瞬间全部暗淡下来。城市变成了一块无尽的墓地,上面立满了无数片墓碑一样的高楼。在河边旅馆里,当我躺在一张吱吱呀呀的弹簧床上,望着河边的柳树枝在灯下摇曳,那时我希望它们正在以这种方式驱赶黑夜。但现在,我看着小娜,想到很快会天亮,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穿好衣服,从桌上拿起半包烟,抽出一根,将剩下的留在了床头柜上。她没有听见我小心地关上房门。
出租车爬上高架,黑夜也走到了尽头。如果小娜正在此时醒来,如果她走过去掀开窗帘,她将自己笼在窗前一片清澈的光线里。她会看见,在不远处,五百里滇池正被一阵微风吹着,带着它的所有过去,涌向西山眼底。
我从汽车反光镜里看见,有一缕锋利的曙光,正刺进身后那座高楼的心脏。我不确定,能否会让小娜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