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五)

2022-04-29 01:00叶嘉莹
文史知识 2022年10期
关键词:吕碧城女学秋瑾

叶嘉莹

现在开始讲吕碧城的词。

女子如果没有一点不凡,早已埋没在历史之中了,所以我们讲的这些女子,能够留下点名的,总是要有点不凡之处的,吕碧城是其中一个很不凡的女子。

吕碧城是旌德(今安徽太平县东)人,父亲名吕凤岐,字瑞田,清光绪三年(1877)的进士,曾经做过山西的学政。母亲是严氏,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吕碧城排行第三。

吕碧城颖慧绝伦,特别聪明。读书一目十行,有“不栉进士”之誉,“不栉进士”,就是不像男子盘起头那样的进士。吕碧城年十二丧父,而她母亲的两个儿子很小就死了。没有了男嗣,家产被她堂叔侵占掠夺而去。吕碧城和母亲、姐妹无以为生。不得不到塘沽,投靠了她的舅舅,在舅舅家住了六七年。碧城幼年曾指腹为婚,许婚给汪姓子。但她父亲死后,家产也被人霸占了,而且据说她母亲还被幽禁过,这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一个妇女被关了很久,不知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侮辱。所以汪家就解除了婚约。古代女子被退婚也是不光荣的一件事情,对碧城也是沉重打击。她舅父叫严朗轩,性情严肃,是非常严格的人,吕碧城在家只能发奋读书。

及至1904年初,碧城拟随女友方夫人赴津研读新学。这个方夫人怎么认识的呢,因为她的舅舅在塘沽做官,方先生、方夫人是她舅舅的朋友,这方先生、方夫人是住在天津的。有一次,这对夫妇到塘沽来拜见她的舅舅,在他们谈话之中吕碧城就听说因为天津已经有很多租界,所以天津风气是比较开放的。于是她就要跟方夫人一起去天津研读新学。她舅舅不许她去,说:女孩子抛头露面跑到天津研究什么新学。

吕碧城于是“逃登火车”,她就逃出家门,而且一分钱都没有带,真是大胆。幸于车中遇佛照楼夫妇,佛照楼是当时天津的一位名士,吕碧城同他们来到天津,暂时住在他们家里。

可是她不是认识方夫人吗,所以她到了天津以后就写了一封信,给这个方夫人,而方夫人在哪里?方夫人就住在《大公报》的报馆里边,吕碧城持函畅诉,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说她的理想,说她舅舅怎么样的限制。这封信改变了碧城的人生。报馆的总理是英敛之先生,英千里的父亲,他是很有名的学人,也是报人。当时这封信被英敛之看见了并大加赞赏。当时吕碧城不到二十岁,英敛之非常赞赏,就请她到报馆,委以“襄编”,做个副编辑。她既然在报馆里做事又是编辑,所以就经常写文章,写了就能在报纸上登出。因她常在报刊发表诗文,马上声名鹊起。一个女孩子不到二十岁,有这么好的文笔,每天在报上发表文章,那还得了,所以马上就出名了。

其舅闻之“方欲追究”,要把她抓回去。当时的直隶总督是袁世凯,也听到吕碧城的名声了,就委其筹办女学。因为吕碧城也像秋瑾一样,认识到女子要想独立,真的要想平等,首先要有知识,所以她筹办女学,那袁世凯就听见她的名字,就委其筹办女学,所以舅父不得不“忍气权从”。

在光绪三十年孟冬,北洋的女子公学正式成立,吕碧城亲任总教习,跟教务处长一样。

秋瑾自己本来有一个别号就叫碧城,现在看到报纸上都是吕碧城,跟她同名字而且也是主张办女学的,所以秋瑾就到天津来拜访吕碧城。历史上有记载说是秋瑾来了,通报给吕碧城,门房说,有个“梳头的爷们”来见你,因为秋瑾穿的是男装,可是她梳的是女人的头,所以门房说“梳头的爷们”来见你。

英敛之欣赏有才华的人,就留下秋瑾,就让秋瑾跟吕碧城同在一个卧室住。秋瑾劝吕碧城同渡扶桑一起参加革命。吕碧城说我虽然同情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一般人喜欢族群的小圈子,这其实是非常狭隘的一件事情,我们整个国家要改良要变法要维新,不要说我们汉族一定要把满族都怎么样。但是她答应秋瑾说协助秋瑾任文字之役,说秋瑾你要是宣传革命或者宣传妇女的求学,我都可以给你写文章。吕碧城是没有满汉之见的,这就是两个人不同了,两个人性格不同,写出来的词风格完全不一样。

袁世凯做第一任大总统,也礼聘吕碧城做咨议,这吕碧城不过二十多岁的一个女子,当时真的是很有名气。后来,她就结识了袁世凯的儿子袁寒云了。袁寒云是个文士、诗人,也喜欢交往很多的名士,吕碧城就跟他的朋友易顺鼎、徐芷生了都认识了。可是等到袁世凯暴露了称帝的野心,吕碧城毅然辞职。她就在上海开始角逐贸易。吕碧城很会做生意,赚了很多的钱,盈利甚厚。

吕碧城曾经先后游江南的名胜庐山、邓尉山、莫干山、西溪、钱塘,去中国的各地游历。1920年吕碧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英文,她跟严复学过“名学”,是很喜欢读书,而且非常聪明,学什么一下就学会了,不过她不是哥伦比亚正式的学生,她是哥伦比亚的旁听生,进的是艺术系,同时也学了法文。两年之后回国。

1926年再到美国,从美国又转赴欧洲,游踪遍及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士等国家。后来就选择了瑞士,在瑞士的雪山之中,居住了有十年之久。

1929年曾经出席维也纳保护动物大会,她那时候英文也好,法文也好,而且年轻貌美,她非常奢华,喜欢华服首饰。在这个保护动物的大会上,她的讲演风采震动了全会场,马上又出名了。

三十年代初,因为受印光法师《嘉言录》的影响,那时一些进步女子后来都皈依了佛教。吕碧城也皈依了。吕碧城最初欣赏的是给她帮忙的英敛之,英敛之是天主教,英敛之给她写了很多封信劝她接受天主教,她没有接受。一个偶然的机会,吕碧城皈依佛教,大概是这样的:在欧洲时,吕碧城跟很多贵妇一起打麻将,这时候有人送来佛教的宣传单,就是印光法师的《嘉言录》,小单子放在牌桌旁边了,其他的贵妇要把它扔掉,吕碧城说给我,就把它拿回去了,她好好的读了一遍,果然有智慧,吕碧城就皈依了佛法,并翻译介绍了很多种佛经。

1940年,吕碧城回到亚洲,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日本占领的时代了,香港也被日本人占领,因为是英租界相对比较自由,没有完全被日本控制,她就留在香港了,住在香港一个叫东莲觉苑的地方修佛。

1943年,吕碧城死在了香港九龙,她留下了遗命,以骨灰和面为丸,做成小小的像糯米丸子一样投在海中,说是与水族结缘。她的遗著有中英文很多种,合题为《梦雨天华室丛书》,很多信佛教的人死的时候,会念一首诗,她的绝命诗,是一个佛教的偈语: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护首探花”是说不自由,畏首畏尾。作为一个女子有远大的志向,有超众的才华,但是“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一方面要保全自己,一方面要做一些事情,这是很可悲哀的。留下来的就是她的这一点著作了,她说不忍心去埋没,所以她自己编订了《梦雨天华室丛书》。

“匆匆说法谈经后”,她晚年所写的作品都是说法谈经,完全是宣扬佛教的,而且也向西方宣扬佛教,把很多佛经都翻成英文。我曾经看过一句诗“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这一辈子已经受够了,“他生”,我也不再来了,吕碧城说“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两者的意思大概是相同的。(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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