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慈
某天在餐厅吃饭,忽然有人走到桌边来喊我:“黄老师,好久不见!”看我一脸茫然,她兴奋地说:“我是您在×××学校教书的第一届学生!刚才一时想不起老师的名字,没好意思打招呼,但走出餐厅忽然想起来,所以一定要回来亲自跟您说,老师您教得太好了!”若干年前教的学生竟然还记得我,还称赞我教得好,我感到既开心又欣慰,赶紧问:“是吗,怎么个好法?”“您教我们女生不要靠男生,要自己修马桶、换灯泡!我一直记得老师这句话,后来工作、结婚到现在教小孩,这句话都很受用。”
我愣住了,一句无心且简单的话让学生受用二十年,让学生记得我的名字,而我却不记得自己讲过这话。更糟的是,这根本不是上课的重点。原来,老师如何影响学生,学生因何记得老师,其实并不在老师的掌控之中。
还有一个例子,毕业很久的三位同学说有重要的事,相约来看我。其中一位跟我说:“老师,这么多年了,有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今天特地来了解一下老师当年的想法,好解开我十多年的心结。”她说起当年的种种,栩栩如昨日事,我却只能拼命回忆。
依稀记得当年她在考试时,向监考助教检举同学带小抄,助教未处理,她来向我抗议。我问过助教,助教说自己留意了,但是并未看见小抄。我当时也找了被检举的当事人来,她向我保证绝无作弊。由于这位当事人功课一向很好,我不确定当时是否因此而认为同学可能看错了。无论如何,我跟这位检举的同学说“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相信同学没有作弊”。
“没有确切证据,只能无罪推定,不是吗?当年老师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是怎么会没有证据呢?我就是人证啊。老师教我们要有道德、有勇气,我照做了,结果老师却选择相信她,不相信我。老师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吗?”
我一时语塞。的确,当时我可能因没有确凿证据无法处理作弊的事,但我的确也没有积极地“看见”这位同学的勇气,没有“同理”她所承受的同侪压力。最遗憾的是,没有意会到对她而言,这是信任问题,不是证据问题,以致十多年后她必须带着心理阴影与创伤,不断强迫自己接受“正义的代价有时是孤单与苦涩”的现实。
早在一百年前,杜威就告诉我们,教育的目的是发展学生的潜能,直到他们能自己教育自己为止。他還说,教育里最重要的是知识、思考与情感。杜威强调的知识并非学科知识,而是生活中的知识。显然,我们都只教了片段的学科知识,而心智尚不成熟的学生在生活知识、思辨、情感上都必须自己教育自己。
学校里的老师如果只是卖力地将学科知识装到学生脑袋里,对学生而言,老师可能更像有声书,把教科书内容讲解一遍,加上重点提示、考题分析,充其量只是考试过程中的必要工具罢了。
从教多年的我们会发现,学生记得老师常常不是因为知识本身,而是思考的启发,或者身教的典范。念大学时上过一位知名教授的课,我完全记不得她在课堂上教了什么,因为我都是靠着啃教科书得高分,但至今却还记得她连喝水都优雅的姿态。
学生的教育账簿里,记录最多的通常不是知识的输入与输出,而是爱与被爱、感动与伤害。在学生已经逐渐可以主导自我教育的网络科技时代,发展学生潜能的最佳方式可能是“看见学生”:对待他的优点要像对待他的缺点一样“关心”;当他滔滔不绝向你诉说时,耐心倾听,不要打断;当他犯错时,不要一味指责,而应该了解事情的真相。
教育中,老师得明白,不是你教了什么,学生就学到什么。学生记得的,是你在思考上如何启发了他,在情感上如何感动了他,或是伤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