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华
(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孔子整理“六经”,传道以垂教万世。儒学世代相传,其间虽历秦火,而圣道不绝。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被推置于一尊地位,儒家思想成为统治思想。东汉儒生虽该博坟典,以辞章考据为能,然多章句之学,去圣人之意渐远。中古文章之家,虽侈言宗经征圣,而于经学辄多蒙然,徒以宗经明道为门面语。儒学的衰落带来儒生所谓的异端复炽,隋唐时期佛教盛行,这一时期的思想家多为僧侣之徒,他们根据各自的判教体系创立了汉传佛教的八大宗派,并形成了其道统。佛教徒从浩如烟海的佛教经典中解脱出来,走上了中国化的道路。唐宋时期影响最大的禅宗更是强调简易法门、顿悟之法,对传统儒学的生存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儒学是中国传统学术的根本之学,经历代儒生的阐述,儒学著作卷帙浩繁。汉儒的章句训诂之学,至中唐以后,渐呈式微之势,已无法与佛教相抗衡。中唐思想家韩愈,大力提倡儒学,并仿照佛教的法统之说,倡“儒学道统说”:以孟子上承孔子,而自承孟子。韩愈之后,晚唐五代战乱频仍,道统之说,遂乏嗣响。宋代社会佛教、道教寂灭虚无的思想开始侵蚀传统儒家思想的领地,杨亿、刘筠等文章家的纤巧文风、王安石的“新学”(荆公新学)等另类思想同时构成了北宋的多元文化。
具有使命感的宋儒遂启千年无传之学,使道统绝而复续。彼时,诸子云蒸,郁术文苑,掀起物竞之风潮。北宋中叶,被称为新儒学的“理学”逐渐形成。南宋的朱熹继承二程学说,兼采佛道思想,形成了自身完整的哲学体系,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可以说,若非宋代理学的出现,儒学已完败于佛教。
北宋理学家有濂学的代表人物周敦颐,洛学的代表人物程颢、程颐兄弟,关学的代表人物张载。四子述圣贤本意,道义理本源,其学说广大闳博,若无津涯。但由于身旁缺少启发自己的师友,一些有志于儒学的初学者面对四子学说,茫然不识其梗概,不免望洋兴叹,无门径以入。
有感于此,南宋大儒朱熹与吕祖谦远绍圣人之意,仿效孔子“述而不作”的传统,采摭四子遗书,作《近思录》一书。《近思录》之名语自《论语·子张》:“切问而近思。”也就是说要从自己身旁的日用常事出发来思考义理之学。该书共收录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四子语录622条,内容分别取材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张载的《语录》《论孟说》《文集》《正蒙》《经说》,“二程”的《易传》《经说》《文集》《遗书》《外书》等书籍。从中选取了“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概括了四位先儒的政治观、人生观、教育思想、反道教与佛教的思想,被誉为“圣学之阶梯”“性理诸书之祖”,是“影响我国乃至整个东北亚地区八百余年士子思想的一部理学大纲”(王卓华《近思录译注·前言》),成为南宋以后士子们学习儒学的入门书。该书对四子学说提纲挈领,阐发蕴奥,总结了宋代儒学的新成就。
自《近思录》诞生之后,笺注诠释及续编不断涌现,成为除儒道经书外笺注最多的一本书。这些注书产生于各个时代,也适应了当时读者的需要。当今社会,学科种类已十分完备,远非儒学独尊。由于时代的隔阂,知识结构的差异,当代学子如果尽读历代注家所注,必然困顿于词章之中,老死于训诂之下。《近思录》义旨渊微,非注不显,非译注不彰。当代学子急需一本译注《近思录》的书籍出现,以慰其跂望快睹之情。终于,在学界同仁的殷切期待之中,王卓华教授译注的《近思录译注》由中华书局出版了。
王卓华教授系玉林师范学院校长,上海大学“伟长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王卓华教授与《近思录》缘分独厚,年轻时就对该书产生了浓厚兴趣,立志对该书重新译注。后对《近思录》研究几二十年,近期其《近思录译注》终告付梓。该书体量虽不大,却是译注者长期厚积薄发的成果。
翻译工作,自古为难。翻译犹如咀嚼过的食物再喂他人,往往失其原味。但翻译工作又十分重要,好的翻译能使读者优入圣域。《近思录译注》紧扣时代,译文通俗、精准,将许多抽象的理学概念贴切地表达出来。如该书1·5 条载:“《乾》,天也。天者,《乾》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乾》。”翻译为:“《乾》即是天。天是《乾》的形体,《乾》是天的禀性。《乾》代表刚健,刚健不息即是《乾》。”“六经”之中,《易经》最为玄妙,孔子晚年读《易》,以至韦编三绝。王卓华所译可谓简易、通俗、精准。
再如3·4条:“欲知得与不得,于心气上验之。思虑有得,中心悦豫,沛然有裕者,实得也;思虑有得,心气劳耗者,实未得也,强揣度耳。”译文曰:“如想要知道自己求学问道有没有收获,可以在自己的心力和精神气象上得到验证。(求学问道)苦心思虑有了收获,若内心喜悦愉快,气血充盛丰裕,自己就确实有了收获;(如果求学问道)苦心思虑以为有了收获,但是精神萎靡,心气耗竭,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收获,不过是牵强揣度罢了。”原文佶屈聱牙,令人费解;译文妥帖、温润,符合当今读者的阅读习惯。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举不胜举。
该书译文并非直译,而是补充了适当内容,更方便读者阅读而没有支离破碎的感觉,文意不明处在注中体现,可谓注译互补。如13·2条载伊川先生曰:“儒者潜心正道,不容有差。其始甚微,其终则不可救。如‘师也过,商也不及’,于圣人中道,师只是过于厚些,商只是不及些。”译文载程颐先生说:“儒者潜心于恪守正道,不容许有丝毫偏差。只要开始有一点点偏差,最终就会不可救药。孔子评价子张、子夏时说:‘师也过,商也不及。’对于圣人的中正之道来说,子张过于加厚了一些,子夏则略有一些达不到。”“师也过,商也不及”这句话对于古人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今天的读者而言则并不熟悉,因而在译文中补入这是孔子评价子张、子夏时说的话。子张、子夏的名与字则见注:师,子张名。商:子夏名。古人以名为讳,故以字、号、官职、郡望、籍贯、居住地、排行、谥号代指,译注者为了符合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一般以姓名指人。若有人以字行,则翻译成字(子张、子夏)。
再如《近思录译注》14·13 条:“文中子本是一隐君子,世人往往得其议论,附会成书。”翻译成:“文中子本来是一个隐士,世上人往往把他的议论收集起来,汇编成《中说》一书。”原文没有出现书名《中说》,译文增加书名后,使文意更趋完整,读者更容易接受。所补充内容则见注:“书:指《中说》,亦称《文中子》。”再如14·5条:“荀卿才高其过多,扬雄才短其过少。”译文:“荀子才华横溢,他的过错也很多;扬雄才智短浅,他的过失却较少。”译文较为简洁,因而在注中补充“扬雄作《太玄》以拟《易》,《法言》以拟《论语》,皆模仿前圣之遗言,故云其才短,过少。”这样译注既简洁,又不害文意。
经学万古不废,虽经朝代更迭,分分合合,而圣教不绝。自《近思录》成书之后,历代注家趋之若鹜,宋、元、明、清四朝共计有二十一种注本传世。但前人所注,往往贪多务得,细大不捐,造成了章句的烦琐。王卓华教授注释引用前贤的经典注本,择其善者而从之。每一条注先叙述其来源,说明各条目所引自四子何书,然后从历代注家中选择合适的内容。该书注释简洁明了,已出注则不再重复,如《译注》13·1 条载:“明道先生曰:‘杨、墨之害,甚于申、韩。’”注曰:杨墨:即杨朱、墨翟,详见1·29注①。因前文对杨朱、墨翟已出详注,此处即不赘言。“申韩”前文无注,此处则另行详注。
朱熹选择四子语录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和偏好,译注者为了妥帖地体现朱熹选择这些条目的意图,往往结合《朱子语类》相印证。如《译注》14·11 条:“诸葛武侯有儒者气象。”此条出自《河南程氏遗书》,是程子对诸葛亮的看法,朱熹选入此条,也反映了他对诸葛亮的偏好(《近思录》选入多条赞扬诸葛亮的条目)。诸葛亮重典治蜀,带有强烈的申韩学派的特点,后人一般视之为法家人物,按理说像朱熹这样的儒生不应该对诸葛亮如此偏好。但朱熹生活的南宋与诸葛亮生活的蜀汉同样偏安于南方,蜀汉为了实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理想而多次北伐,这与朱熹“修齐治平”的理想不谋而合。朱熹对诸葛亮赞赏有加,译注者为了印证这一点,注释以《朱子语类》为例。当有人问朱熹诸葛亮是否有儒者气象时,朱熹答道:“孔明学不甚正,但资质好,有正大气象。”(《朱子语类》卷九六)
再如《近思录译注》3·7条:“所谓‘日月至焉’,与久而不息者,所见规模虽略相似,其意味气象迥别。”此条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五《入关语录》,译注引《朱子语类》卷三一:“看来日月至与不息者全然别,伊川言‘略相似’,何也?曰:若论到至处,却是与久而不息底一般。只是日月至者,至得不长久。不息者,纯然无间断。”十分妥帖地表达了朱熹的选目意图。
译注在注重释文和译文的通俗性时,还注重特定概念和词汇的追根溯源。既有语词出处,又有前人经典解读以及个人见解。如《近思录》1·1载:“无极而太极。”“无极”和“太极”是中国哲学的两个常用词,注曰:“太者,大,无以加之谓;极者,至极之意。以其无形之可见,故曰无极。”然后追溯二词的起源:“无极”概念源于《老子》第二十八章,“太极”语出《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再如《译注》2·29 条载:“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首先交代此条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五《二先生语五》,然后追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起源:“语出《庄子·人间世》:‘臣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该书翻译与注释虽然简洁,却是博采众家之长后熔铸出的精髓,注中显示了译注者的博闻强识和百般考索之功力。《近思录译注》旁征博引了大量古籍,据笔者粗略统计,《译注》中引用古籍包括:儒家十三经;史书中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诸子中的《韩非子》《管子》《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另外还引用了佛道经典等书目。如《译注》13·3条注释程明道语录:“然则毁人伦、去四大者,其分于道也远矣。”先释“四大”:“佛教以地、水、火、风为大。”然后引用佛教《楞严经》:“身中坚相为地,润湿为水,暖融为火,动摇为风。”
译注对古代科举制度、职官制度、思想史等方面均有涉猎。科举制度自隋唐以来,实施了千年之久,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化。《译注》9·3注⑤对科举“贡士”的注释,9·5条注①对“三学”的注释,9·5条注④对“国学解额”的注释都与科举相关联。通过这些注释,可以让我们能够大概了解一些唐宋科举制度和其他相关知识。
总之,王卓华教授《近思录译注》译注不落窠臼,语言简洁,也不乏周密的考证,在正本清源的同时也阐发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多年的研究心得与思考。很多结论都可以开一时之聋聩,体现了译注者深厚的考索功力。
朱熹、吕祖谦二位大儒,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秉承先儒“述而不作”的传统,所选《近思录》虽是语录体,却也是一部逻辑严密的理学大纲。宋代以后,“家孔孟而户程朱”,程朱理学成为明清时期的官方思想。明清科举考试的八股文“代圣立言”,即以程朱理学为理论支撑,其影响固不容小觑。宋代理学虽说以儒家思想为基础,攻击佛道为异端,实际上却是吸收了佛、道思想形成的新儒学。《近思录》不仅反映了宋代理学的新成就,还体现了中国传统三教融合的趋势。因此,对《近思录》进行译注意义重大,对传统文化的普及与复兴十分重要。
译注工作虽然枯燥,但对于原著的流传影响甚大。当初佛教东来,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却能在六朝时期征服中国,使举国上下皆从风而靡。究其原因,是五胡十六国的君主不惜代价迎来了译经大师鸠摩罗什。罗什在长安逍遥园翻译群经,众人心悦诚服,皆大欢喜,皆认为罗什于中国佛教最具功德。我国经史注疏源远流长,很多注书对原著的流传极具贡献。如杜预注《左传》,颜师古注《汉书》,二人在审定读音、诠释字义方面用功最多,成就最大,深为历代学者所重,学界称“杜征南(杜预)、颜秘书(师古)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王卓华译注《近思录》对于儒学道脉的维系,对于传统文化的普及厥功至伟,也可以称作《近思录》的功臣。
王卓华教授于我,南雍之学长也(明朝设在南京的国子监称南雍,这里指南京师范大学。雍:辟雍,古之大学),风义平生兼师友。笔者忝为王卓华教授同窗,今读王教授大作,忆共砚之情,感慨万分。王卓华教授尽管公务繁忙,却十分自律,于学业用功甚勤。每当了却公家事务后,夜晚仍坚持读书写作,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终有所成。
中国传统文化如陈坛佳酿,既久愈醇,其生命力之旺盛愈久弥彰。译注的目的正如作者“前言”所说:“是希望在弘扬传统优秀文化的今天,对人们了解儒家、特别是程朱理学能有所裨益。”可以说,若无《近思录》,四子之学说势必日就湮晦。这一点正如朱熹在该书前言中所说:“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如果说《近思录》是四子之阶梯,那么,王卓华教授这部《近思录译注》则可以说是今人学习《近思录》的阶梯。《近思录》是古人的案头读物,在传统文化复兴的今天,我们相信,《近思录译注》也将成为传统文化爱好者特别是儒学爱好者常置案头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