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魂

2019-11-22 14:44段吉雄
滇池 2019年11期
关键词:烧纸老太柿子

段吉雄

“咱妈这几天咋像丢了魂似的,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的。”

兒媳妇嘟囔着,右手使劲甩着手里的体温计,那股银色的细线飙得很高,像一条炫目的强光,灼得人眼睛生痛。

“又烧到 39度,赶紧起来去卫生站里再打一针。”她瞅着沙发上蔫头搭脑,脸似银叶的涪九,对着坐在旁边神情落寞的丈夫说。语气不容推辞。

秦老太坐在阳台上,眼睛盯着小区里一个个蚂蚁似的人们,耳朵却灵敏地捕捉着屋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儿媳妇那细微的嘟囔声她清晰地收听到了,身子轻微抖了一下,没有回头。但当听到她说孙子又发烧时,便急忙站起身来,刚准备张口,儿子已把孙子从沙发上拉起来,拥进怀里。涪九像一根软沓沓的面条,任凭着被扯来扯去。秦老太急忙走过来,还没到跟前,儿媳妇已经打开了房门,“嘭”的一声之后,板着脸的防盗门瞪着一只眼睛木讷地看着她。

三天前,秦老太带着孙子在小区里玩耍,被一条狗追了几步,当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实际上,那是条宠物牧羊犬,样子虽然凶猛,但性格很温柔,估计是看到涪九穿的衣服比较鲜艳,一时好奇想和他玩耍。但那足有半人高的宠物狗连大人见了都吓得绕路走,更别说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小孩了。人和狗没有接触,就在涪九倒地的瞬间,牧羊犬也被吓得扭头就走,但当天晚上涪九就开始发烧了,睡到半夜还哭了起来。后来勉强又哄睡着了,却是一惊一乍的。儿子和媳妇两人赶紧把他抱到小区的卫生站里,医生说是感冒了,直接就开始输液,回来的时候已是天麻麻亮了。秦老太虽然在家里,却也是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涪九好像强些了,但到了晚上半夜时,突然又哭泣起来,而且比头一天晚上还厉害。夫妻俩又把他送去继续打针。连续折腾了三个晚上,儿子和媳妇明显都有点儿撑不住了,涪九的症状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据医生诊断说他这就是病毒性感冒,需要连续打一个星期的吊瓶。晚饭的时候,秦老太把涪九那胖乎乎的小手放到自己手中,用指头摸了摸他的手心,怦怦直跳,心里就有数了。

“这是吓掉魂了,收收魂就好了。”

儿子看着她,“哦”了一声,但儿媳妇却把不满意挂在了脸上。“医生都说是感冒了。你说收魂那是迷信,别把涪九给耽误了。”

迷信,这叫迷信?秦老太有点儿惊讶,她瞟了儿媳妇一眼,目光朝旁边荡去。去柿子坪打听打听,那方圆十里谁人不知道我秦老太是远近闻名的收魂高手?那些年,在老家收回的魂儿不下上百个,好多在大医院里都瞧不出来的病,都是我给治好的。逢年过节,提着鸡蛋、小米上门答谢的人一串接一串,没有一个人说她那是迷信。

秦老太叹了一声气。提起收魂,她想起了男人,那是她第一个收魂成功的人。

那时他们才成家,都很年轻,浑身的力气像柿子坪那呼啸穿越的风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风风火火地在太阳和月亮之间来回穿梭,只想住进有棱有角的青砖土坯房,白天进山去寻找盖房所需的木料,晚上在月光下挖土做坯。整整一年,三间大瓦房所需的材料全部准备齐全。在一个温暖向阳的日子,男人点燃了一千响的大鞭炮后,欢呼着挥镐扬锹,挖地基,和泥巴,烧窑,一切都按照他们设计好的时间推进着。看着那三间宽敞、大气的土坯房雏形已经巍然屹立时,她和男人兴奋得像是马上要住进了金銮殿,一年来的疲劳和伤痛都抛在了脑后,喜悦和激动从疲倦的身体里涌出来,汩汩作响。他们实在等不及了,当天晚上抱着被子就进了那还只有四堵墙、连房顶都没有搭毡的新房里。身边的杉木发出阵阵原始的香味,星星就在脑门上流淌嬉戏,月下光她和男人被这成就感激得心潮澎湃,心猿意马,但他们谁都没有张口。在相互对视的眼神里,从冒着火星的眼睛中读懂了彼此:明天是上梁的大喜日子,不能有半点玷污之心!

房屋排架所用的木头都是当地最好的,九根脊檩用的是杉木,大梁、二梁用的是楸木,而一百六十二根椽子用的则是柏木。这些,都是她和男人从山里一根一根扛出来的。天还没亮,帮忙的邻居都来了,他们绕着房屋四处查看,摸着堆积了整间屋子的木头,称赞声不绝于口。有的说这泥坯做得漂亮,方方正正;有的赞这正梁选得周正,两头一般粗,直挺且没有疤痕。木匠踩着时间点到了现场,带领着徒弟和众人将那些辅梁先安排好。而那一根搭着红布的木头像是洞房里的新娘正静静地呆在旁边,静等良辰吉时。

算好的时辰在人们的期盼中款款而至,上梁正式仪式开始了,男人在供桌上摆好猪、鱼、鸡、香烛等祭品,拜了三拜之后,人们将那绑着一对古钱币、一双新红筷子和五色新布条的正梁抬了起来。木匠和瓦匠沿着搭好的梯子各走一边,一步一步走向房顶,边走边唱:“伏羿伏羿三伏羿,脚踏祥云登高梯。前步不如后步高,连踏三步采仙桃,请问仙桃何人采?东方果老仙来采。手拿藤盘出外堂,六亲九眷站两廊。前面造起大府堂,后面造起宰相厅,左边造起金银库,右边造起米谷仓。”木匠在前面唱着,那些帮忙的、看热闹的就在下面应和着,声音哄亮,声调一致。在众人的吆喝声中,那根正梁被顺利地送到了屋脊处。此时,木匠站在高耸入云的大梁上,从身上取下斧头和曲尺又唱了起来,“手拿发锤四角方,鲁班许我上正梁;金龙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发锤。一打金鸡叫,二打龙头抬,三打中状元,四打大发财……”一边唱,一边用斧头把正梁牢牢地固定在房屋的正中间,众人照例在下面抬着头欢呼着,表情肃穆,就连那些在人群中捡食的流浪狗,也收起了一惯的蛮不讲理和愤世嫉俗,安静地低声咀嚼。在这种庄重的场合里,肃穆的气氛是会传染的,从人到动物,还有周边那些树木,它们也都一动不动。

正梁固定好后,上梁仪式的结尾也是最高潮环节——撒梁开始了。坐在正梁上的木匠将之前准备好的糖果、花生、馒头、铜钱、“金元宝”等从梁上抛向四周,让在场的男女老幼争抢。“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仓仓白米年年满。”木匠一边唱一边撒,那五颜六色的东西雪花一样从空中飘了下来,人们欢呼着,争抢着,都想讨一把吉利。作为主人,更要主动去接纳这象征财富和子孙兴旺的福品,男人眼睛看着上面,扯着衣襟四处去接那从天而降的吉物。也许是人太挤了,也许是过于疲劳,他一下子被绊倒在地上,怀中的东西撒了一地,这在当地习俗中可不是个好兆头。热闹的人群像一锅翻滚的开水,喧嚣,蒸腾,来回游荡,都忙着去抢东西,并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倒下。她看到了,连忙挤过人群,把男人拉了起来。

当天晚上,男人就发烧了,梦里还一惊一乍地手脚并舞。她有點无所适从,急得四处找人,家族中一位老人摸了摸男人烧得滚烫的额头后告诉她,他的魂丢了。那时候她才开始接触收魂,只记得那些基本的程序。想了半天,她决定先在男人身上试试。反正在柿子坪村也没有会收魂的人,而要去外村请专门收魂的人已经太晚了。作下了这个决定后,她趁着村里的狗进入梦境的时候,找来了三张裱纸,在男人的头、胸、脚处轮番擦了三下,出了门来到柿子坪村最繁华的路口,将裱纸点着了。火光中,她双手合十,蹲在地上,口中念到:“从山头山尾,溪头溪尾,桥头桥尾,田头田尾,路头路尾,厅头厅尾,床头床尾,福德正神来作主,收到弟子元神失落一条,祈求福德正神带弟子的元神返回来附体。元神回来附体喔——,十二条元神回来喔——”那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有些瘆人,而原野里各种不明的声音也吓得她汗毛倒立,但她却强忍着恐惧,坚持着等那裱纸烧完。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就是再害怕也得坚持下去。逼迫着自己念了三遍咒语之后,她才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一路上,她能听到自己的怦怦怦心跳声,还有那给自己带来害怕的脚步声。一连七天,她每天晚上都在极度恐惧中绕着村子转圈,每次回家后都惊出一身冷汗,但看着男人渐渐均匀的呼吸,听着他的鼾声慢慢恢复正常时,觉得这所有的恐惧、孤单、害怕都算值了。她躲在被窝里哭了。

一个礼拜后,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吃了三大碗稠稠的面条之后,扛起钎担直奔对面山上去收割云彩了。

秦老太想着男人的时候,她扭头看了看儿子,他正苦眉愁脸地坐在沙发上,看那样子似乎在媳妇和母亲意见冲突的时候,他选择了弃权。这一刻,她突然有点讨厌儿子。“这个鳖子小时候胆子小,最容易吓掉魂,哪次不是老娘给你收的。这时候装聋卖哑起来了。”

儿子小时候特别容易被吓掉魂。用男人的话说,儿子心底纯洁善良,更容易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灵幻的东西,加之他们住的地方离村子中心有点远,所以老是被吓掉魂。那时候,她已经有点出名了,看了看儿子呆滞的眼神,又摸了摸他滚烫的手心。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用一个杯子装上满杯米,用红布裹紧,然后在儿子全身上下滚了三圈,放在床头。第二天早上打开红布一看,果然陷进去了一个大拇指般的窝。她心里有数了,记住了那个窝的方向,晚上的时候,就拿着裱纸到村子外的路口烧了。这时候,她已经不害怕了,回家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些轻松,嘴里念着“元神回来附体喔——,十二条元神回来喔——”,仿佛儿子走失的魂儿就跟在她身后,或者拉着她的衣角。有几次,她真的觉得有人拽他的衣角,沉甸甸的,她笑了,便嘟哝着“小坏蛋,可别再跑了。”然后,迈着碎步就走回家了。她生怕走的太快,儿子追不上。有一天晚上,她返回时,感到身后有踢踢踏踏的碎脚步声,跟儿子平时走路的声音一模一样。她停下时,那声音也停下;她走快时,那脚步也快起来。她便在心里笑开了,儿子回来了,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便不急着回家了。抬头看着那满天的繁星,口里哼起了小曲,她能感觉到后面有声音在附和。

既然儿媳妇不相信涪九是丢了魂,当然更不会同意她给孙子收魂。秦老太也没有办法。这里不是柿子坪,涪九是她的孙子,不是她儿子,她做不了主。她想拿一杯米放在涪九的床头,用事实来证明她说的是正确的,但最终没有成功。因为家里突然多出这样的东西,肯定是会被发现的,尤其还是在涪九的床头。没有这些道具,秦老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施展的地方。

防盗门突然打开了,把发呆的秦老太吓了一跳。她朝门口眺去,看见儿媳妇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背着涪九的儿子,他们把涪九放在床上,交待了几句后就急匆匆出门了,眼见上班时间到了。秦老太突然莫名兴奋起来,她快步来到涪九的卧室,伸手想去抚摸他腊黄的脸,但听到那细微匀称的鼾声后又缩了回来。她轻轻退出房门,转身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从床下面的一捆报纸中抽出了几张裱纸,那粗糙的黄纸舒展着身子,一副很干净的样子。她把裱纸对折,然后又再次来到孙子的房间里,在他的额头、胸口和脚上擦了几下,看着蔫头耷脑的涪九,秦老太的心里在颤抖。她摸了摸孙子的手心,还在怦怦直跳,又用手心碰了下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不是说是感冒吗?打了那么多针又吃了那么多药怎么不起作用呢?还说我这是迷信,我看你们那才是死犟。”秦老太在心里骂着,看着涪九深陷的眼眶,在心里对孙子说,“没事啦,今天晚上一过,明天就好了。”

按照规矩,收魂是在夜深人静、所有的生灵都睡着的时候,通过有特殊功能人的呼喊,把丢失的灵魂找回来。对于秦老太来说,在城市里选择晚上烧纸收魂,除了遵循这个必须的规矩之外,她还要躲避着那些穿制服的人。不然,又像上次一样,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一大群人。

那是农历七月十五的前几天,秦老太连续几天都梦见老头了。他那健壮的身体清瘦了许多,年轻时浑身鼓胀胀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坐在她的对面,也不说话,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天晚上,她的梦境几乎都是复制这同一个场景。她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老头为什么不说话,后来在小区里无意听到有人提起才知道原来马上就是七月半了。第二天上午,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秦老太一大早也出了门,她出了小区跑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一个卖裱纸的。买了厚厚的一沓,准备晚上给老头送过去,让他好好过个节。

可是,这些纸该在哪儿烧呢?这是个高档小区,到处都贴着“严禁烟火”的字样,不间断巡逻的保安甚至连地上一片落叶都要捡起来,更别说烧纸了。马路上更不合适了,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的,怪不好意思。家里呢?儿媳妇用抹布把每个旮旯都擦得没有一丝灰尘,任何一丁点儿的气味都躲不过她的鼻子,也不能烧!找来找去,最后她发现只有走廊的电梯口处有个平台,可以将就一下。观察了半天,发现没人后,秦老太就决定在这里把纸钱给老头送过去。不过,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从家里出来时,除了带着裱纸,还拿了扫帚和撮箕,准备烧完之后赶紧把纸灰扫走。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她用火机点着了裱纸,在心里默念着,“老头子唉,起来收钱了,七月十五买点好吃的吧。”还没叨咕两句,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尽管马上快五年了,但老头的笑容却始终浮现在她面前,他吃饭、喝水的动作,甚至发脾气的姿势她都刻进了脑海里,成了她漫长夜晚打发时间的温暖记忆。她掏出火机,颤巍巍地点着了裱纸的一角,火苗慢慢长高,变大。在火光中,她看到了他正走过来,这一次,满脸笑容,像是年轻时每次从山坡上回来的样子,热烈地跟她打着招呼。就在她准备把火光加得再大一点的时候,突然头顶上一阵强烈的刺耳声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发现有一个红灯泡在不停地闪烁,那声音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像是学校的下课铃声。

“个狗东西。”秦老太低声骂了一句后,没有再理会了。低下頭,发现火光快要灭了,她赶紧又续了两张,但火光里老头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刺耳的声音还在继续,扰得她心里烦躁不安。她想赶紧把还有一半的裱纸烧了,离开这个平台。这时候,电梯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冲出来几个人,穿着黑色的西服,还系着领带,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灭火器,脸上布满了慌张的神色,像是后面有鬼在追赶。他们从电梯里出来时,看到那堆燃烧的裱纸和秦老太后,二话不说,从灭火器里抽出一根管子,直接就对准了那堆裱纸。一团团白雾像是妖怪一样,突然就挣脱了束缚跑了出来,并迅速膨胀,变大,还发出咝咝的声音。这声音,秦老太在柿子坪听过,那是她年轻时有一次在坡上割草,草丛里突然钻出一条眼镜蛇朝她冲来,它吐着信子行走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她当时吓坏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是身后的男人一把镰刀飞过来,把它砍成了两节。

咝咝的声音还在继续,那腾起的雾气越来越大,把秦老太的脸宠都给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到,那些烧过的,没烧的纸灰、裱纸都看不见了,包括那些从电梯里出来的人。只听到他们紧张的声音。“差不多了吧?”“不需要用水吧?”“灭没灭?”前两句把秦老太听得一塌糊涂,但最后一句她听到了,也明白了。什么?他们是来灭自己烧的裱纸?她一下子火了,腾地从地上坐起来,隔着烟雾愤怒地吼道:“你们是干啥的?”她看不清这些人站在哪里,便对着浓雾外喊。

“你要干啥?”一个愤怒的声音顶了回来。

雾气慢慢消了,满脸怒气的秦老太看到几个同样是怒气冲冲的脸正一齐瞅着她,仿佛跟她有仇一样。她低下头,发现刚才烧纸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连纸灰都没有了。而那些没有来得及烧的裱纸已经凌乱地散落在地上,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白色泡沫样的东西,有的还有湿渍。陡然之间,她悲从心起,那是她给老头送的过节钱!这群人不仅把它都浇灭了,而且还把钱都撕碎了,连碴儿都没剩。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以前儿子在老头坟前烧纸时,有时嫌烧得太慢想用木棍把压实的裱纸挑一下,都会遭到她的呵斥,“你这么一挑不就把钱戳烂了?还怎么用?”儿子只好老实地呆着,静静等着裱纸烧完才离开。而今天,这些人无缘无故地把老头的钱给抢走了,这让他怎么过节。秦老太越想越伤心,眼泪早就在流了,她浑身颤抖着,僵硬的手慢慢伸向那靠在一边的扫帚,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猛然大喝一声:“你们这群没良心的东西,连死人的钱都抢。”之后,就朝那几个人身上打去,她一边挥舞,一边哭骂着:“我跟你们有什么仇,要这样对我。你们没有爹妈?”几个人躲闪着,有人拿着手机拨打着。

正在秦老太追打着那些人的时候,电梯门又开了,几个穿着红色衣服,戴着钢盔的年轻小伙出来了,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一脸的惊愕。“刚才是这儿的自动烟感器报警吧,什么情况?需不需要铺水

带。”秦老太扶着墙,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愤怒地瞪着那几个黑衣人,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儿子儿媳妇很快回来了,物业公司给他们打的电话。秦老太看着他们不停地给人道歉,她想上去踢儿子一脚,但双腿无力。回到家里,儿子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再安慰她别再伤心,等到星期天陪她回老家给父亲烧纸。秦老太晚饭都没有吃,躺在床上流泪,觉得对不起老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她想赶紧睡着,梦里好好给他道歉,求他原谅自己。然而,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昨晚什么梦都没有做。

几天后,儿子告诉她,那天在走廊里烧纸时触碰到了火灾报警器,物业公司以为发生了火灾,赶过来灭火。“妈,咱们这个小区里不让烧纸,这城市集中祭祀的地方太远。下次过节时,我回去给父亲上坟。”

“噢。”秦老太答应了一声,心里在想,这城里人是怎样给去逝的亲人送钱的?难道他们不相念亲人?

自那以后,秦老太再也没有在小区里烧过纸。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会在心里念叨念叨,然后提醒儿子回去给老头上坟。但这几天,看到涪九难受的样子,她决定要再冒一次险,给涪九烧纸收魂。当然,时间肯定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但怎么才能避开儿媳妇,用裱纸在孙子身上擦上几下呢?她一直在苦苦思索,寻找机会,以致于注意力老是不集中,做事颠三倒四,被儿媳妇认为是“丢魂”了。终于,今天下午,她获得了和孙子单独在一起的宝贵机会,便乘机把该做的准备工作

都做了。

晚饭过后,秦老太把孙子安顿好后,便回到了卧室里。她在床上装作睡着,甚至还扯起了均匀的细鼾。等到儿子的房间里嘀咕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后,她才慢慢坐起身来,从铺被下面拿出一沓白天在孙子身上擦过的裱纸揣在怀里。趿上鞋,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她站在客厅里,屏住呼吸,再次确认儿子和媳妇都睡熟了,才朝着门口走去。

出了房屋关门的时候,秦老太用小拇指头轻轻顶着锁舌头,然后慢慢合门,直到门缝只能容下小拇指头了,她才把手抽出来,然后微微一用劲,锁舌发出细小“嗒”的一声,滑进了门框里。门锁上了!转过身来,她赶紧把藏在怀里的裱纸拿出来,抻了抻折印,紧紧地捏在手里,朝着小区里走去。

虽然已是后半夜了,但外面到处还是亮晃晃的,秦老太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月亮。噢,原来是灯光。也是,自从男人走后,她随儿子进了城就没有看到过月亮,更别提星星了,那天也高得让人望而生畏,更别说摸了。

是的,她在柿子坪的时候,是可以摸得到天的。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哟,就像横亘在房屋对面的那座山上一样。年轻的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看着男人沿着那条山路一步一步走到山顶,他在那蓝天上收割着云彩,播种着星星。特别是傍晚的时候,落日的余辉洒在正在劳作的男人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光,挥锄的动作、弯腰的瞬间,甚至那吐口水的姿势都纤毫毕现,那么有力,真是迷死个人了。看着看着,她就盼望着他能赶紧回来。后来,她跟着男人一起沿着那条蜿蜒小道上了山顶,一伸手就摸到了那像涂了颜料的天空,还有那棉花一样松软的云彩。地上的泥土被男人倒腾得像云朵一样暄乎,她躺在男人专门铺好的红薯叶地毯上,一朵一朵地抓着过往的云彩,身边是铁锹和土块嬉戏的欢呼声,还有男人汗水砸在地上的铿锵声。那场景,现在想想都跟在眼前一样。

月中的时候,圆圆的月亮就挂在对面坡上。坐在院子里,连吴刚挥斧伐桂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得到那砍树的声音。星星多得像秋天地里的芝麻,一伸手就是一把,怎么抓都抓不完。摘一颗丢在空中,一下子就会引起更多的星星冒出来,它们跳着,疯着,显摆着,跑着跑着就把太阳给引出来了。儿子小时候,晚上就喜欢在院子里乘着月光和小伙伴们疯,童真的笑声能把星星都给勾引下来。是真的,夜空里一会儿“唰”的一声,流过一颗星星。过一会儿,又“唰”流过一颗,引得他们都忘记了玩耍,举着头去搜寻那星星流到了哪里。

星星自然流进了银河里。儿子玩累了,扎进她怀里,掀开衣服,咕咚咕咚地吸着甜润、丰盈的乳汁。甜醇浓烈的乳香像桂花一样在院里荡漾,在月光下游弋。男人的目光像极了头顶上那颗最亮的北极星,闪烁着银光。

儿子上学后,她喜欢看着他在月光下读书,尤其是喜欢他念那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当她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时候,她觉得写诗这个人到过柿子坪,而且就坐在对面山上写的。伸后就能摘到星星,说句话就怕吵到了天上的神仙,这天下除了柿子坪,哪儿的人能离神仙这么近?尤其是后来进了城,看到那高深莫测的城市天空后,她更加确信写诗的那个人真的去过老家,说不定就是柿子坪的人写的。儿子听了她的话,笑了。

“那诗是唐朝的诗人李白在黄梅县的一座寺里写的,跟咱们没得关系。李白没到过柿子坪。”

“喔。这样啊。”她嘴上回应着,但在内心里她觉得那李白就是从柿子坪走出来的,至少也是在那儿歇过脚。她不知道黄梅在哪儿,但只知道离天最近的地方就是自家房屋对面的那座山。这首诗她一直记在心里,前些天孙子坐在宽敞的阳台上摇头晃脑地背这首诗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好听。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一片,连个啥都看不见,窗户外倒是有连片的亮火,但那是灯光,生冷、寂寞、没有生机。这种诗就得在柿子坪念,尤其是在晚上念,那样才能记在心里,刻在记忆里,一辈子都忘不了。果然,孙子背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又忘记了。“手可,手可摘……”他像是卡了壳的复读机,一直重复着那个词。“手可摘星辰。”她轻轻地提醒了下,并且顺口把后面的两句都背了出来。孙子睁大眼睛望着她,不敢相信这诗是从不识字的奶奶嘴里流淌出来的。

想起孙子,秦老太把目光从灰暗的天空收回来。她在心里埋怨着自己:“出来干什么来了,还在这儿胡思乱想。”她穿过小区几栋高楼,来到一个空地上。这是进出小区和各楼栋的必经之地,也算得上是个三叉路口。在这里烧纸,应该算得上是个理想之地。当然,无论再怎么合适,都無法和乡下相比,那里空旷辽阔,通衢广陌,别说是三叉路口,就是找个五叉路口都是轻易而举的事。烧纸方便得很,只要别把荒草给引着了,想怎么烧就怎么烧。哪儿像这儿,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得。唉!

秦老太捏着裱纸,心里还在想着孙子那难受的样子,脚下加快了步伐。这季节,夜里已有些微凉了,刚才出来的时候穿得有点少,过了一阵风,她突然咳嗽起来。深夜里,声音传得特别远,她赶紧用手捂住了嘴,低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憋得连身子都有些轻微发颤。她不能发出太大声音,免得让邻居们听见了。当然,更不能让儿子和儿媳妇听见了。她像个电影里演的地下党,猫着腰,藏在一座雕塑的后面,听小区里的人说,这个雕塑上的人叫孙思邈,是“药王”。她有点搞不明白,一个行医的不去医院里站着,跑到小区里干啥。不过,此时此刻,她倒觉得这个木讷的老孙有点用了,能帮她挡住身影,而且两人算是同门了——都是为了治病救人嘛。

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秦老太从黑影里走了出来。她把背在身后的裱纸拿了出来,只有五张。按道理说,应该是多拿几张,因为那魂儿回来时也需要有亮光照路,多几张纸自然会照得更远,而效果肯定也会更好。但她不敢多拿,怕烧的时间长了会被人发现。就这样吧,自己多喊几腔就好了。

秦老太先把火机点着,然后抽出两张纸来,靠在火焰的外面。裱纸迅速燃烧起来,火光一下子大了起来。她心里猛然明亮起来,如同她年轻时在柿子坪给乡亲们收魂一样,她在那腾起的火焰里看到了孙子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地朝她这儿走来。火焰暗下去了,她赶紧又加了一张,不能让涪九摸黑回家。火光再次起来了,她赶紧双手合十,口中说出了她背了半辈子的咒语:“从山头山尾,溪头溪尾,桥头桥尾,田头田尾,路头路尾,厅头厅尾,床头床尾,福德正神来作主……”念叨着这熟悉的词,她感到非常亲切,心里还有微微的激动。尽管这套词她已经好多年没用了,但她在没有打腹稿的前提下,还是一口气把它说了出来。这套词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扎下了根,就像那首“危楼高百尺”的诗一样,它们都嵌进了她的脑海里,化进了血液里,成为了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

秦老太蹲在地上,把最后一张纸又加在上面,火光最后一次腾了起来。她嘴里的叨咕声越来越快,趁着这明亮的灯光,她想让孙子走快点,赶紧过来跟着她回家。火光中,涪九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她甚至都还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放心了,孙子的魂儿回来了,以后可以安心地睡觉,愉快地玩耍了。

“你在干什么?”一阵声音从身后响起,把正在投入的她给吓了一大跳。回过头,两个保安正朝她这边走来,那踢踏的脚步声正是刚才传入她耳朵里的声音。难道那不是孙子走路的声音?她有点生气了,这两个人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孙子的魂儿马上就回来了,这时候他们却来把他吓跑了。气愤之余,她突然又想起来,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是怎么看到她的呢?

“你是住在哪一栋的?为什么在这儿放火?”一个年轻点儿的保安走到跟前厉

声问到,一束雪白的光柱照得她眼都睁不开。她用手掌遮住了那束强光,想睁开眼睛去看对方,却没有成功。

“放火?谁放火?”

“你这还不是放火?人证物证都在,我们在监控室里都看到了。”那束光在看到她是一个佝偻的老太婆后,消失了,声音轻缓了几分。

“我这不是放火,是来给孙子收魂的。”她喏喏地解释到。

“收啥魂?在这儿能收啥魂?”那年轻保安口气中明显有嘲笑的味道。

身后那个年龄大些的保安走到了她跟前,“老嫂子,你说那个事我知道。但咱们这儿小区里不让见到火,也不能烧纸。这要是被发现了要报警的。”

“不让烧?我知道,我知道!”她转过身,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方便袋,把那烟灰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慢慢地装进了袋子里,然后提着走开了。

“老嫂子,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年老的保安追上来问到。秦老太没有回头,摆了摆手。走了几步后,突然又转过身来,冲着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又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喃喃着:“涪九的元神回来喔,没惊没吓十二条元神回来喔,狗惊猪惊人没惊,十二条元神回来附体喔——”

那天之后,每次吃过晚饭,秦老太都会空着手下楼,在空旷的小区里来回转悠,跑到没人的地方时会冲着远方喊到:“元神回来附体喔,十二条元神回来附体喔——”

家里,儿媳妇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妈看来是真的掉魂儿了。”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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