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怡枫(江苏昆山市柏庐中学/江苏省苏州市)
新历史主义,20世纪80年代兴起于美国文学批评界的文学批评理论之一,是一种能够推动人们认识历史与文学错综复杂关系的实践研究。从新历史主义的基础理论来看,历史和文学是相同的,都具有文本性,它们具有相似的虚构成分和叙事方式,历史和文学之间存在着互文性。新史学家们破坏了对“真实”史的遐想,提出了历史和文学是同一性质的观点,有虚构成分,还有叙事成分,即历史与文学都具有从现实中产生出来的特征,也有高于真实的共性。
在中国漫长的文学史上,《红楼梦》以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读者,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书中描绘了封建社会的生活实况,书本出现之初受到官方压制,究其原因,最重要的是它是对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和综合表现,与当时统治者的利益不相称。随着时代发展,《红楼梦》逐渐被大众接受,并成为经典文学作品。其文本本身就是新历史主义所倡导的“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之最佳表现;再次,在新历史主义主张下,人们开始重视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红楼梦》主要写的是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书中贾宝玉、林黛玉均为封建社会反叛形象,这在当时社会属于少数人的代表,由此让读者能把《红楼梦》当作对前人“大历史”研究的一个补充,从而对封建社会有更完整的了解,这符合新历史主义所倡导的对边缘化的人物事件的关注,故选取《红楼梦》为考察对象,正是顺应了新历史主义对于历史细节的关注,也顺应了文学的研究任务。
《红楼梦》中单有姓名称谓的人物就有七百三十多位,其中的典型人物,能真正打动读者的,亦达数十位之多。曹雪芹力图通过描写人物关系,影射钟鸣鼎食之家的荒唐可笑和衰败的趋势,以赋予文本真实感。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这四个人物形象,与艺术加工过的其他形象相比较,最典型,也最逼真,是新历史主义历史文本性的最好阐释。
作为本书核心人物,贾府的贵公子,地主阶级大家族的理想接班人,曹雪芹对贾宝玉进行了精心塑造。他的一生经历了从少年、青年到中年的三个阶段,其间有许多值得研究的问题。如上所述,当时是封建社会的过渡时期,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两极分化加剧,使统治阶级的内部分化更加严重。这种新形势必然会给处于这一历史转折过程中的广大人民带来巨大影响。贾宝玉偏离了“留心孔孟,委经济之道”的传统思想,并没有长成人人所盼望的贵族地主阶级接班人,而是“潦倒不通事物,愚顽怕读文章”。
即使是处于“男尊女卑”封建宗法制度之下,贾宝玉对女子也只有尊敬的态度,是书中唯一关心女子、担心她们命运的男人。在他身上,既体现出儒家伦理观念与礼教精神,又渗透着作者对封建社会妇女地位、生存状态以及婚姻自由等问题的思考。对家庭中的妇女不分主仆,他自称“最有尽让”;甚至家外的女儿,亦无不尽心关爱。在贾敬的葬礼上,僧人走进来围着棺材转,他就做女儿队的站档,怕和尚“味道熏得妹妹们喘不过气来”。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宝玉听仙女埋怨自己是个浊物,沾染了这个纯洁女儿的境界时,并未生气,反倒是自惭形秽,这与他平时的想法不谋而合,道出了他对女子的崇敬与爱戴,体现了他渴求和女子之间建立平等关系的本心。
他对嫡庶贵贱始终如一,敢于明目张胆地藐视封建等级制度,与虚伪的世俗道义背道而驰。在他的眼里,庶出兄弟是平等、公正和自由的。他与庶出姐姐探春关系亲密,甚至连宝钗也有几分妒忌,“显见得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就连大家都讨嫌的庶出兄弟贾环,他也从未对其“辖治”。这说明贾宝玉的平等理念不仅仅是针对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不平等的片面追求,而是、呼吁平等的包容性思想。综观此书,笔者以为宝玉在栊翠庵中品茗的时候,鉴于妙玉待人接物态度不一,提出了“世法自然”的想法,最能表达其平等思想,也正是对人文主义者所倡导的平等思想的最好表述。
读者从贾宝玉身上,可窥见与以往封建统治阶级继承人不一样的风貌,过往的评论家称其为“古今未有之一人”。贾宝玉显然是一个种典型的人物,他所生活的过渡时期,为新意识形态的产生提供了现实条件,这一意识形态批判地排斥原有的传统观念,并体现出新的民主思想萌芽。尽管由于时代和他本人阶级的限制,这种尝试既未发展成体系,也未形成社会改革方案,但是其思想的力量又是不可忽视的。在他身上体现出了新旧两种文化因素相互融合而形成的新观念、新风尚和新气象,从而使其具有了现代性。
贾宝玉原型,无论索隐派或考据派,至今尚无定论。在这方面,笔者比较同意这种看法,宝玉,是曹雪芹以自己生活中某一个人物的事迹为主要依据创作出来的,同时也集中反映了某些同类型人物的特点和行为。正是通过贾宝玉这样经过艺术加工而又有特色、有争议的人物,读者得以走近那些过渡时期诞生的“新人”,对封建社会末期人文主义思潮的复兴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而这一人物的塑造也最能体现《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历史性。
身为荣国府至亲中的一员,出身诗礼之家的林黛玉理所当然属于贵族地主阶层。她的官僚父亲把他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自幼便教其吟诵习字,可是,还来不及教她多一些封建教养,便以“缓解了爸爸的内忧”为由把她送到了贾府,在宝钗大婚之日,黛玉最终泪尽身亡。《红楼梦》在塑造人物时采用了大量的现实主义手法,其中的人物形象和语言都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悲剧色彩,同时又具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是书中最典型的女性角色,也是我们知悉封建礼教压迫下妇女命运的一个重要视角。
幼年的黛玉,由于从小失恃,还来不及学习如何为人处世,就寄人篱下了,再加上自己家里没有外祖母家好,自卑感涌上心头,继而形成谨小慎微的自我防卫心理。初到贾府时,她所表现出来的“步步为营,处处关注”是懂礼数的,就能看出她贵族小姐的地位和体面,反映了其对封建礼法的默然与恪守。
林黛玉的气质集中表现在对自主爱情与婚姻的渴望。就恋爱而言,黛玉总是怀疑宝玉,与宝玉争吵,到了薛宝钗家,看到宝玉也在,就不满地说:“早知道我不会来。”当有人告诉史湘云到时。宝玉听到“抬身就走”,也惹得她很不满意,仿佛非要宝玉与全部女儿绝交,才能心生欢喜。直至在宝玉的逼迫下,她才透露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是为自己的心”。为了改变宝玉的逃避心理,她一再续写宝玉的诗文。她的爱是如此纯粹和热情,以至在宝玉严重地有悖于封建礼教时,仍表支持,还鼓动其离经叛道。
爱的归宿,就是通向婚姻。长大成人的林黛玉,对自己的婚姻渐渐绝望了。她认识到,必须冲破封建主义束缚,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然而自己又被封建礼教禁锢,于是无奈地选择回归。黛玉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和宝玉嬉戏了,只是偶有遣丫鬟前往打探,还默默接受宝钗“女子无才是为美德”之说。她会给赵姨娘让座,开始讲究世故人情,坚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们据此可判断,林黛玉既非完全反叛的时代先行者,也不是古板的封建礼教的信徒,而是曾经迷恋自由恋爱,敢于反抗命运,但最终绝望的封建礼教的“回归者”,她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代表人物之一。黛玉在没有严格的封建教育的情况下,由于她的出身和周围思想的影响,能够保留更多的自由的本性,但是,她的灵性才华并不能为她带来快乐,相反,加速了自身的消泯。黛玉的反转,也恰恰反映出当时女子的一些希望与苦难,体现了进步思想发展历程中曲折和艰辛的特点。《红楼梦》中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较为复杂,她们的性格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林黛玉之所以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目中占据地位,正是由于她呈现出来的人性的复杂性与历史性,她对新思想无所适从,对旧思想又有所附会,使读者感到处于社会过渡期的曹雪芹,乃至思想萌芽的文人们的苦不堪言。
薛宝钗出生于一个能够和贾史王三姓并驾齐驱的封建皇商之家,幼年失去父亲,却能替妈妈分忧,主持家事,故深谙世事。她第一次来荣国府,是探亲留下的缘故,其实,也为了能够参与妃子竞选。虽未能进宫,却从此在贾府落地生根,并自然而然地变成宝二奶奶的模样。在贾府这样人口众多的贵族家庭中,唯有她,在读者心目中,才是具有封建礼教规定的全部“美德”的理想女性形象。
商人家庭给了宝钗冷静解决问题的能力, 从香菱、袭人、赵姨娘、再到王夫人、贾母,贾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很佩服她,因为她不只是给予别人物质上的帮助,而且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当“海棠诗社”轮到史湘云做东时,知道她苦衷的宝钗,便向她提出了一个两全的方案,一方面笼络了湘云,另一方面,也借湘云直爽之口讨得贾母夸奖。也难怪在宝钗亮相后没多久,曹雪芹就用“装愚”“守拙”评价她。“‘藏情露德’的女子,才会有君子之风。”这恰恰是封建礼教所崇尚的完美女性的准则。
薛宝钗深受阶级根源和所处环境的影响,长期以来,她的心中一直持有封建正统观念。 她不仅虔诚地相信并奉行封建礼教,而且在她所处的环境中积极维护和宣传这些礼教。当她发现林黛玉当众诵读的诗句是出自《西厢记》《牡丹亭》这类禁书时,她便私下叫来黛玉,以一套“女子无才,是为美德”的封建道德规范对黛玉进行劝解,给沉迷爱情的黛玉上了一课。她还多次劝说宝玉,多谈仕途经济,多学习应酬庶务,引起了宝玉的反感,背后怒斥其为“沽名钓誉”之徒。
薛宝钗的寡情重利,既表现为对自身利益的保护,例如,当她发现自己不能进入皇宫时,就转而为成为宝玉夫人而奋斗,全心全意地支持对妇女造成厄运的封建婚姻制度,还表现为不去计较所谓是非曲直,只想支持自己的阶层,如在得知丫鬟金钏儿投井自尽之后,第一时间是前去安慰王夫人,并替庸俗的弟弟薛蟠,以及人人唾弃的贾环开脱等。然而如此的卫道者,终究难逃“金簪雪里埋”的悲剧结局,为世道所抛弃、为时代所活埋。
王熙凤是贾氏家族中拥有巨大权力的管理者。她出生在书香门第,祖父专管各国进贡朝贺之事,叔叔王子腾位居九省统制之首,家族声名显赫。由于是女子,王熙凤并没有接受正统的封建教育,但她自幼受器重,被当作男儿教养,加之家庭环境陶冶,见多识广,使她自幼就“杀伐决断”。总而言之,她看起来雍容大度,但实际上是一个恶毒和控制欲强的女人。
在无运筹帷幄之人的贾府中,王熙凤的才干无疑是突出的。她不仅精通各种礼仪和技艺,而且善于管理人脉,尤其对如何处理好与各方面的关系颇有一套。自恃的王熙凤会抓住一切自我表现的契机,从而达到建立威信的目的。在贾珍来恳求自己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她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对丧事进行了一番整顿,也难怪被评价为“模样标志”“心思细腻”“远胜男子”。
又正由于掌握着整个贾府的实权,王熙凤意识到贾府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也深深地意识到仅靠她无法改变现状,挽回局势。她的悲观情绪助长了极端的自私,她开始用奢华、金钱和权力陶醉自己,用沉浸在眼前的满足麻痹自己。王熙凤虽然主持家政大事,却不管账房“寅年使用了卯年”,也没有采取实际的措施,来规划家族未来发展,就想着怎么通过各种方式积累自己的财富。甚至,她将贪欲的双手伸向朝堂,以夫贾琏之名私通吏治,弄权铁槛寺,颠倒是非,影响司法公正。
王熙凤虽然是封建大户人家的夫人,但她并没有听从所谓的“三从四德”和“孔孟之道”。为了利益,无视封建礼教和法律制度。尽管王熙凤对贾母言听计从,甚至借刘姥姥来讨好贾母,实质上,她并不是出于孝顺,而是想以此来巩固和加强自己的势力,以达到更好地营私舞弊,施威作福的目的。王熙凤更不符合封建婚姻制度下对妻子的要求,一夫多妻制的封建社会里,她没有无视丈夫的通奸行为,当她得知贾琏偷偷娶了尤二姐的消息时,没有选择原谅,而设计将她杀害。
王熙凤是贾府中地主阶级的代表,也是当时没落的统治阶级的典型。她是封建社会里一个有追求、有个性、有智慧的妇女。受资本主义萌芽的影响,王熙凤漠视封建礼教,努力使自身摆脱封建传统的束缚,但她却没有反对封建制度的意愿,而是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封建礼教,利用封建制度来惩罚别人,甚至镇压对封建思想的反抗行为,以满足自己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王熙凤和贾府,就是那个时代反动、没落统治阶级和封建末世的一个缩影,皆为特定时代之产物,没有一个能从宿命中跳出来。
曹雪芹的作品里塑造了多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使小说更具历史感,触动了读者心灵,也是笔者在新历史主义的框架下探讨《红楼梦》中的人物的重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