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暴力叙事的语用学剖析

邓 欢

（集美大学诚毅学院外语系，福建厦门361009）

文学语用学探讨真实社会文化语境中受众对文学的接受以及创作者、文本、受众三者之间真实人际关系的语言特点。①K.Wales,A dictionary of stylistics,London:Longman Press,1989,p.127.神话作为文本化的口头叙事文学类型之一，适用于文学语用学的解读。文学语用学研究文学的社会意义和文学文本建构及解构的心理过程与机制，鉴于“谁的语言”体现出的就是谁的思想，语用研究在了解“语言使用者”的基础上，往往可以探明隐藏在语言表象背后的语言目的。因此，在社会语境中，语言使用者背后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权力干预以及社会偏见等问题皆可在批评语用学的剖析下得以呈现②M.Meyer,“Between theory,method,and politics:positioning of the approaches to CDA”,R.Wodak&M.Meyer,Methods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Sage,2001,p.23.，而“比起更复杂的文本，神话和童话往往更能准确地表明并执行文化的仲裁”③Sandra M.Gilbert&Susan Gubar,The mad woman in the attic,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4,p.69.。

古希腊是西方历史的发源地，在公元前5、6世纪，由于其经济生活高度繁荣，产生了对整个西方有广泛及深远影响的古希腊文化，古希腊文明是整个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神话作为欧洲大陆最早的文学形式，大约产生于公元前8世纪，讲述了自然、宇宙、神的故事和英雄的传说，是原始氏族社会的精神产物。希腊神话讲述了宇宙自然的出现、诸神的诞生、神的家族与创造、神与神的博弈及爱恋、人类世界的起源、人类英雄的传说、人神之间的爱恋以及人与神的合作及争斗等故事。这些故事赞美了诸神，歌唱了神明不朽的事迹，也歌颂了人类的英雄。

然而，在鲜花和掌声之间，希腊神话中也充斥着相当程度的暴力叙事，例如杀伐征战、私刑惩戒（指不按照法律程序、法律依据，以自己的处理方式施加给受害主体的惩戒）、杀戮、强奸/诱奸等。这些情节描述反映了当时的一些社会状况，体现了一定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权力干预和社会偏见。

CNKI 检索显示，知网收录的有关希腊神话的文献共有257 条，研究主要集中在西方文学、民族文化、中西方神话比较等方面，所运用的方法主要是文学理论、人类学理论、民间文学理论等；知网收录的有关暴力叙事的文献共有51 条，与文学相关的文献主要探讨了文学中暴力叙事的暴力美学和英雄伦理。总体而言，鲜见以语用学为工具针对希腊神话中暴力叙事的探讨。

一、希腊神话中的暴力叙事

希腊神话版本众多，本文选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贺明华编译的《希腊神话故事精选》④贺明华编译：《希腊神话故事精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为蓝本，对文中的暴力叙事内容依据施行暴力的原因、暴力施受的双方、暴力造成的结果为标准，将其分为四个不同的类别，并分别例举一二以作观察。

出于国家意志的杀伐征战：特洛伊战争。这一暴力叙事的表面原因是墨涅拉俄斯为夺回被帕里斯拐走的海伦，而据《全球通史》①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特洛伊战争的真正原因在于当时的特洛伊地理位置优越，又处于交通要道，商业与经济繁荣发达，人民生活富裕，是地中海沿岸最富有的地方，希腊人对此垂涎三尺，想占为己有，才以海伦为借口发动战争。暴力施受的双方分别为以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为首的希腊联军和以普里阿摩斯为国王的特洛伊城民。暴力的结果是历经十年的攻城战，最终以希腊人的胜利为结局，希腊人把特洛伊城洗劫一空，烧成灰烬。大多数男人被处死，大多数女人和儿童被卖为奴隶，海伦被墨涅拉俄斯带回了希腊。

出于家族仇恨的杀戮：阿波罗将其母亲的敌人皮同射成重伤，并在得尔菲神庙将其杀死；哈耳帕吕克为了复仇，杀死了阿拉斯托尔的儿子。这一类暴力叙事的原因往往是纠缠其中的双方家族间有着种种爱恨情仇，暴力施受的双方则往往有强弱之分，施事者要么在神界地位更高，要么神力更强，而受事者则地位低下神力不济，暴力的结果是施事者将受事者绞杀或致残。

出于私怨的私刑：赫拉为惩罚不听其劝告的阿塔玛斯和伊诺，使他们陷入疯癫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狄俄尼索斯为惩罚反抗他的妇人，使她们发疯并吞食自己的婴儿。这一类暴力叙事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根本上的类似点在于受事者激怒、冒犯或令施事者心中不悦，暴力施受的双方也常有强弱之分，施事者地位更高神力更强，受事者地位低下神力不济，暴力的结果是受事者受到施事者的随意处置。

出于无自律的强奸或诱奸：宙斯化身杜鹃接近孪生姐姐赫拉，并趁机将她强暴；潘用白羊毛伪装自己接近塞勒尼，趁机诱奸了她。这一类暴力叙事的原因通常为生理诱因，暴力施受的双方往往是好色者和美颜者，暴力的结果是施事者得逞，而受事者忍气吞声。

据统计，在113篇故事中，以杀伐征战为故事标题的有5个，讲述了神明中的英雄和凡人中的英雄，他们杀伐决断、建功立业；有关杀戮的描述为39 次，发生在神与神之间或神与人之间，强者拔刀向弱者，快意恩仇；有关私刑的描述为32次，讲述了多位大神仗着自己的神通，任性地惩罚令他们不快的小神或凡人；有关强奸或诱奸的描述为17 次，有些情节甚至发生在兄妹或父女之间，为当代伦理观难以接受。

文学理论认为，暴力不只是事件，还是一种方法、一种观念，它体现了社会价值观念与文化心理。②周建华：《新时期以来小说暴力叙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4页。暴力叙事中对正义战胜邪恶的描述，是一种传统价值观的呈现，虽然表述以血淋淋的暴力之丑，但是传递了世人希冀惩恶扬善之意，是对真善美的朴素追求，存在着一定的正义性，是对社会伦理的表达。诚然，该理论足以解释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故事，但是对于诸如出于家族仇恨的杀戮、出于私怨的私刑和出于无自律的强奸或诱奸等暴力却缺乏解释力。

二、暴力叙事的语用学剖析

社会文化心态是社会心理与社会意识形态交织渗透的产物，它源于大众心理要素，又以大众价值取向存于社会文化之中。对于文学理论缺乏解释力的某些暴力叙事，语用学可以予以一定的解读。

（一）国家意图的实现

语篇中的言语行为经常是以序列形式出现的，前后相关的多个语句所实施的多个言语行为会体现出“计划”。计划的组成目的具有层次性特征，其中某一或某些目的主宰其他目的。③A.Ferrara,“An extended theory of speech acts:appropriateness conditions for subordinate speech acts in sequences”,Journal of Pragmatics,1980(4),pp.233-252.所以，在一个“话语连续体”即“语篇”里，单句实施的言语行为所体现的“计划”，集合为一体服务于主宰它们的某个或某些“最终计划”。文学语篇的篇章特点决定了其言语行为是以序列形式呈现的“计划”，这与文学理论及文学的写作目的一致，神话故事亦是如此。

以特洛伊战争故事中的木马计①贺明华编译：《希腊神话故事精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为例，其主要情节可概括如下：雅典娜授意普里利斯提出木马计，由奥德修斯依计行事。希腊士兵全部登上战船，佯装撤兵，在城前留下一具巨大的木马，特洛伊人把木马当作战利品抬进城去。当晚，特洛伊人因胜利而沉湎，藏在木马腹内的20名希腊士兵杀出，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攻陷特洛伊。观察上文中下划线的施为动词和其实施的言语行为可见：该故事的主要情节施为句施行的均为阐述类言语行为，其言语行为序列最终“计划”是“确定命题内容，判断命题真伪”②何自然：《语用学与英语学习》，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通过最终“计划”的落实，肯定攻城略地之意图的实现。站在国家利益层面，这与文学理论所解读的暴力美学相一致。

（二）社会现实的预设

真实的社会状况是文学创作的根本，是文学作品的预设，是作品的创作者和接受者预先设定的先知及共知信息。预设是文学创作者通过作品体现出来或暗含着的客观事态或情况，是语篇表述的整个事态、情况的事实基础，同时也是作品接受者了然于胸的实情。③徐盛桓：《“预设”新论》，《外语学刊》1993年第1期，第1—8页。语篇的预设者通过使用预设传达一种隐含的意义，这种意义是一种不言自明、不必专门说明的意义，而语篇的接受者可以通过文本的表述或借助文本外语境知识（如社会语境）推导而出。④J.Verschueren,“Context and structure in a theory of pragmatics”,Studies in pragmatics,2008(10),pp.14-24.反过来，文学作品的语篇或文本也是对社会语境及文化心态的反映。

古希腊社会处于奴隶制历史时期，奴隶主和贵族阶层对奴隶与平民享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这种令底层卑微仰望的特权与强权反映在希腊神话中，体现为地位尊崇、神力强大的神对地位低于自己、神力弱于自己的神实施暴力，通过实施者对受事者的私刑与杀戮呈现得淋漓尽致。

以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为例，他创造人类、教授人类能够获得幸福的技能，并得到人类的尊重，由此冒犯了最高天神领袖宙斯。作为对他的惩罚，宙斯拒绝给人类火种，当他通过自己的智慧将火种带给人类后，受到了宙斯严厉的私刑惩戒：他被一条无法挣断的铁链缚在高加索山悬崖上，永远不得入睡，双膝不能弯曲，胸脯上钉着一颗金刚石钉子。为了让他承受无尽的痛苦，宙斯派了一只鹫鹰每天去啄食他的肝脏，白天被吃完，夜晚又重生，经年不绝。这些情节的语用学解读如表1：

表1 普罗米修斯故事中暴力叙事的语用剖析

从表1中可以看出，对普罗米修斯造福人类这件事，社会文化心态是比较复杂的，既认可、赞美他牺牲自我为底层谋利的壮举，又批判他忤逆最高权力的行为，同时认同并接受他因此承受经年累月的惩治，饱受痛苦的折磨。此外，这个故事投射出的文学预设是：第一，最高权力者的威信不容侵犯；第二，社会上层造福社会底层在原则上是被禁止的，违反规则者势必招致严厉的惩罚；第三，最高权力者不需要通过任何司法或合法程序，便可以动用私刑处罚违背自己意志者。这样的预设体现出古希腊当时尊卑贵贱差异巨大的社会状况及社会文化心态。

（三）社会语境的顺应

文学作品的创作与繁盛，文学创作者对素材的选择既是对社会语境的顺应，也是对社会文化心态的呈现，文学语篇的形成和发展从本质而言是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也是对由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以及语篇构建者与语篇接受者之间的交际因素所构成的交际语境的顺应。①J.Verschueren,“Context and structure in a theory of pragmatics”,Studies in pragmatics,2008(10),pp.14-24.在一个其伦理价值观为崇拜神灵的社会里②邓婉擎、赵煜：《荷马史诗中的伦理价值观探析》，《名作欣赏》2020年第5期，第159—160页。，认可、接受、崇拜、向往拥有决定他人命运及性命之权力既是一种社会语境，也是一种交际语境。因此，尽管希腊神话中这些暴力叙事显得缺乏人道、公平与正义，但正是这些暴力叙事真实地顺应了社会语境和交际语境，才可能为大众接纳，成为脍炙人口、世代相传的作品，而没有随着岁月的更迭消失在历史中。

关于厄科的故事里讲到，在树林里同神女们游玩的宙斯，被神后赫拉发现并寻找。厄科唯恐她找到后对神女们不利，便故意缠住她唠叨，为神女们赢得了从宙斯身边跑掉的时间，赫拉得知实情后生气地剥夺了厄科讲话的权利，让她只能够重复别人说过的最后几个字。这些情节的语用学解读如表2：

表2 厄科故事中暴力叙事的语用剖析

从上表可见，虽然故事肯定了厄科为保护同伴挺身而出的义举，但故事渲染的宙斯风流不承担后果，而与之交好的女性却难逃厄运的千篇一律，体现了男性最高权力者的无限特权与强权；而底层女性对赫拉闻风丧胆，不仅说明了赫拉对情敌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也体现了上神特权与强权阶层的肆无忌惮。厄科因为惹恼地位尊崇的大神，不仅被剥夺了话语权，更被转化为“应声虫”的经历充分说明，当时全社会都需要附和与顺应的社会语境是：第一，不能有不利于上层的行为；第二，底层不应当有话语权；第三，底层应当成为他人（尤其是上层）言论的传播者。而这种对社会语境和交际语境的顺应，体现出要求底层逆来顺受的价值观、权力干预以及社会偏见。

（四）文化心态的关联

文学作品创作者选择使用的文本及素材，是与其能力和偏好相一致的明示刺激。这一刺激往往具备足够的关联，值得作品接受者去进行（充分的）处理，同时作品接受者也相信作品创作者所提供的作品在相应的语境中具有最佳关联性。③陈新仁：《批评语用学视角下的社会用语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而与作品具有最佳关联的语境正是当时的社会文化心态。

关于阿波罗的故事里讲到：他射杀了其母赫拉的敌人皮同，通过涤罪仪式免除罪责；射杀了冒犯过其父宙斯的提梯俄斯，并得到宙斯的赞许，通过涤罪仪式免除罪责；妒忌为农民称颂的玛息阿的笛声，设计将对方活剥了皮并钉在树上；看上自然女神德里俄珀并诱奸了她；向达芙妮求爱不成，设计杀死了其恋人琉喀波斯；为发泄对宙斯的不满，杀死了库克罗伯斯。这些暴力叙事的语用学解读如表3：

表3 阿波罗故事中暴力叙事的语用解读

从表3可见，在希腊神话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太阳神阿波罗同时也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神明，而他犯下的种种恶行并没有任何恶果，这展示了特权与强权阶层至高无上的“自由”。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神话传说，希腊神话中的神明大多与阿波罗一样，与人同形同性，诸神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快意恩仇，比比皆是的惨案成为作品创作者与作品接受者在社会语境中具有最佳关联的情节。这在阿波罗故事中的体现是：（1）冒犯母亲者，杀；（2）冒犯父亲者，杀；（3）才能胜我者，杀；（4）求爱遭拒，诱奸；（5）求爱遇情敌时，杀；（6）对地位高于自己者不满时，杀他人泄愤。可见，当时的奴隶主贵族阶层因羞、因恼、因恨、因妒皆可置受害者于死地，这是当时当地惨案旁观者最触目惊心的民族记忆之一，展现了古希腊特权与强权阶层草菅人命的社会状态和接受并认可这种状态的文化心态。

在漫长的历史传承中，神话故事的创作者、收集者、讲述者、转述者、编纂者都是对主流文化有着话语权的人，而话语权掌握者其语言表象背后隐藏着他们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权力干预及社会偏见。①刘彦汝：《浅析希腊神话的特点》，《戏剧之家》2019年第23期，第232、234页。就希腊神话中这些暴力叙事而言，其推崇的意识形态是神力、权力、强者是世界的主宰，其选择的价值取向基础是社会的阶层差异天然存在。它通过神话特有的“人物关系”对被统治阶级进行了规劝、训诫、压制等权力干预，宣扬了奴隶主及贵族阶层天然享有特权与强权的社会偏见，体现了崇尚贵族特权与强权、漠视普罗大众生命及生活的社会状态。

三、结语

古希腊文明源远流长，是整个西方文明的起源。古希腊诞生了人类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希腊神话在世界文学史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对其故事中暴力叙事的解读是对希腊神话多角度探讨的一个尝试。语用学的剖析表明，希腊神话故事深刻地反映古希腊社会一定的社会心态和社会意识，而尊卑贵贱的文化心态，其生存根源在于其奴隶社会存在的社会阶层、群落极差、文化差异和利益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