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物写貌:悲怨主题的化解
——颜延之与谢灵运之流放文学及其文化考索

2021-12-23 09:42付利敏
宁波大学学报(理工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

付利敏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颜延之与谢灵运,是刘宋文坛的双璧,“俱以词彩而齐名”[1]1904当世,“文章之美,江左莫逮”[1]1743。二人因文义之美,同被庐陵王刘义真赏会同游,结交了深厚的友谊,由此遭时政当权的猜忌而相继外放。作家身世遭际大大影响其文学作品的创作。屈原放逐乃赋《离骚》[2]2735,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中指出“放逐”一作“流放”,《离骚》等为屈原于流放途中所作,可视作流放文学源头和最高的艺术成就代表。笔者认为,“流放文学”即士人因罪外放,在赴任途中或任上这一时期所创作出的文学作品,它随着士人的心态呈现出个性化的风格特质,凝聚着真实深邃的精神,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尚永亮在《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前言中提出:“它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古代士人在沉重苦难中从执着走上超越的生命运行轨迹。”[3]察颜、谢一生行迹,各自共有两次流放的经历,期间创作出隽永流芳的文学作品,展现出士人复杂的心态、纯粹的品格和多元的时代思想。颜、谢之文学继承了屈原、贾谊等骚人迁客流放文学“怨”本质特征,同时以自身佛玄的思想折合儒家思想,发现山水自身美的价值,以文学表现山水形态,赋予了文学新的活力,蒋寅认为:“当流寓者怀着好奇和欣赏的态度审视他乡异地的风俗民情时,无论他感受如何,这种新鲜感表现于文学,都会带有生动的印迹,让当地人感到惊奇,产生重新认识本土文化的冲动。”[4]25

颜、谢在流放时期的诗文赋创作均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如颜延之的《五君咏》和《庭诰文》,谢灵运的山水五言诗等。尤其谢灵运山水诗的兴起,一扫玄言诗的寡淡无味,在诗歌题材、风格、艺术技巧等方面为诗歌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和活力。因此,考察颜、谢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能够更加明晰诗歌发展的脉络、掌握士人心态和观念的转变以及窥探其反映的时代文化思潮。

一、颜、谢流放文学的特质:泄愤山水,图物写情

颜、谢流放文学继承了屈原、贾谊“悲怨”主题的基调。“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5]2482(《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突出《离骚》“怨”“发愤著述”的情感特征。同时,颜、谢开拓出新的审美视野和愁怨消解方式,是流放文化链条上同时突出个性和时代思想的一环。

(一)泄愤山水:对流放、漂泊和乡思的流寓状态书写

颜延之与谢灵运流放期间作品富有浓厚的抒情性,扫荡江左遗留的玄言诗风,使诗文回归抒情言志的优良传统。

首先,抒发了贬谪的愤懑之情。颜延之初贬始安太守时作《为张湘州祭屈原文》,四言典则,雅丽对仗,辞义铿锵,从被逐原因、被逐过程、抒怀写志、抗志守操等四个方面,凭吊了屈原高洁的品格,暗喻自己的遭际和志节。最能体现颜延之愤懑之情当属《五君咏》,其对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刘伶、阮咸、向秀等五人生平各自作了五言四句的人物小传,辞义激昂,咏嵇康曰:“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物故可不论,途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完全也是对自己的个性和遭际的写照。文人同声相应,谢灵运初贬永嘉时,心有不平:“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七里濑》)再贬临川时,《初发石首城》“白珪尚可磨,斯言易为缁。虽抱中孚爻,犹劳贝锦诗。”起句用比兴自喻,以《诗经》中“白珪”“贝锦”指代受谗言诬告,心中难以明鉴的愤懑。继而申述自己“存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如履薄冰的心理情态。中间六句叙述行役的路线,路的方向虽然明晰,但终究不知心寄何方。最后两句明志,表明不为黑暗势力压倒的决心。谢诗对山水诗的描绘,白居易视之为泄愤而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读谢灵运诗》)谢灵运肆意游行,寻幽造隐,显然是其不得志的宣泄和解脱方式。或者说,不失为一种隐性的反抗方式。直至临死前,对自己不能达生、隐逸不得的命运进行申诉:“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临终诗》)由此,可以看出颜、谢二人反抗个性一为耿介,一为肆妄。

其次,表达漂泊的愁苦落寞和对家国的思念。颜延之所贬之地始安乃西南远郡,以高洁自处的寒蝉自喻,表达流寓异乡的孤独,自称“越客”,以示对家乡浓厚的相思,其《寒蝉赋》曰:“越客发度障之歌,代马怀首燕之信。”在返回建康的途中,以“归鸿”自喻,距乡有千里之遥,《归鸿诗》:“皦洁登云侣,连绵千里飞。”谢灵运诗文中以游子的口吻叙述漂泊之苦和临行的感慨:“辛苦为谁为情?游子值颓暮。爱似庄念昔,久敬曾存故。如何怀土心,持此谢远度。”路途遥远,便对物候有了深切的体验,“感节良已深,怀古徒役思”(《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到达永嘉,思乡之情愈加浓郁,“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晚出西射堂》)。加上身体病患之久,亲友不在,心灵愈加的寂漠,“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登池上楼》)。永嘉山水胜地虽能娱乐耳目,却不见赏心之人。这种孤独和漂泊在诗人贬往临川更是喷薄欲出,“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道路忆山中》)。思乡之情更加难以言表,“恋丘坟而萦心,忆桑梓而零泪”(《孝感赋》)。可见,古往今来,相思与孤独的情志相同。

再次,对生存状态和地域融合的记录和反思。张学松认为流寓文学的内容除却表现乡思和漂泊之感外,还应包括:“流寓主体对流寓地由疏离到融合的心态变迁;流寓者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自然风物民情民俗之地域色彩的展示。”[6]颜延之对始安的接受,也如同谢灵运对永嘉、临川的接受,就是对山水的吟咏。咏独秀山:“未若独秀者,嵯峨郭邑开。”可谓秀逸之作。颜延之对独秀山是情有独钟,常常在山下读书。颜延之屏居里巷七年仍旧不废书创作,特别是《庭诰文》的撰写,可谓集前贤之众长,直接启发了后世颜之推《颜氏家训》的创作。与颜延之的矜持不同,谢灵运每到一处,便有诗存,读其诗题便可知其山水诗可谓是谢灵运一生行藏的实录。不论是游山玩水,还是行田种桑;不论是兴致勃发,还是疾病缠身,谢灵运也记录在诗中。谢诗中常常揭示具体的时节、气候、时辰等,还有空间地域的变换。而无论内容如何,谢灵运往往在诗的结尾附上自己的感悟,或达生、或超脱。二者相同之处都表现寓居期间对佛学的体悟和思考。自然与佛法兴盛的时代风气有关。佛僧与名士之间的交往和辩论、佛学与儒学、玄学的融合,在颜、谢身上得以体现。

最后,申明坚定的操守和气节。颜延之《祭屈原文》是对屈原伟大人格的凭吊,更是对自己守志不渝的宣告。《五君咏》组诗的形式,五章一气呵成,展露的怀抱更是昭然若揭。即便贬黜,仍然坚守高洁的品行,《寒蝉赋》曰:“餐霞之气,神驭乎九仙。禀露之清,气精于八蝉。”颜延之重品行,谢灵运则重隐逸之志。不萦心于物:“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富春渚》)守真顺性:“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过白岸亭》)悟道体玄:“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这大概就是谢灵运所追求的“贞观丘壑美”(《述祖德》)的高逸之志。

(二)图物写貌:比兴象喻的拓展与突破

颜、谢的流放文学在内容和情感上延承屈原、贾谊发愤以抒情的传统,体现为怀才不遇的文人气质,书写桑梓之思,流离之苦,岁月逝世、志向未谐的感慨;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继承了比兴的优秀传统,拓展意象的象征意义,二人开启了对自然美本身的发掘和赞咏。

颜、谢流放时期的抒情文学在艺术上延续着比兴的艺术技巧。首先表现在历史人物的凭吊和援引。贾谊谪为长沙太傅,过湘水,作《吊屈原文并序》哀悼之并因以喻己,仿照屈原《离骚》的善鸟比忠贞、恶禽比谗佞的比兴手法,着重渲染“谗谀得志”“方正倒植”的恶劣政治坏境,以表达自己被贬的愤懑。而颜延之《祭屈原文》言辞整饬雅丽,情志悲而不怨,侧重体现出屈原“声溢金石,志华日月”高洁的品行和忠贞。颜延之十分重视人物品行,五言诗《五君咏》对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等五贤的个性和操守进行肯定,暗喻自己刚正不屈的立场。谢灵运博采广征历史人物,宣扬自己的人生追求,如圣君:伏羲、唐尧等;贤臣:张良、龚遂、汲黯等;隐士:向子、许询、严光、长沮、桀溺、王子乔、鲁仲连、龚胜、李业等;文人:扬雄、司马相如等。这种在诗歌中大量引用历史人物的艺术手法开启了后世引征据典、明志写意的典范。其次,意象的象征。王逸《离骚经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7]2屈原《离骚》这样一种“香草”“美人”等比兴系统,尚永亮将其定义为离骚的“象喻”范式[8]11。意象的象征意义在颜延之诗文体现得较为突出,其用“归鸿”述离别、以“寒蝉”表高洁等,相对前人这是更加细化的象征手法。曹植《九愁赋》、陆机《思归赋》虽有以“归鸿”述离别之意,但是只是作为意境的烘托,往往一句致意。颜延之首次以五言诗的形式,专门以归鸿为吟咏对象,不仅以归鸿自喻,表达归途的遥远,而且赋予了归鸿不同以往的新的意味,即高洁的品质。《归鸿诗》起句便提出归鸿的高洁习性:“昧旦濡和风,沾露践朝晖。”归途以“云”为作伴,寂漠孤身却志高身洁:“皦洁登云侣,连绵千里飞。”《寒蝉赋》也是如此,承袭陆云《寒蝉赋》吟咏“寒蝉”却着重突出品行的高洁。因此,颜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意象内涵,突出事物本体的象征意义。

颜、谢归还自然景象本身的审美价值,将怀才不遇的主题转化为对自然的欣赏,对理趣的体悟,从而减弱了哀怨的情愫。贬谪使得文人有流寓异乡的经历,行役途中的风光,异域的地理风貌,均可以作为触发感兴吟咏的因素。屈原见木兰、秋露而叹迟暮,贾谊见鵩鸟而伤逝,颜、谢终于突破悲凉的基调,将目光驻留眼前的山水,以诗歌文赋展现其情态美,从而使得怨愤在美的欣赏中得到释然。因此,颜、谢笔下再无香草、再无美人,取而代之的是山水的色彩、声响、情态等。谢灵运的五言诗(包括隐居始宁时期部分诗作)色彩缤纷:白芷、白杨,丹穴、丹梯,朱宫、朱颜,红泉、红萼,黄屋、栩黄,绿筱、绿箨,碧沙、碧涧,青翠、青崖,紫茸、紫嚣等。描绘大自然的声响:“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池上楼》)描绘石泉清波者:“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描绘山水万态者:“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游岭门山诗》)描绘鸟兽情态者:“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描绘川流峻岭者:“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颜延之在始安郡,只有一句“未若独秀者,嵯峨郭邑开”留下来,其他吟咏山水之作没有留存。不过,从其它时期的诗作可窥一二,比如返京途中描绘湘水:“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可谓有气势者。还有其应制诗中对山水之景的描绘,如“松风遵路急,山烟冒垅生”(《拜陵庙作诗》);“春江壮风涛,兰野茂荑英”(《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诗》)等多为清越之作,也不输于“池塘生春草”。锺嵘《诗品》评价颜、谢的五言诗都使用“尚巧似”一语,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曾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9]96颜、谢打开图物写貌的文学大门,将山水之美纳入五言诗,这是一种审美的突破。宗白华《美学散步》认为:“你的心不是‘在’自己的心的过程里,在感情、情绪、思维里找到美;而是‘通过’感觉、情绪、思维找到美……你可以分析她的结构、形象、组成的各部分,得出‘谐和’的规律、‘节奏’的规律、表现的内容、丰富的启示,而不必顾到你自己的心得活动,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绪波动,思绪起伏,你就越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柳宗元语),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丰富了自己,也丰富了文化。”[10]201这句话用来理解谢灵运的山水诗,不失为一种精辟的总结。升之师在《论宫体诗的审美意识新变》提出“形式美学”这一范畴,其内涵包括音韵、声律、对偶、词藻等形式美,并且将魏晋南北朝整体的审美分为6 个层次:建安风骨美→田园美→山水美→庭园建筑美→物器美→人体美[11]68。颜延之与谢灵运就处于“山水美”这一富有色彩、富有生气的审美链条上。

(三)感悟抒情,新的回归方向:怨—抗—悟

尚永亮在《回归:流亡者的心理情结和逻辑展演》将屈原《离骚》的深层内容归纳为四个回归:故乡回归、政治回归、自我回归和终极回归。其中讲到一个问题是:回归不就的矛盾,体现为放与归、怨与慕、自疏与不舍、远逝与不去等对立,还包含本我与超我,理性和感性之间的冲突。而贾谊对弃逐诗的贡献体现在,“他将人生关怀的主要目标由社会政治转向了自我生命,将外向的社会批判转向了内向的悲情聚敛,将忠奸斗争的悲壮主题转向了一己的、文人普遍具有的怀才不遇。从而在弃逐文化史上表现出一种新的价值和意义”[8]305。因此,“矛盾便成了被弃逐者的恒定心态,而发愤以抒情也就成了弃逐诗的主要特点”[8]18。颜、谢的流放文学从内容上弱化了屈原《离骚》讥刺奸佞、回归政治的强烈反抗色彩,更加契合贾谊抒发怀才不遇的文人气质,但依然开拓出新的价值,即颜、谢不再慨叹生命短促,也不再沉浸漂泊羁旅的苦闷,更不会执着建功立业的抱负,他们转向山水寻找慰藉,找到自己的位置,聆听自己的追求,发掘个人意识觉醒,发现审美情怀,逐渐打破弃逐文学悲怨的基调,并赋予它新的活力和力量。

颜、谢性格皆偏激,但对贬黜的命运反抗的方式却不同。颜延之作诗《五君咏》发愤抒情,间接抨击黑暗的政局;谢灵运则在行为上放浪山水,以表不满。颜、谢作为士人,其使命感与责任感是存在的,但是二者在语言与行动上发生了转变。

颜延之在贬永嘉太守后作《拜永嘉太守辞东宫表》:“抗志绝操,芟陆谢蒭。代食宾士,何独匪民。”[12]2638与《五君咏》相为表里,痛斥专权,表明自己坚守操行的决心。而屏居乡里的七年里,颜延之闲居作《庭诰文》以训诫子弟,既是为政修身的要义,也是对自身的哲思和反省。其中流露出自己的人生态度:“进退我生,游观所达,得贵为人,将在含理。含理之贵,惟神与交,幸有心灵,义无自恶,偶信天德,逝不上惭。”[12]2637显然,此时颜延之以豁达的态度面对人生进退,已经消解了流贬的愤懑、悲怨,尊重自己的性情,寻找个人价值的回归:守志存性。

谢灵运与颜延之不同,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他的一生都在隐与仕之间徘徊。《答中书》表达“守道顺性,乐兹丘园”归隐的人生旨趣;外放永嘉太守,所作《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再次表明心迹:“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后如愿隐居故乡始宁四年;元嘉三年征召回京,谢灵运最初不欲应召,就是保持隐逸之志,但后来仍旧应召。不得志,再次隐居始宁四年。元嘉八年出守临川到广州弃世,谢灵运一生两次被贬,两次隐居。有济世之心,遭贬后一度情绪消极。首次贬往永嘉时,表达出难以施展才华的愧疚:“生幸休明世,亲蒙英达顾。空班赵氏璧,徒乖魏王瓠。”(《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在永嘉太守任上,渴望能够像汲黯和龚业一样,使政治清明。由于多年疾病缠身,平添了许多力不从心的苦恼:“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游岭门山》)有静退之志,却频频因寂寞索居而求赏心人:“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晚出西射堂》)一生求隐逸,却有始无终。刘义庆《世说新语》:“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13]175有高逸之求,却心系济世,最后以谈玄的方式为仕隐的矛盾解说。行为上有反抗,却反抗的不彻底。隐逸,也许就是谢灵运安顿自我、慰藉心灵的一种方式,但绝不是逃避。两次流贬,谢灵运的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其山水诗歌由明媚转而激怨,但始终没变的是对山水的一如既往的书写,还有结尾处的哲思感发。

颜、谢不自觉地将外放的愤激和悲怨,通过一种感悟性的方式进行消解。谢灵运的这种感悟又是通过对自然山水的观察和审美得以呈现。无论哪一种方式的感悟,必将和时代的思想与自身的文化积淀有关。

二、颜、谢流放文学的思想内涵:佛玄对儒学的折中

颜、谢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始终存在,如颜延之作《庭诰文》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与作《五君咏》讽激当权的冲突,谢灵运放浪山水的顺从性情与屡次就官未得的反复,但二者都试图以欣赏者的角度还原自然山水本身的美学价值,以消解流放远郡的苦闷,寻找自身心态和思想的平衡,并从自然之美得到空前的解放,五言诗体趋向整饬流丽,自此与屈原、贾谊、王粲等赋诗言志的单向旨归划开界限,奠定了情、景、境等表现形式在诗歌艺术上的独立价值和地位。同时,颜、谢文学创作中体现出来的感悟自得的处世态度折中了以往流放文学中对儒家君臣道义、建功立业的积极入世思想的宣导和周、孔理想人格的塑造,他们承继魏晋士人的精神自觉和风流,更加看重生命的价值,以修身养性、顺从性情为重。究其因,则源于儒释玄三教圆融的时代思潮。刘宋王朝对儒学重振、文学独立、玄学复兴、佛经翻译、史学修缮等均给予了高度重视,由此佛玄分流了儒学的主导地位,这一时期的文人思想偏向杂糅,并贯通三教经典。颜、谢则为突出的代表,他们并不拘囿于流贬所带来的忧愁与困境,而从自身生命与体验出发去欣赏自然、感悟人生,因此其文学创作从单向旨归转向多元观照,不止含有传统的离愁,而更富有价值的则为自然之美的再现。故而,用“佛玄对儒学的折中”来定义颜、谢文学思想内涵在流放文学这一链条上的转变,具体从文学创作体现的思想来看,其折中主要表现为价值核心的重构,折中的原因则为三教圆融的时代思潮驱动。

(一)表现:价值核心的重构

在屈原《离骚》塑造的四个回归典型里,即故乡、政治、自我、终极等,包含着放与归、怨与慕、自疏与不舍、远逝与不去等四组主题的对立。颜、谢诗文中虽有继承,但在书写程度上却大大弱化了回归的热情,也即是前文所提到的对“怨愤”的消解。

1.君臣关系的淡化

屈原《离骚》对楚王的忠慕之心处处表露,常以对话的方式,表达对君王的忠诚。尤其是征引历史人物频繁,贤君有:尧、舜、周文王、周武王;贤臣有:皋陶等。《九章》中大量涌现的“遇”与“不遇”之贤臣:晋申生、鲧忠,是“不遇”的典型;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是“遇”的典型。古往今来,士人君子的心愿无外乎生逢其时,君臣遇和。但是,颜、谢诗文中对君王的忠慕已淡出视野,君与臣之间的关系不再牢靠。颜、谢恰恰生于晋宋之际,政权更迭,争权斗势,刘宋皇帝皆爱文,但皆短祚,元嘉宋文帝虽赏才,但大臣专权。因此,颜、谢诗文中罕见君臣之谊,不见圣君尧、舜,不见讥刺群小。

2.思乡离愁的淡化

自晋室南渡之初,君王和士人皆感怆故国,表现出对南渡之土难以认同的悲慨。《世说新语·言语》二十九则载:“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13]100又,三十一则:“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13]101陈郡谢氏和琅琊颜氏随元帝过江,侨居江南,也不过百年,重新铸就家族传统是一个十分艰难而又漫长的过程。虽称乡土,实际上真正的故土牵绊是淡薄的。颜、谢不同于屈原、贾谊,分别身处汉文化和楚文化的中心,也不同于建安文人身处战乱流离的漩涡。

3.建功立业的决心淡化

刘宋时代,是多学并存、文化包容的时代。它重视文学、玄学、儒学、佛学,直至元嘉十一年正式将四学并立,因此,刘宋文人普遍博览通才。再加上,刘宋皇帝皆爱文艺,因此,身怀一艺,便可受到肯定。沙门慧琳因文才辩洽而受文帝重用,当时人呼之为黑衣宰相。这个时代再也不是儒家三不朽可以独挡一面的局势,文采、辞义、辩论可以说都是时代所重视的,因此,实现抱负的并不像汉儒那样狭窄,建功立业的意识也就淡薄了。

颜、谢在仕途上的碰壁促使二人转向精神层次的修炼,开启了修养情性的生命追求。颜、谢的流贬之地集自然之美、山水之灵,恰好为其写诗布怀、修养性情提供了凭借资料。南朝锺嵘提出诗的现实功用为“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诗品序》)。即使在幽居期间,颜、谢清交僧释、谈玄说理、不废思辨,写出《论检》《辨宗论》等佛理明朗之作。更为可贵之处,颜延之自称《庭诰文》为本乎性灵之作,谢灵运《山居赋》中提出“顺从情性”的创作,尤其是谢灵运山水诗对“情赏为美”的生命情趣的主张和吟咏丘壑的实践。

(二)成因:三教相融的思潮驱动

颜、谢文学中淡化儒家伦理纲常,重视修养情性,源于刘宋时代佛玄思想的日益兴盛。张学松提出流寓文学的产生因素有:流寓地的“江山之助”(客观因素);作者的思想品格、才学素养(主观因素)[14]72。佛学、玄学都讲究自然和山水清幽之地,并以之为悟道说理的重要媒介。颜、谢二者兼具儒释道交融的思想,在化解贬谪苦闷心态上自然不废“江山之助”。

1.佛玄与儒学并行的时代风气

刘宋时代,王、谢家族仍延续并主导清谈的遗风。谢瞻年少时已善言玄理,甚有风华。琅琊王氏公子惠,恬静不交游,谢瞻曾偕同兄弟拜访王惠,共辩义理,《宋书》卷五十八《王惠传》载:“陈郡谢瞻才辩有风气,尝与兄弟群从造惠,谈论锋起,文史间发,惠时相酬应,言清理远,瞻等惭而退。”[1]1589由此可见谢安、王导、孙绰、许询等齐聚彦会,扬洒万言论《庄子·渔父》的风流(《世说新语》)。号为佳话的文义赏会便是名震当时的谢氏乌衣之游,由名士谢混组织,从游者是谢氏子弟如谢灵运、弘微、瞻、曜等,皆文辞辩洽者,《宋书》卷五十八《谢弘微传》载:“瞻等才辞辩富,弘微每以约言服之,混特所敬贵,号曰微子。谓瞻等曰:‘汝诸人虽才义丰辩,未必皆惬众心;至于领会机赏,言约理要,故当与我共推微子。’”又,“灵运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谓瞻曰:‘非汝莫能。’乃与晦、曜、弘微等共游戏,使瞻与灵运共车;灵运登车,便商较人物,瞻谓之曰:‘秘书早亡,谈者亦互有同异。’灵运默然,言论自此衰止”[1]1591。可见,谢氏子弟间,谢弘微为辞义尤惬者。谢灵运臧否人物的习惯,也是受魏晋以来人物品评的影响。由此可知,刘宋士人追慕玄风,有增无减。

元嘉初年出现了“退隐日盛”的现象。范晔《后汉书》首次列《逸民传》,有17 人。沈约沿袭其体系,于《宋书》卷九十三《隐逸传》列有十九人:戴颙、宗炳、周续之、王弘之、阮万龄、孔淳之、刘凝之、翟法赐、龚祈、陶潜、宗彧之、沈道虔、郭希林、雷次宗、王素、关康之、刘睦之、州韶、褚伯玉。十九人中,活动主要集中元嘉之际,不少人物儒学、玄学、佛学兼通,如:戴颙,著《逍遥论》,兼注《礼记·中庸》;宗炳,通佛法作《达性论》;周续之,通《五经》并《纬候》;雷次宗,事沙门释慧远,尤明《三礼》《毛诗》;关康之,为《毛诗义》。颜、谢二人皆钦慕隐逸之风。颜延之钦慕王弘之,弘之卒,其书与弘之子昙生曰:“君家高世之节,有识归重,豫染豪翰,所应载述。况仆托慕末风,窃以叙德为事,但恨短笔不足书美。”[1]2282-2283谢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称王弘之、孔淳之、阮万龄之隐居为千载盛美之事。同时,二者皆尚友沙门。颜延之造访求那跋陀罗,《高僧传·求那跋陀罗传》卷三:“见其神情朗彻,莫不虔仰……琅琊颜延之通才硕学。束带造门。于是京师远近,冠盖相望。”[15]131释慧亮善谈玄,著《玄通论》,颜延之赞其曰:“清言妙绪,将绝复兴。”[15]292谢灵运早年欲师慧远,其《庐山慧远法师诔并序》:“予志学之年,希门人之末。惜哉,诚愿弗遂。”又钦服僧苞、释昙隆、释法流、释僧镜等。儒士通晓佛法、玄理,佛僧通晓文辞、五经、善清言,沙门执政(慧琳被称为黑衣宰相)、儒士奉佛友僧(博士范泰事佛)等在刘宋时期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刘宋时代佛法比较兴盛,且译经数量在整个南北朝位居前列。“宋代佛法,元嘉时极有可观。其时文人如谢、颜(康乐与延之),辩明佛理,所论为神灭,为顿渐,盖均玄谈也。而文帝一朝,亦为清谈家复起之世。帝雅重文教,思弘儒术,立四学:雷次宗主儒学,何尚之主玄学,何承天主史学,谢元主文学。此不但列玄学为四科之一,而雷次宗乃慧远弟子,何尚之则赞扬佛法者也。当时宰辅,如王弘、彭城王义康、范泰、何尚之,均称信佛,皆一时名士也。而谢灵运、颜延之亦列朝班。元嘉以文治见称,而佛家义学,固亦此文治之重要点缀也。”[14]288颜、谢为元嘉文学的最高代表,寓居期间与士人沙门等清辩各作《达性论》(颜)、《辩宗论》(谢)辨明佛法中“神不灭”“顿悟”义,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说:“南朝之学,玄理佛理,实相合流。”[14]369这也可视作儒佛玄思想融合的最佳证明。

2.颜、谢的知识结构沉淀

颜、谢皆提倡博览群书。颜延之《庭诰文》曰:“观书贵要,观要贵博,博而知要,万流可一。”[12]2637谢灵运尝云:“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16]2605不论文才,或是学问,颜、谢俱认为要通过博览才能达到最佳。因此二者的知识结构必然是丰富多元又有所侧重。

颜延之的思想偏重儒家雅正。正如颜延之《右光禄大夫西平靖侯颜府君家传铭》称祖颜含:“官必凝绩,学乃敦经。”[12]2646在颜延之的著述中,儒学类居多,如礼类:《礼逆降议》三卷;《论语注》;小学类:《纂要》六卷,又《诘幼文》三卷;其中,颜延之的文学思想以《诗经》为首,尊崇雅正之风,其《庭诰文》曰:“荀爽之言:‘诗者,古之歌章。’然则《雅》《颂》之乐篇全矣,以是后之诗者,率以歌为名。及秦勒望岱,汉祀郊宫,辞著前史者,文变之高制也。虽雅声未至,弘丽难追矣。”[12]2637锺嵘评价其富有“经纶文雅之才”(《诗品》“颜延之条”)。而具体的文章写作中,也融合了佛学思想,其提到《庭诰》的创作因由说:“进退我生,游观所达,得贵为人,将在含理。含理之贵,惟神与交,幸有心灵,义无自恶,偶信天德,逝不上惭。”[12]2637以达观的思想看待“生”,并且注重“理”“神”“灵”的存在。这正是佛家“形尽神不灭”的核心,也是其《折达性论》的佛学思想基础。同时,颜延之兼有贵玄的思想,《南齐书》卷三十九有载:“元嘉建学之始,玄、弼两立。逮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意在贵玄,事成败儒。”[17]684

谢灵运在其《山居赋》云:“哲人不存,怀抱谁质。糟粕犹在,启縢剖帙。见柱下之经二,睹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朴,救已颓于道术。嗟夫!六艺以宣圣教,九流以判贤徒。国史以载前纪,家传以申世模。篇章以陈美刺,论难以核有无。兵技医日,龟荚筮梦之法,风角冢宅,算数律历之书。或平生之所流览,并于今而弃诸。验前识之丧道,抱一德而不渝。”[12]2608《山居赋》作于谢灵运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在此之前,经史子集,无所不览。隐居后,便专读庄老之书。正是基于深厚的文化积淀,谢灵运编纂总集的数量是空前的,撰有:《赋集》九十二卷;《诗集》五十卷;《诗英》十卷;《诗集抄》十卷;《回文诗集》一卷;《新撰录乐府集》十一卷;《连珠集》五卷;《宋元嘉策》五卷;《七集》十卷;另外还有《四部目录》《晋书》等。正是专慕庄老的心理,谢灵运的山水诗由于结语体玄悟道被讥为有玄言的尾巴。明·王世懋《艺圃撷馀》评价谢诗:“谢灵运出而《易》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18]1谢隐居始宁间,作《辩宗论》,与诸道人辩论佛法,提出“顿悟”与“渐悟”的差别;在京期间,所译《大乘涅槃经》《十四音训叙》《金刚般若经注》皆可视作谢精通佛法的体现。

颜、谢儒释玄融合的思想和知识沉淀,对文学观和诗文创作的影响较大。“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19]655,颜延之“言”“文”“笔”之分,是文学发展的独特价值的呈现。谢灵运作《山居赋》以托不朽,提出赋同于诗的文学功用和特质:“抒情遣怀”,提高了赋体文学的价值。其《归途赋》:“昔文章之士,多作行旅赋,或欣在观国,或怵在斥徒,或述职邦邑,或羁役戎阵。事由于外,兴不自己。虽高才可推,求怀未惬。今量分告退,反身草泽,经途履运,用感其心。”[12]2599谢灵运追求的生命情调:顺从性情。顺从性情的美感体验:情赏为美。诗歌中诗人主体地位和景象客体地位的凸显,诗中常用“我”“予”“余”“孤”“己”等第一人称代词,以自然为书写对象,同时置以审美的心态,让读者从自然的期待视野中折回,追寻自我,在浩瀚的宇宙中发掘个体意识,从万籁声响回归个体的情绪流动,在伟岸与渺小的碰击中,在客观与主观的缠绕中,澄净个体,达到物我同生、天人合一的体认和升华。

三、颜、谢流放文学的意义

第一,比兴象喻的突破:屈赋中以“香草”“美人”的比兴体现出反抗的系统性,逐渐被分化,每一种情感都成为了诗歌主题的经典。颜、谢将屈原《离骚》所表现的思乡、漂泊、讥刺等情感逐一的专门化,比如《归鸿诗》咏相思,《五君咏》以讥刺,《寒蝉赋》明高行,山水诗逐渐开启另外一种系统,即纪行游览——抒情说理。在情志上以图物写貌、感悟抒怀的方式,弱化了屈赋中君臣、思归等多重庞大的系统性、矛盾性、悲怨性,从而建立起富有时代特色的对贬谪姿态的书写方式。

第二,自然价值的呈现:颜、谢诗歌中对山水描写,使景物摆脱了为抒情主体服务的附庸,成为更加可观的、明媚的审美对象,极大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写作心态和方式。以诗歌而言,如唐代李白、杜甫以谢为榜样,在山水中寄托诗兴和心情。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故人赠我我不违,着令山水含清晖。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杜甫《石柜阁》:“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顾绍柏《重评谢灵运的山水诗》认为谢灵运是我国第一个发掘自然美,以山水为审美对象的诗人。张明非《略论谢灵运对于山水诗的贡献》认为谢灵运是第一个将人们的审美意识付诸于诗歌创作实践的诗人。

第三,流寓心态的影响:寄情山水。颜延之“倚岩听绪风,攀林结留荑”(《和谢监灵运》)的闲雅姿态,谢灵运“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高逸的怀抱,渐渐化作诗文“借景抒情”的艺术表现手法。寄情于山林,以自然安顿悲怨,不失为一种高雅消愁的行为方式。谢灵运的山水诗,贬谪文学书写悲怨之气的解放,开启了贬谪文学寄情于景,以景解忧的书写方式,安顿流寓的怨愤和苦闷。白居易《读谢灵运诗》:“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

第四,流寓文化的传播。蒋寅老师提出:“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流寓的意识起码结出两种不同的文学果实:一种表现人与地域的隔阂感,一种好奇地咏歌异地的风物民情。”[4]20颜延之在桂林独秀山峰下读书吟诗的风流,流芳不息。谢灵运流放永嘉和临川,以及两次隐居始宁期间,对永嘉山水的吟咏,对始宁林泉的赏玩,以及对临川岭貌的描摹,让寓居之地的风貌流传到庙堂,一方面丰富了士人的文化生活和审美想象,另一方面也丰富了五言诗的内容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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