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下的困厄——《金锁记》曹七巧形象浅析

2023-03-21 07:18杜沫函
名家名作 2023年31期
关键词:萨提亚曹七巧金锁记

杜沫函

一、引言

《金锁记》是张爱玲在1943 年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以油麻店出生的女孩曹七巧为主角,讲述了她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到男性法权和金钱社会的受害者和施暴者的唏嘘历程。目前学界对《金锁记》中曹七巧形象的讨论主要从人物性格、女性意识、形象比较等角度入手。其中,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三大理论作为依据的分析评判较多。本文尝试运用维吉尼亚·萨提亚冰山理论,并结合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等理论,对曹七巧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

二、被困冰山

维吉尼亚·萨提亚冰山理论将“自我”比作冰山,而曹七巧的一生都受困于此,这座冰山如同心魔一样令她挥之不去。形成这座冰山的缘由,其一是她的生存环境使然,其二是来源于生存环境变化之后衰落的自我意识。

就生存环境而言,曹七巧的少女时期都在麻油店里度过。她并不像嫁入姜家的太太们那样拥有广阔的视野和得体的谈吐,也没有机会接触到丰富的社会,获得足够的社会阅历。麻油店铺的一方小天地就是曹七巧的全部,同时和曹七巧在麻油店打交道的人也都是烟火气浓重的老百姓。这样的成长环境,虽然也不缺乏朝气和生命力,但却在一定程度上为曹七巧在姜家处处碰壁埋下了隐患。当曹七巧进入姜家后,姜家公馆就像是一座牢狱关住了曹七巧。

首先,姜家等级森严又奢靡的生活和曹七巧先前充满人情味和清贫的生存环境大相径庭,这让她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导致她形成了物质上的落差感。这样的落差,再加上姜家自上而下的冷眼,一系列负面情绪的积压让曹七巧对金钱和权势的迷恋越来越难以自拔。她不再是麻油店人见人爱的“招牌”,而是姜家饱受冷眼的“过街老鼠”。

其次,就自我意识而言,姜家作为典型的封建传统大家庭,受到男权的压制颇深,自然不能容下曹七巧这样性格泼辣、不会顺从于权威的女性,她原本充满灵气的性格和姜家死气沉沉的生活相互矛盾,所以,曹七巧过得十分痛苦。为了能够融入姜家,她的主体意识在自我挣扎中不断裂变,通过不断自我调节,导致她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开始渐渐收敛自己的秉性。[1]这样一座庞大的冰山自然会将曹七巧压得喘不过气来,从而让曹七巧不断积怨。相较于热闹的麻油店而言,冰冷的姜家让她没有归属感,于是她逐渐丢失了自我,也导致她后期的性格变化。在曹七巧的老年时期,她似乎有所反思,虽然曹七巧知道周围的人都恨透了她,但是那时的她在当时的困境下已经难以挣扎。[2]

这座庞大又看不见的冰山勾勒出曹七巧悲凉的生命轨迹。受困于冰山的处境让曹七巧无路可退,而这座冰山也随着曹七巧心理视角的不断变化而分崩离析,融化之后的冰山也伴随了她的一生。

三、浮冰之上:行为层次的扭曲与变形

依照维吉尼亚·萨提亚的冰山理论,位于水平线上的行为层次是最容易被观察和捕捉到的部分。行为层次能够帮助研究者深入理解分析,从而到达浮冰之下的“自我”层次,行为层具有衔接的关键作用。因此,行为层次和浮冰下的其他六个层次之间是环环相扣的关系。

在《金锁记》的开篇,曹七巧并没有直接出现在故事情节中,而是通过丫鬟凤箫和小双之口,让读者从侧面大致了解到曹七巧的形象和处境。通过她们之间的闲聊可以得出,即使是在下人眼中,身为二少奶奶的曹七巧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丫鬟小双认为曹七巧不忌讳谈吐,并因为她的出身而怀疑她手脚不干净;凤箫甚至直接说曹七巧是“低三下四的人”。在临近曹七巧登场之前,玳瑧和兰仙提到曹七巧会吸大烟,原文中玳瑧说道:“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3]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烟与酒相同,都被人们用以解闷消愁。从曹七巧吸大烟这个行为可以得知,她觉得嫁到姜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姜家从上到下的冷眼和不成器的丈夫,致使她在姜家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依靠。

随着《金锁记》故事的不断发展,经常会出现曹七巧动手打人的情节,她的手是闲不住的。虽然刚开始和姜家的三太太兰仙看上去很要好,但在姜季泽面前,也免不了对兰仙推揉捏打来挽回她破碎的自尊心。后来曹七巧搬离了姜家以后,在姜季泽来找她时,因为姜季泽的动机不纯,触及了曹七巧死守的财产底线,于是曹七巧发起疯来了似的用团扇去打姜季泽,可以看出她暴躁性格之外压抑的内心,需要通过小动作来进行发泄。同时,在姜家不顺心的日子让她选择了以抽大烟的方式麻痹自己的神经和感官。也许她在抽大烟的时候能在烟雾缭绕之中看到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但这样摧残自己身体的行为,会在一定程度上加重她身体上的疲惫感,从而使她更加无力面对本就糟糕的生活。

在《金锁记》故事发展到后半程,曹七巧会插手儿女的生活,从女儿长安上学到误入歧途吸食大烟再到长安的爱情,都有曹七巧从中作梗,对待儿子长白亦是如此。在结尾处,曹七巧将自己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沿着手臂往上一直推到腋下,虽然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这个镯子就如同她痛苦且凄凉的人生,戴着镯子的纤细手臂也和她生命的厚度如出一辙,很快就会到达终点,转瞬即逝。

因此,曹七巧一系列的行为都能让读者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的扭曲和复杂,以及无处不在的压抑之情。仅仅是通过曹七巧的一系列行为动作就能让读者感受到她身上的复杂性,曹七巧所做出的各种行为也放大了她性格的矛盾。

四、浮冰之下:心理层次的渴求与变态

萨提亚认为,影响个体自身安定的最大障碍就是人们并不知道如何去感知和接纳他们自身价值的平等[4],而曹七巧在文中所展现出来的反抗者和压迫者双重的矛盾身份揭示了她自身价值的不平等,无法实现自身的整合统一,因此造成了曹七巧自我意识的混乱以及酿成其人生悲剧。

(一)作为反抗者的姜家二奶奶

《金锁记》的前半段情节中,展现出曹七巧前三层的冰山能量,即应对方式、感受和观点。在前三层冰山能量中,值得分析的是在她行为之下所隐匿的观点以及信念。

在观点和信念中,当曹七巧的感官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她转向了对金钱的渴求,也就是此后几十年一直困住她的“金锁”。可悲的是,熬到姜二爷去世之后她才拿到了属于她的财产,但到了这时候她已经没有当年青春的模样,再加上身体的欲望不能得到满足,“本我”的过度压抑使得曹七巧将原始的身体欲望冲动加码到了她的金钱观上,她在后来对金钱过于警惕,已到了偏执的地步。即使是她曾经喜欢的姜季泽窥视她的财产,对她费尽心思地花言巧语,曹七巧在权衡后也不为所动,而是选择守住她用青春换来的这一笔钱财。同时,曹七巧作为姜家二奶奶,本应该是姜家权威的存在,但事实是所有人对她的瞧不上,这使得她后来拥有了自己独立可以支配的钱财以及拥有了长者的权力之后就尽情利用自己的身份在儿女面前作威作福,去主导儿女的婚姻和幸福。

此外,原生家庭是关乎一个人能否健康成长、能否获得自我价值感、能否拥有幸福生活的重要因素,但造成曹七巧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来源于她破碎的原生家庭。曹七巧的父母虽然没有在文中提及,但我们可以从曹七巧的哥哥曹大年的媳妇口中得知曹七巧除了哥哥已经举目无亲,原文写道:“他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指着一个亲哥哥了。’”[3]可以看出,在曹七巧的成长过程中缺席了父母的关爱,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的大哥曹大年做主,而从曹大年逼婚的表现可以看出他是父权压制的代表,这也为她后来在养育儿女的过程中从压迫者到被压迫者的转换埋下了隐患。[5]此外,曹大年和他的媳妇来找曹七巧索要钱财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她的处境来帮助她,而是让她一忍再忍。因此,曹七巧的原生家庭让她获得痛苦的感受,使她觉得在家庭中不受重视,从而降低了她的自身价值感。在没有爱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让曹七巧的家庭观念薄弱,更没有能力给予自己的儿女以关爱。

因此,对于曹七巧而言,在姜家的日子,过往的经历和现实的冲击让她的内心越发苦闷,这也让她原本的价值观念不断瓦解,变得偏执又病态,为后来对待儿女时所表现出的更加极端和扭曲的行为循序渐进地奠定了基础。

(二)作为压迫者的不幸母亲

曹七巧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重大阶段,每个阶段也拥有不同的身份角色,前期她是姜家受到压迫的姜家二奶奶,后来则是压迫儿女的“父权母亲”形象。在她的后半段人生经历中,因搬出姜家自立门户,使她重新获得了主导话语权,同时曹七巧的性情大变,而此时她的冰山能量也来到了后面三层:期待、渴望以及自我。

首先是期待层次,曹七巧不仅对自己寄予了期待,同时也对她的儿女寄予了期待。萨提亚认为,当父母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时,孩子常常成为父母实现愿望的下一个目标来完善自身的生活。并期待孩子去代替父母实现梦想,父母的愿望就成了孩子感知和对应世界的一部分。[4]但这种期待并不是一种正向期待。曹七巧正是如此,她将对自己的期待强加于儿女身上,不让儿女自由成长,而是要求儿女必须按照她所既定的方式来生活,最终落得长白不敢再娶,长安断了结婚念头的悲惨结局。她对自己的期待已经顾不上,所以将自我期待投射到儿女身上,再续她的悲剧。曹七巧的期待无非只有金钱和感官刺激,前者满足在了结局里让男人付钱的长安身上,后者满足在了游戏人生的长白身上。

其次是渴望层次,在萨提亚冰山理论中,渴望包括许多类别,例如被爱的渴望、被接纳认可的渴望以及对自由的渴望等。由于曹七巧在嫁入姜家后获得了不少负面感受,再加上对姜季泽爱而不得,让她拥有了许多未满足期待,这样的未满足期待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身边的人。在曹七巧的后半生里,虽然从姜家搬出来,另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但在姜家所经历过的遭遇却让她越发固执,从一个只对金钱虎视眈眈的人转变成了偏执的守财奴。在长白和长安还有姜春熹一起玩闹时,姜春熹将险些摔倒的长安给扶起来后被曹七巧痛骂,曹七巧认为他这样接近长安是图她家的财产。无独有偶,有人给长安说媒,曹七巧也会神经兮兮地认为是盯着她的钱所以才和她的女儿套近乎,可见她对于金钱的渴望到了这一时期趋近于异化。对于金钱的渴望毒害了她,她对于爱的渴望反倒也毒害了她的儿女。傅雷先生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认为“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6],这一点在曹七巧身边的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儿子长白而言,对于感官的渴望让曹七巧对儿子产生一种恋子情结,每晚都要长白给她烧烟,甚至故意打听儿子和儿媳的隐私并且肆意宣扬,逼死了儿媳芝寿,后来又用同样的手段逼死了长白的第二任妻子,长白至此再也没敢娶妻,而是流连于花天酒地。曹七巧将儿子培养成为第二个姜季泽,用她变态的占有欲利用儿子来满足自己对姜季泽的爱恋和遗憾。对于曹七巧的女儿长安而言亦是如此,曹七巧的一生无依无靠,唯一可以守在身边的就是她可怜的钱财和她的亲生骨肉,如果长安真的出嫁了,对曹七巧而言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她对于爱的渴望转换为对长安的控制权,让她裹脚,在学校大闹到逼得长安不愿去上学,言语侮辱的同时插手长安的爱情,通过这一系列疯狂的行为来报复式地将长安培养为第二个她,让长安也变得麻木不仁。对长安缠足让她走不出家,而对长安精神上的压榨让她离不开家,只能和曹七巧抱团取暖,再重蹈曹七巧的悲剧人生。

最后是自我,萨提亚冰山理论中的自我和弗洛伊德在人格结构学说中所认为的自我不同,前者认为的自我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后者认为的自我是调节欲望和现实冲突的理性。在曹七巧破碎的一生中,虽然她已经逐渐成长为了独一无二的生命体,也在生存困境中和“自我”试图抗争过,但畸形的反抗方式换来的只有自我意识的衰落,这份衰落经过转换后强加于其他人身上,使得身边的人都为她的不幸所陪葬。曹七巧的人生中充满了痛苦和悲凉,她虽然知道自己的婆家娘家还有儿子女儿都恨透了她,但却甘愿一步步套着金锁走向三十年前的那轮月亮。

五、结束语

曹七巧的一生令人唏嘘,在她疯狂举动的背后是一座被生存环境和自我意识所困后无法突破的冰山。通过萨提亚冰山理论剖析了曹七巧的生命轨迹,可见她的每一部分冰山层都受到阻碍,但无论如何,曹七巧的悲剧色彩充满着力量感和鲜活的立体感。在生活中,曹七巧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因此我们应该更多关注自身的内在感受和听从内心的声音,将视线聚焦于被我们忽略掉的深层冰山,从冰山中脱困,及时转换我们的负面能量。

冰山理论能够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我,从而通过建立自我救赎意识来实现脱离不良生存环境的“第二次成长”。本文仅仅通过冰山理论分析了曹七巧的人物性格,停留在对曹七巧人物形象的浅析层次,并没有找到受制于当时环境之下的曹七巧能够突破的出路,基于此,在后续的研究中仍然需要进行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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