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接受与偏离

2022-03-17 14:52应道天
关键词:波德莱尔审美观病态

应道天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引言

“丑”是一种具有与“美”相对之内涵的事物属性。随着人类理性的发展,美丑关系的流变历程逐步衍化为“美学史”或“丑学史”。最初,古希腊人不自觉地运用前逻辑思维方式所塑造的与感性直接相关的神,实现了对感性生活的神圣化,并将“美”推至感性世界的超越地位[1]30。而“丑”的地位被压抑,不被接受进入艺术,例如莱辛认为“丑”的存在是为了引起“可笑性和可怖性所伴随的情感”,且“在缺乏纯然愉快的情感时,诗人就须利用这种混合的情感,来供我们娱乐”[2]143,这种显著的目的性证明了“丑”仅处于依附“美”甚至可被“美”舍弃的地位。因此“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他们在表现痛苦中避免丑”[2]12成为难以逾越的古典审美铁律,直到弗洛伊德心理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出现并产生大规模影响,“审丑”才作为一种对18世纪理性主义的反拨被赋予了理论化的自觉意识。

西方丑学于19世纪末勃兴,法国象征主义先驱波德莱尔滋养了一朵残酷而美艳的“恶之花”,“病态”则作为其创作的首要特征和“丑”的重要类型之一,通过人的生理、事物的表象等外在的异化、残损或衰亡,展现人的心理、事物的本质等内在的破坏、缺失或倾覆。波德莱尔把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病态称为“美”,又对其进行无情的揭露与批判的做法看似矛盾,实际上是为了颠覆和超越传统大众审美,塑造别具一格的“病态审美”:第一,在艺术追求上,以病态的“丑”替代“美”的纯粹形式,张扬“唯美”精神,排斥虚伪;第二,在风格呈现上,秉承现实主义精神,以现实本质的病态加强艺术表现的病态;第三,在创作手法上,通过象征手法将丑的意义与形式相连,呈现“恶的特殊美”[3]。

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兴起是美学发展历程中的重要标志性事件,它对后世艺术风格的影响颇为巨大。值得关注的是,学界关于我国当代诗人海子创作的国外渊源研究已成体系,成果集中于兰波、荷尔德林以及爱伦·坡等人对海子的影响,鲜有注意到波德莱尔美学风格与海子诗歌的联系。实际上,海子创作中体现的“病态美”(或称“恶美”)深受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影响,而且又在接受过程中出现了偏离,向中国传统审美理念回归。这一现象蕴含着丰富的跨文化研究意义,对中国当代诗歌发展谱系的再认识具有重要价值。

二、海子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接受

(一)以“真”为指归的“审丑”取向

在波德莱尔对“现代美”的理解中,至少包含着三种可以表现现代英雄之美的要素:激情、现代精神与道德诉求[4],即波德莱尔认为诗歌可以通过激情的生命体验,直面丑陋的精神力量以及艺术所展现出的“诗性正义”,抵达“真”的境界。在诗人“发掘恶中之美”的要求下,“审丑”不仅打破了“审美客体是否符合人类视觉审美习惯”的美学标准,而且超越了“审美主体是否尊重审美对象的真实性”的道德约束,其所展现的是契合波德莱尔“现代性”追求的艺术之“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两位诗人的美学追求产生了共鸣。通过对西方文学作品的大量阅读和深入理解,海子感知到了潜藏在中西不同审美态度之下的共识——“真”,由此成为少数能够接受西方丑学对中国诗歌创作的影响并将其纳入写作范畴之中的中国诗人。

海子曾为波德莱尔献诗《公爵的私生女——给波德莱尔》[5]368,用诗歌表达了他对波德莱尔的认同和接受。这一方面证明了波德莱尔影响海子诗歌创作的事实联系,另一方面体现出“献诗”作为研究资源在文本内容与艺术形式两方面所具有的特殊价值。从艺术风格来看,此诗气氛阴暗,意象晦涩,可谓是对《恶之花》幽冥深邃的病态风格的直接模仿。从诗歌内容来看,诗尾处海子称波德莱尔是“石头门外,守夜人”,将波德莱尔置于某种诗学变化的临界处,呼应了波德莱尔在文学史中的地位:从文学发展进程上来看,波德莱尔代表了象征主义的勃发;从美学观转变的角度来看,波德莱尔延续了雨果与爱伦·坡“以丑为美”的“丑学”思想,进一步将“以丑化美”的“审丑”观纳入表现“现代美”的艺术化过程之中。

在献诗中,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波德莱尔以“真”为指归的“审丑”取向。“我们的生存/唯一的遭遇是一首诗/一首诗是一个被谋杀的生日”一句,混杂了海子所理解的人类面对诗性之“真”时产生的复杂心态。出生之日被谋杀,或者在死亡之日诞生,看似离奇诡异,却是对人类陷入困顿时绝望心理的真实写照,传递出作者本人对诗歌“审丑”价值的认识:“审丑”不仅能够帮助诗歌创作挣脱形式上的束缚,同时也潜藏着突破常规,求变求新,进而求真的精神追求,这正是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诗人所需要的。正如罗丹所言:“在美与丑的结合中,结果总是美得到胜利,由于一种神圣的规律,‘自然’常常趋向完美,不断求完美!”[6]61在现代社会中,“真”多以无常、瞬变、偶发的“丑”的表象出现,“审丑”却能够从中发掘出潜藏的生命之“美”。波德莱尔“以丑化美”的艺术辩证法赋予了诗歌更深刻的内涵,为海子创造了一个崭新奇异却不失真实的审美世界。

(二)死亡书写中的反抗意识

在西方基督教原罪思想与资本主义人性异化的双层重压下,波德莱尔的叛逆精神直抵19世纪的巅峰。诗人的死亡书写一方面通过营造死亡场面的阴郁气氛,影射现实的堕落风气;另一方面又通过描写“自杀”,直接与基督教信条相对立,流露出个体对生命存在的迷茫与不安。例如《快乐的死者》[7]168刻画了一个宁死也不愿“苦苦地哀求世人的泪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在被现世烦恼侵扰的“我”的眼中,死者是懂得“享乐的哲学家”,摆脱了尘世的一切煎熬悔恨,“可还能受什么折磨?”为何人只剩下躯壳反而比有灵魂快乐?为何死去反而比活着幸福?对这种病态处境的审视和思考构成了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内在悖论和价值所在。可见波德莱尔的生命哲学是阴郁的,却并不是完全消极的,生死困境带来的诗歌张力进一步凸显出诗人以死反抗丑恶现实的叛逆精神:不凭借延续“生”来反抗活着才能触碰到的现实,反而要利用“死”进行批判与揭露,从而实现彻底的颠覆。

由于有着与波德莱尔相似的生命经历,中国诗人海子接受了复杂深刻的死亡命题。不圆满的家庭生活、惨痛失败的爱情,以及文学追求的不被欣赏与理解,两人各自咽下了孤独与忧郁,并开始把视线置于解脱一切痛苦的“死亡”之上,海子甚至最终以自杀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对此,古大勇先生说:海子自杀在本质上应属于西方的自杀谱系,即属于非政治性自杀[8]。实际上,相较于同时代的中国诗人,海子精神世界的西化倾向更加明显,对“死亡”的理解更加深刻地受到了西方死亡叙事艺术的影响。例如《死亡之诗(之一)》[5]158和《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5]160体现了海子对西方艺术家笔下的死亡主题与死亡意象的接受,以及诗人借助死亡的敞开追寻诗歌力量与美感的尝试。诗人笔下的死亡状态隐藏着一种非理性的力量,蛮横地昭示着自身的强力意志,且不受自我和外界的任何约束,以混杂为一体的生死激情对抗着一切,这都与海子所倾慕的“原始力量”相契合,反映出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精神困境的反抗。

(三)城市“审丑”意象

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其灵魂是病态审美观,而各种“审丑”意象的组合与对峙构筑了诗歌的实体,最能映射出作者的创作理念与生活态度。波德莱尔早期生活放浪,混迹于各色阶层,后来他把他的真实生活经历用各式各样丑陋恐怖、肮脏血腥的意象记录下来,从此打开了文学“审丑”的新纪元。巴黎是诗人的主战场,在药物与性的刺激下,波德莱尔极度忧郁的心境投射到城市风貌上,不仅扭曲了城市真实存在的美丽,也放大了城市不容忽视的丑陋,进而产生了寄居于诗人幻想中的城市病态意象。可见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文化的发展与膨胀是波德莱尔创作的重要产生条件,城市文明在昭告新时代来临的同时也摧残着人类自然淳朴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情感,因此成为“丑”的代名词,而海子对这种理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海子生长于农村,十五岁到北京读书时才真正接触到城市文明,城市文明却给这位“乡村知识分子”(西川语)留下了孤独忧郁的印象与爱情、事业皆不顺遂的痛苦回忆。因此,城乡对立这一社会难题便隐秘地潜入了海子的病态审美意识之中。在20世纪的中国,城市文明、工业经济的兴起以及乡村文明、农业生产的退场,成为无法遏制的历史潮流。然而海子的创作是特殊的,他的诗歌使中国现当代诗歌的乡土抒写再次回到文明意义上的城乡对立这一现代化社会背景中,同时突显出城乡文化冲突下无法避免的个人苦难。如出现在《麦地》[5]119一诗中“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等各种相互对立的意象,正是生长于乡土文化的中国诗歌进入20世纪后与西方城市文明结合的产物。此外,海子的这种创作倾向同时反映出诗人受到西方丑学与城市文明影响后在面对乡土自然时的内心矛盾,一种由冲突、对话与和解所组成的悲剧循环。例如《麦地与诗人》[5]413中的“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表现的正是诗人面对窘迫的真实生活情形所产生的恐惧与无力,城市文明不仅带给海子具体实在的困顿,也引发了诗人抽象的精神迷惘。由此可见,传统农业文明被城市文明挤占碾压的悲剧,加剧了诗人内心的痛苦折磨,滋养了海子创作中的病态审美观念。

三、海子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偏离

(一)对“审丑”功利性的扬弃

海子与波德莱尔的“审丑”态度皆以“真”为指归,然而两人对如何在诗歌中表达“真”抱有不同的态度。波德莱尔的立场是强硬而激进的,他运用极端病态血腥的“丑”反衬已消逝之“美”的伟大,以诗人的个体生命激情、时代先锋性精神与道德批判目的,深刻贯彻了对真实的艺术追求。然而,波德莱尔虽由此受到举世瞩目,但也蒙受了不少质疑与非难,他的创作一度因“有伤风化和妨碍道德”而被查禁,晚年的落魄生活也与其文艺思想遭受学界冷遇有关。海子在献诗中表达了对异乡诗人所处的生命困境的认识:既称波德莱尔的伟大如“抱着三枝火焰”驱散黑暗,拓宽前路,又料见诗人的寂寞与隔绝将使其“埋下双眼,一夜长眠”。这种既向往又畏惧的矛盾态度使海子在接受波德莱尔“以丑化美”的病态美学观时留下余白,形成了与前者同中存异的“病态美”。

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审丑”,其目的是追求唯美以及揭露与批判,从而达到“真”的最高境界,并强调道德诉求对于“现代美”的重要性。对此,海子选择了淡化诗歌的社会道德功能,侧重于诗歌的精神升华作用,给予“实体”表达与倾诉的机会,使其直面自我的真实:“诗提醒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5]1018因此,海子在创作中有意识地排除了外界强加于诗歌的目的性,比如对“审丑”功利性的扬弃。海子并不为了实现“真”而创造“丑”,而是通过诗歌抒发主体对美丑的直接感受,重新发现生活中本就存在却难以正视的丑陋,还原“诗是实体在倾诉”[5]1018的状态,从而灵活协调“病态美”和与之对应的“常态美”的关系,创造理想主义的精神家园。

海子的组诗《给母亲》[5]107,不仅表现出受西方“丑学”影响的“病态美”风格,也传达出诗人对回归传统和谐的“常态美”的追求。“母亲”在海子的诗歌中多以受难者的形象出现,生活的折磨以及疾病与衰老催促着她走向丑陋。然而,母亲并没有化作波德莱尔诗中的女尸,表现出忧郁悲伤、充满戾气的一面。面对既定的死亡,亲情的守候和坚忍的品性使她成为美的化身。此时的母亲形象脱离了艺术虚构带来的震撼力,仅以“水”“果实”和“小小的风”的姿态展现出“常态美”,将西方古典美学的突出特点与本诗相贯通:即使悲剧性冲突中皆是苦难、灾祸、蹂躏、濒死,也绝不流露出恐惧与哀绝。海子通过协调母性之美的病态与常态,实现了个人诗歌创作中的“化丑为美”。

(二)牺牲、复活与再生的轮回

与波德莱尔暗示性的死亡主题不同,海子笔下的死亡更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其所体现的病态美营造出超越时空界限的悲剧氛围,并投射到人性与神性对立统一的思辨之中。一方面,海子接受了波德莱尔在死亡书写中源自生命个体的病态自毁意识和反抗意识,把“生”当作“死”的过渡;另一方面,根源于中国传统士大夫文化的民族自新意识将海子的死亡意识升华为富有中国文化色彩的“牺牲”崇拜,把“死”看作是“生”的启程,从而形成了接受上的偏离。另外,海子笔下的“牺牲”主动要求死亡更有价值、回报和意义,因此海子在书写死亡的过程中同时也强调“复活”与“再生”。与在西方文化中被认作神迹的复活不同,在中国文化中,依靠个人意志的锤炼、觉醒与更新即可达到圣人的精神境界,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实现非肉体层面的新生。

人是大自然的产物,走向死亡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海子秉承着对自然的原始信仰,将人性的复活与自然中的生命轮回融合为一体,海子诗歌中出现的“断头”意象即是死后复活的象征。邵宁宁先生认为,断截的头颅不仅是农作物梢端最早成熟、最先掉落的果实,也是在春季播撒的种子,这体现了以农耕作物之死作为新生之开端的神话生命观[9]。旧的“我”埋入土里死亡,等待再次焕发出新生,从而以死的形式表达了生命的延续与更新,并迎接自然生命的下一次循环。海子在《复活之二:黑色的复活》[5]259开篇就发出质问:“熄灭有什么不好”,熄灭(即死亡)换来的是盛大的复活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生。诗中“我继承黄土/我咽下黑土/我吐出玉米”,塑造的是民族的“大我”形象,而个人在“大我”之中既经历着死亡也践行着再生,这同样属于典型的“死亡——再生”的生殖神话原型,体现了海子的自然生死轮回观。

不难发现,面对更宏大的集体,海子笔下的死亡虽然仍旧残忍、恐怖,却不再裹挟着暴虐与绝望的反抗情绪,反而体现出一种个体屈服于群体的受难病态。个体沉痛却驯顺地汇入生死的集体大循环之中,死亡便成为“生”的机械环节和刻板义务,这种无法超脱生死的压抑感难免加重了诗人的自杀情结。诗人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5]540中,死去的、光明的“一群”嘲笑苟活的、野蛮的“一个”,这是诗人心灵极度受苦的写照,在这种痛苦中,唯有死亡才能把个人的苦难推向高潮,从而实现所有灵魂的复活。这种独特的生死观,已经超越了海子对个人死亡的囿见,上升到了思索整个汉民族、整个人类群体之生存境遇的高度。

(三)乡村——自然“审丑”意象

师承西方象征主义,同时又接受了中国现代新诗影响的海子,他的笔下不乏与波德莱尔创作类似的病态意象,它们承担着相似的病态美学观念,却具有不同的意象类型和特征:海子诗歌中几乎没有城市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远离现代社会的偏僻农村与人迹罕至的自然野性。海子的偏好是有迹可循的:一方面,海子对乡村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情感,正如西川所言:“他在诗歌里多次运用农村的意象,描写农村的生活。他的灵感来自他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和热爱。”[10]另一方面,海子在城市文明中所遭受的痛苦经历,印证了他称作“不幸的兄弟”的荷尔德林的观点,加剧了诗人的“乡村情结”:现代文明是欲望深渊,神性栖居在自然当中,对于都市来说农民只是“擅闯者”和“丑陋的酿造者”[5]336。

在文学作品多描写现代化建设的大时代背景下,海子力求用大自然最纯真的美表现人性美,同时也用大自然最真实的丑表现个体极度矛盾的心态,以自然的一体两面关照人性的多样复杂。海子所追求的是更远大的创作目标与理想抱负:创造一个能够接纳矛盾双面性的完整诗性世界,那里既有麦浪滚滚的富饶景象,也有麦子割完后的一片荒凉。《重建家园》[5]415一诗展现了诗人对如何建设理想世界的深刻构想。诗中,作者一方面提出要“放弃沉思与智慧”等机械理性的束缚,脱离历史施与个体的重负,“让大地自己呈现”生存的本真,从而实现“美”的救赎;另一方面认为应“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不必隐藏心灵中病态的一面,接纳它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从而发挥“丑”的力量。如此双管齐下,方能实现诗人“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的设想。因此,在过滤了西方象征主义中过于消极与反动的部分后,海子诗歌中的病态乡村自然的“审丑”意象在中国新时代文化中找到了生长点。

海子诗歌中的三大自然意象——象征家园的大地,象征自我的乡村与象征无限的草原,皆在诗人笔下展露出病态之美。“大地”常以病变的姿态出现,诗人借此控诉了人类的傲慢与无知,在《土地·忧郁·死亡》[5]352中,人类的血污染了大地家园,残害了地上的生灵,当“最后的晚餐端到我们面前”时,人类才发现走向终结的是人类自己。“乡村”承载了诗人大部分的生命体验,诗中既有“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5]39的宁静悠哉,也有“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5]76的爱情悲剧,还有“两座村庄隔河而睡/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5]324的孤独无助,各种个人情感在此失去了明显界限,再经过诗人无限放大和投射,极易形成丧失自我控制的心灵病态,展露出海子真实的困顿心境。“草原”是诗人心中的幻想乡,包含着无限的自由和悲伤,然而面对宏大的无限,孤独的个体只能望而却步,显得愈发渺小。《九月》[5]205一诗基调极度哀沉,体现了有限之个人与无限之世界的永恒矛盾,而诗尾“只身打马过草原”一句又展现出面对死亡的勇气和微弱却带来希望的人性之光。可见,海子诗歌中的审丑意象挣脱了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中追求“现代性”的要求,诗人重返乡村与自然寻找人性之根,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10],以诗性叩问着中华民族的灵魂。

四、海子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偏离之成因

首先,其他西方诗人的审美观与哲学思想对海子产生了较大影响,以至于削弱了海子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接受效果。例如,叶赛宁的自然诗审美思想将海子的创作进一步引向了对青春、真实、质朴、平凡之美的追寻,激化了诗人的“大地”情怀,然而却与波德莱尔以丑陋恐怖的都市社会为主体的病态审美直接对立。再者,波德莱尔的病态审美观立足于以揭露与批判为手段的“摧毁”,海子却在受到兰波(韩波)的流浪经历、荷尔德林的溯源意识,以及尼采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启发后走得更远,立志“重建”家园,用诗歌和生命追寻生存的本质,追寻人类以及自我的精神故乡。由此可见,不断变化的现实所赋予诗人的社会责任随着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而更加深远,因此海子不可能仅遵循着“审丑”之路践行他的诗歌目标,他必须兼容各家所长,经历无数次尝试和磨砺,才能成就“王在写诗”[11]的理想状态。

其次,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海子对波德莱尔病态审美观的偏离,主要体现在海子的死亡观上。海子意识中的“死”是一种包含着新生的“牺牲”,源于以舍身取义的“殉道”精神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而在中国历代诗人中,将生命意识和士大夫精神结合得最显著的便是屈原,海子诗歌便体现出了作者对屈原的死亡崇拜。《水抱屈原》[5]357的诗题表现出诗人对屈原投汨罗江自尽的态度:水不会淹没屈原,而会温柔地环抱着他。海子对屈原的自戕方式与行为产生了极端浪漫的幻想,因此通过诗歌思考了知识分子之死与道德责任的关系,展露出海子对死亡意义的诗性探寻:“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难收。”可见,无论是海子美化屈原之死,还是海子本人之死,他对传统士大夫牺牲精神的浪漫化理解和其个人的精神孤独皆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上,这种将阴郁忧愁的死亡与在绝望中绽放的再生相结合的诗歌理念是作为中国诗人的海子的独特创造。

另外,分析海子没有接受波德莱尔用来承载病态美学观念的意象类型——城市意象的原因,需要考虑到西方原始主义思潮的影响。大量运用原始神话、习俗以及生活景象作为创作素材,体现了原始主义思想对海子诗歌的渗透,诗人通过生死轮回表现出对“史诗”的构想和对原始家园精神的复归。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所指出的西方文化与原始力量的密切关系,也展现了他对原始自然、原始艺术以及原始精神的痴迷与追求:“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围。”[5]1024因此,海子将波德莱尔所关注的“人与病态城市文明”的关系在创作中替换为“人与病态自然”的关系,虽然在形式上看似走向了复古,却能够透过机械理性、人性异化、社会偏见等现实生活的病态束缚,更加贴近诗人呼吁重新反思人类自然本质中的阴暗面的诗歌理想,发掘“丑”的力量,从而实现原始精神家园的回归。

五、结语

波德莱尔与海子有着相似的审美追求:摒弃病态之“丑”受到偏见的一面,展现出与现实世界同构之“真”,从而实现对“美”的昭告与呼唤。接触“病态”的丑才能真正理解“常态”的美,这即是人类理性发展至今对感性的深刻指引。正如《祖国(或以梦为马)》[5]436中所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在西方丑文化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双重影响下,海子的诗性追求终将升华为关照全人类的世界情怀,其对西方审美观的接受与偏离现象不仅体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强大的感召力,同时也点明了一条解读世界文学的线索,由此便能更全面系统地考察世界意识在中国当代诗歌谱系中的发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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