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镜像的历史折射
——秦琼形象的文学演绎及其意义

2022-03-17 14:52
关键词:小说

石 雷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东城 100732)

小说演绎历史,在本质上总是特定时代作者对历史的剪裁、渲染和虚构,是个体对历史的解读,犹如透过时代光镜的影像,折射出文人与时代交涉的多重内涵。

典型人物形象的流变轨迹渗透着时代的起伏转迁及文学风尚的演变。在唐朝开国元勋中,秦琼是一个重要人物,也是迄今家喻户晓的传奇英雄,民间群奉以为门神,他与尉迟恭成为抵御邪祟入侵门户的偶像。在长期的民间文艺发展中,秦琼曾是元杂剧舞台上活跃的剧目的主题人物。而在此后明清两代盛行的隋唐演义小说中,秦琼的地位更是得到了进一步提升,成为诸多小说反复塑造与演绎的经典人物形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无数自洽性的情节编织中,秦琼形象已逐渐脱离以往通俗文学惯常的历史本位思维与理想政治表达的书写路径,开始着眼于历史以外的时代讯息承载与作者个人内在情志的隐微呈现。这种转变为探寻讲史小说的演进轨迹提供了一个视角。

一、明代讲史小说中的秦琼:从乱世骁勇到开国儒将

两《唐书》对秦叔宝的书写无疑是此后文学领域秦叔宝形象塑造的起点。秦叔宝在唐太宗敕绘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中名列最末,其中鄂国公尉迟恭排第七,卫国公李靖排第八,褒国公段志玄排第十,程知节排第十九,这些都是军功卓著的战将。由此可见,秦叔宝虽是唐朝开国元勋,但与尉迟恭、程知节相比,地位还是略逊一筹。他早年为隋朝军士,后相继为李密、王世充部下,武德二年(619)归顺秦王李世民,跟随李世民屡建战功,以功拜左武卫大将军。两《唐书》对他的事迹记叙不多,唯一突出的一点是勇武。“叔宝每从太宗征伐,敌中有骁将锐卒,炫耀人马,出入来去者,太宗颇怒之,辄命叔宝往取。叔宝应命,跃马负枪而进,必刺之万众之中,人马辟易,太宗以是益重之,叔宝亦以此颇自矜尚”[1]2502。刘餗《隋唐嘉话》也有相似记载:“秦武卫勇力绝人,其所将枪逾越常制。初从太宗围王世充于洛阳,驰马顿之城下而去。城中数十人,共拔不能动,叔宝复驰马举之以还。迄今国家每大陈设,必列于殿庭,以旌异之。”[2]经常披坚执锐,自然受伤亦多,所以秦叔宝“其后每多疾病”,并对人说:“吾少长戎马,所经二百余阵,屡中重疮。计吾前后出血亦数斛矣,安得不病乎?”[1]2502总之,史书记载的秦叔宝就是一位身经百战、屡立战功的骁将。

至于秦琼之数易其主,史书并未多予关注,这是因为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拥众甚多,据地较广,称王称帝者,如窦建德、李密、宇文化及、王世充、刘黑闼等等,不下数十家。各个山头争斗吞并,其部属聚散分合,是为常态。秦王李世民远见卓识,胸怀博大,招降纳叛最多,他手下的名臣如徐茂公、魏征、尉迟恭等皆是,所谓得人才者得天下。隋朝崩溃,天下无君,军阀混战之时,良禽择木而栖,并不存在政治伦理问题。即如汉末混战中,刘备就依附过公孙瓒、曹操、袁绍、刘表等,最后又都弃之而去,人们并未谴责他不忠不义。《通鉴纲目》记载秦琼弃王世充而投奔李世民,是这样描叙的:

王世充以秦叔宝、程知节为将军,待之皆厚。然二人疾世充多诈,知节谓叔宝曰:“王公器度浅狭,多妄语,好咒誓,乃老巫妪耳,岂拨乱之主乎!”至是,世充与唐兵战于九曲,叔宝、知节以数十骑,西驰百许步,下马拜世充曰:“仆荷公殊礼,深思报效;公猜忌信谗,非仆托身之所,请从此辞。”遂降于唐。[3]

由此看来,秦琼、程知节背弃王世充并没有多少忠不忠、义不义的心理挣扎,王世充非拨乱之主,弃之而去乃理所当然。《通鉴纲目》着笔秦琼的文字并不多,在隋唐之际历史风云中,他的作用和地位都是有限的。

民间说唱有关隋唐之际历史的节目甚多,在民间传说中,秦琼的历史地位大大提升,关于他的故事逐渐积累并得以丰富。宋代“说话”中的讲史书,今天已不可知其详情,然元杂剧搬演这段历史的剧本中,涉及秦琼的就有《魏征改诏风云会》《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宝》等,正是因为正史对秦叔宝勇武的渲染,使得此后的说唱文学首先突出的便是他的这一形象特点。比如元杂剧,正面描写秦叔宝的有《魏征改诏风云会》《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宝》,对此均有不同程度的描绘与渲染。如《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借李靖口云:“俺秦叔宝仗着唐元帅的威风,锏打死萧虎;段志玄显大将的英雄,剑斩了萧彪。好相持也!叔宝英雄不可当,全凭铁锏保封疆。打翻萧虎难逃命,更有将军段志玄。剑斩萧彪魂魄散,阵前萧铣大开言,单搦秦王双战斗,今朝目下定江山。”[4]“叔宝英雄不可当,全凭铁锏保封疆”,对秦叔宝勇武的夸张与两《唐书》的记载大体一致。《徐茂公智降秦叔宝》亦复如是,秦叔宝还未出场,即借魏征的口说他“能对垒单雄信,有智谋,会排兵布阵般般固,安邦定国庄庄富,挟军捉将人人拒”,而秦叔宝的自白亦云“幼习战策,武艺过人,一对熟铜简,天下无对”;这并非自夸,与其对垒的唐将马三保即说“闻名叔宝英雄辈,双简寰中世上无”,尚未对阵而胆已先落。该剧除突出秦叔宝的勇武外,已开始塑造其忠君的形象。他在李密金墉城战败后与程知节一起降郑,后郑、唐交兵,秦叔宝英雄无敌,令唐将胆慑,徐茂公遂根据王世充阵营内的矛盾献反间计,令秦叔宝不能安身,在此情形下陆德明劝他投唐,他仍云,“依着我的心,既降了王世充,又投那唐元帅,做甚么来”,又说“依着我,休生疑忌,进忠心惟有天知”。程知节趁机进言道:“岂不闻高鸟相良木而栖,贤臣扶明主而佐也。”秦叔宝遂云:“高鸟相良木去同栖,至如俺投降去,他那里信音稀,怎生着我领三军,心去急。”[5]秦叔宝忠于王世充的心虽然不那么坚定,但较之正史,已经大不相同了。

对于民间传说中的某些元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吸收不少。《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现存最早刊本为嘉靖三十二年(1553)杨氏清江堂本,其正文首题“新刊参采史鉴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编者署“鳌峰熊钟谷”。熊钟谷即建阳熊大木,他也是《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编撰者。《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仿《通鉴纲目》体例编年叙事,抄录《通鉴纲目》甚多,但也杂糅进不少民间传说。叙写秦琼英雄业绩的有第三十三节“美良川锏鞭逞战 三跳涧勒马飞度”,第五十五节“建成画计邀元吉 叔宝拥盾救秦王”,前者叙写秦琼在战场上解救李世民于千钧一发之际,后者写秦琼“鸿门宴”上孤身救出李世民。这两节皆叙秦琼于危难之中救主,其勇武和忠心的彰显十分突出及明显,但值得关注的是关于他弃郑归唐的描写。第二十七节“窦建德大胜唐兵 秦叔宝锏打潘林”写王世充与李世民两军对阵,身在王世充阵营的秦琼挥舞双锏出战,立马打死唐军的潘林,俘获欧阳武,令李世民大惊失色,不敢再战。第二十八节“程知节用反间计 秦叔宝弃郑归唐”写李世民在闷闷不悦之时,徐茂公献计招降秦琼,通过程知节劝说秦琼,“自故主败后,余人皆归关中,独我与老兄来投郑主。今世充弑君夺位,天下皆为仇敌。尚又听信谗言,弃逐忠良,多用浮词,以惑其众,实非帝王气象也。久闻秦王世民仁慈大度,下士推诚,此乃拨乱之主矣。即目唐、郑交兵,尊兄若不早定大计,异日与草木同朽,悔之晚矣”。秦叔宝不为所动,回答曰:“为人臣止于忠。今既委质为郑,复生异图,是导后世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程知节不得不用反间计,使王世充怀疑秦琼有二心,徐茂公方怀揣李世民招降密信说动了秦琼,秦琼与程知节在九曲与唐兵对阵之时,拜辞王世充“仆感公厚礼,深思报效,见公多猜忌,信谗言,非可托身之所。请从此辞”[6]342-349。言罢,二人翻身上马,投奔唐阵。

秦琼的弃郑归唐,《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抄了《通鉴纲目》一部分,但增加了秦琼事郑,徐茂公、程知节使用反间计方达成归唐的结果。这个添加的情节,在文学上让故事曲折,情节跌宕起伏,而在思想上无疑提出了“忠义”,秦琼要做忠臣,但王世充多疑用谗而非仁主,秦琼弃郑归唐亦合孟子的君臣之道。

而在具有说唱性质的《大唐秦王词话》中,尽管其采纳传说与虚构的成分更为明显,但秦琼的上述形象特点仍然十分突出。如第四回介绍秦叔宝的唱词就说他是“五虎丛中无敌手”,第二十六回徐茂公向秦王介绍他时甚至说:“岂不闻楚项羽的英雄,巨无霸的骁勇,一个乌江自刎,一个昆阳斩首,何足道哉!臣今举保一员大将,智胜韩侯,勇敌项羽,天下有一无二,高似敌人。”唱词有云,“果是英雄无敌手,才兼文武有谁伦。立身谨厚存忠孝,正己清廉重义仁。战策能通孙子法,兵韬尽晓吕公文。枪抡锏转惊神鬼,骁雄列国尽知名”[7]536。几乎将秦叔宝列为隋末英雄中头把交椅的地位,所以在小说极度渲染的秦叔宝、尉迟敬德虹霓涧大战中,竟在战前安排秦叔宝带了三分病——跳涧时被马鞍鞒前心扛了一下,口内一连泛出三口血。小说称这种安排的原因是,“秦叔宝按上界天蓬星,尉迟恭按上界黑杀神,怕天蓬难为黑杀,以此天降三分病与叔宝,教他上阵常带三分病”[7]610-611,这无疑是侧面突出了秦叔宝的勇武超过了尉迟敬德,因为他带三分病尚能与尉迟敬德战平,若身体完好结果可想而知。当然,《大唐秦王词话》秦叔宝形象较之以往——尤其是史传,出现了相当明显的变化,那就是除了勇武外,他同时还具有了明显的儒将风度。比如他在“避迹潜形洛蕊城”时,“每日观书玩典,论古谈今,把功名富贵视若浮云,一心要向林泉乐隐”[7]542,然却不免自叹曰:“锏随我十余年不离左右,到军前临阵上屡立功勋。争奈我运蹉跎未逢真主,近日来心志懒无意朝簪。曾似那汉孔明南阳高卧,总不如周吕尚渭水垂纶。评乐毅论韩侯皆为名将,百里奚齐管仲尽是能臣。他四人未遇时埋名隐姓,忽一朝龙得水际遇风云。兴社稷灭烟尘传芳后代,定江山谋王伯万古留名。如今喜一炉香竹篱茅舍,避尘嚣抛世网甘分山林。”[7]544除此之外,《大唐秦王词话》也继承了说唱文学中秦叔宝忠君形象的一面,第二十七回“茂公智说秦叔宝 世民义释程咬金”写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不过,内容上有一定调整,徐茂公用的不是反间计,而是激将法——即“智说”。尽管秦叔宝此时隐居心有不甘——未逢真主而功业难建,但当徐茂公说出秦王命应紫薇,他也表示认同,却仍说:“唐朝虽是真命天子,若论你我,不该投唐,想魏王四马投唐,被秦王数次羞辱,直逼到断密涧而亡,你我若去投唐,就不忠了。”[7]552忠君的对象是李密,而非王世充,这一点与《徐茂公智降秦叔宝》颇为不同。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大唐秦王词话》写秦叔宝在李密失败后就直接隐居了,徐茂公向唐高祖介绍他时说的就是“李密因中神师计,避迹潜形洛蕊城”,这种叙事处理无疑就避去了他降郑对其忠君形象的负面影响。很显然,较之以往的说唱文学,《大唐秦王词话》进一步加强了秦叔宝忠君形象的特点。尽管《大唐秦王词话》对秦叔宝的这种形象塑造难免俗套,但却造成了秦叔宝形象的根本转变,即由勇武开始向儒将形象转移。

“按鉴演义小说刊行当时,满足了一般民众对于了解历史的需求,且有程度不同的故事性,也是一种消闲的读物,故而畅行于世,成为小说的一种引人注目的类型。这个类型的作品固然比元刊《三国志平话》之类的讲史平话多一些‘史’的意味,但编撰者既无钩稽史书之学力,又乏文学想象的能力,更不能像《三国志演义》作者那样将史书和想象结合而融为一体,因而行之不远”[8]。《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中的秦琼符合按鉴演义小说的特征,《大唐秦王词话》本于民间说唱,离史传更远,这自然使得作者具有更大的虚构改造与发挥想象的空间,从而吸引大众读者的喜爱。所以《大唐秦王词话》秦叔宝形象由勇武到儒将形象的转变,在此后隋唐讲史小说中基本被承袭下来,并且还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加强。如秦叔宝归唐,《大唐秦王词话》徐茂公是通过“智说”,没有经过太大的曲折,而且秦叔宝心理的障碍是曾事魏王李密,而李密又死于秦王之手。但在《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中,秦叔宝虽然没有这个心理障碍,但忠君思想却更为强烈,并且针对的还是王世充。小说这样写程知节游说秦叔宝的情景:

却说知节回至营中,密见叔宝曰:“自故主败后,余人皆归关中,独我与老兄来投郑主。今世充弑君夺位,天下皆为仇敌,尚又听信谗言,弃逐忠良,多用浮词,以惑其众,实非帝王气象也。久闻秦王世民仁慈大度,下士推诚,此乃拨乱之主矣。即日唐、郑交兵,尊兄若不早定大计,异日与草木同朽,悔之晚矣。”叔宝曰:“为人臣止于忠,今既委质为郑,复生异图,是导后世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知节曰:“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尊兄有擎天驾海之才,四方谁不惧仰。今若弃暗投明,取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必区区而在人之下乎?”叔宝叱之曰:“贤弟再不许出此言,如复来说,恐叔宝心性激烈,不利于君也。”知节惶愧而退。[6]342-343

最后程知节与徐世勣不得不采用反间计,迫使秦叔宝弃郑投唐,这种书写与正史的记载可以说已经相当远了,其目的无疑是为了强化秦叔宝的忠君思想。《隋唐两朝史传》在叔宝归唐的书写方面,内容与《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大体相同,而叔宝回绝知节的话更为斩绝:“汝勿多言,再言必斩!”[9]《隋唐两朝史传》乃修订增补《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而成,关于秦琼的描写基本无异,可略去不论。

这几部作品产生在明代中叶,对秦琼的描写与《通鉴纲目》有异,是为时代使然。明代中叶,朱家天下表面似乎牢不可破,但内里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首先是明初的“靖难”,朱棣起兵夺取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虽然是内部的斗争,但是在封建礼教看来,建文帝是朱元璋钦定继承人,合法继位者,朱棣此举当属弑君篡夺,大逆不道。以建文帝旧臣方孝孺为代表坚持礼教的诸臣,遭到极其惨烈的镇压,这是明朝后世士大夫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成为纠缠明朝后世皇帝们的幽灵。其次是明英宗“夺门”之变,明英宗亲在土木堡之役中战败,为瓦剌人所俘,北京危在旦夕,于谦临危受命,保卫了北京,后来明英宗被释放回京,于景泰八年(1457)发动政变,废掉已取代他的明代宗,并杀了于谦。忠奸不辨,人心不服。第三件便是嘉靖皇帝挑起的“大议礼”之争,嘉靖皇帝继承正德皇帝之位,只是正德皇帝的堂兄弟,正德皇帝无子,遂被过继给弘治皇帝为子,承继了大统。按宗法礼仪,他应奉弘治皇帝为皇考(父),而生父兴献王应为皇叔父。但嘉靖执意祀奉兴献王为皇考,朝廷分裂为两派,凡反对者均夺官论罪,奉迎者加官晋爵。嘉靖中后期又有奸臣严嵩得势,把持朝柄,陷害忠臣,朝政一片黑暗。

以上造成了明朝深刻的政治伦理危机,奸臣当道,忠臣遭殃,面对如此现实,人们的不满会直接或曲折发泄而出。戏曲舞台上,便有李开先《宝剑记》,该剧作于作者受到政治迫害、罢官闲居之时,故有借古喻今之意,《曲海总目提要》谓其“特借以诋严嵩父子耳”[10]。更有传为明代王世贞创作的《鸣凤记》,竟直以当时重大历史政治事件为题材,揭露严嵩父子的专权祸国,也塑造了一批忠臣义士的形象。忠奸斗争,成为一时影响极大的题材。因此,小说《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叙写隋唐之际历史,在秦琼形象中加入“忠”的元素,也就不足为怪,它正是时代风尚的一种自然呈现。

从《大唐秦王词话》到《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与《隋唐两朝史传》,虽然秦叔宝形象的儒将色彩愈来愈浓,忠君思想也越来越突出,但对“义”的表现却并不明显,比如李密死,抱竿哭主的是魏征,为单雄信求情且其临刑割股肉啖之者为徐世勣。这与此后出现的《隋史遗文》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二、《隋史遗文》中的秦琼:草泽英雄的失路悲歌

袁于令创作《隋史遗文》,隋唐说唱文学与演义小说皆可供其参考,秦叔宝形象也已形成相对稳固的范式。但是他在创作《隋史遗文》时,却没有直接因袭这些现成的文学资源,而是另出机杼,对秦叔宝形象作了大幅度改写,塑造出了一个崭新的秦叔宝形象。首先,秦琼成为隋唐之际的重要人物,是小说的主要角色。与以往的同类作品相比,袁于令塑造的秦叔宝形象有两大特异之处。一是大大弱化了其勇武的形象,代之而起的是命运坎坷的草泽英雄。小说大部分的内容叙写秦叔宝未发达时的身世经历,而对他此后的建功立业内容则书写得相当仓促,可见其叙事的重心所在。其典型的例子是,以往突出秦叔宝勇武的美良川大战,小说写得极为简略,由两人大战的安排亦可看出作者无意渲染这样的情节。第五十四回写秦王当时吩咐叔宝道:“尉迟虽勇,料不能当将军,我还差民部尚书殷开山相辅。尉迟这厮,骤胜兵疲,况转输劳苦,必为我败。”[11]454所以两人打斗时,所写场面仅“殷开山与寻相,都两下结阵,在那厢看。称赞好一对将军,真是棋逢敌手”[11]455-456几句,就草草结束了。该回的总评也颇有意味,其中说:“复取晋阳,乃造唐根本;败尉迟,乃破宋金刚张本;而美良川之战,叔宝为最,秦王之得叔宝力,亦于此为最。附骥千里,斯无负其材武矣。”[11]457不写秦王因叔宝而有功,却说叔宝因附骥才得以展其材武,作者叙事重心转移之大,于此可见一斑。二是“忠”的弱化与“义”的张扬,并突出乱世见机与择主的重要性。比较典型的是小说对其弃郑归唐一节的书写,在《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与《隋唐两朝史传》中,写秦叔宝在李密兵败后归郑,都模糊地说他与程咬金一起降郑,而《隋史遗文》中秦叔宝早已看出王世充阴险狡诈的一面,无意降郑,因不欲拂好友单雄信之意——即重义气,才不得已降郑。看到王世充的一番作为后,程咬金与秦叔宝皆不自安,遂主动投唐,这与正史的记载颇为一致,而完全有异于《大唐秦王词话》与此后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隋唐两朝史传》。很显然,在这一节目的书写中,“义”的意义压过了“忠”,侧面强调了乱世择主的重要性。

袁于令在小说第一回前的诗中说:“繁华消歇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11]1这可以说是对整部小说命意的精炼概括。他说繁华易逝,若要不朽,还须建立大的功勋,因此要有“扶天日坠”的壮略与不入“弩骀群”的雄心,乱世不得志时姑且隐迹而居,待运启时再择真主而有所作为,从而留名于青史。所以小说前半部写的是“时危俊杰姑埋迹”,后半部便转向了“运启英雄早致君”。无论正史还是此后的说唱文学、历史演义小说,皆不涉及秦叔宝出身于微时事迹,而袁于令偏偏如此看重此点,却是为何?小说第一回有言:

从来极富极贵极畅适田地,说来也使人心快,听来也使人耳快,看来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场冷落败坏根基,都藏在里边,不做千古骂名,定是一番笑话。馆娃宫、铜雀台,惹了多少词人墨客,嗟呀嘲诮,止有草泽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尽的都是落寞凄其,倒会把这干人弄出来的败局,或时收拾,或是更新,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虽是后来彰显,他骨格却也平时定了。譬如日月,他本体自是光明,撞在轻烟薄雾中,毕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识得。就到后来,称颂他的,形之纸笔,总只说得他建功立业的事情,说不到他微时光景。不知松柏生来,便有参天形势;虎豹小时,便有食牛气概。[11]1

这就是说对于英雄豪杰,人们往往只看到其后来建立的不朽功勋,而忽略他的光芒于其微时实际已存在,即“他本体自是光明”,只因“撞在轻烟薄雾中”,光芒虽已射出,而“人不识得”罢了。所谓“松柏生来,便有参天形势;虎豹小时,便有食牛气概”,言外之意不外乎:身为上者,须有在英雄微时即能识别其价值之眼光。这也许正是袁于令重点书写秦叔宝微时经历的命意所在。

与以往写英雄豪杰的落寞与数奇不同,袁于令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天下无道。如小说第三回开首诗《宝剑篇》云:“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匣底铦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华阴赤土难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并称这首《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11]18这就是说,在天下无道的时代,像秦叔宝这样的英雄豪杰遭遇埋没的命运是必然的。所以即使有盖世的英才,也不得不品尝“混迹尘埃”的种种艰辛。小说在此方面着力最多,尤其是秦叔宝解犯人在潞州耽搁一段,由于盘缠放在好友樊建威那里,加之蔡太守迟迟不给回批,致使秦叔宝在潞州滞留了很长时间,因无力付房饭钱,遭到了店主人王小二无情的奚落与催逼,令秦叔宝极为难堪。小说第六回开首诗叙其情状道:“金风瑟瑟客衣单,秋蛩唧唧夜生寒。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天涯游子惨不欢,高堂垂白空倚阑。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惜羽翰。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11]44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秦叔宝不禁在四面漏风的破屋中,手弹金简,口内作歌道:“旅舍荒凉雨又风,苍天着意困英雄。欲知未了平生事,尽在一声长叹中。”[11]49最后不得已,只得卖祖传的金简以度日。《大唐秦王词话》也有卖简的情节,不过那并不是秦叔宝缺钱无法度日,而是“避迹潜形洛蕊城”时,觉祖传的金简对他已无意义,空使宝贝与自己一样遭到埋没,不如度与有缘人,于国有利,所以他让家僮拿去卖时吩咐道:“你拿这对简去长安街市上卖与人罢。人问你要卖多少钱?你说要卖一千贯钱。倘若说怎么要卖这许多?你说这简是定国安邦之宝。”[7]544当然,卖简还有结构情节的作用,正是因为家僮卖简才使徐茂公找到秦叔宝,并“智说”其弃郑归唐。而在《隋史遗文》中秦叔宝卖简则是为了活命,其结果是当铺老板黑心,竟要将其以废铜价充当,价钱不足五两银子,叔宝只得又抱着简回去。第二天又牵着马去卖,而他的马因主人无钱,也遭到了店主人王小二的虐待,瘦得不成模样,牵到集市,不说卖了,连瞅睬的人都没有。秦叔宝的金简为祖传之物,虽长久没用已经锈蚀,但仍不失为战场上有力之利器;而其黄骠马虽瘦,也是难得的千里宝马。它们的命运竟然与秦叔宝一样,沦落到无人赏识的地步,所以此回作者颇多感慨之语,如“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11]52,“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11]54,“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得食猫儿强似虎,败鸰鹦鹉不如鸡”[11]56,“夙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11]58。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最后经一老农介绍,秦叔宝将马牵去卖给一位识马之人,此人就是单雄信。单雄信虽极为仰慕叔宝,但他却不敢说出真实姓名,小说这样写他此时的心情行为:

此时叔宝已完全为悲惨境遇折磨得英雄气短了,以至得卖马银子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饭店饱餐一顿,而恰巧又遇到了“肥马轻裘”的好友王伯当与一少年——即李密,想到此时自己衣衫褴褛,无脸相见,但怕故意走开,又被发现,内心极度尴尬。小说这样写道:“叔宝在东厢房却坐不住,拿了潞绸起身要走,不得出去。进来时不打紧,他那栏杆围绕,要打甬道才出去得。二人却坐在中间,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他若顺倒头竟吃酒,倒也没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当就看见了……”由于伯当不敢确认,“叔宝见伯当说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要实这句言语,转过身紧看着叔宝,吓得叔宝头不抬,箸也不动,缩颈低坐,像伏虎一般”。最后,叔宝怕人走过来看出显得没趣,只好相认了,这一认,二人不禁“抱头而哭”,叙述者于此插话道:“这人乍相见无甚关系,叔宝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总是:知己虽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穷途泪。”[11]65-66丈夫固然“不落穷途泪”,但这长期困辱的委屈又如何忍受得住?

秦叔宝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在回乡的路中又病倒在魏征的道观;疗养中为前来做法事的单雄信发现,邀往庄上盘桓,病好后立意回乡,单雄信赠银数百两,结果在路上住店被当作响马贼,叔宝失手打死了店主人,吃了官司;虽经单雄信上下打点,还是被治罪发配幽州。被解到幽州后,小说又写他进辕门的情形道:

童环捧文书,金甲带铁绳,将叔宝斑锁牵进。进大门还不打紧,只是进仪门那东角门,钻在枪刀林内。到月台下,执牌官叫跪下。东角门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远,就像爬了几十里壁陡高山,三人都喘息不定。秦叔宝身高丈余,这一个豪杰因在威严之下,只觉自己的身体都小了。[11]108

最后一句堪称神来之笔,写尽秦叔宝威严困辱之下的惨淡,令人同情,生无限感慨之念。

在这些情节里,作者只写秦叔宝的困顿,丝毫不渲染其勇武的形象,唯一的一次显露身手,是在张奇的店里。张奇将其看作响马,准备晚上趁叔宝熟睡时将其擒拿,当他们打进叔宝房中时,叔宝“只道歹人进来抢劫,怒火直冲,动手就打一掌去,遢的一响,把张奇打来撞在墙上,脑浆喷出桃花,牙齿乱抛瓠子。哎哟一声,气绝身亡”[11]90——叔宝因此吃了官司,其实这只是一次无意中失手。试看在潞州数次受店小二凌辱,秦叔宝都咬牙忍住了。比如从单雄信二贤庄卖掉马回来后那次,秦叔宝敲门,王小二就是不开,让他在外面的木柜上歇卧,要知道这可是寒冷的冬天。此时“叔宝牙关一咬,眼内火星直爆,拳头一纂,心中怒气横飞”,但是转念一想:“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场,少不得经官动府,又要羁身在此,打什么紧。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说起卖马的事,来朝不等红日上升就来拜我,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可是豪杰的举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开交,熬也熬得他起了。这样小人,说有银子还他,毕竟就开门了。”[11]67-68难怪孙楷第说《隋史遗文》“所记叔宝之态度见解,乃与细民同科,豪迈不群之气,甚嫌其少。其规模气象,尚不及梁山泊武二诸人,乃以貌凌烟阁上之胡国公,亦厚诬古人,不称之至矣”[12]。殊不知,不写叔宝之勇武,而着重刻画其困辱之辛酸,正是作者袁于令期望达到的叙事效果。因为他不是在写历史与传说中的秦叔宝,而是他个人心目中的秦叔宝。

除此之外,秦叔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身处穷辱之境而不失人格尊严。比如在潞州,本知单雄信豪侠仗义,却并不前去求助,对王小二的催逼隐忍到“常人不能及”的地步,作者于此评曰:“以穷求助,岂豪杰行藏?况且无因至前,亦岂壮夫所乐?不往见,不通名,才见叔宝出人头地处。总之雄信自好客,叔宝自爱鼎,不可同年而语也。”[11]60又道:“如叔宝者,真乃贫而有守者也。有轻财之友而不投,遇豪贵之交而不认,所云穷且益坚者,非耶?今人自己贪得多求,反议其耻贫贻困,将饥附饱飏,反为豪杰乎哉!”[11]69

综上可见,《隋史遗文》中秦叔宝形象较之以往作品已大异其趣,洗去了秦叔宝身上原有的草莽英雄气,代之以洁身自爱的士大夫情怀。袁于令不写秦叔宝如何驰骋沙场披坚执锐,以建立不世功勋,而将笔墨转向微时不为人知的一段辛酸经历,这种书写已完全逸出正史的内容及评价基调。两《唐书》中,对秦叔宝早年出身的记叙付之阙如,而《隋史遗文》却大写特写“秦国于微”时情景,“更旁及其一时恩怨共事之人,为出其侠烈之肠,肮脏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报,料敌致胜之奇,摧坚陷阵之壮”,这些诚如袁于令所坦承的那样,“什之七皆史所未备”[11]《隋史遗文序》1-2。由此可见,袁于令的《隋史遗文》虽名为历史演义小说,距真实的历史其实已是相当遥远。如此书写目的何在?袁于令在小说自序中这样写道:“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传信也。遗史以搜逸,搜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摹圣贤心事,如道子写生,面面逼肖。传奇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则勋名事业,彪炳天壤者,固属不磨;而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纵大忠义而与昭代忤者略已,挂一漏万,罕睹其全。悲夫!烈士雄心,不关朝宇;壮夫意气,笃于朋友。侃侃论足惊人,同范增之不用,硕画与烟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项羽之无成,伟业与云霞共泯。良用惜焉!即其功已冠凌烟矣,名已传汗简矣,生平节概,如颖之在囊。所为义不图报,忠不谋身,才奇招嫉,运厄多艰。不获已,作飞鸟依人,复作风之随虎,谁能向百千年里闬中询问?且也金马石渠之彦,眼眶如黍,不解烛材;胸次如杯,未能容物;有手如挛,未能写照。重之好憎在心,雌黄信口,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11]《隋史遗文序》1——此番长论只为强调:《隋史遗文》并非正史,目的不在传真,而在“贵幻”,即虚荒诞幻的逸闻或传说。人们仍然要问:既然没有任何传真的历史依据,甚至连所谓的逸闻或传说都那么渺茫无稽,那么这个改头换面的英雄形象又是如何生成的?也许纯粹是出于作者的主观虚构,袁于令已越出历史真实的限制,也不再束缚于受众心中业已定型的秦叔宝形象,从心所欲书写自己心目中的秦叔宝,通过秦叔宝这个历史人物书写身世坎坷的自我(1)参见拙文《被隐没的沉浮与文学书写——易代之际袁于令事迹心态发微》,《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28—37页。。

三、从“忠”到“义”:秦琼形象由明至清的重心转移

明代中期讲史小说中秦叔宝的忠君形象色彩已趋浓厚,最后成为秦叔宝形象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与之同时,作为草泽英雄“义”的一面则受遮蔽而未彰显。

袁于令的《隋史遗文》对秦叔宝形象“义”的书写与强调明显压倒了“忠”,大大弱化了后者在秦叔宝身上的体现。比如投唐,是秦叔宝忠君形象塑造的关键情节,《隋史遗文》自然不可能忽视,但在书写方式上,却与以往作品大相径庭。其中这样写道:秦叔宝投降王世充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结义兄弟单雄信与唐王有杀兄之仇,执意投郑,出于“义”的考虑,才随其投郑,俟领教王世充的阴险狡诈后,便萌生去意。小说这样写他与程知节的商议:

这番连程知节也不相安了,一日到叔宝衙内道:“王公器度浅狭,一味诈妄设誓,要动人心。这是老师娘作为,岂是个拨乱之主。前日裴行俨在我面前讲,我因他相知不深,不敢与他说,不意他遭害了。这所在怕不是你我安身之处。”叔宝道:“这所在我原不欲来,既来了,却又要似他们谋杀他,却也非理。总之道我杀得他,或献得城,那厢信我,道我有功。不知道在这边谋这一边,献他城立功,安知后日在那一边,又谋那一边,献他城立功么?名说要他信,不知正添他疑。所以吕布杀丁建阳,又杀董卓,曹操不肯留他。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你只走身子罢了。你为人粗暴,却要小心,莫与人说得孔窍,就走也不必约人。我你单身在人家,可以立得功。雄信是极好弟兄,他意思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露机括。”两个计议已定。[7]444

此段话彰显了秦叔宝见机与“义”的一面。其实《隋史遗文》写秦叔宝投唐,想突出表现的正是这一点,而这与其以往文本不遗余力渲染秦叔宝的“忠君”形象南辕北辙,甚至是互相冲突的。

弱化“忠”而突出“义”并非秦叔宝投唐一个情节,而是贯穿始终。其中十分典型的例子便是单雄信临刑,以往的文学作品都是徐世勣割股啖之,而不及秦叔宝,二人之间也没有超过常人的特殊交往。而《隋史遗文》里,他们两人则成了“义”的最主要的体现,所以在单雄信最终临刑时,割股啖之的主角不再是徐世勣,而是秦叔宝,前者则沦为了配角,小说的标题即为“交情深叔宝割股”。从小说叙事的总体安排上讲,强调“义”具有必然性,因为小说主要的篇章是在写“秦国于微”的内容。在秦叔宝这段悲惨苦难的经历中,支撑他奋进的是友情,造成他“于微”的原因又正是天下无道,所以小说强调“义”弱化“忠”自是必然的趋向。对于这一点,小说也有直接的说明,如第二十九回就说:“人生只有朋友,没有君臣父子的尊严,有弟兄的友爱,更有妻子前说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难忘,最能起人记念。”[7]223

进一步看,由“忠”而“义”还不过是袁于令重塑秦叔宝形象的表层现象,他更主要的目的是将秦叔宝塑造成乱世见机的英豪,而非愚忠却毫无实际意义的武夫。在秦叔宝投唐一回小说(即五十三回“秦叔宝失主归郑,程知节决意降唐”)的开头,有一首诗云:“狂风飘白云,萧散无定迹。世乱兴衰殊,顺令人心易。朝握楚国符,暮受嬴氏策。所遇非真人,依栖似行客。”叙述者又接着阐释道:“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岂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乱盗贼横行,山林畎亩都不是安身去处。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7]440这表明在乱世之中,不能以治世人臣之道来衡量人,在这种真主尚不明朗的环境中,人们大可不必因为“草草相依,就为他死”。即使这样,“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罢了。“留身有为”才是“为臣正局”,因此应该曲量甚至同情英雄易主的行为。无独有偶,小说第五十五回写尉迟敬德归唐,也没有像以往隋唐故事作品那样强调他的忠君思想,也是相当见机地就投降了。该回小说开头亦有诗云:“人臣贵守正,豪杰当见机。淮阴弃执戟,所志在高飞。雌雄方未定,天意靡攸归。何为集千枯,呜呜悲式微。”并释之云:“食人之禄,死人之事,这是常情常法。但草草相从,不过是众人待我,定要为他死义,身戮名灭,也是匹夫之谅。故豫让不死范氏中行,而死智氏。韩信、陈平不终事项王而归汉,还只算个善见机,不是背义。”[7]458这与秦叔宝投唐一节的观念如出一辙,可见为作者一以贯之的思想倾向。

当然,豪杰见机还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要相自己是否具有人主之分。如第五十四回开首词云:“亡隋失却中原鹿。捷足高才,苦苦争相逐。到底天心终可卜。笑人何事多翻覆。一剑诛蛇惊鬼哭。举鼎英雄,刎首乌江澳。知机每把虬髯服。触景能将纤手缩。”这首《鹊踏枝》词讲得很清楚,那就是“国势将危,民心思乱,每每有一辈人出,有怀非望之心,这须要审己度人,审自己英雄才略,足以有天下,麾下将吏,都是留侯淮阴之流,这不妨举事。又度他人不是我的对手,部下也没有一干佐命之人,越发可以举事。若不能审己度人,项羽乌江便是一干例子,只落得生民涂炭,士卒残伤”[7]449。二是若无人主之分,那就要相天命之所在,倾心事之。如第六十回所言:“俗语道:‘扒得高,跌得重’。就是唐主,也道‘化家为国由汝,破家亡身亦由汝。’图王不成,必至身死家族,故称郑称夏,能得几时?倒不如见机的英豪,相天命的所在,倾心事他,替他戮力,驱除叛乱。到后来富贵虽不大,却也腰金衣紫,荫子封妻,也成一个结局。……当日李密、王伯当、单雄信若肯似叔宝,相天心,归真主,也可荫子封妻。”[7]449-506而假若当时秦叔宝跟随李密,“桃林一反,也不免丧身”,死心从王世充,同样“不免戮辱”,更无论“官拜国公,荣及妻子”了。而秦叔宝的一帮患难朋友,如程知节,也亏与其是小时好伴,“不然,长叶林之事,也只是强盗结局,那得做得佐命功臣”,就是魏征、张公瑾等人,也多“得了秦叔宝气力”。总而言之,“天生豪杰,必定有用他处,却也要善识天意”[7]506-507,隋亡之时大大小小的豪杰不计其数,其结果大都很快烟消云灭。最后,袁于令在小说结尾以一首诗概括了他的这种乱世豪杰需见机的观点,即:“天生豪杰不寻常,去就还须顺彼苍。好为真人扶社稷,莫依僭窃逞强梁。兜鍪博得君恩重,介胄赢将子荫长。更是功名标史笔,传来千古有余香。”[7]507

至此,曾经勇武忠君的秦叔宝形象被袁于令彻底颠覆,变成了一个乱世见机的豪杰,由平民之身一跃而至“腰金衣紫,荫子封妻”的成功表率。毫无疑问,这是遭遇明清易代袁于令本人对乱世英雄的一种诠释与理解,实际也是他个人身处乱世之中的期望,同时也是为之努力的目标(2)参见拙文《被隐没的沉浮与文学书写——易代之际袁于令事迹心态发微》,《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28—37页。。袁于令塑造的秦叔宝确实有血有肉,性格丰富而生动,成为读者喜爱的草莽英雄形象,从而丰富了中国古代小说人物形象的画廊,同时,也让我们触摸到被遮蔽的时代的真实。

从秦琼的形象流变我们可以看出讲史小说发展的三阶段:说唱词话,按鉴演义,史为我用。明清之际讲史小说属于第三个阶段,此时的讲史小说比较成功地找到了文学与历史的结合点,作者的意旨得到了更为自由与充分的表达,作品的文学性也因此而大幅度提升,其创作理念已接近现代历史小说。虽然这种创作方式因清朝定鼎及文化一统的需要而被消释,却为讲史小说的发展作出了有益尝试,至今仍不失其借鉴意义。而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主题意蕴的直接呈现,秦琼这个经典人物在不同小说叙写中的变化,折射出传统、时代、文本及作者意旨交融互汇的多样化统一。透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中“史实”与“现实”之间复杂而隐秘的线索,把握创作者复杂多元的思想与心曲,或许这也是进入历史现场的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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