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否免于“囚鸟”叙事?

2022-04-29 06:55李栋
文史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赋家祢衡君主

李栋

中国古代由士大夫创作的赋作若以鸟类为主角,则通常要讲述它们的生命故事。最常见的故事有两种:出众的鸟类令人赞叹,却被囚禁于苑囿或牢笼,作者的笔调因此多含叹惋,即便表现欢欣,也难免令人怀疑其伪饰;寻常的小鸟虽或免于囚笼,却往往遭遇不幸,赋家笔端流淌的是亲昵与哀伤。中国赋中作为主角的鸟儿,很少能像英国诗人雪莱笔下的云雀那样,始终自由欢快地生活在天地间,并以这生命本来的美丽和蓬勃受到热烈歌颂。燕子却是少有的几种鸟类之一,往往能够兼得赞誉与自由,在赋中世界畅快地飞翔。这是为何?

一 献纳背景

这个问题要从汉代鸟类赋写作的背景说起。汉代是中国赋体发展繁荣的时期,汉赋的创作思路和文学元素对后世影响尤其深刻。而汉代的鸟类赋大多在“献纳”的背景下写成:当时的赋家通常担任与君主(皇帝或高级贵族,如诸王等)频繁接触的政治职务,经常置身宫掖,在处理其他事务之外,向君主献赋也是他们承担的一项文化工作。赋家作赋献给君主,由是君主得以娱情,而赋家获得更多的政治机遇,这是激发汉赋创作最重要的一种动力模式。以鸟类为主角的献赋作品表现的是各种“异鸟”,它们或因罕见,被从远方进献到宫廷,或以鸣声婉转、搏击勇猛等特殊才能,被选拔进宫廷。也就是说,赋家和异鸟都凭借某种有价值的特质,进入君主权力所掌控的区域,并仰仗这一权力获得生存和发展。他们置身于同样的权力结构之中。汉代赋家清晰地察觉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将异鸟变成自我精神的外在投射,通过在赋中讲述它们的故事来传达自己对现实权力结构的认知。这就是“囚鸟故事”在汉代鸟类赋中普遍存在的根本原因。而从汉代开始,献赋一直是中国古代政治世界中不可缺少的文化活动,因此,鸟类赋中的“囚鸟故事”也就借由“献纳”背景延续下来,并同时影响了非献纳背景下的鸟类赋创作。

目前传世的汉代鸟类赋大多仅存残篇,但从残篇中可以发现其基本的写作模式和常见文本元素,而《昭明文选》收录的《鹦鹉赋》就比较典型地展示了这种写作模式和文本元素。

(一)赋中清晰呈现了鹦鹉“自由—囚禁”的前后对比。一只美丽聪慧的小鸟自由生活在丛林中,却被人捕获,进献给远方的君主(黄祖)。它心中充溢着哀伤与痛苦:担心失去生命;眷恋故乡,怀念伴侣、孩子和故友;感叹时间流逝;身体经受摧残,怀归而不得。这个关于“美丽的鸟儿被捕获”的叙事反复出现在鸟类赋中,即便有一些作品并不侧重于表现囚鸟的哀伤,也往往要套用这个格式,例如鲍照《舞鹤赋》的重点其实在于描写鹤的舞姿曼妙、优美动人,但仍然要从鹤的自由生活被剥夺写起:“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指蓬壶而翻翰,望昆阆而扬音……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31—632页)

(二)在悲哀之外,《鹦鹉赋》中始终有另外的声音,不断妨碍痛苦情绪的表达。例如赋的最后部分: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文选》,615页)

最后数句非常生硬地从悲伤、怨毒跳转到了感恩与颂德,这自然是出于“献纳”背景的限制。现实权力关系要求赋家表示感激(或期冀)君主的庇佑,然而,这与“失去自由”的故事相冲突,因此,赋中难免包含某种程度的矫饰。除了以上这样生硬的跳转之外,还有文字层面的狡猾。例如,《鹦鹉赋》讲述鹦鹉被捕获的过程时,在“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两句中省略了主语,从而淡化了君主在这桩剥夺生命自由的罪行中应承担的责任。又如路乔如《鹤赋》强调君王使鸟儿忘记悲哀:“岂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欢。”(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二〇,中华书局,1958,478页)此类矫饰,也是鸟类赋的经典组成部分。

(三)赋中对鹦鹉异于常鸟的外表、聪慧(能言),及其心理状态,都有较细致的描写。这符合赋体“铺采摛文”的文体特质,符合君主对华美文辞的期待。目前存世的鸟类赋有很多在收录时经过了大幅删减,但从它们的残帙以及其他保存较完整的作品来推测,多数鸟类赋应当有较充分的描写。至于保存完整的鲍照《舞鹤赋》,则是其中敷陈描摹尤其华美动人的代表作。

《鹦鹉赋》被归入汉末建安时期著名的狂士祢衡名下。祢衡才高傲物,先后不容于曹操和刘表,终以言辞不逊被黄祖杀害。在为黄祖工作时,他与黄祖之子黄射相互欣赏,根据赋序(并非祢衡所作),《鹦鹉赋》就是祢衡在参加黄射的宴会时,为远方进献的鹦鹉而写作的。鹦鹉被迫远离自在的生活,进入险恶的世界,并且担忧自己因言获罪(“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巘。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这看起来与祢衡的经历颇为相合。不过,从史书记载来看,祢衡的个性与这篇赋并不太契合:赋中所传达的,是面对强权时的哀伤、无奈和妥协,哀伤和歌颂在此被牵连在一起,显得哪一方面都欲说还休,复杂纠结,这似乎不应出自一个极桀骜之人(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第六四则中列举了前人的相关意见)。然则此赋或是他人所作,或是像金性尧所说的,“祢衡自己也知道别人不喜欢他,他依黄祖时,已是第三个主人了。江湖满地,或许也有自伤飘零之意,而黄射又以异才视之,因而作赋时满怀激情,流露出守死报德的情绪,但激情只是偶发性的,个性却是与生命共存,永难改变,最后还是丧生了”(金性尧《三国谈心录》,北京出版社,2016,69页)。

无论《鹦鹉赋》是不是祢衡心境的忠实呈现,它的文本形态的确展示了文臣面对权力时普遍拥有的复杂心境。不过,并非所有的鸟类主题献赋都会强烈地展示纠结与哀伤,它们可能更好地使用矫饰手法,将“囚笼”描述为“乐园”。例如唐初赋家李百药献给太宗的《鹦鹉赋》,就始终一派欢欣:“时光华而始旦,岁蹉跎而遽晚。彼候雁与宾鸿,违风霜而未返。嗟衔芦以避缴,恨日暮而途远。羡嘤嘤之好音,独迁乔于上苑。”(《全唐文》卷一四二,中华书局,1983,1439页)时间的流逝曾经令黄射宫中的鹦鹉悲伤不已,在这里则全然被用来形成优越感,傲视艰辛的江湖生活了。尽管宫廷事实上也并不能阻碍自然规律,但赋家选择利用这样的矫饰来满足皇帝的虚荣。

李百药尚且是在宫廷获得了地位的献赋者,相比之下,那些迫切希望通过献赋得到君主赏识、进入宫廷的赋家,在面对鸟类赋的主题和写作传统时,可能更多地拥抱矫饰。例如杜甫在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向皇帝献上了《雕赋》,这篇赋同样包含“囚鸟叙事”,不过,与此前的作品相比,杜甫用了颇多笔墨,详细描绘了这只猛禽被捕获和训练的过程:

若乃虞人之所得也,必以气禀玄冥,阴乘甲子。河海荡潏,风云乱起。雪冱山阴,冰缠树死,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朝无以充肠,夕违其所止。颇愁呼而蹭蹬,信求食而依倚。用此时而椓杙,待尤者而纲纪,表狎羽而潜窥,顺雄姿之所拟。欻捷来于森木,固先击于利觜。解腾攫而竦神,开网罗而有喜。献禽之课,数备而已。

及乎闽隶受之也,则择其清质,列在周垣,挥拘挛之掣曳,挫豪梗之飞翻。识畋游之所使,登马上而孤骞。然后缀以珠饰,呈于至尊。抟风枪櫐,用壮旌门。乘与或幸别馆,猎平原,寒芜空阔,霜杖喧繁。观其夹翠华而上下,卷毛血之崩奔。随意气而电落,引尘沙而昼昏。豁堵墙之荣观,弃功效而不论。斯亦足重也……(《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2173—2176页)

在描述人类施展智能剥夺了雕的自由之后,作者以骄傲的笔触描写了这种猛禽如何在君主出猎时立功,并评价“斯亦足重也”。这显示了杜甫的愿望:此时身为布衣的他,强烈希望进入仕途,为掌权者所用。因此《雕赋》中的“囚鸟叙事”就拥有了“忠君报国”的豪情,而更严密地回避了自由问题。

总之,历代作为“献赋”创作的鸟类赋,基本都具备一个“囚鸟叙事”,并有不同程度的矫饰。鹦鹉、孔雀、鹤、鹖鸡、雕等因其特殊的才能获得赏识,也因此失去自由,这是赋家对宫廷鸟类和自身命运的理解。而将这种理解汇聚为一篇献赋,则是赋家对自己身处的权力结构表示明确认同。

二 日常写作:“囚鸟叙事”的变奏

在献纳之外,当赋家将鸟类作为主角时,他们的思路仍然经常受到献赋的“囚鸟叙事”影响。

这首先表现为赋家认同那些并无特殊才能的普通鸟类,试图以“无用、无求”避免被囚禁的命运。这种思路源自对《庄子·逍遥游》的解读。晋人张华的《鹪鹩赋》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依鸟类献赋的惯例,开篇要赞美鸟的优点,如鲍照《舞鹤赋》“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那样。《鹪鹩赋》在此则以反向思路强调鹪鹩完全不符合世俗的审美趣味,因此不会被猎获:“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惟鹪鹩之微禽兮,亦摄生而受气。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贵。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鹰鹯过犹俄翼,尚何惧于罿罻。”(《文选》,617页)如此,下文自然没有“囚鸟叙事”,但鹪鹩的幸运,正是以传统的“囚鸟叙事”为反例来呈现的:“苍鹰鸷而受绁,鹦鹉惠而入笼。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恋钟岱之林野,慕陇坻之高松。虽蒙幸于今日,未若畴昔之从容。”(《文选》,619页)这当然是作家期待摆脱权力结构束缚的内心写照。

在另一些作品中,也有一个“鸟类失去自由”的经典叙事,但作者往往是赋中鸟类的“庇护人”,是权力关系中占据优势者。在这些叙事中,作者并不向鸟儿投射自我,但仍可能代鸟儿表达感谢。例如曹植《离缴雁赋》之序云:“余游于玄武陂,有雁离缴,不能复飞,顾命舟人,追而得之,故怜而赋焉。”(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148页)此赋讲述了属于鸟类赋的经典故事:这只雁自由地在天上飞翔,却被人射伤,最终成为一只被豢养的囚鸟。只不过在这里,“囚禁”大雁的人只是单纯的施救者,拥有更多道德的立场。然而,尽管曹植本人就是这个施救者,赋中仍有“甘充君之下厨,膏函牛之鼎镬。蒙生全之顾复,何恩施之隆博”之语,以大雁的口吻感激自己。又如阮籍《鸠赋》之序云:“嘉平中得两鸠子,常食以黍稷之旨,后卒为狗所杀,故为作赋。”而赋中也有小鸟被豢养后的感激:“聊俯仰以逍遥,求爱媚于今日。何飞翔之羡慕,愿投报而志毕。”(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47页)

此类赋并不特别强调鸟儿外表或才华出众,主角往往遭遇危险,被人类救助(或豢养),但最终遭遇不幸,或不知所踪,像阮籍《鸠赋》这样。偶尔也有幸福的结局,例如傅咸《斑鸠赋》讲述自己救治的斑鸠在飞走后也时时飞回来。这可以看作献赋中“囚鸟叙事”的一种变调。也就是说,在这些日常创作的鸟类赋中,作者对自己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有了不同的认识,但他们对权力结构本身的关注并没有变化。一只没有坎坷经历、未与人类构成权力不对等关系的鸟儿,不太会成为他们笔下的主角。

三 燕子是否免于“囚鸟叙事”?

与以上情况都不同,中国古代以燕子(或称“玄鸟”)这种寻常可见的鸟类作为主角的赋,往往包含对燕子的赞誉和欣赏,却没有“囚鸟”叙事。例如夏侯湛《玄鸟赋》目前留存的内容大致包括三部分,分别介绍燕子的外表、德性和自由生活状态,均以赞赏的笔调来表现。传说中商代君主的先祖因为母亲吞下玄鸟之卵而降生(《史记·殷本纪》),这应当是燕子受到赞誉的重要原因。但除此之外,众多燕子主题的赋作中还有个比较统一的因素,异于其他鸟类赋,即强调燕子“依人而居”。例如:

虞众物之为害,独弃林而凭人。不惊畏以自疏,永归驯而附亲。(夏侯湛《玄鸟赋》,严可均辑《全晋文》卷六八,1852页)

惟里仁之为美,托君子之堂寓。逮来春而复旋,意眷眷而怀旧。(傅咸《燕赋》,《全晋文》卷五一,3508页)

爰集崇宇,依于其荣。(卢谌《燕赋》,《全晋文》卷三四,3313页)

这应当是燕子避免“囚鸟叙事”的最主要原因。即是说,燕子不需要被囚禁,就自然会来到人类的掌控范围之内,并且,这样的“投奔”还会因其候鸟的天性而一再重复。这不可避免地触发了人类的自恋。无论献赋与否,“弃林而凭人”的故事都比“囚鸟叙事”更自然,无须矫饰就能满足人类的虚荣心,那么“囚鸟叙事”被抛弃就很合理。而从这里来看,造成“囚鸟叙事”的权力结构,仍然在创作过程中发挥着作用。关于燕子“依人而居”的叙事,实则可以看作“囚鸟叙事”的另一种变调。

到唐代为止,在赋中普遍获得与燕子相似特权的,还有大鹏、凤凰和鸳鸯。前两者本就是古人浪漫想象的创造物,拥有超越世间生物的能量与自由,也就天然地获得了特权。而《鸳鸯赋》则集中出现在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及庾信、徐陵君臣笔下,取鸳鸯“双宿双栖”之意写恋情主题。《鸳鸯赋》的特别之处,在于鸳鸯不是赋家自己的隐喻,而是指向被赋家凝视的、一心期待君主眷顾的女性。这使得它们避免了“囚鸟叙事”。从“卢姬小来事魏王,自有歌声足绕梁……见鸳鸯之相学,还欹眠而泪落……况复双心并翼,驯狎池笼。浮波弄影,刷羽乘风。共飞詹瓦,全开魏宫……必见此之双飞,觉空床之难守”(庾信《鸳鸯赋》,严可均辑《全后周文》卷九,7854页)来看,作为候鸟的鸳鸯与赋中女性一样,都处于人类(作为宫廷主人的萧纲、萧绎)的权力掌控之内。这与燕子有某些相似,也可以视作“囚鸟叙事”的一种特殊变调。

总之,在早期赋作的“献纳”背景下,“囚鸟叙事”成为鸟类赋的一种基础元素,其原理是赋家借此表达他们对权力结构的认知。赋作无论是沿用“囚鸟叙事”,还是反对它,都强化了这种认知。燕子能同时获得赞誉和自由,与它“神鸟”的身份和“依人而居”的天性有关,但它实则仍然被纳入同样的权力结构模型中审视,是同一种认知的表现。

(作者单位:西南交通大学)

猜你喜欢
赋家祢衡君主
“赋家”称谓谫论
五张羊皮
当代皇室
才华只在舌尖上
书 香
和谐君主帝喾
“适宜君王的风度”:论《李尔王》中的新旧君主
汉代赋家倡优论商榷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行为艺术家
词章与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