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大朵的乌云矮矮地压在头顶,把下午两点的天空遮得灰蒙蒙的。她一路小跑,刚进家门,雨就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八月下旬了,天仍燥热得厉害,家里的窗户全都关着,屋子里比室外还要闷热。她推开一个锁扣,拉开半扇窗,暑气未散的风立刻窜了进来,几丝雨点夹在风里,扑到脸上,她感到一阵清爽。回头看看墙上的钟,两点一刻。时间还早,修空调的人约好了三点半来。
一台旧风扇放在红木餐桌上,锈迹斑斑。她估计是从杂物间里临时找出来凑合用的。她按下小档风量的按钮,电扇吃力地摇起了头,从门厅的方向一直巡视到洗手间。走到洗面台前,放了一小盆水,从柜子里找了条新毛巾。小跑几步,后背已经汗湿了,额前散落下来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脸颊上。镜子里的脸有些潮红,这是她缺乏的颜色,显得气色不错。她洗了把脸,擦了擦干,散开头发,把小碎发仔细别到耳后,重又在脑后盘了个髻。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个发型,简单,雅致,只是头发间的那条中缝比年轻时宽了许多,裸露的头皮白花花的,像一条肥硕的蚕竖卧在脑袋上。单从背影看,她的身形和年轻时变化不大,还是一样的瘦削,娇小,并不像已年過五十的人。
回到餐桌旁坐下,再看一眼时钟,刚刚两点半。午饭时,她接到孩子的电话,“妈咪,家里下午来人修中央空调,我同学临时喊我出去聚餐。家里没有人,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呀。”她睡了会午觉就过来了。该晚点来的。
她又静坐了会儿,犹豫要不要看会儿电视。思忖半刻,想到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小次卧原先是她的房间,她搬走后,保留了之前的样子。她走到梳妆台边,拉开第二层抽屉,从一摞相册中挑出一本。
浅黄色硬皮封壳上印着“美好时光”几个花体字,边沿稍有磨损,露出白色的硬纸芯。翻开,第一张是孩子的。刚出生没多久,黄绒绒的头发稀稀落落的,像刚破了壳儿的小鸡仔,脸憋得通红,脑门上挤出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她想起自己在病房里第一眼瞧见他时,着实吃了一惊,心下想,这孩子长得实在是不好看。等到拍旁边那张照片时,已经满月了,抱在母亲怀里,乖乖地闭着眼睡觉,脸上的红已经褪了,变成奶白色,皮肤光滑,眉目舒展。当时,她大大松了口气。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
目光下滑,是一张抓周照。屋子里热热闹闹站满了人,棕色格纹地板上,算盘、口琴、飞机模型、元宝之类的小物件铺了一地。孩子坐在中间,一只小手挥在半空,手心里牢牢攥着一根毛笔。大人们在笑,是谁说了句,看来以后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像妈咪,舞文弄墨呀。
孩子很聪明,已经能清晰地喊出一些简单的称呼了。
爸爸。妈妈。妈咪。
孩子叫她妈咪,这是弟媳的主意。
牙牙学语,大家逗着他说话。喊妈妈。孩子坐在学步车里,仰着头,咿咿呀呀,口水在粉嫩的小嘴唇间打个啵儿:妈,是坠坠的去声调。吃力地连在一块儿,妈妈。很快又学会了叫爸爸。他们接着教他喊姑姑。“姑”是个闭口舌根音,对孩子来说难度略大。他窝起嘴巴,只能发出乌的音。乌,乌乌。教了多日,毫无进展。
有一天,弟媳又在锲而不舍地示范“姑”的发音,孩子心不在焉,只顾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手舞足蹈。那是弟媳买的一套早教磁带,里头正在播一首英文歌,“Mommy, mommy, I want a cherry …Mommy, mommy, I want a kiwi…”孩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念念有词,mi,mi。弟媳突然一拍手,“哎呀,要不就不喊姑姑了,你就像宝宝的另一个妈妈一样,喊妈咪吧。”复又对着孩子念叨,妈咪,妈咪。很奇妙,孩子一口就说出来了。
妈咪。
弟媳是个性格活泼的女人,和沉静的弟弟互补,这个主意让她很是得意,“瞧我这主意多好!妈咪,又特别,又亲近。与众不同!”弟弟觉得好笑,什么妈咪,洋不洋土不土的。她倒是无所谓,只是个称呼而已,以后学会了叫姑姑,自然就改过来了。
那时候,她还没搬过来住。孩子出生后,她每天下班过来帮帮忙,晚上再回自己家。他们的父母过世早,长姐为母,她这时候搭把手,也算尽了责任。后来弟弟说,“姐,要不你干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算了,反正房子也宽敞。”她瞅了他一眼,心想,你这算盘打得倒是挺好。弟弟见状,慌忙补了一句,“我可不是为了让你过来帮忙。”
她一愣,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孩子出生快一年了,她每天跟着忙里忙外,人虽疲惫,心却轻松了些,每天不再花大段的时间沉浸在对亡夫的回忆里。她想了想,搬来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
“弟妹没意见吗?”
“她爱热闹,你来了还有人帮着照顾宝宝,她巴不得呢。”
她便搬了过来。
那会儿她多大年纪了?她抚住额,凝神想了想,孩子今年十八岁,那她就是三十三岁左右。她看着那张抓周照,自己站在孩子的右手边,穿一件白色雪纺的短衬衣,下面是藏青色的长裤,头发还是绾在脑后。指尖摩挲过照片上的脸,那会儿真年轻啊。
在此之前,她已独居两年。很多个夜晚,她都会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她和丈夫走在校园的莲花池边赏荷。花开得正盛,她想摘一朵回去插在花瓶里,丈夫伸手去够,一下滑入水里。她大声呼救,却只能看着他挣扎着一点点消失。她从绝望中醒来,有种大梦初醒的侥幸。原来是梦啊,他们没有去赏荷,丈夫更没有落水,他们都好好的。她翻身,想搂住身旁的丈夫,只搂到半边空床。人呢?她终于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梦是假的,但他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了。
陈旧的悲伤以崭新的面目再一次袭来,如同藏在草丛里的翠青蛇,趁她不备一跃而起,狠狠咬住她裸露的脚踝。剧烈的疼痛感掠过全身,她蜷缩成一团,静静等待这种感觉消散。但它无法消散。她觉得自己前一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宽恕的事,所以这一生来到世上,只是为了受苦。
搬来的第一晚,她做了一个相似的梦。她和丈夫结伴在山中徒步,小径幽深,她走在前面,一回头,不见丈夫的踪影。她四下寻找,视野所及,树木林立,她开始奔跑,枝桠间鸟雀纷纷惊起,从逼仄的天空越过,很快又藏身于某个枝头。一条条小路相似又陌生,她像是走进了一个时间静止的迷宫,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巨大的恐慌感压迫得她透不过气。这时,有婴儿的哭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而后逐渐变得清晰。她循着哭声的方向,穿过一片片密林,终于走出了迷宫的梦魇,醒了过来。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墙之外的啼哭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起身,去婴儿房查看,正碰上弟弟揉着眼睛从主卧出来。
“我去吧,你回去睡吧,我反正睡不着。”
弟弟面带歉意地笑了笑,“那好吧。”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看到人来了,立刻举起双手。她弯腰将他抱起,轻轻晃动,“乖宝宝,睡觉觉,不哭不闹,睡着了。”孩子的头搁在她的颈窝里,脸贴着她的肩,呼吸逐渐均匀。她轻轻抚着他一起一伏的后背,那下面藏着轻柔的心跳声,咚,咚,咚,每一次跳动好似送来一阵带着体温的热浪,拍打在她的掌心。黏着在掌心的温度暖烘烘的,她绷紧的背慢慢松弛下来。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天她主动请缨,“以后孩子半夜再哭闹,我去查看吧。”
“那怎么能行!”小两口推脱了一阵儿,也就接受了。
这样一来,这个妈咪真是名副其实的了。孩子一哭,她就得去照看,喂奶,把尿,好不辛苦。两口子人前人后地夸赞,并不知道,她是存了私心的。
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房间像凝结的墨汁一样沉寂,像铁,像深海,像黑洞。她渴盼聽到孩子的哭声,那是一束灯塔的远光,一颗坚硬的金刚钻头,将停滞的黑暗点亮,搅乱,把她打捞上来。她渴盼深嗅一口他身上那浓烈的、腥膻的奶腥味,恨不得被呛了鼻子,世界才又真实了。渐渐地,她不再做那个梦,她想,来这里或许是天意,老天爷看她太苦了,派这个孩子来指引她走出黑暗。
“mi do re so, do re mi do, mi re do so,so re mi do……”市政大钟的音乐从窗外飘进屋子,滑入她的耳朵。她回过神,放下相册。音乐播完,她数着钟声,敲了三下。三点了。窗外,雨渐渐停了,天色比原先亮了些,温淡的光线从水墨色调的云层间漏下来,光柱毛茸茸的,绵软,无力。
修理工说的是三点还是三点半来?她一时有些迷糊。掏出手机,想给孩子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想了一想,打开微信,发过去一条信息。
修理工说好几点过来的呀?
孩子很快回复,三点半来,妈咪。
手机又震了一下,孩子发来一个表情。一只小胖熊,90度鞠躬,脑袋上悬着辛苦了几个大字。
是个懂事的孩子,温柔,乖巧。
这在他刚出生的两年里,任谁也是想不到的。月子底下他使出无赖一样的磨人劲儿,整夜整夜地哭,断奶的时候更是如此,不抱着就不睡觉,坐着抱还不行,得站的抱,边晃边走动。他体内像是装了一个精妙的仪器,靠不停地晃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稍作停留,指针偏了一度,立刻就醒,醒来接着不知疲倦地哭。
这个小祖宗,真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讨债的哎。
可长到三岁,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常常一个人看看画报,玩玩积木,不声不响的,半天时光就打发过去了。偶尔,他会缠着她讲童话故事。一叠五颜六色的话本,他举起一本,“我要听这个”。“一天,乌鸦得到了一块肉,被狐狸看到了。”他坐在一旁,神情专注,时不时小手点一下书上的图片,这只狐狸吗?对的。刚听完一本,又抽出一本,“我还要听这个。”她念了一本又一本,口干舌燥。跟他商量,“妈咪累了,你自己看一会儿好不好。”他顺从地接过画册,一个人坐在小沙发上,一页一页接着翻,嘴里还喃喃自语。
到上了幼儿园,老师常在她面前夸赞他,“你们家养到这个孩子,真是修来的福气,斯斯文文的。”
那时候,孩子在她所任教大学的附属幼儿园里上学,离得很近,接送孩子的事儿就落在了她身上。每天到了放学的点,她步行到幼儿园把他接回单位,等下班了再一起回去。有一次校务会议,实在走不开,等她赶到幼儿园时,其他小朋友都走光了。教室空荡荡的,孩子一个人坐在天蓝色塑料椅上,低着头,捧着画本。等叫他名字,抬起头来,才发现眼睛里全是泪。
“妈咪,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心疼得不行,一把抱住他。回去路上,她破例给他买了个冰淇淋。弟媳平时不准他吃太凉的食物,她摸着孩子的后脑勺,“回去可不要告诉妈妈,这是我们的小秘密,知道吗?”孩子正往嘴里送了一大勺奶油,无暇说话,只忙不迭地点头。
那天的早些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紧,等接上他回到学校时,地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他们没有立即回家,在校园里玩了好一会儿雪。孩子很兴奋,举着冰淇淋在偌大的校园里来回奔突,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喊她,妈咪,你快来。她的同事远远地听到,很讶异地问她,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她笑着解释,“是侄子。”“怎么喊你妈咪啊?”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她在相册里翻了翻,很快找到一张照片。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她屈膝蹲着,孩子倚在她胸前。他们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雪人,头上戴着孩子的绒线帽,鲜艳的鹅黄色。眼睛是两朵盛开的腊梅,一片暗红色的樟树叶贴在嘴巴的位置,花叶之间,插了根咖啡色的冰淇淋棒子,充作鼻子。她的手机上存了这张照片,每次换新手机,都不忘把这张照片倒腾进去。她看了太多次,以至即便闭着眼,也能说出这张照片上的每一处细节。她把照片抽出来,翻到背面,钢笔写着一行字,“第一次堆雪人”。
这本相册里的照片不多,每张都是孩子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媳说,每一张都记录了孩子成长过程中重要的瞬间,等他结婚的那天,要把这本相册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他。那天晚上到家,孩子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我跟妈咪今天堆雪人了。她将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翻给他们看。“这是宝宝第一次堆雪人呢。”弟媳说道,声音里有丝失落。
她把照片洗了出来,放进相册,纪念孩子第一次堆雪人,同她一起。她在心底暗暗地想,这张,也纪念他和孩子的小秘密。照片里,孩子的鼻尖儿上有一小团白色的渍迹,像是一小撮吹落的雪花,只有他们俩知道,那是冰淇淋的奶油。孩子咧着嘴,笑得露出了细小的乳牙,她搂着他,抿着嘴笑,像两个真正的同谋者。
其实,这不是他俩的第一个秘密,只不过前一个秘密过于悠久,他不会记得了。
孩子一周半的时候断奶,撕心裂肺地哭。弟媳信奉科学育儿法,放他在婴儿床里,由着他哭,哭累了不就睡了么。她是个心软的人,反倒舍不得了,伸手抱了起来,想哼着歌哄哄他。谁知小家伙一下把头凑到她胸前,四下寻觅。弟媳见状大笑,“哎呀这个小崽子,真是不嫌丑,有奶就是娘。”
她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三十八了,例假一直规律,现在也还来得及。但是要抓紧。她期待有人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快四十岁了,主动跟人说给我物色对象这样的话来?她说不出口。她暗自等着,在每一个话里行间精心流露这层隐晦的心意,但无人察觉。三十岁的女人才是大家眼里的老大难,人们抱着一颗拯救之心,热心介绍,牵线搭桥。若如愿撮合成一对,不免满足地长吁一口气,深藏功与名。但四十岁的女人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四十岁的女人丧失了性别,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即将迈入
老年的独身者而已。婚恋场上,过了适龄年纪的独身女人通通都要打上个不合时宜的标签。
到底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或许是出于同为女人的敏锐,弟媳终究有所察觉,试探抛出一句话来,“姐,我一个男同事在朋友圈看到我们俩合照,夸你气质好呢。”她立刻接过话茬,如蒙恩赦,哪个同事呀。弟媳凑上来,“我们一个科室的。人挺好的。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她不置可否,那就是同意了。
两人在咖啡厅见了一面。对方刚过四十,离异,有一子。看起来彬彬有禮,是个体面人。
聊了一刻钟,男人直奔主题,“我也不拐弯抹角的了,毕竟都这个年纪了,我是奔着结婚去的,想找个人过日子。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明。我前一段婚姻有一个孩子,再婚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听说了一点你的情况,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她一时哑然,强烈的羞辱感灼烧全身。我的情况。我的情况。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剃了鳞的鱼,光溜溜、赤裸裸的,放在一个秤盘上,秤砣吊上去,勾着秤的男人报了一个数字来。
男人可真是精明啊,全都算好了的。他有孩子了,可是我没有。也许他恰恰是看中了我没有,谁愿意帮别人养孩子呢?
她想说两句什么,愤怒也好,不屑也好,冷嘲热讽也好,随便说两句什么。临了,却只是压抑住身体不由自主的颤动,勉强挣出一个笑脸来。怪谁呢,自找的。她站起身,伸过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对方的脸上闪过一秒钟的错愕,旋即恢复笑容。伸过手来,“再会”。
晚上回到家,弟媳刚迎上来,她便挡了一句“我累了,先休息了”,径自走进房间。
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墙的那边隐约传来声响,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说话。说什么呢。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的事情,笑话我吗?还是可怜我?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怨恨。她恨他们。他们一起,弟弟、弟媳、孩子,一起为她编织了一个梦,甚至她自己也满心欢喜地投身这个幻梦中。梦里,她以为她是幸福的。现在,梦醒了。如果不是这个梦,或许她已有了新的生活,即便没有,她也不必经历此刻的这种酸楚。她忽然想起亡夫,她很久没有梦到他了。我把你都忘了呀,为了什么呢。她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她宣布自己打算搬回去住。
弟弟有些惊慌,和弟媳俩面面相觑。
“怎么突然想搬回去住呢?”
“孩子马上就升小学了,以后需要我帮忙的事儿不多,不如搬回去了。”
两口子竭力挽留,“住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你突然走,我们舍不得的。再说,这住得好好的,你突然搬走,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给你气受了呢。”
她执意回去,“不会的,谁没事操这份心呀。”
她的固执让弟弟有些恼火,“你非要搬回去干什么,反正是一个人……”他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一脸的局促。
汤匙碰着碗壁,叮叮当当,挡在他们之间,如同一道玻璃屏障。她遥遥看着他讪讪的样子,几乎有些享受。转而,又有点悲戚。她笑了起来,挑了一种她并不擅长的夸张语调,哎呀,我虽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要有自己空间的呀。弟媳见状赶忙附和,也是也是,都要有自己的空间的。
回到家的那天,她觉得世界一下安静了,好似挨坐在一道悬崖边,曾经的那些声响,嘻嘻哈哈的笑声,房间里窜动的脚步声,深夜躁动的喘息声,通通坠入望不见底的深渊,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吹过,好清静。可是入夜,她躺在床上,回声从渊底传来,再次钻入她的耳蜗,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声音顺着她的耳道爬进她的鼻腔,她的上颚,她的眼珠,让她一刻无法安宁。
现在,她像是又听到一阵嗡嗡声。她疑心自己幻听了,走到客厅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手机在震。
打开,孩子发来了几条微信消息。
妈咪。
三点半啦。
修空调的人过来了吗?
人还是没来。但她的心情略好了些。
还没来。你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好的。辛苦妈咪啦。
她回过去一个笑脸。
当初添加微信时,她给孩子改了备注名,小宝。她一度揣测,孩子给她备注了什么?姑姑,还是妈咪?不得而知。后来有一次他坐她身边发微信,同她的聊天记录浮在页面上端。她迅速瞥了一眼。不是姑姑,当然,也不是妈咪,只是她原先的微信昵称。
有电话打了进来。
“妈咪,我刚才问过了,我妈不知道从哪儿联系的修理工,一点儿不靠谱。说是在别家耽搁住了,今天可能赶不过来了,要明天才能来。”
“明天你不是要去大学报到了吗?”“是呀,明天家里又没人,你能不能
再过来一趟?”她愣住了。弟媳前几天问她,“姐,我们这周六
送小宝去机场,你跟我们一起去吗?”她淡淡地答应了。“行啊,反正也没什么事。”她想,越野车的座位很宽敞,弟媳可以坐在副驾,孩子坐左边,她坐在右边窗。电脑和书包可以放在中间。或者,她可以坐在中间,挨着孩子坐,万一他途中困了,可以倚在她身上睡会儿,像小时候那样。
电话那头听出她的沉默。要不我叫他们再改一天算了。你让他们明天来吧,她回道。我还是让他们改天吧,反正这两天温度也降了点。再说,让我爸妈多出点汗减减肥也好。孩子试图开个玩笑。她生硬地打断了他,不用了,就明天吧。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那好吧,妈咪,辛苦你了。挂掉电话,有那么几分钟的功夫,她觉得浑身没力气,连步子都迈不开。
长长呼了口气后,她振作精神,起身回家。走到阳台拉上窗户,锁上锁扣,又折身回到客厅,关掉电扇。相册还放在餐桌上,展开在她和孩子一起拍的雪景照的那页。她捧起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迅速把它抽了出来,在手心窝成一团,然后重重合上,转身出了门。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