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婷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近年来,得益于互联网络技术的全面提升和移动网民用户基数的渐趋庞大,崛起于新一代移动信息系统的短视频媒体平台正以见缝插针的传播方式和稳定的用户规模,迅速占领了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对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日常交往方式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络视频(含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到9.44亿,较2020年12月增长1707万,占网民整体的93.4%”[1]。其中,短视频用户以8.88亿的规模与高达87.8%的整体占比继续领跑长视频。随着该行业的蔚然壮观,作为网络短视频的重要组成部分,移动短视频的功能定位在趋于细化的同时亦有互渗之势,大致包括“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社交媒体类,以西瓜、秒拍为代表的资讯媒体类,以B站(bilibili)、A站(AcFun)为代表的BBS类,以陌陌、朋友圈视频为代表的SNS类,以淘宝主图视频、京东主图视频为代表的电商类,以小影、VUE为代表的工具类”[2]等六大类。
在移动短视频行业生长势态良好的背景下,以抖音、快手、火山、美拍等短视频为代表的社交类媒体表现更为亮眼。可以说,它们不仅凭借丰厚的内容积淀与广泛的传播领域,为用户搭建了一个分享时代信息的社交平台,更在深层意义上重新塑造了人们的精神需求特别是审美需求,将一种全新的审美话语交流方式推到了大众面前。即是说,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在烙入社会生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更新着人们的审美观念和审美方式,重塑着人们的审美感知。与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对电视媒体时代“在物质的层面和社会的层面上,现实紧随新技术和电视媒体,正在证明自身越来越为审美化的过程所支配”[3]10的分析类似,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正凭借强大的用户粘性和无孔不入的传播方式,紧随电视媒体的发展脚步,俨然将现实“演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审美活动……不仅影响到现实的单纯建构,而且影响到现实的存在模式,以及我们对现实作为总体的认知”[3]10。
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的出现和爆红是必然的,它既是社交媒体平台对大众审美诉求的积极回应,更是广大短视频用户进行审美交流、分享审美经验的所在。在对受众媒介接触行为与心理动机的考察中,传播学家伊莱休·卡茨提出了“使用与满足”理论。他认为用户会根据自己的特定需求,主动选择大众媒介以满足自身的实际需求。结合其在论文《个人对大众传播的使用》中所论述的,我们可以认为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能够持续吸引大批流量用户入驻的原因,除了移动通信技术的不断成熟以外,还与该类社交媒体所折射出的用户审美诉求密不可分。
在当代社会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中,虚无、疏离乃至逃离的心理倾向已然成为某些人日常生活的常态。因此,在身体和心灵可以得到片刻安宁的闲暇时间,人们往往无意追寻有内涵、有意义的理性审美活动,只想进行无意义的娱乐消遣。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所搭载的丰富影像符号,恰好满足并弥合了人们对搞笑幽默、休闲放松、娱乐消遣的审美诉求,使人们随时随地进行审美娱乐的渴望成为可能。据《2019年中国短视频企业营销策略白皮书》统计,移动短视频社交平台的用户大多出于消遣无聊的心理拿起手机,通过观看他人的生活影像、街头表演或幽默段子,来消解瘫坐在沙发上或拥堵在人潮中的无聊时光,获得身心的片刻放松。关于人们休闲娱乐的心理动机,早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就有所论及,但对人们为何需要消遣游戏的深层审美心理剖析,一直到20世纪德国哲学家加达默尔才得到明确的阐释。加达默尔称“属于游戏的活动不仅没有目的和意图,而且也没有紧张性……游戏的轻松性在主观上是作为解脱而被感受的”[4]。加达默尔认为游戏本身作为一种有吸引力的存在,能够将游戏的参与者们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使其在逐渐摆脱自身主观意识与目的、消除紧张情绪之后,真正进入游戏的审美空间。移动短视频的流行,首先在于该类社交平台所搭载的丰富影像符号极大地满足了用户娱乐消遣的游戏心理。同时,短视频影像内容生产本身与短视频用户之间的审美距离,进一步促使用户暂时忘记现实生活的困扰,唯独以超功利的审美眼光对其进行欣赏。在平和的审美心境中,短视频用户卸下了伪装,重新发现了被日常生活遮蔽的审美趣味,在游戏中达到审美快感的顶峰。
此外,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平台在依托传统表达方式的基础上,通过对语言、文字、图像、音乐、视频的整合所建构起来的影像世界,不仅具有单纯的语言、文字所无法呈现的审美现场感,而且其虚拟性的社区化聚集方式在为用户带来审美归属感的同时,进一步激发了用户的审美意识。借用美国学者尼葛洛庞帝的“第三个”住所理论便是,“互联网络用户构成的社区将成为日常生活的主流,其人口结构将越来越接近世界本身的人口结构”,“网络真正的价值正越来越和信息无关,而和社区相关”[5]。在这个赛博社区里,用户根本无需顾及社会生活中的等级差别,只要拥有一部移动智能设备,便人人都可以通过手指触摸、点击注册的方式登录社交账号,或通过上传日常生活中琐碎、新奇的视频影像吸引关注;或通过展示自身的颜值、才艺等身体话语将自我形象最大化,借此确立自身的美学价值。而且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所特有的虚拟现实性,最大程度地遮蔽了短视频用户身份的在场性,其身体话语的“在场性”与审美主体的“不在场性”在赋予人们自由审美权的同时,进一步将人们渴求自我表现与认同的审美心理发挥到了极致。人们通过短视频影像所共享的审美信息开始超越日常生活中的熟悉所在,走向以群体为特征的陌生化场域。在对自我形象与他者影像的持续书写中,短视频用户不断诉说着自我表达的审美取向以及渴望获得自我认同、实现自我建构的审美心理,并在此过程中将审美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身所属的审美群体中,以此获得更大程度的审美归属感。而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也在信息互动与价值共享的审美浪潮中,最终迎来了审美多元化和审美民众化的时代。
加拿大原创媒体理论家麦克卢汉曾宣称,“媒介是人的延伸”。如果说电影、电视等传统大众媒体的到来,标志着人类的审美感知能力开始进入以视觉文化和听觉文化为主的视听时代,那么移动互联网信息技术与智能终端的结合,则借助语音识别、指纹解锁、人脸识别等数字技术,将人类的审美感知触角延伸至一个集审美叙事碎片化、审美题材日常化以及审美主体狂欢化为一体的新型审美交流空间。
美国学者杰姆逊反复强调,“现代主义是关于时间的”“后现代主义是关于空间的”[6],“它用电影、电视、网络等‘仿象’打破了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完整性和连贯性,开启了没有秩序、支离破碎的反现代主义历程”[7],最终导致历史深度模式的消失。后现代碎片化的文化景观和移动互联网信息技术的结合,进一步催生着新媒体时代的移动短视频平台,日益将大规模的时空占有压缩为时空微小而内容相对集中的信息碎片。就现有移动短视频的时长来看,多数社交媒体的拍摄时长开始向不超过五分钟的叙事模式转变,表现出与电影、电视等传统大众媒介明显不同的碎片化美学叙事特征。比如,抖音共上线快拍和分段拍两种录制方式,其中,快拍录制时长依然沿续15秒,分段拍则控制在15秒至3分钟;快手随手拍模式仅为11.5秒,长视频则为1至5分钟不等;抖音火山版拍摄时长为15秒和60秒;今日头条则将4分钟限定为目前短视频最适合的播放时长。此外,不同于电影的宽荧幕和电视、电脑的大尺寸,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自产生日起就依托于移动智能终端,手机或平板电脑屏幕的微小化特征直接导致了移动短视频表现空间上的微小化占有。短视频媒体平台推荐使用的竖屏录制的拍摄方法,也决定了短视频媒体只能容纳日常生活中有限的视听碎片。在这些以秒计时的短视频影像中,原本具有整体性和连续性的文化景观被快速滑过的信息流不断切割为碎片化和细微化的群体占有,“以精细、破碎和非连续性为呈现方式的生活之‘微’、文化之‘微’,取而代之成为当下文化风格改变的具体征象——‘小’而碎开始全面置换‘大’而‘全’”[8],碎片化的影像生产成为主流。
在深度模式逐渐瓦解的时代,移动互联网信息技术与社交媒体平台的强强联手已然表明,美学问题不再局限于对德国传统哲学美学的沉思和追问,而是渗透于日常生活各个领域。短视频用户所关注的审美对象也早已从18世纪哲学美学研究的象牙塔中分离出来,走向精心装潢的大型百货商店或电影院、酒吧、书店等美学气息浓郁的场所,并在此过程中更加注重对日常生活影像的叙述。在移动短视频所建构的虚拟审美空间中,用户无需深度思考,只需对感兴趣的日常事件或他者与自我形象进行录制,然后将视频影像中的信息符号剪裁并添加贴纸、文字、配乐、特效等生活美化,便会使本不具备明显审美趣味的日常生活事件或场所纳入短视频这类“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之经纬的迅捷的符号与影像”[9]的录制环节,立刻笼罩于美学的光晕之下。出现于该审美空间的一切符号景观,无论是年轻人青睐的艺术场所,还是中老年群体涌现的街头广场,都在短视频媒体的配乐和滤镜面前消弭了日常性。在这些日常化的生活场景中,“‘美’不再是指示生活目标的升华之境”,审美亦“不再是特定意义上人的精神活动,而是作为一种普遍泛化的日常生活形象,陈述着每个人的当下情绪与生活感受”[10],高雅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已然逐渐抹平,日常生活逐渐成为广大用户传递审美趣味的根据地。换句话说,人们在借助移动短视频社交平台进行审美创造与审美接受的过程中,不仅将传统美学的表现场域转移到日常生活,拉近了生活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审美距离,更进一步延伸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维度。
根植于互联网去中心化的传播方式,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有意将用户从传统“一点对多点”的线性化传播方式中置换出来,“多点对多点”的发散性传播方式开始全面取代单向化交流。伴随着审美话语权力的释放,精英阶层所独享的审美话语垄断现象与审美文化边界已然逐步消解,审美主体狂欢化的时代悄然而至。就短视频影像生产传播机制本身而言,短视频的生产模式几乎消弭了用户创作与消费的所有技术壁垒。不需要较高的技术门槛,也不需要昂贵的拍摄设备,只需要借助一部移动智能终端,点开各类短视频媒体,左右或上下滑动进行视频切换,双击屏幕点赞或收藏感兴趣的话题,进入视频下方留言板即可参与话题讨论;点击摄像机图标即可进行视频创作,变速、定时停等拍摄方式简单易行,制作难度低且完成度高。短视频平台的内容推荐基于机器算法,因此,只要用户发布的视频影像具有一定审美价值,都有可能被算法技术推送至平台首页,获取高额点击率和关注度。如同举办狂欢节的大型活动广场,短视频媒体中的任何用户都可以借助影像生产展示日常生活状态。正像巴赫金在狂欢理论中所指出的,“在狂欢中所有的人都是积极的参加者,所有的人都参与狂欢戏的演出。人们不是消极地看狂欢……而是生活在狂欢之中,按照狂欢式的规律在过活”[11]。即是说,全民狂欢式生活所具有的宇宙性质是一个人人都是创造者和参与者的特殊状态,不仅能够将用户从各种禁锢中解救出来,更将平等与自由的权利赋予每一个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光小镇青年们能够将审美权力牢牢掌控在手中,尽情表达自身的审美诉求;中老年等社会边缘群体也借此获取了更广泛的关注;更多学校、机关单位及政府媒体诸如《央视新闻》等先后入驻快手、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从而呈现出众生狂欢的美学特征。
无可置疑的是,出现在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中的所有影像符号都被审美化了,“人人都是美学人”的“生活美学”时代已经到来。在为审美大众化欢呼的同时,更应注意到碎片化审美影像符号所带来的深层审美经验的缺席,以及短视频用户审美认知水平参差不齐所带来的审美趣味缺失,都使得短视频社交媒体在唤醒用户审美意识、建构审美空间的同时,不得不面临短视频内容生产的浅薄化、虚无化与畸形化的审美危机,从而呈现出审美建构与审美消解的双重博弈。
最明显的是,在这个“颜值即正义”的时代,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在以审美化的眼光审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使人们过于沉迷在该虚拟空间建构的“身体美学”与“生活美学”影像之中。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讲,不只是移动短视频类社交媒体,媒体市场出现的各类社交软件都准确抓住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期待,尤其是对身体话语的审美期待,无一例外地设置了堪比医疗整容效果般的美颜、美妆、美体等美化模式。恰如美国学者舒斯特曼所指出的,“当长途通讯使身体的在场变的不再必要的时候,当媒体的身体构造和整形的电子人手术等新技术挑战真实身体的确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却好象越来越重视肉体”[12]。可以说,自从新媒体技术开始渗入日常生活,人们的审美期待尤其是身体审美期待就已经被纳入了既定的审美范式之中。尽管借助技术手段,实现千百年来人类对美好的事物不懈追求是值得肯定的,但审美化的情感诉求不应以独特性的黯然离席为牺牲。短视频用户一旦进入社交媒体所设置的自动美颜空间,将无可避免地成为统一审美标准下的虚拟影像,其多样化的美学特征已然被统一的审美范式所征用,新的审美霸权主义由此而生。
此外,人们的审美情感也在既碎且微的文化景观中呈现出平面化倾向。在信息符号高速流动的短视频影像中可以发现,无论是入驻的影视明星、美妆博主还是普通用户,我们并不能准确识记浏览过的每一张面孔和情绪。经过美颜、滤镜和种种特效包装的人们,其充盈的表达欲望早已付诸短视频平台为其准备好的表达模板之中,众多短视频用户正在沦为没有背景、性格、生活烦恼的情感缺失者。这种短平快的审美倾向与个性化算法推荐机制携手,最终将人们重重围困在信息茧房所编织的审美交流空间,审美信息的广度全面置换了审美交流的深度,浅层化的审美愉悦取代了多样性的审美诉求。人们被淹没在信息泛化的审美表象之中,原本情感丰富的审美心理被表层化的审美愉悦所取代,原本充盈的精神世界逐渐被瓦解了意义的多元,沦为统一范式下的机械传达。这也正是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所担忧的,“一旦拱手将自己的感官和神经系统交给别人,让人家操纵—而这些人又想靠租用我们的眼睛、耳朵和神经系统从中渔利,我们实际上就没有留下任何权利了”[13]。
值得注意的是,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在为人们谋取审美话语权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人们的审美焦虑与审美恐慌,恰如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对全景开放式监狱的阐释那样,“我们不是置身于圆形竞技场中,也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处于全景敞视机器中,受到其权力效应的干预”[14]。在短视频社交媒体用户看来,如果自身发布的影像得到点赞、转发或者评论,就能从中获得一定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反之,如果反响平平,则会加重审美主体的虚无感。于是,以博取高关注度和高点赞率为第一诉求,部分短视频用户开始有意利用社会的猎奇心理,将种种看似新奇实则意义虚无化、病态化甚至审丑化的影像符号纳入社交媒体的审美空间,借此博取他人乃至整个社会审美共同体的关注,比如抖音和快手曝光的大量非理性事件。可以说,这类游走于社会边缘的亚文化审美群体,固然在以自身的方式努力冲破主流审美文化的束缚以夺取审美话语权,但他们对新奇化、夸张化事件的过度追逐,将病态化的审美倾向发挥到极致,最终在他者监狱中逐渐丧失了积极健康的审美趣味,一步步沦为他者的审美附庸。
综合以上不难看出,致力于拥抱美好生活的抖音、快手与“更多朋友更大世界”的火山等移动短视频社交媒体,不仅是用户表达诉求、展示形象的社交平台,更在打破主流审美话语束缚、促进审美话语权力释放与更新审美观念的过程中,为广大用户建构了全民共享的审美交流空间,使其精神诉求特别是审美诉求得到满足成为可能。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忽视其背后所隐藏的审美同质化弊端和深度审美体验缺失的问题,尤其是审美低俗化现象。这就需要重新审视短视频用户与社交媒体的关系,理清短视频社交媒体在争夺审美话语权时所采取的极端方式与审美趣味低俗化之间的深层根源。虽然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客户端曾通过封锁下架账号、监管约谈等方式力图遏制不良之风,但就内部原因看,部分审美格调低下短视频的“病毒式”流行,与其说是媒体运营商管理不善,不如说是市场与资本强强联手的消费语境下短视频用户乃至社会审美共同体在争夺审美话语权时所采取的极端方式。短视频社交媒体所提供的不过是透视社会审美群体的窗口而已,而如何更好地规划短视频社交媒体平台的未来发展,摒弃审美浅薄化与低俗化的双向侵蚀,化解人们的审美焦虑和审美恐慌,真正成为用户进行审美创造、表达审美诉求、提升审美素养的重要载体,建构一个审美话语平等而审美韵味丰富的审美空间,将“人人都是美学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审美诉求引入日常生活实处,不仅是短视频企业义不容辞的责任,亦是每一个审美个体应该深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