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楠
(澳门科技大学社会和文化研究所,澳门999078)
罗伯特·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0—1834)自1807年9月从英国抵达中国。担负基督新教在华传教任务的他,是中英早期交流活动中的第一位来华传教士。受彼时清政府的传教管制政策所限,马礼逊早期所暗自进行的在华传教活动在法理上属于违法行为。在其来华传教晚期,受英属东印度公司译员身份的庇护,彼时清政府对澳门的全方位管制也相对疏松,其在华传教活动得以避开清政府管制,通过编纂汉英词典、开办中英学校、创立中西医医馆和中英刊物等方式“间接传教”。在这个过程中,马礼逊直接传教无法实施,但在其客观活动中,他的所行所践对后来中国门户洞开后的中西文化交流奠定了译介基础。
马礼逊来华传教首先面对的第一个大障碍是语言,而非清政府的禁教管制。因此,马礼逊通过撰写汉学著作《通用汉言之法》,以及编纂类百科全书作用的《华英字典》,将自身汉语学习特点与体会用英文写给英国的汉语学习者。马礼逊在通过译介工作实现间接传教的第一阶段,首要面对的是提升中文能力与领悟中国典籍。中文典籍与西方著述在相互译介过程中的最大的障碍,并非一般译介过程中面对的字词翻译、语法转换问题,而是中西方思想文化之间不同的哲理思考方式问题。中国哲学的基础是:人生,人自我认识的问题解决了,顺带去解决世界。中国人的天道,是天人合一。儒、道、释能够合流成为中国的主流思想文化基础,关键是它们在“天人合一”这一理念上的内在融通。这种内在的哲学认识的融通靠的是什么?是生命情感。西方哲学的基础是:知识,是对外部的认知。所以,暗含在西方基督教中的“彼岸”思想,便强调提炼出一个“对象”(在基督教中呈现为“天堂”)。西方用知识理性推导出来的范畴概念和公式定理,发展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西方将世界设定为“客体”的逻辑与中国儒、释、道精神内涵下天人合一的逻辑,内在是冲突的。也就是说,从西方宗教的团体格局中衍化的所谓“群体理性”,与中国哲学所谓的生命情感内涵的感性,是彼此冲突的。总体而言,这种中西方哲思境界的不同是马礼逊开展中西文化译介活动的一大障碍。
马礼逊一生翻译了众多中国文化经典著作,如《三字经》《大学》《三教源流》《太上老君》等,同向度的,马礼逊也翻译了西方经典到中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编纂了《华英字典》这样的类百科全书作用的工具译介图书,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作为汉学家,马礼逊也在英国编纂了《通用汉言之法》《中国大观》《中国语言对话》等,辅助其在英的汉语教学活动。
马礼逊来华的最主要目的是传教,译介实属他的无奈之举。19世纪,英国各传教团体通常以印刷杂志期刊报道“基督福音”、教堂聚众宣教、开设民间辅助性公益团体三种方式进行传教。受限于彼时清政府的禁教令,马礼逊不可能采取后两种方式进行传教,以此,采用译介的方式“间接传教”便成为马礼逊的主要传教手段。这点,在米怜的《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中也可以得到印证:“马礼逊能做的就是在隐秘的房间里,大门紧锁,内心惶恐、战战兢兢地对一两个人宣讲。”①米怜:《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其次,马礼逊意识到中国人是重视读书的“书族”,认为散发大量出版品,爱好阅读的中国民众终将会逐渐阅读、了解、接受基督教的“福音”。从此,创刊发文与译介西方经典成为其在华传教的主要工作内容。1840年,马礼逊按照伦敦会给他的指示,参照马歇尔的《论成圣的福音奥秘》、爱丁堡发行的月刊《传教杂志》(Missionary Magazine)及《福音杂志》(Evangelical Magazine)的内容,开始抄录《四史攸编》使徒行传部分,并加以编辑修正,暗自利用木刻雕版印刷了一千册,对外称为《耶稣救世使徒行传真本》。这次出版活动给马礼逊极大的鼓舞。马礼逊在第二阶段对华新闻传教的肇始,则以创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以下简称《察世俗》)的方式展开工作(其英文名为Chinese Monthly Magazine)。该刊物作为西方世界第一份以中国人为对象,向西方人介绍华人世俗生活的报刊,始创于中国境外,却使用中文刊印文字。该刊物在中国近代新闻史上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对于中西译介活动的新闻传播效用与意义重大。②关于《察世俗》的论著极多,其中比较重要的有: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商务印书馆1927年初版,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再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重新出版;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赵晓兰、吴渊《传教士中文报刊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宁树藩《〈察世俗每月统记传〉评述》,《新闻大学》(4、5),复旦大学新闻系1981年、1982年;谭树林《〈察世俗每月统记传〉补证》,《文化杂志》2006年第59期。至今,该刊物的实物仍在大英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留有佐证。
马礼逊第三阶段的对华译介工作仍围绕《察世俗》月刊进行,这一阶段马礼逊的译介工作仍很明确,即“旨在传播普通知识和基督教知识”。对华传播普通知识是出于英国工业文明向中国彼时的农业文明宣传之用;对华传播基督教知识则在于在精神层面传播“神理”。这一时期,《察世俗》以刊载《圣经》和《神理》故事为主,如方汉奇所言:“如此以中国文字集中公开讲解《圣经》、阐述基督新教教义在历史中实属首位。”③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73页。另值得审视的是,马礼逊在这阶段一不仅翻译了神学、天文、医学经典于中国,还着重于“附会儒学”,简单讲就是将基督新教的知识与儒家经典语录结合起来,以使中国人更易于接受。④龚道运:《近世基督教和儒教的接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如《察世俗》刊登了《忤逆子悔改孝文》一文,引述中国儒学“父慈子孝,养儿防老”理念以博得中国人认同。当然,在马礼逊的主观思想认识中,中国儒学的这些道德伦理纲常观念肯定是出于“上帝的意志”,认为中国的伦理道德仍是由“上帝”主宰。
马礼逊第四阶段的对华译介工作则以突出报道中国的《印中搜闻》为基础,刊载关于中国社会、历史、文化、宗教、哲学等方面的内容于西方。向中国民众布道固然重要,但马礼逊与米怜(合作创刊人)认识到,“中国在东方国家中占据着重要且突出的地位”,认为尽可能搜集有关中国的内容,向西方人呈现有关中国的全景图也很有意义。⑤卞浩宇:《〈印中搜闻〉对近代西方汉学发展的影响》,《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所以,有关中国当时的朝政动态、军事财政、司法审判、科举制度,及至自然灾害、风俗习惯、民间信仰、社会百态的内容也见诸报端。如该报第4期以致信编辑的方式刊载了《酷刑的使用》一文,记录清朝的罪犯处决手段,并以中国御史的信笺录“以酷刑审讯破案,当见奇效;叛乱……以酷刑镇之;搜敛财富,以酷刑辅之”等内容刊印于报端,且在社评版块记录作者对中国司法制度的否定性评价。①马礼逊、米怜主编:《印中搜闻(Indo-Chinese Gleaner, 1817—1822)》,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89—92页。另外,该刊物在译文的“印中文化”栏目,第12期翻译韩愈的《谏迎佛骨表》,介绍中国名士谏阻皇帝信奉佛教的事件,编者对中国佛教的态无疑持批判态度。②刘美华:《〈印中搜闻〉视域中的中国社会信仰和习俗》,《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后英国人白金汉(Buckingham)仿效马礼逊创刊《加尔各答政治经济和文学编年报》与《加尔各答日报》,抨击东印度公司在华、在印的种种弊端。③邓绍根、伍中梅:《近代中国英文报业的开端——〈广州纪录报〉初探》,《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8期。由此看,表达时事看法与个人政治经济问题观点,似乎是西方人创刊介华事项的“光荣传统”了。如此事例,不再赘述。值得审慎看待的是,马礼逊乐于表达个人的时事看法与文化立场言论,虽不无可议,但仍不能否定其所创刊物《印中搜闻》在居澳葡萄牙人、英国人(主要是传教士)、中国人之间的文化沟通与信息交流的桥梁作用。
在考评马礼逊的汉语教学活动之前,不妨先对马礼逊独特的汉语学习之法稍作研究,以便洞悉其生平汉语教学方法的脉络根源。马礼逊来华从师学习汉语的过程中,有一位叫容三德的教师。正是因为容三德的引导,马礼逊得以创设一种“自主学习法”——字典撰写式汉字积累法。马礼逊通过梳理、分类汉字来加深自我记忆,并通过汉字的“形、音”相近联意的特点,回味和熟悉汉字与《易经》中所阐释的“五行学说”相关的内在联系。其实,在撰写字典进行汉语学习的过程中,马礼逊还借助“注音”这项辅助工具来帮助其学习汉语。通过注音,马礼逊同时分别撰写汉、英两种字典,共向学习,以此加深记忆。这样的学习习惯由于效果良好,后来被其保留沿用至教学活动中。马礼逊的第二种学习方法是“图书园地”学习方法,顾名思义,即通过建立个人图书馆的方式进入学习汉语的文化境地。这其实与其学习经历有关。“图书园地”法来源于罗马时期教廷教师在修道院刻意营造学习环境的习俗,因袭相传,“图书园地”学习意识自然传承为马礼逊的学习习惯。马礼逊的第三种学习方法是汉籍收藏创设法,这与其第二种方法“图书园地”是一脉相承的。他非常期望在“中文图书馆”中进行汉语学习并用于日常教学中,因此他收藏汉籍,并把“越洋书箱”带回到英国以帮助学生营造汉语“图书园地”。据悉,这些被他称为“越洋书箱”的数千卷汉籍仍被亚非学院(SOAS)保存收藏。马礼逊的第四种学习方法是浸入式学习法,这在其撰写的《马礼逊回忆录》的书信札记中可获悉一二。如其与儿子的书信中记载:“我的学习方法是,首先将中文笔记拿在手中,而后触摸同时映入脑海和记在心里,在自我心领神会之后,从脑海之中流出翻译。”值得一提的是,马礼逊给母语非汉语的外国人学习汉语最大的帮助,是利用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所建立的注音体系使用罗马字母(也称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这种学习方法为以英语为母语学习汉语的外国人提供了跨越性的便捷之径。
《通用汉言之法》的初始编写动因源自马礼逊的宗教使命。马礼逊来华之前就已确立了三件事:第一,来华传教;第二,学习汉语;第三,来华译介汉英字典和翻译《圣经》。鉴于此,受限于清政府当时禁止华人教习外国人汉语的禁令和禁止传教令,马礼逊能做的仿佛只有译介汉英字典和翻译《圣经》了,由此《通用汉言之法》作为一本汉语语法工具书便显现了其自身的特殊性与价值。此外,《通用汉言之法》虽然用罗马字母注音,却是用英语母语发音方式为汉字注音。《通用汉言之法》的体例包含四部分,分别是正字法(Or-thorgraphy)、形态论或词类(Etymology)、句法或结构(Syntax)、韵律(Prosody)。整体上全书编写体例采用英文的从左至右书写习惯,有中英文对照、注音与声调并位出现。马礼逊编写此书的本意是为学生学习汉语提供帮助,在编纂严谨度上特意避开了对有关语言本质的理论进行探讨,所以后人可以注意到,《通用汉言之法》的体例并非列纲举目那样考究系统,而只是以小标题分隔各个部分内容。①卞浩宇、严佳:《传教士马礼逊与近代汉语教材、词典的编纂》,《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第55页。该书的撰写内容从发音、拼写体系、汉字音节、韵律、句法到名词、动词、数次等应有尽有,详尽而书,对于汉语学习者而言意义重大(关于其具体体例、内容、介绍,详见尤民所作《马礼逊汉语教学贡献研究》②尤民:《马礼逊汉语教学贡献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19年博士学位论文。,在此不作赘述)。
值得另论的是,汉语书写系统源于形象符号,表意大于表音,对于非汉字圈的学习者(主要指字母母语者)而言,无疑是一大障碍。马礼逊在自我学习与教习学生汉语过程中发现,“切音”并不能对快速掌握汉语带来实效,但他发现了中文文字的造字方法有法可循,所以,他开始让学生们仿照中国人历代承传教人识字的方法——抄写,以此来进行汉语学习。在“抄写—朗声背诵”的循环强化学习下,学生们大有进步。马礼逊总结经验,在《语言自迩集》中写道:“中文语言的学习奥秘在于文字而不是发音,掌握了文字就找到了打开汉语学习的钥匙。”私以为,马礼逊对汉语学习有这样的见解,与秦始皇时期颁布“书同文,而不同语”的政令如出一辙,他们同时认识到一点,即中国文字及意,而音误声。认识到这点,马礼逊为了便于英国国内学者了解、学习汉语和汉文化,在华期间搜罗了万卷中国古典书籍(详见约翰·威廉姆斯《马礼逊中文藏书室报告》、塞缪尔·比尔《马礼逊藏书室书目》、魏安《马礼逊藏书书目》)。他的藏书与他的汉语教学同列,应该是其在华、在英译介活动的一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