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造物主在创造生灵的时候,一定是注意搭配和平衡的。羽毛美的鸟一般就配上了比较差的嗓音,而好听的嗓音就配给了羽毛不好看的鸟。乌鸦的羽毛不好,就得到了一个不错的中音,可惜它们不会用嗓,开口就是一个“哑”,惹人厌。
麻雀的毛色和嗓音都不好,是造物主不小心亏待它们了。麻雀不在乎,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一天到晚乐得个没心没肺。它们甘于平凡,认定“平平淡淡才是真”。
麻雀,这个“鸟生观”是你们快乐的原因吧?
麻雀一翻眼,说:拉倒吧,平平淡淡是有个前提的,那就是自由自在。
麻雀虽小,可它们追求自由的决心却是很大的。继鹦鹉咿呀学舌,八哥也让人类修剪了舌头。雄孔雀在人类的花衣裳面前勃起它的花翎,而暴烈狂野的鹰隼也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被人类熬成打猎的帮手。在鸟笼子里歌唱的鸟就更多了:百灵,黄雀,画眉,秀眼……
就是没见过被人驯服的麻雀。农人说:麻雀“气性大”,养不活。
被单独囚禁的麻雀大多很快“气死”,脾气好的不吃不喝,一两天后也绝食而亡。如果把两只以上麻雀囚在一起,过一个晚上,它们的肚子都被啄破,死得更是惨烈。它们互相协助对方流血,属于变相自杀。把黄口小麻雀囚禁,它们的父母在认定营救无望后,怕无知的孩子被人驯服,会叼来毒虫或毒果把儿女毒死。“不自由,毋宁死”是它们的“鸟生观”,挺爷们。
麻雀的这些惨烈的事迹都是听来的,我都信,因为我也亲历过几起关于麻雀的事件。
幼时,我家就在粮库附近,和麻雀一样喜欢去粮库蹓弯。那儿有广阔的场地,很配男孩子的胃口。一次,我们几个小男孩去粮库新建的仓房玩,把一只麻雀堵在了空仓房里。仓房高大,又是向晚,我们一时奈何麻雀不得,便关严了门,约定明天早晨带弹弓来比赛打活靶子。第二天早上,麻雀已经死在了墙脚。仓房的门窗都是木板的,并没有玻璃引诱麻雀去莽撞,猜想麻雀是因为突围无望而气死在黑暗中的。这只麻雀毛色新鲜,还年轻,仰着米色的肚皮,两只精致的小爪子攥成拳,整个儿是一个愤怒而决绝的姿态。
镇上大会堂顶棚上有两排采光的天窗,时间长了,窗玻璃早就残缺不全,会堂的横梁上就成了许多麻雀的宿处。会堂不住人,麻雀们很喜欢这个能避风雨的宽敞营地。如果会堂有演出或放电影,麻雀们就在会堂旁边的小树林里暂栖,就像等待收拾房间的酒店旅客。那片树林的树高大,也算个安全之所。一天晚上,会堂放电影,战争片,枪林弹雨,杀声震天,麻雀们赶紧避到了树林里。是夏天,燠热,突然来了一场雷阵雨,狂风大作,啪啪啪,雨点子始终如烂杨梅那般大。电影结束时,风雨突然停了,散出的观众惊奇地发现湿地上、草丛里有许多狼狈的“落汤雀”。大家欢叫着逮麻雀,有人脱下汗衫来包了一大包活活的湿麻雀。一阵兵荒马乱,数百只麻雀几乎全军覆没,不是被抓就是被踩死。我亲历了这场麻雀的浩劫。怕我年小力薄,我二姐死死地拉住我,不让我参与争夺战。那些湿淋淋的小鸟不顾一切地向四处挥翅乱窜,因为视力差,噼里啪啦地撞死、撞昏在墙上树干上。有一只麻雀撞在我小腿上,那力量真不小,感觉是被人狠狠地击打了一锤子。回家一看,小腿上竟有一朵浅红的印痕,没法想象这是被一只小小的麻雀撞出来的。为了争取自由,这小小的鸟儿竟能作这样舍身的争取呢!
在我们男孩子的心目中,麻雀很弱小,只要我们一挥手,一声喝,它们就会噤声,就会逃窜。当然,我们这一招只能对付当年新出道的年轻麻雀,那些经验老到的老雀不吃我们这一套,它们爱理不理,或者敷衍了事地装作有点害怕,绝不会有一惊一乍的表现,它们知道人的什么动作才能对它们构成危险,也许还能准确地判断人的善意或恶念。人逗它们玩,它们知道,如果肚皮饱着,它们还乐意和人玩一玩呢。
它们挺反感插在田里的那些潦草的稻草人,见了就会骂声咧咧:拉倒吧,你们骗三岁小囡啊!它们当着人的面,飞去歇在稻草人的头顶上,在那儿梳理羽毛,在那里毫无顾忌地打闹,就像一群无厘头的惹厌小孩。
农家小囡生气了,把麻雀赶得远远的,然后披上稻草人的蓑衣,戴上破草帽,去那老地方一动不动地站着,想让那些老麻雀上个当。可老麻雀就是老麻雀,一眼就认出了人的“惑儿”,一声不响地从人的背后俯冲下来,在头顶上啄一记,然后向斜次里哄笑着飞开。
吴语中的“老麻雀”就是“老滑头”“小无赖”的同义词。如果老滑头偶尔失算,吴地人就会说:老鸟吐(掉)毛哉,这儿的“老鸟”即指老麻雀。
这一回是假扮稻草人的人“吐毛”哉。
麻雀是乐天派,喜欢成群,喜欢热闹。它们常常会为一点点食物争抢吵架,但如果发现食物比较多,它们又会叫来同伴分享。它们觉得会餐更有趣,也比较安全,那么多小脑袋侧来侧去,有什么情况能躲过它们的眼睛呀。
有一回,我撒了一把米,存心观察它们的会餐。一只麻雀来了,犹疑一会才小心试啄了几粒——味道不错噢!食物蛮富裕的,它嗖一下飞走,很快叫来了五六个同伴。它们叽叽喳喳地吃得很快活,很热闹。有几只特别活跃,没有必要地蹦来蹦去,像是故意要引起一些混乱。吃一会,又有一只麻雀飞来加入会餐。它一来,群中的一只麻雀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飞掉了,不飞远,就在不远的树枝上栖着,尾巴翘来翘去的,脑袋侧来侧去地在那儿东张西望。过一会,树枝上的麻雀又飞回来了,它一回来,又有一只麻雀离开饭局,栖在了那个树枝上……我看明白了——它们这是在轮流值班作警戒呢。
和大部分禽类一样,麻雀在晚上是个半瞎子。傍晚,你发现了麻雀窝,晚上拿个手电去掏窝,一掏一个准。麻雀尖叫,叫几声就不再叫,极度的愤怒使它们全身痉挛,痉挛得难以发出声音了。抓住一只麻雀,你就觉得是握着一团丝绸,觉得有一粒狂跳的心脏在直接撞击你的手掌。有时候,温暖的窝里还有鸟蛋,一般是两枚,暖暖的,滑滑的。男孩子对蛋不感兴趣,太小,而且听老人说吃了麻雀蛋脸上会生雀斑。有时候,温暖的窝里有雏鸟,稀毛溜溜的,镶着黄边的嘴大得可笑。如果家里没养猫,这种难看的东西男孩子也看不上。
这么写着有点残酷,其实真忍心去掏鸟窝的孩子不多。男孩子只是喜欢和麻雀闹着玩,一般不来真的。在雪地里支筛子,在打谷场使弹弓,在树枝上抹胶水,那都是带着游戏性质的,能得到大人们的默许。如果晚上去掏鸟窝,性质就不一样了,大人会很反感——小囡,这是作孽啊!
有人在竹园或树林里张网逮麻雀,叫“牵麻雀”,网很大,一网能逮上百只麻雀。这样做纯是为了挣钱,卖给店家做燠麻雀。
“牵麻雀”的人不受欢迎,竹园的主人常会出来阻止。我就亲耳听见过高家竹园的老主人和“牵麻雀”的一次对白。
高家老太太:我家竹园有笋呢,别在这里“牵麻雀”。
“牵麻雀”的:老太太,笋早长成竹头啦。
老太太:笋是长在竹鞭上的,竹鞭在土里呢,看不见。
“牵麻雀”的:那我小心点。
老太太:那也不可以,晚上来竹园的麻雀是我们养的呢。
“牵麻雀“的:老太,麻雀哪有家养的啊?
老太太:就是有,我天天在竹园撒谷粒的,你去问问村上的人去……
高家老太太分明是强词夺理呢,可村上的人一定会帮着她。不知怎么的,听着老太太的话就觉得有理,仿佛她是在呵护着我们之外的另一帮村童。
麻雀顽皮,乐观,喜欢扎堆吵噪,心性和村童真有许多相像。麻雀有翅膀,却不会认真飞翔,飞得不是飘飘忽忽就是踉踉跄跄。它们有爪子,却把走路忘记了,只会蹦蹦跳跳。它们朴素,只要有一蓬阳光,能吃饱,就欢天喜地。它们游来荡去,蹦跳着,喧闹着,使村庄和小镇充满亲切的烟火气息,使田野有了灵性和活气。
小时候的观察大多潦草,想到仔细观察麻雀时,我已住在城里了。我住四楼,对面楼窗下的那个空调机外机正好是一个麻雀家庭日常活动的地方,仿佛那儿是它们家的起居室。
除了冬季,那个空调外机上会不断出现新出窝的小麻雀。小家伙们的个头与亲鸟差不多大,明显的差别就是嘴丫上镶的那一道浅黄的边。它们比成鸟更加好动,毫无必要地蹦个没完,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鸟的羽毛都是向后顺的,所以它们在风中尽量逆向而站。小家伙们还没弄懂这个,风有时会把它们的羽毛翻得一片零乱,弄得它们喳喳尖叫——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除了吵闹和向亲鸟要吃的,它们无事可干,它们似乎一直处于饥饿之中,一见到亲鸟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争食,有时会把妈妈撞个踉跄。有的小家伙没学好吞食,不停地张合着喙,费好大劲才能把食物调顺,然后一伸脖子囫囵吞下去。
这时候,它的妈妈在一旁蹦跳,从多个角度欣赏着它的小宝贝。没夺到东西吃的小家伙闭了嘴,塌着翅膀,一副沮丧的样子。妈妈尾巴一压,飞去了。要填饱三张嘴,它不容易。
有一天,听得麻雀们惊慌地叫唤,赶紧走到窗边去看。原来是挂在树梢上的一只蛮大的白色塑料袋惊吓了小麻雀。小家伙们趴在空调外机上,冲着塑料袋惶恐地叫: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它们的妈妈回来了,飞去树梢上考究了一下,还用喙啄了啄塑料袋,才让小家伙们安静下来。
小家伙们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长大了。它们在风中飞来飞去,去寻找吃喝,去过它们自由、简单、快乐的生活了。
看着麻雀的家庭生活场景,联想到人类的家庭生活,心里感慨:这生灵和生灵,原来有这么多的相仿啊!
不管人类的态度如何,麻雀还是喜欢和人类一起生活。城里的麻雀不多,是散兵游勇的状态。它们爱热闹喜成群的本性没有变,每天傍晚,它们还是有集会。集会的地点是固定的,我们这一隅的麻雀集会地是海虞旧货商场外的那两排行道树。傍晚时分,从这里走过,满耳都是麻雀的聒噪,听上去还是兴高采烈的那种腔调。旧货商场拆掉后,它们又迁到了北汽车站街对面的一片小树林去了。这两个地段都是农民工集散地,莫非麻雀们虽然进了城,心中却还是认定乡村是它们的家园?不知道。
近年,麻雀少了,偶尔得见,也是散兵游勇,一只两只而已,似乎变得文静了,吵闹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