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比对看马克思主义术语的中日共享与创出——以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为例

2022-03-18 09:46
关键词:底本陈望道日文

刘 孟 洋

(大连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4)

《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主义诞生的标志性著作,自1848年问世后,先后被译成多国文字,并得以广泛传播。《宣言》的汉译,最初是以部分段落和章节的形式出现的,在中国共产党诞生前夕的1920年,陈望道完成了《宣言》的全部汉译,这是我国最早的《宣言》全译本。

《宣言》深刻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观点,为无产阶级进行伟大社会革命提供了科学指南,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的理论基础。多年来,学术界围绕陈望道译《宣言》(以下简称“陈译本”)的研究,主要侧重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马克思主义传播史等方面,而关于《宣言》译本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研究起步较晚,成果也相对较少。对《宣言》早期汉译本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研究,离不开与底本的比对,尤其是与1906年日文全译本(以下简称“日文底本”)的比对。本文以陈译本为语料文本,通过与日文底本的比对,考察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中,其基本概念的汉译方式;探究中日两国在实现信息转换中的共享与创出;为廓清马克思主义术语在汉语中生成与演变的轨迹提供参考。

一、语料文本与日文底本的成立

(一)陈望道译《宣言》的成立

陈译本出版于1920年8月。在此之前,《宣言》的部分段落和章节已经被译介到我国。1899年2月,在上海广学会创办的《万国公报》第121卷上刊载了蔡尔康撰、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译《大同学》第一章“今世景象”一文,文中引译了《宣言》中的一段话:“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这段话今译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这是我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第一篇涉及《宣言》的文章[1]。

进入20世纪后,早期留学日本的中国学人开始通过日本的出版物接触社会主义学说[2],并着手将社会主义学说与《宣言》的思想译介到中国。如1903年由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其底本为福井准造著『近世社会主義』(1899);同年由《浙江潮》第8、第9期连载的达识译社译《社会主义神髓》,其底本为幸德秋水著『社会主義神髄』(1903)。在这两部译著中不仅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思想,还汉译了《宣言》中的一些段落。1908年3月,在《天义报》第16~19号合刊上刊载了民鸣译《宣言》第一章“绅士与平民”,其底本为堺利彦、幸德秋水合译『共産党宣言』(1906),这也是《宣言》在我国最早的成章节译。

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探索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指导中国革命的方向。这一时期中国知识界对《宣言》的译介主要有:渊泉(陈溥贤)译《马克思的唯物史观》(1919)、李大钊著《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等。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是中国人第一次阐发《宣言》基本思想的宏文,这篇长文的发表成为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重要标志[3]。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尚未有一部完整的《宣言》全译本,将《宣言》全文汉译出版,是走在这个时代前列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在这样的背景下,陈望道肩负起了全译《宣言》之重任。1920年2月下旬,陈望道对照日、英文底本开始着手《宣言》的翻译,所用的日文底本为堺利彦、幸德秋水合译的1906年日文全译本,英文底本为赛米尔·穆尔译、恩格斯校订的1888年英译本[4]。《宣言》全文在同年三四月间翻译完成后,陈望道请求陈独秀协助出版。为慎重起见,陈独秀与李汉俊分别审阅了译稿,二人一致认为译文精炼准确,决定以社会主义研究社名义出版。是年8月,《宣言》由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列为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出版,这是《宣言》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

陈译本问世后深受读者的喜爱,第一版1 000册很快售罄。之后不断再版,至1926年5月,该译本共计再版17次,其再版次数超过了同一时期出版的任何一本书。陈译本是当时国内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很多青年和知识分子受《宣言》的影响,成为信仰共产主义的革命者[5]。

(二)《宣言》日文底本的成立

陈译本所用的日文底本为1906年由堺利彦、幸德秋水合译的日文全译本,这也是日本第一部日文全译本。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学说在日本的早期传播,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19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在这一阶段出版的近代思想的启蒙书籍中,零散地出现了一些有关社会主义思想的介绍。例如,加藤弘之在「真政大意」(1872)中首次向日本介绍了“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这两个概念,将其音译为「ソシャリスト」和「コムミユニス」,西周在『百学連環』(1872)中又将这两个概念分别译为「会社の説」和「通有の説」。第二阶段为19世纪90年代,这一阶段出版了一批有关社会主义学说的书籍,在这些书籍中还将《宣言》的部分段落译成了日文。如深井英五在『現時之社会主義』(1893)一书的第四章中,翻译了《宣言》第二章社会主义运动10条纲领的前9条。福井准造在『近世社会主義』一书的第二编第一章中,翻译了《宣言》一书的最后一个段落。第三阶段为进入20世纪后的前10年,这一阶段即是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学说在日本得以快速传播的时期,也是开始遭受日本执政当局严酷取缔的时期。

1903年,日本社会主义运动活动家幸德秋水出版了『社会主義神髄』一书,该书依据《宣言》等马克思主义著作,论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社会主义者的最终目标,还翻译了《宣言》英译本序言中的一个段落。1904年,幸德秋水与堺利彦以1888年英译本为底本共同翻译了《宣言》,并将其刊载在同年11月的《平民新闻》第53号上,由于该译本缺少《宣言》第三章的内容,尚不能称之为全译本。

两年后的1906年,堺利彦补译了1904年日译本中缺少的第三章,完成了《宣言》的全部翻译,并将其刊载在1906年创刊的《社会主义研究》第1号上。这是日本第一部《宣言》的全译本。该译本除增加了第三章的内容外,其他各章仅在1904年译本基础上做了个别修改,译者名仍标记为“堺利彦、幸德秋水合译”。1906年日文全译本在日本的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堪称是里程碑式的存在,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6]。

二、从文本比对看马克思主义术语的中日共享

从20世纪初至五四运动前后,在日本出版的有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著作陆续被译介到中国,在这一过程中,汉译著作从日语里吸收了数量可观的马克思主义术语[7]。陈译本与日文底本及其他日本出版物之间,也同样产生了马克思主义术语的互动与共享。

(一)文本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抽取

陈译本是以日文底本和1888年的英译本为底本对照进行的。从马克思主义术语的翻译来看,陈译本中有些译词如“自由民”(freeman)、“奴隶”(slave)、“贵族”(patrician),在后边加括号附注上了英译本的原词,但更多的译词则与日文底本的术语形态保持着高度的一致。马克思主义术语代表着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概念,由于陈译本出版于五四运动兴起后不久的20世纪20年代初,所用词语的形态与今天已大不相同,因此本文对语料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抽取采用了如下方法。

第一,选用2014年由中央编译局编辑出版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文库” 《宣言》译本,这也是目前我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与研究工作中通用的中文译本,将该译本中的词语和短语全部抽取出来。

第二,对抽取出来的词语和短语,以国内出版的马克思主义词典为检索工具,一一进行检索,筛选出马克思主义术语。本文用于检索的相关词典主要有:许征帆主编的《马克思主义辞典》(1987)、卢之超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大辞典》(1993)、金炳华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辞典》(2003)、徐光春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大辞典》(2018)等。

第三,将《宣言》2014年中文译本中被筛选出的马克思主义术语与陈译本进行比对,还原为中国早期译本中的形态,确定为本文考察的对象术语。

基于上述方法,本文从陈译本中抽取出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单计词数为157个。对于这157个术语,本文首先与日文底本的术语进行了比对,通过比对发现与底本相同的术语有94个,占比为60%;与底本不同的术语有63个,占比为40%。对于与底本不同的63个术语,本文又进一步查阅了陈译本之前日本出版的社会主义学说相关著作,探究与日语的共享关系。经词源考证查明另有14个术语在日本出版的相关著作中已经开始被使用,占比为9%。从数据上得知,陈译本与日文底本及日本早期社会主义出版物,在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翻译方面存在着很高的共享关系。

(二)与日文底本共享的马克思主义术语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经由日本的传入是早期传播的主要途径。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中日两国使用汉字这一共同的记录符号,术语的共享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如前所述,在《宣言》中使用的157个马克思主义术语之中,陈译本与日文底本在形态上完全相同的多达94个。这些形态相同的术语属于近代中日间文化互动的产物,从词源上看,又可分为由古汉语词义转换的术语和近代以来日语中新创出的术语,由词义转换而来的术语集中在二字词上,共计下列47词。

财产、冲突、道德、独占、法律、革命、工业、关系、贵族、国家、货币、交换、阶级、解放、经济、竞争、劳动、利害、利益、掠夺、矛盾、民主、农夫、农民、农业、奴隶、批评、平等、人口、商业、社会、生产、市场、市民、思想、文明、物质、消费、衣食、运动、真理、争斗、政治、专制、资本、自由、宗教

以“独占”一词为例,该词在古汉语中表示单独占有之意。19世纪末,「独占」一词开始在日语中发生词义转换,并在社会主义学说相关著作中使用。如在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義』(1899)中,被用来表示“特定的资本排除其他竞争者掌控市场,以压倒性地位获取利益”之意。在1906年出版的《宣言》日文全译本中,也使用了这一表达马克思主义重要概念的术语。

(1)労働を変じて資本、貨幣、地代、其他独占せらるべき社会的勢力となす能はざるの時、一たび至らん乎…(『共産党宣言』1906)

“独占”一词在现代汉语中被译为“垄断”,但该词在20世纪之初尚未创出,陈望道在翻译《宣言》之际,从日本底本中直接吸收使用了“独占”。

(2)一旦到了劳动不能变为资本,货币,地租等独占的社会势力的时候…(《共産党宣言》1920)

陈译本所使用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经笔者考证发现源自近代以来日语中新创出的词语共计有下列47词。

二字词(8个)

恐慌、领主、目的、农奴、商品、原料、哲学、政党

多字词(35个)

共产党、劳动者、理想家、农奴制、生产力、生产物、委员会、无政府、殖民地、自由民、财产关系、封建社会、封建制度、共产社会、共产主义、阶级争斗、禁欲主义、经济关系、劳动阶级、劳动时间、平均价格、权力阶级、社会主义、生产方法、生产机关、私有财产、中间阶级、自由竞争、自由贸易、自由主义、共产党宣言、社会民主党、社会生产力、空想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

短语(4个)

共产的革命、社会的劳动、社会的自觉、物质的生产

从上述术语的形态来看,有二字词和短语,更多的则是以二字词为词干,与其他构词要素复合而成的多字词。

以“劳动阶级”一词为例,该词最早出现于20世纪初。1904年由堺利彦、幸德秋水共译的《宣言》译本中,译者就使用了「労働階級」一词,来表达“不占有生产资料,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雇佣劳动者阶级”之意。1906年完成的《宣言》日文全译本,以及同一年由大杉荣撰写的『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也使用了「労働階級」一词,所表达的词义与《宣言》1904年译本完全相同。

笔者通过考察发现,「労働階級」一词在日语中的使用要稍早于「労働者階級」,且进入汉语的时间也比较早。大杉荣的『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问世不久,便被宋教仁以“勥齋”为笔名译成中文,刊载在1906年出版的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在该译文中使用了“劳动阶级”一词。

陈译本中所用的“劳动阶级”一词,主要是受日文底本的影响。由于“劳动阶级”所表达的基本内涵带有强烈的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色彩,成为陈译本与日文底本共享该术语的根本原因。

(三)与其他日本出版物共享的马克思主义术语

陈译本在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汉语转换上,不仅与日文底本保持着很高的一致性,与日本出版的其他社会主义学说相关著作也存在着一定的共享关系。针对与日文底本不同的63个术语,笔者进一步查阅了日本早期出版的相关著作,发现下列14个术语在陈译本之前已经开始出现在日本的出版物中。

劳动党(平民党)、生产品(生産物)、无产者(平民)、有产者(紳士)、资本家(紳士)、交换价值(交換の価格)、阶级对抗(階級対立)、社会关系(社会的関係)、生产关系(生産の関係)、无产阶级(平民階級)、小资本家(小紳士)、有产阶级(紳士閥/紳士階級)、资本阶级(紳士閥)、资本家阶级(紳士閥)

上面14个术语中的括号内部分为日文底本(1906)中使用的术语,以下所出皆同。

以“无产者”一词为例,该词作为“proletarian”的译词,在19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的日本近代启蒙文献中,先后被译为「貧者」「貧民」「力役者」「平民」等。从19世纪90年代起,“proletarian”开始在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相关出版物中被译为「労働者」,作为「資本家」(bourgeois)的对义词使用。

“无产者”一词在日语中的最早用例,见于1882年发行的『大阪朝日新聞』,但从该用例的前后语境来看,尚看不出阶级对立的色彩。1915年1月20日发行的『朝日新聞』,刊载了河上肇的「小村の百姓家」一文,在这篇文章里,河上肇有意将「無産者」作为「有産者」的对义词来体现其阶级的内涵。

(3)今英本国の田舎に来てみると、有産者といふ階級が無産者といふ階級に向つて又た同じ仕打ちをして居るのである。(「小村の百姓家」1915)

此后,河上肇在他的著述中,逐渐将「無産者」作为“Proletarian”的译词固定下来。如他在1919年完成的「マルクスの社会主義の理論的体系」一文中,翻译了《宣言》的第一章,并将这一章的英文标题“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译为「有産者と無産者」。

陈译本所用的日文底本完成于1906年,日文底本的译者将第一章的英文标题“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译为「紳士与平民」,并在该标题的后边附加了这样的注释。

(4)平民の原語はプロールタリアン(Proletarian)にして之を労働者若くば労働階級と訳するもの可能なり。(『共産党宣言』1906)

陈望道早年留学日本期间曾与河上肇、山川均等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相识,并阅读过他们所撰写的有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书籍。受其影响,陈望道在翻译《宣言》时,没有使用日文底本中的「平民」,而是吸收使用了河上肇的「無産者」一词。

三、汉语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创出

在马克思主义传播至中国的早期,我国知识界为创出马克思主义术语也付出了不懈努力。通过笔者的考察发现,陈译本中创出于陈望道本人及我国知识界的马克思主义术语计有49个。这些术语为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信息转换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我们了解汉语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早期创出提供了客观信息。

(一)陈译本中创出的马克思主义术语

陈译本中使用的马克思主义术语在日本的出版物中未见书证的有49个。这些术语经笔者进一步考察,有32个术语创出于陈望道本人之手,从形态上看可将它们分为词形式和短语形式两种。

词形式(21个)

工业组织(工場制度)、经济条件(経済的要件)、经济状况(経済事情)、生产器具(生産機械/生産の器具)、生产过度(生産過多)、同行组合(同業組合)、危险阶级(危険なる階級)、压迫阶级(圧制階級)、永久真理(永久の真理)、资本社会(紳士社会)、被压迫阶级(被圧制階級)、第三阶级团(第三級団)、小资本阶级(小紳士閥/小紳士階級)、资本家社会(紳士社会)、手工工场组织(工場制度の製造業)、无产阶级运动(平民運動)、有产阶级革命(紳士的革命)、有产阶级国家(紳士閥国家)、有产阶级社会(紳士社会)、资本家社会主义(紳士社会主義)、小资本家社会主义(小紳士社会主義)

短语形式(11个)

封建的社会主义(封建社会主義)、货币底经济(貨幣の経済)、劳动底器具(労働機械)、劳动底工具(労働の器具)、劳动阶级的革命(労働階級の革命)、累进率的所得税(累進率の所得税)、商业上的恐慌(商業上の恐慌)、社会底生产(社会的生産)、无产阶级的革命(平民革命)、知识的生产(精神的生産)、政治上的斗争(政治的闘争)

通过与日文底本的比对发现,这32个术语,无论是词形式的术语,还是短语形式的术语,均与日文底本中原词的形态非常相近,说明陈望道在创出这些术语时受日文底本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词形式术语均以多字词形态出现,陈望道在创出这些术语时主要采用了“词素的替换”和“短语的术语化”两种方式。所谓“词素的替换”,即陈望道依据该概念的内涵和汉语的语境,在保留日文底本原词中的部分词素基础上,更换另一部分词素进行的创出。

以“同行组合”一词为例,该词今译为“行会制度”。日文底本中的原词「同業組合」为近代日语中的一个音训复合词,19世纪80年代开始使用。在日文底本中用来表示同行业的经营者为保护共同的利益所组建的团体,是与「労働組合」对立的一个术语。

「組合」一词在20世纪初作为一个外来词已经进入汉语,但陈译本没有直接借用底本中的「同業組合」,而是将该术语的前词素「同業」替换为更加汉语化的“同行”,创建了“同行组合”一词,便于中国读者理解。

所谓“短语的术语化”,是指将日文底本中非术语化的短语表达形式,在底本原词的基础上译为高度概念化的术语形式。如日文底本中的「危険なる階級」「経済的要件」,在陈译本中被译为“危险阶级”“经济条件”,通过术语化的汉译,不仅可以将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内涵确切地表达出来,也使词语的表达更贴近了汉语。在中央编译局出版的2014年版《宣言》译本中,“危险阶级”与“经济条件”分别被改译为“流氓无产阶级”和“物质生活条件”。

陈译本中创出的短语形式术语,主要是基于日文底本的原词结构翻译的。这些汉译的术语在日文底本中有词形式术语,如「労働機械」「平民革命」,更多的则是短语形式术语。在陈译本问世之前,日本早期出版的有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相关著作中,很多概念是以「O+の+O」「O+的+O」等方式译出的。日语中的格助词「の」,在语法功能方面近似五四运动前后汉语中表示领属关系的“的”或“底”,而日语中的「的」是进入近代以后,为了翻译英文词缀“-tic”而创出的类词缀,主要是接在名词或形容动词词干后,表示某种抽象概念。陈望道在翻译日文底本中的短语形式术语时,不仅将原词中的语法功能词进行了汉译,甚至还替换了部分核心词素。

以“劳动底工具”一词为例,在日文底本中的原词为「労働の器具」,用来表示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被物化为对劳动对象进行加工的工具。在陈译本中,原词中表示修饰关系的「の」被译为汉语助词“底”,被修饰词素「器具」则被替换为汉语中外延更宽的“工具”。

在陈望道翻译《宣言》的时代,很多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概念尚未在中日两国完全转换为词形式的术语。因此,以短语形式译出,成为这一时期中日两国翻译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一个共同特征。

(二)陈译本之前创出的马克思主义术语

在陈译本之前,我国知识界为将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转换成汉语,已经创出了很多新的术语。在陈望道翻译《宣言》之际,积极吸收这些新术语,经笔者考察发现,陈译本中下列17个术语源自我国早期有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

二字词(7个)

地租(地代)、分工(分業)、工银(賃銀)、工资(賃銀)、行东(同業組合員)、机器(機械)、佣工(被雇職人)

多字词(10个)

工银劳动(賃銀労働)、交换机关(交換の機関)、劳动联合(労働組合)、生产工具(生産の器具)、手工工业(工場制度)、统治阶级(治者階級)、土地革命(農業的革命)、有产社会(紳士社会)、工银劳动者(賃銀労働者)、民主社会主义者(民主的社会主義者)

这些术语以二字词和多字词的形态出现,严格意义讲,很多二字术语并不是为表述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才创出的,而是在译介社会主义相关著作的过程中,在特定的语境下,通过词义的转换对汉语中既有的词语赋予了新的内涵。

以“机器”一词为例,该词作为机械、器具的通称在古汉语中就已经存在。在马克思主义语境下,“机器”特指西方产业革命后逐渐被发明出来替代人的劳动之装置,是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1902年,罗大维在翻译村井知至的「社会主義」(1899)一书时,将底本中的「機械」一词译为“机器”,这是该词作为马克思主义术语使用的最早用例。在我国早期出版的社会主义学说相关著作中,“机械”与“机器”常常并用,陈望道在翻译《宣言》时,没有使用日文底本中的「機械」一词,而是同罗大维一样,将其翻译为“机器”。

汉语中的多字词术语,与日语中的多字词术语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以二字词为基本构词要素,与其他构词要素结合而成。中日多字词虽然在构词方法上相同,但我国知识界在汉译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早期,不仅吸收使用日语中的术语,还依据对底本中概念的理解和汉语的表达方式,创出了一批新的术语。

以“统治阶级”一词为例,该术语在汉语中的早期书证见于李大钊著《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一文,特指为维持和再现现有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式,运用国家政权在政治上进行统治的阶级。

(5)当时繁盛的义大利共和国中,特如Venice的统治阶级,实欲自保其东方的繁富市场。(《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

在李大钊撰写这篇文章之前,堺利彦与幸德秋水在《宣言》的日文全译本(1906)中,将这一概念译为「治者階級」,河上肇在「マルクスの社会主義の理論的体系」(1919)一文中则使用了「権力階級」。李大钊曾留学日本,熟知日本出版的社会主义学说相关著作,但他并没有从日语中直接借用这两个译词,而是在保留日语后词素的基础上将这一概念翻译为“统治阶级”。这一新术语很快就得到中国知识界的认可,陈望道在翻译《宣言》之际也使用了该术语。

(6)所以他们的说话,总是对于社会全体,不分阶级——而且往往是对统治阶级说的。(《共产党宣言》1920)

四、结 语

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关理论传入日本的时间早于中国,中日两国又共同使用汉字这一记录符号系统,故我国知识界在汉译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早期,很容易与日本创出的术语产生共享,但我国译者也为术语的创出付出了不懈的努力。笔者通过对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考察发现,在陈译本中有近70%的马克思主义术语出自日文底本及相关的日本出版物,约30%的马克思主义术语为译者及我国知识界所创。这一时期我国所创的马克思主义术语,既有词形式,也有短语形式,还不是非常规范,且不同程度地残留着日语原词的痕迹。陈译本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客观地反映了我国早期对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理解与翻译状况,对研究我国马克思主义术语的生成与演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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