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飞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王阳明的学术与思想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阳明自己和他人对此都有过论述。王阳明在正德七年(1512)《别湛甘泉序》中说:“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所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者多矣。”[1]257-258阳明在此道明了自己思想转变的四个阶段,即邪僻、老释、周程理学、圣学。后三者不难理解,但“邪僻”的指向较为模糊。从阳明的表述来看,似乎涵盖了老、释之前的学术及思想。阳明在正德十三年(1518)所作的《朱子晚年定论序》中说:“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疢,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1]267-268由此可知,阳明所言“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包括“辞章之学”,只不过阳明在《别湛甘泉序》中刻意回避了“辞章之学”的提法。
他人关于阳明思想演变的历程有较多论述,可以概括为四种观点:钱德洪“三变说”:辞章、佛老、圣学;王畿“五变说”:超侠、辞章、宋儒之学、佛老、圣学;湛若水“六变说”: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圣学;黄宗羲“六变说”:辞章、宋儒之学、佛老、圣学、致良知、王门八句教。这些论断各有侧重,基本上囊括了王阳明生平重要阶段的学问主体,但存在疏漏,且王阳明自己的表述也不尽明确。关于王阳明的学术与思想演变历程,较为合理的表述应当综合他说和阳明己说,似宜表述为:任侠—骑射—辞章—老释—宋儒之学—圣学。
按照王阳明及其弟子的提法,这里的“辞章之学”主要是指古诗文创作,尤其是那些刻意追求遒古、相互酬唱的诗文,特定背景是李梦阳等人掀起的文学复古运动。必须指出的是,上述六个阶段只是就其各个阶段从事学术文化活动的主体内容而言,六个阶段并非依次而行,而是互有交叉。某个阶段占主导地位的内容在前面阶段可能已经存在,在后面阶段可能还在延续。学界一般认为阳明从事“辞章之学”起于弘治五年(1492),止于弘治十八年(1505)[2]369,较为明确地概括了阳明从事“辞章之学”的主要时期。但从王阳明的实际经历看,他从事“辞章之学”并不局限于这十三年,在投入宋儒之学、圣学之后仍有所延续。黄宗羲将王阳明归于圣学之后的经历细分为谪居龙场、江右以后、居越以后的“三变”[3]。我们可以仿照此例,结合王阳明不同时期文学交游的状况,将他对“辞章之学”态度的变化总结为“五变”:习染、热衷、沉溺、回避、反思。
热衷期的时限,是从弘治九年九月,到弘治十二年(1499)二月进士登科,主要是南还绍兴与北上京城期间。这段时间王阳明虽然不在京师,但是他在北雍“溺于辞章”的习惯得到了延续,龙泉山寺结诗社是这一阶段从事“辞章之学”的重要内容。何宗美《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称之为“龙泉诗社”[5],认为这是明代弘治时期重要的文人结社。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说:“(弘治九年)归余姚,居秘图山王氏故居,结诗社于龙泉寺,与魏瀚、韩邦问、陆相、魏朝端等人唱酬交游。”[2]22王阳明有诗《雨霁游龙山次五松韵》《雪窗闲卧》《次魏五松荷亭晚兴》等,魏瀚在这期间为王阳明祖父王伦作《竹轩先生传》。虽然龙泉诗社成员不多,诗社活动和作品也很有限,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王阳明从事“辞章之学”的重要阶段,因为这标志着王阳明由个人创作走向结社吟咏,开启了回京之后群体酬唱的先河。此外,这一时期,王阳明也与浙江乡试同年秦金有过唱和,弘治十年(1497)三月二人同游绍兴兰亭,王阳明有诗《兰亭次秦行人韵》。
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两年多时间内,王阳明处于南来北往途中,所见人物身份各异,所遇事情驳杂纷繁,没有稳定的诗文交游环境,他的思想正处于多维度发展的状态。除“辞章之学”以外,王阳明的其他思想也处于萌生和发展阶段。弘治十年边报紧急,朝野缺乏将才,王阳明留情武事,学习兵法,两年后上《陈言边务疏》。王阳明归越期间,与尹真人交往密切,修炼道教的真空炼形法,产生遗世入山之意。
沉溺期的时限,是从弘治十二年二月,到正德元年(1506)十一月下狱,主要是在京为官与归越养病时期。弘治十二年二月登进士第以后,王阳明逐渐沉溺于“辞章之学”,在此期间广与文士相交,往来酬唱颇为频繁。钱德洪在《阳明先生年谱》弘治十五年中说:“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文诗。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1]1351其中“京中旧游”指谁,钱德洪做了模糊处理,显然是有意淡化王阳明与他们的关系。然而在其他门人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明确这些“京中旧游”的身份。王畿在《曾舜徵别言》中说:“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阳明先师结诗社,更相倡和,风动一时。炼意绘辞,浸登述作之坛,几入其髓。”[6]459黄绾在《阳明先生行状》中道出更多文友:“乙未(实为己未)登进士,观政工部。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诸公,以才名争驰骋,学古文诗。”[1]1555-1556如果说阳明门人对阳明的这段经历均有不同程度的遮掩的话,那么旁人对此的看法将会显得更加客观和真实。李梦阳在《朝正倡和诗跋》中描述了弘治年间诗文唱和的盛况:“诗倡和莫盛于弘治,盖其时古学渐兴,士彬彬乎盛矣,此一运会也。余时承乏郎署,所与倡和,则扬州储静夫、赵叔鸣,无锡钱世恩、陈嘉言、秦国声,太原乔希大,宜兴杭氏兄弟,郴李贻教、何子元,慈溪杨名父,余姚王伯安,济南边庭实,其后又有丹阳殷文济,苏州都玄敬、徐昌谷,信阳何仲默。其在南都,则顾华玉、朱升之其尤也。诸在翰林者,以人众不叙。”[7]1859-1860跋语中所述诸人,大多都与王阳明有诗文往来,有的在正德以后依然与之交游。这种盛况在正德二年被打破,上述众人中多人遭到宦官刘瑾集团的迫害。对此,李梦阳描述说:“自正德丁卯之变,缙绅罹惨毒之祸,于是士始皆以言为讳,重足累息而前,诸倡和者亦各飘然萍梗散矣。”[7]1860王阳明在赴谪后也曾感慨昔日的北京唱和盛况,《次韵送陆文顺佥宪》说:“京国交游零落尽,空将秋月寄猿声。”[1]788
在这七年的沉溺期内,王阳明参加文人团体、参与士人雅集较多,诗文交游的对象更加广泛。尽管王阳明本人后来对这段经历多有回避,门人在编刻文集时也对相关作品多有删减,但是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现存材料,还原他的这段重要人生经历。以下选择具有代表性的文人团体、士人雅集加以说明。
束景南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指出,王阳明当时参与了刑部“西翰林”群体酬唱活动。弘治十三年(1500)六月,王阳明观政工部一年期满,除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与同僚陈凤梧、潘府、郑岳等讲学论文,结成“西翰林”文士群体。束景南先生结合相关人员履历,考证出这个群体的成员还有杭淮、徐守诚、方良永、郑瓛、杨孟瑛、吴世忠、宋冕、李源等人。王阳明与这些文士多有诗文往来,如弘治十三年十月方良永升广东按察司佥事,王阳明作《送方寿卿广东佥宪序》。进入正德年间,王阳明仍然与“西翰林”文士群体有所交往。如正德三年(1508)二月,阳明在赴谪途中留居长沙八日,曾拜访陈凤梧、徐守诚、吴世中等人,有诗《游岳麓书事》。
除此之外,王阳明还与京师文人结为“京师八人吟会”。俞宪《秦端敏公集序》说:“(秦金)筮仕户曹,与杭州世卿兄弟,及杨名父、王阳明辈八人结吟会于京师,时称才子。”[8]秦金、杭淮、杭济、杨名父、王阳明五人于弘治间多有往来,交游不断。尽管“八人”中的其余三人所指尚不明确,但上述情况已能证明王阳明对结社酬唱的热忱。王阳明在京期间还曾有过一个“五人”交游团体。他在赴谪途中所作《忆昔答乔白岩因寄储柴墟》其三中说“度量较齿德,长者皆吾师。置我五人末,庶亦忘尊卑”[1]753,诗中明确指出了乔宇和储巏,另外两人或许是指汪浚和湛若水。此四人均为王阳明赴谪送别,年龄也都大于王阳明,符合阳明所说的“齿德”要求。
除了参加相对固定的文人酬唱团体外,王阳明在此期间还频繁参与各种大型雅集。弘治十三年九月,李永敷出使南直隶州,便道归省,王阳明与在京文士赋诗赠行。这次饯别留下的诗文作品有王阳明《送李贻教归省图诗》、李东阳《喻战送李永敷南归》、钟文俊《送李贻教归省图诗》、王恩《送李贻教归省图诗》、储巏《李贻教席上留别次韵》等。弘治十四年(1501)二月,钱荣因疾归养,王阳明与在京文士秦金、徐守诚、杨子器、杭淮、杭济等人赋诗赠别,王阳明有《春郊赋别引》。弘治十八年正月,龙霓出任浙江按察佥事,王阳明与京内二十一名文士为其送别,其中大多数与王阳明早已有所往来。此次雅集众人所写诗文见于吴伟画作《词林雅集图》,有王阳明、李梦阳、刘淮、陈沂、陈钦、李熙、何景明、顾璘、镏麟、杭淮、范渊、边贡、谢承举、王韦等十四人诗作。弘治十八年九月,王阳明与黄昭同访李永敷,三人对菊联句,王阳明作《对菊联句序》,可惜诗作亡佚。正德元年三月,熊绣升任左都御史,出抚两广,兵部同僚酬唱相送,王阳明有《东曹唱和诗序》。
除上述诸人外,王阳明这一时期交往的士人还有杨一清、邵宝、何孟春、乔宇、徐祯卿等人。束景南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对王阳明与他们的酬唱作了介绍,但还有所缺漏,如王阳明与复古派领袖李梦阳交往颇密,有些材料未曾论及。本文尝试重新梳理王、李二人的交游始末,以期窥见复古思潮对王阳明的影响。
现在可知的王、李初次文学交游是在弘治十三年,兵部主事李源升为刑部郎中,二人都有贺诗,均见于朱孟震《朱秉器全集·游宦余谈·献吉伯安和韵》:“给谏李宗一……惟时王伯安为主政,与献吉莫逆,并善宗一,亦和之云:‘懒爱官闲不计升,解嘲还计昔人曾。沉迷薄领今应免,料理诗篇老更能。未许少陵夸吏隐,真同摩诘作禅僧。龙渊且复三冬蛰, 鹏翼终当万里腾。’”[2]192王、李二人均是和李源“能”字韵,这是现在能看到的二人第一次同题酬唱。根据现存材料,王、李此后还有多次交往和酬唱活动。一是弘治十六年(1503),李梦阳奉命饷宁夏军,临别前有《赠四子诗》:“绵绵远道积,冉冉岁华晏。……王子万人特,英论薄烟汉。康生千里足,迈景速流电。瑰玮钦奉常,秀朗推中翰。”题下有小注:“王子守仁、康生海、奉常边贡、中翰何景明。”[7]281康海有赠诗《赠李献吉往宁夏饷军十首》[7]2213,边贡也有赠诗《献吉留别》[7]2219,王阳明或亦有诗,但现已不存。二是弘治十八年正月,龙霓出任浙江按察司佥事,王、李等二十二人为其饯别,前文已论及,不再赘述。三是弘治十八年二月,李梦阳上疏抨击朝政,王阳明为其草疏提出建议,暗助李梦阳弹劾后戚寿宁侯张鹤龄。据李梦阳《秘录》记载,二人聚于边贡家中,王阳明猜到李梦阳所为何事,李不由惊叹“予为此,即妻子未之知,不知王何从而疑之也”[7]1419。四是正德元年三月,二人在北京西山相遇,共同饮宴,同游者还有熊卓、都穆、李永敷等人。何镗《古今游名山记》“明都穆游京师西山上记”:“正德丙寅三月之望,御史熊君士选、户部员外郎李君献吉招予往游,出城西北……午淇公山园,适献吉与兵部郎中李君贻教、主事王君伯安偕至,遂共饮花下。……士选、伯安皆留诗亭上,献吉谓予宜有记。”[9]李梦阳事后还曾赠诗于熊卓,即《游西山归呈熊御史卓》[7]1178,可惜熊卓和王阳明此次所写诗歌未见记载。五是正德二年(1507)闰正月,李梦阳谪山西布政司经历,王阳明谪贵州龙场驿驿丞,二人同在初一出京赴谪,陆深、杭淮、储巏、湛若水、崔铣、乔宇等昔日好友为其赋诗饯别,陆深有《空同子阳明子同日去国作南征赋》,储巏有《再次韵别伯安献吉》。根据陆深和储巏的赠诗,王阳明和李梦阳二人可能在临行时碰过面(2)《王阳明年谱长编》认为,李梦阳所作《发京师》《哭白沟文》《卫上别王子》中的“职方王子”和“王子”是王阳明,认为李、王二人“出彰义门,过白沟,至卫上分手”。参见《王阳明年谱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397页。这个观点有待进一步论证,详见笔者待刊稿《李梦阳诗文中“职方王子”“王子”新考——兼论王阳明自京赴谪路线》。。在此之后,王阳明与李梦阳见诸文献记载的直接交游较少,但是依然存在隔空唱和。如嘉靖三年(1524)中秋,王阳明与门徒在天泉桥歌咏赋诗,李梦阳有《甲申中秋寄阳明子》相赠,王阳明应有回赠诗歌,或被钱德洪等人在编纂文集时剔除。
弘治十二年到正德元年,属于王阳明仕途的前期,政务不多,与此后相比较为清闲。在复古思潮的熏染下,王阳明致力于辞章,与李梦阳等复古派文士交往密切,积极融入复古派的唱和圈。李梦阳在《赠四子诗》中将王阳明与康海、何景明、边贡并提,而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见王阳明当时与复古派诸子交往之密切,以及他在复古派早期活动中的重要地位。这段重要的经历对阳明的诗文创作、后期思想的转变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回避期的时限,是从正德元年十一月,到正德十六年(1521)十一月,主要是出狱赴谪到获封新建伯时期。在谪戍之后,心性之学逐渐成为王阳明着力的重点,但是“辞章之学”在其生活中并未完全消失。王阳明对“辞章之学”的态度在此期间发生了转变,一方面对此前从事“辞章之学”的经历有所避讳,对文学活动表现出刻意疏离的姿态,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继续参与诗文酬唱。
正德五年(1510)四月,董沄自海盐来越,请王阳明为其诗集写序,王阳明作《湖海集序》,其中有云:“予不工诗,安敢序。”[4]919这既是王阳明的谦虚之语,也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已经不太认可。同一年冬,王阳明北上京城,时值徐祯卿在京任国子监博士,王阳明与之交游三月有余,讨论摄形化气之术[1]1027。徐祯卿卒后,王阳明为其撰写《徐昌国墓志》,对徐祯卿的诗文成就所提甚少,而且缺乏公允的评价,称徐祯卿“所著有《谈艺录》、古今诗文若干首,然皆非其至者。昌国之学凡三变,而卒乃有志于道”[1]1027。从该墓志足以看出,王阳明此时不仅对自己曾从事“辞章之学”持懊悔和否定的态度,而且对他人从事文学创作的意义和价值也不太认可。王世贞曾指出此墓志的偏颇:“王伯安作《徐昌谷志》,文虽奇,然志欲自尊其道,而略其人材与履历,读之若自为一人,而非昌谷者。……昌谷诗自名家,而今谓之非其至,则所谓至者安在?”[10]王阳明显然将徐祯卿视为道学中人,认为其学之至者在于“道学”,而非时人所欣赏的文学。王阳明对文学本身的价值也产生了怀疑,因而刻意与文学保持距离。如正德十三年《送德声叔父归姚》说:“某方有诗戒,叔父曰:‘吾行,子可无言?’辄为赋此。”[1]829王阳明采用自我警戒的方式使自己远离辞章。当然,这段时间王阳明先被贬谪,起复后又讨伐南赣盗贼,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责任重大,事务繁多,这也应该是他较少留意辞章的重要原因。
尽管王阳明在此期间刻意回避“辞章之学”,但他毕竟仍是一个士大夫,因为个人习惯与传统风尚,再加上现实中应酬的需要,他依然不免参与士人群体的诗文酬唱,“诗戒”屡次被破。这一阶段现存可考的文学交游活动主要有:正德六年(1511)三月,王阳明与黄绾、梁谷、徐爱、王道、顾应祥、王元正等人共同春游,夜宿功德寺,有诗歌酬唱,王阳明有《夜宿功德寺次宗贤韵二绝》,黄绾有《功德寺并序》。正德八年(1513),王阳明与浮峰诗社成员有所往来,有诗《寄浮峰诗社》(3)关于“浮峰诗社”的研究,除《王阳明年谱长编》外,还可参见佘德余《王阳明与浮峰诗社》,刊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第10—14页。。正德十一年(1516)三月,王阳明与邓庠、吴一鹏、刘乾、鲁铎、徐文溥、周用、乔宇、陈沂、王韦等人同游牛首山,除刘乾外都有诗存世。这次交游人数众多,是王阳明自弘治十八年在京师参与饯别龙霓之后参加的又一次大规模雅集,其中乔宇、陈沂、王韦等人都是王阳明早就相与交游的对象。正德十五年(1520)三月,王阳明与唐龙、朱节、伍希儒、谢源、徐琏、陈琳等人同游东林寺、开先寺,相与酬唱。王阳明有《重游开先寺戏题壁》《又次邵二泉韵》,唐龙有《开先寺次阳明韵二首》。正德十六年九月,王阳明与谢迁、冯兰等人同集倪宗正清晖楼,王阳明有《题倪小野清晖楼》,谢迁、冯兰有《清晖楼诗》。此四人均为余姚人,相识已久,倪宗正在王阳明赴谪时有《送王阳明谪官》等诗歌赠别,王阳明有《寄冯雪湖》赠冯兰。
反思期的时限是正德十六年十一月,即王阳明获封新建伯以后,直到去世。进入嘉靖朝,王阳明的心学思想逐渐丰富与成熟,对“辞章之学”有了深刻反思,表现有二:一是系统总结了“辞章之学”的缘起与影响,二是与昔日文友“决裂”。前者以嘉靖四年(1525)《答顾东桥书》为代表。在《答顾东桥书》最后一则“拔本塞源论”中,王阳明全面论述了儒家道统和古今学术的变化,其中包含了对“辞章之学”的系统思考。
阳明认为“辞章之学”的产生背景在于,在“圣学既远”的情况下,士人不可避免地习染霸术与邪说,又使用多种手段来修饰和掩盖,“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1]63。“辞章之学”的内在动因是士人追求功利,“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1]63。王阳明进一步认为“辞章之学”最终会导致对圣人之学的误解,“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1]64。中唐以来对于文道关系的阐释屡经演变,主要观点有柳宗元的“文以明道”、欧阳修的“文与道俱”、周敦颐的“文以载道”、朱熹的“文统于道”、程颐的“作文害道”等,分别基于各自立场,对文与道的轻重、主次作出判断。王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的观点,已接近程颐的“作文害道”说,属于最极端地否定文学的意义和价值的主张。其《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其三也说“野夫非不爱吟诗,才欲吟诗即乱思”[1]820,认为诗文会扰乱思绪,影响对圣学的思索。
顾璘(1476—1545)是王阳明在弘治年间重要的交游对象之一,他们都曾参与弘治十八年饯别龙霓的大型雅集,顾璘在同一年中还给王阳明寄来诗歌《咏桂寄王阳明主事》。顾璘与李梦阳、何景明、边贡等人都有诗歌往来,一直保持着对“辞章之学”的热情,晚年更是成为南京文人群体追摹六朝绮丽诗文风格的领袖人物。王阳明在论述儒家道统时,对训诂之学、记诵之学、辞章之学的批判甚为激烈,强烈地否定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完全不顾昔日文友顾璘的情面,反映出王阳明此时抛弃“辞章之学”的态度是何等决绝。钱德洪考虑到顾璘的声望和地位,在对南大吉《续刻传习录》做删补增附时,有意在《传习录中·序》中将书信名称更改为《答人论学书》,“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1]45。查阅正文所收书信,此《答人论学书》即指正文中的《答顾东桥书》。对于这种名称差异,日本学者佐藤一斋认为:“此书传播,恐或辱东桥,故为匿其姓号耳。刻此录时,东桥尚健在。”[11]
王阳明在嘉靖以后的诗文酬唱明显减少,并且逐渐局限于门徒、亲友之间,有意割裂与此前文学交游对象的联系。嘉靖二年(1523)十二月,李堂来书请王阳明为其文集作序,王阳明以才疏学浅和守孝期未满为由婉拒;嘉靖七年(1528)九月,何孟春来书请王阳明为其文集作序,王阳明以病卧已久为由婉拒。李堂与何孟春都是王阳明弘治年间在京文学交游的重要对象,早在弘治十二年八月王阳明督造王越坟墓时,李堂就有《赠进士王伯安使大名》一诗相赠。弘治十四年,王阳明出京审决重囚,李堂有《秋官王伯安南畿决囚席上分韵得室字十四韵》,何孟春有《送伯安南都审刑席上分得二十韵》饯行。
王阳明在此期间并未封笔,还是写了一些序记类作品。深入阅读这些作品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写作具有比较明显的选择性。除了还为个别关系非常特殊的人的文集作序外,他此一时期所作的序记类文字都与文学没有什么关系,而与敦亲、论学、弘道有关。如同在丧期内,嘉靖二年五月,因包允诚为其娅之父九十大寿请序,阳明作《赠新昌袭怡处士夫妇九帙庆寿图诗序》。阳明在序中道出了应允缘由,“予与王君有同宗谊,而允诚在江西宜黄莲幕时,有宦游之素,兼戚里也,不容辞”[12]。此时阳明正在守丧期内,因为同宗与邻里的缘故,为包允诚作序,但是在七个月后却以守孝期未满为由,拒绝为昔日文友李堂的文集作序。
此外,嘉靖年间王阳明所写序记主要还有:嘉靖三年十二月,杨一清为《同门科举题名录》请序,王阳明作《书同门科举题名录后》跋语;嘉靖四年八月,潘仿为浙江贡院、万松书院请记,王阳明作《重修浙江贡院记》《万松书院记》;嘉靖五年(1526)五月,董沄为其诗集请序,王阳明作《湖海集序》;嘉靖六年(1527)十二月,王宏久为其父文集请序,王阳明作《梧山集序》。这五篇序记与李、何二人的情况稍有不同,一是有的序记的内容不涉及“辞章之学”,如《书同门科举题名录后》《重修浙江贡院记》《万松书院记》。这些序记不仅基本与文学无关,而且可以通过论学风,叙学统,阐明阳明的学术见解。而且,王阳明在吏部任职期间,杨一清为吏部尚书,对其多有提携,这也是王阳明欣然应允的重要原因。二是序记的对象为其门人或乡党。董沄在六十八岁时拜年少的王阳明为师,王阳明为其文集作序,或许是被老而好学的精神所打动。王阳明为王宏久之父王缜的文集作序,既是因为岭南厚街王氏是王阳明宗族所在,也是由于王阳明对王缜立言、盛德、丰功“三不朽”的歆羡与向往。
王阳明从事“辞章之学”并非突然兴起,也非骤然消逝,他对“辞章之学”的态度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遭贬居夷以后,心性之学逐渐成为阳明学术和思想的主体,他对“辞章之学”的热情骤减,并出现回避和反思的趋势。尽管王阳明减少了与外界的文学交游,但却在内心的文学世界里获得了丰收。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价说:“先生在郎署,与李空同诸人游,刻意为辞章。居夷以后,讲道有得,遂不复措意工拙。然其俊爽之气,往往涌出于行墨之间。”[13]这种代表阳明晚年诗文艺术水准的俊爽之气,既与心学思想的融会贯通有关,也与早年对“辞章之学”的潜心投入有关。钱基博先生甚至认为,阳明早年对“辞章之学”的习染和沉溺,对其讲学活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守仁未讲学时先与同辈学作诗文,故讲学之后,其往来论学书及奏疏,皆纡徐委备,如晓事人语,洞彻中边。虽识见之高,学力之到,然其得力,未始不在少年时一番简练揣摩也”[14]。
上述这种关于王阳明对“辞章之学”由习染、热衷、沉溺、回避到反思的详细历程的考察,或许同样适用于对王阳明其它方面思想的研究,这有助于深化、细化我们对王阳明整个学术思想演化过程的认识。例如对佛老思想,王阳明从早期的浸染,“日夕勤修,炼习伏藏”[6]33;到赴谪期间的含混,“夫有无之间,非言语可况。……盖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1]887;再到后来的清醒认识,“吾道亦非佛,吾学亦非仙”[1]808,各个阶段态度有所不同,同样需要进一步细化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