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劼
摘 要:张爱玲小说中月亮的意象不胜枚举,从《琉璃瓦》到《半生缘》再到《小团圆》,月亮都在其中渲染着“张氏文学”的苍凉底色,成为张爱玲寒气森森小说世界里的重要角色。而将月亮这一意象发挥到顶峰的,属《金锁记》不可。本文将对《金锁记》中月亮意象的描写进行分析,探讨其对张爱玲作品形象和悲剧创作的关系。
关键词:《金锁记》 月亮 意象 悲剧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2.07.005
中国传统文学中,月亮大多代表着作家悲哀苍凉的情愫,高悬于天的月亮如同一位沉默的记录者,静默地见证着古往今来中国人的悲欢离合。自幼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张爱玲自然深知月之于国人的意义,因而她便将这一经典意象融入其作品,借由那一轮月记述属于这个社会的故事。就《金锁记》而言,各式的月亮统摄全篇,贯穿了故事的悲剧内涵,作者巧妙地运用自然界中亘古不变的事物,使作品中的悲剧色彩带上了强烈的深刻性和延续性。
故事一开头就写到月亮,“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带点凄凉。”诗化的语言下,作者用“月亮”把三十年的时空打通,年轻人、老人各自想象着、怀念着三十年前眼中的月亮。由于这轮月亮只存在于三十年前,年轻人只能依托幻想,月亮便随之陈旧迷糊且充满着不切实际的虚幻,而老人历经时光荏苒,眼前的月亮不再是月亮,变成了往事的缩影,坎坷又悲凉。
一、沉沦的下弦月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故事主体大致分可为两部分,上半部分从凤箫和小双月夜密谈,引出七巧嫁入姜家的过程和婚后生活,暗示了她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小双说姜家二房的媳妇“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并神秘兮兮地向凤箫道出了曹七巧麻油铺出身的身份。其实七巧节不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约会的佳期,也是凡间未婚女子祈盼能够觅得良缘的日子。就是在这样一天出生的七巧,这个生来似乎就与月亮息息相关、名字有着美好寓意的女人,却在故事一开头就注定了一生的悲剧——娘家的势利、婆家的冷落、丈夫的残疾、妯娌间的明争暗斗。沉落的下弦月加深了衰败的意味,这份衰败既是姜家势力走向下坡的写照,更是曹七巧的青春生命、残存的希望彻底被吞噬的预告。这弯月亮不仅是挂在暗夜里一道充满哀伤的景象,也是作者给予曹七巧悲惨命运的征兆。
曹七巧是张爱玲笔下把恶转化为艺术形象美的典型,她陷于畸形的婚姻,嫁给一个残疾人又自以为是地爱上了丈夫的弟弟,由于长期的压制和落寞,享受不到片刻的欢愉和幸福,她对人世的爱情都保持着一种扭曲的敌视态度,她的内心没有爱,也不想让任何人得到爱,她的扭曲让她恶毒到对自己的儿女都进行报复,不让他们正常恋爱、享受幸福,最基本的人性和母性在她身上都丧失殆尽。但曹七巧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疯狂,她的疯、她的恨是逐步加深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家族长辈的打压、爱而不得的小叔子,如同看不见的重物交织缠绕在她的黄金锁上,拉扯拉扯,扯断了人性里所有的欲望,当所有欲望消失殆尽之后,对金钱的贪恋便成了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她的一生为金钱所困,所有的欲望都走向泯灭,只剩下那把黄金的枷锁,拉扯着七巧走向更彻底的命运悲剧。“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这把黄金枷不但劈杀了自己的爱情,也击碎了自己儿女的未来,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最终她如愿地亲手毁了长安、长白和芝寿的幸福,如愿地戴着她的黄金锁在卧床上沉寂。
二、模糊的缺月
“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作者在叙述长安决定退学的前一夜,把“缺月”这一意象安置进长安的世界,惨白冰冷的月光把周遭的一切晕染成一幅缺乏温度又散发着阴森气息的石版画,全景一片墨灰,充斥着朦胧。表面上这是长安透过窗子看到的月景,实际上长安和那弯缺月是一个统一体——被云层遮盖的月亮是模糊的,长安的形象也是模糊的,她长期受制于母亲,命运的选择权也被牢牢控制在母亲手里,在这段母女关系中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面对母亲的冷热暴力,她无力抗争,如同长期被淹没在暗夜乌云中的月,模糊地成长、又模糊地被迫牺牲,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陷入这种模糊的悲剧里,不论是退学还是退婚,这些被强加的牺牲都是模糊而毫无意义的。
可以说,长安是曹七巧疯狂行径的第一个受害者,双脚因为母亲的一时兴起被裹成畸形、因母亲的谣言被迫退学、近在咫尺的婚姻也因母亲的胡搅蛮缠破碎,她并非没有尝试抗争,但企图反抗的结果都不尽人意。长安悲剧的内核不是没有脱离七巧的专制,而是在母亲的控制和打压下被逐渐同化——她学会“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活脱脱另一个曹七巧,泼辣蛮横且缺乏礼数。张爱玲用“下弦月”和“缺月”分别指代了这对母女,两轮同样不完满的、带着残缺的月亮,是她对这对母女人生历史宿命式的嘲讽,注定了长安终将无法逃避这宿命般的循环。三十年前的“下弦月”、三十年后的“缺月”成为一个永恒象征,女性的惨败命运在两代人身上重复——宿命就是一种循环,它就像个木马一样无休止地旋转,以宿命为起点最终又回归宿命,这是张爱玲赋予月亮意象的全部意义。
三、面具般的圆月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世界是疯狂的世界,人亦是疯狂的人,曹七巧痛恨所有男人,痛恨一切婚姻,自己得不到的幸福任何人也別想得到。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曹七巧不甘止于毁了女儿的前途,她要她的儿子儿媳一并受尽折磨,所以她如同一个近乎疯狂的变态,极尽所能挖苦、刁难、折磨儿媳芝寿。为了不让这对夫妻同床,她让长白彻夜为她烧烟,在烟榻上和儿子议论取笑芝寿,还绘声绘色地将儿媳的秘密向亲戚女眷宣布。“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是夜半三更时曹七巧母子丑恶扭曲的嘴脸,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芝寿仿佛一个闯入这个疯狂世界里的正常人,一个被一群魔鬼团团包围,在其中挣扎存活的健康人。明明“今天晚上的月亮比那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芝寿却只有神经质般的可怖感,满月送来的不是皎洁的光亮,而是在人间投下“死寂的蓝影子”,散发着让人汗毛凛凛的白光。阅读到此,读者已有了脊背寒凉的感觉,但倘若就此停止渲染的脚步,那张爱玲就不是张爱玲了,她不但要书中人害怕,还要让他们害怕到发疯,于是,亮白色的满月陡然变成了“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这个奇异的比喻,初看是诧异的荒诞,再看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因为张爱玲清楚地明白,任何事物脱离了相宜的环境,出现在不相配称的环境中都是恐怖的,所以她让月亮变成太阳,还要让它发出光亮。芝寿的命运掌握在曹七巧手里,失去了自我,没有了自主权,身处在月光下,被人窥视,本来属于隐私的夜晚,却变成了昭然若揭的白天。
四、月亮与玫瑰
当目光从东方转向西方,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在遥远的西方,也有一位和曹七巧有着相似悲剧命运的女子。如果说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是“月光下被照亮的蝴蝶标本”,那么福克纳笔下的艾米丽就是“黑屋里被风干的玫瑰花”。这两个让人深感诡异的两个意象,一个象征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封建旧中国的女人,另一个则是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南方社会末代贵族的代表。两个没有任何联系的作品,却刻画出两位命运相似、充满悲剧色彩的女性:被压迫的少女,异化的疯女人,几近变态的报复。其背后共同暗藏的是社会的封建主义、他人的强制干涉还有个体的隔绝逃避……
曹七巧与艾米丽的悲剧在她们出生之日就奠定了。尽管两人的社会地位存在天壤之别,但她们所处的环境却是那样相似:伴随着变革的进行,社会旧有的价值观岌岌可危,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在这样的乱世之下,作为父权社会里受到控制的一方,身为女性的她们面临随时被吞噬的危险,她们的疯不是偶然,更像是封建习俗和男性权利双重压迫下难逃的宿命。
“长兄如父”的封建观念,让曹七巧被长兄亲手推向畸形的婚姻、被迫嫁给一个残疾人。三从四德、恪守妇道变成她成为利益牺牲品和父权社会附属品的全部生活。如果说曹七巧的悲剧是从被哥哥卖入姜家后开始的,那么她悲剧命运里疯狂的色彩则是其小叔子——姜季泽挥洒而成的。曹七巧深爱着姜季泽,是他让她尝到了爱的滋味。可是畸形的婚姻都难长久,混乱的爱又有多少真实?姜季泽想的不过是曹七巧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生命里唯一的希望也因此被姜季泽的虚伪和无情打成稀碎。而艾米丽作为杰弗镇的“纪念碑”,是“一个时代传统和责任”的代表。父亲在世时,她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挥动马鞭,赶走了所有前来提亲的青年;父亲死后,她又成了南方传统价值体系下的影子。她的存在是杰弗镇镇民对昔日种植园庄主威严和荣耀的寄托,是南方“淑女风范”传统美德的象征。当艾米丽从丧父之痛中挣扎出来,准备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时,恪守南方传统的镇民议论纷纷,甚至找来艾米丽顽固狂傲的堂姐对其横加指责,万般阻挠她与那个“拿着日工资的北方佬”恋爱。她们生存的环境证明着萨特那句“他人即地狱”的观点,不论是姜家的众人,还是杰弗镇的镇民,他们的存在为这座地狱搭筑了最坚固的地基、做好了最阴森的装饰,推搡着将她们推向悲剧人生的终结。
曹七巧与艾米丽的悲剧除去社会、他人外部因素的双重打压,还源于她们对自我的囚禁,在经受压迫与失去选择权后建立起与世隔绝领地的选择。
在曹七巧的世界里,对金钱的贪恋,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感情上的极度匮乏让她只能把自己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对物质的疯狂占有上。她一生为金钱所困,把自己关进亲手建造的世界里,她亲手摧毁女儿原本已经水到渠成的婚姻,用金钱控制儿子,逼得儿媳怨愤而死。最后,她如愿地用那把沉重的黄金枷锁,劈杀了身边所有的人,也彻底毁灭了她自己。为了永远留住爱人,艾米丽用砒霜将荷默残忍毒杀,让他的尸体永远躺在阁楼的新房里,以最极端的手段把爱人永远封存。那个了无生气的阁楼小屋是她幻想出的新婚王国,艾米丽近乎变态又偏执孤傲地维持作为贵族的尊严。当本能的欲望和正常的情感得不到实现和满足,人和自我便失去了应有的契合点,自我只能在这种里应外合的扭曲下被牺牲掉,可以说这两者的脱节是曹七巧和艾米丽悲剧的根源。
当情感没有宣泄的出口、欲望不断停滞堆积,垂垂老矣的蝴蝶和风干的玫瑰只能以最衰败的方式结束生命,她们的试图反抗,不过是在看清命运后近似报复的回应,是沾染死亡气息的惨败。这些女性轮回般的悲剧,像那不落的月亮和枕边的铁灰色发丝,跨越时空不死不灭。
总之,如同《金锁记》故事的结尾,一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让跨越了三十年的月亮意象再次出现,成为贯穿全文的主题意象,强调了悲剧的一贯性、深刻性和彻底性,同时向读者阐明,这样的故事只是千千万万大悲剧中的一小场,千秋万代女性悲剧命运中的一小个水滴。从受害者到施害者,凄凉的月色浸染着“曹七巧們”一生的蹉跎和心酸,如同那个时代里女性难以摆脱的“被食”“食人”“自食”宿命式的轮回。三十年前的悲剧可能早已结束,但悲剧的因子仍活跃跳动着,让那份哀痛延绵不绝又悠远深长。月的光辉投射进三十年冗长时光中,让人生变成一场循环往复的悲剧,长安是曹七巧的延续,芝寿死后有娟姑娘,又有谁知道她们之后还会不会有另一个长安、另一个娟姑娘。高悬在天的那轮明月阴晴圆缺地循环着,它总能有完满的一天,只是月光下的那群人早已耗尽所有的青春岁月,最终变成钉在“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
美国诗人庞德说过:“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张爱玲用幽绵的笔调营造了一种迂回含蓄的意境,构筑了一曲绵延悠长的永恒和传奇。她小说中的月亮不仅渲染着其小说世界的苍凉气氛,更成为她笔下不同女性命运的代表,高悬于天的那一轮月亮,是张爱玲意象世界中的一盏灯,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怎么都照不亮那些埋在黑暗里的生命,那么的昏暗却永不枯竭。
参考文献:
[1] 孙绍振《演说〈红楼〉〈三国〉〈雷雨〉之魅》,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
[2] 杨友娥《月色式苍凉,宿命式荒凉——谈张爱玲〈金锁记〉月亮意象与女性命运的关系》,《名作欣赏》2006年第24期。
[3]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傅雷文集珍藏版)》,吉林摄影出版社2004年。
[4] 张德庆《试从月亮意象透析张爱玲〈金锁记〉的人性悲剧》,《电影文学》2008年第6期。
[5] 黄莹、曹盛《女性悲剧成因探析——〈金锁记〉与〈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之比较》,《宁波工程学院学报》2008年第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