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底层文人的文学生活
——《管庭芬日记》与清代中后期文人形态

2021-12-23 09:42陶明玉
宁波大学学报(理工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功名隐士文人

陶明玉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引言

日常生活理论是20 世纪40 年代以来欧洲兴起的一种文化批评,其理论源头主要为马克思主义和胡塞尔现象学。20 世纪80 年代以后,代表学者卢卡奇、列斐伏尔、阿格妮丝·赫勒等人的相关著作一经介绍到国内,逐渐引发了国内的日常生活理论研究的潮流,学者们甚至提出文化理论的“日常生活批判转向”。虽然日常生活审美化批判主要关注的是现代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问题,但是这股思潮也激发了古代文学研究者的灵感。在此影响之下,涌现出一些研究古代文人生活的著作,虽鱼龙混杂,深浅不一,但它们的出现预示着一种新的研究思路的可能性,即文学研究中的日常生活视野。东欧马克思主义者赫勒认为,“艺术是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1]。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形式,自然也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文学与日常生活最显见的交叉地带是文学生活,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生活史研究还是文人生活研究的学者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一领域。笔者试图通过个案考察来实践文学生活研究,并探索文学生活研究作为一种文学研究方法的可能性。

文学生活作为一种艺术化的实践活动,是日常生活的高级形态。文学生活研究主要关注特定时代文学生活的内容、特征、性质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并进而探究文学生活与社会文化、个体解放的关系。文学生活研究是以作者和读者为中心的文学实践研究,与传统的以文学文本为中心的文学研究有一定的关联,却昭然有别。文学生活研究的对象包括文学创作、文学阅读和文学社交等,在方法上既借用文学文本分析的手段,也囊括社会学的视野。

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和不同个体那里,文学生活无疑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清代江南底层文人管庭芬(1797-1880)记事长达六十九年的日记记录了其一生中的大部分活动,其中包括了大量的吟咏赋诗、文学阅读、文学雅集等,展现出一个江南底层文人文学生活的基本面貌。管庭芬以读书人自居,“穷年读书”[2]是后人对他的基本印象,阅读是其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文学阅读又占据管庭芬阅读活动的主要部分。与江南地区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管庭芬从小便熟读诗文经典,其文学创作也与其文学阅读相始终。至其晚年,读诗和作诗仍然是其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作为一名地方诗人,管庭芬的文学成就有限,在清代诗史上无足轻重。而作为众多江南文人群体中的一员,管庭芬的人生经历和文学生活并非独一无二,但却代表了清代中后期江南底层文人的典型形态。

二、功名心态与文学生活

管庭芬从小就在父亲的监督下走上了科举之路,和多数江南读书人一样,管庭芬以获取功名作为主要人生目标。然而他几十年的科考换来的只有秀才之名,成为科举制度下的牺牲品。科举可以说是塑造管庭芬日常生活的根本要素。一方面,功名心态深深地刻入他的文学生活,成为他漫漫科举路的见证;另一方面,功名心态的转变又塑造着他的文学生活,促使他最终选择隐士作为其人生意象,遁入艺术化的生活境界。

(一)漫漫科举路

管庭芬几岁时就在父亲的教导下识字读书,后师从介亭夫子课举业,其文学创作也开始于此时。清康熙年间,已废止数百年的科举诗赋又得到恢复,促使读书士子积极进行诗歌写作练习。在一定程度上,管庭芬早年的文学生活也是其科举生涯的一部分。从其早年不成熟的诗作中,可以读到他对功名的直观表达。如十二岁时在父亲书房中吟出“一枝高折取,胜步广寒宫”[3]12的诗句,表明其蟾宫折桂、博取功名的人生理想即已萌发。然而十九岁时,管庭芬首次参加童生考试失利,未能进学。他大概不会想到,这是他长达数十年科举考试的开端。年少的管庭芬对读书尚抱美好的理想,认为“读书岂仅博科名”[3]72,排斥功利化的读书用心,但这种态度或多或少是早岁科举失利的自我安慰。嘉庆二十五年,二十四岁的管庭芬顺利考中秀才,入海宁州学。他在年底的一首感怀诗中即表达了“运来破浪快乘鲸”[3]120的雄心。然而此后,管庭芬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日记记载他一共参加了大小考试二十余次,其中有十四次乡试(包括录遗)。几十年的岁月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之间消磨,他的心灵也随着一次次的失败而渐渐变得淡漠乃至麻木。每一次失败都是对管庭芬的一次打击,在一次次心灰意冷中他重拾信心,在诗歌中表达“蛟龙岂肯池中伏”[3]259的不甘。

道光十年到十二年的北京之行是管庭芬功名心态的一次转折。屡试不第的管庭芬远赴北京,准备参加北闱,期间寓居族兄管蓼吟家中。从“此身悔踏金台路”、“破砚自怜磨岁月,贵人谁复念寒微”[3]636等诗句可以看出,管庭芬并未得到京城权贵的赏识和重用。京城的游历更让他感到功名难求。归家后,他有《暮春书怀》一诗表达退却之心:“……结习难除书画债,功名敢说马牛风。茫茫人海抽身早,羞抱儿时旧钓筒。”[3]674“名心素切”的他“遽作遁迹山林之语”[3]680,让亲友感到疑惑。在次年的一首诗中,管庭芬对这次北京之行作了总结:“我昔郁悒不得志,惘惘出门非快意。轮蹄历碌壮怀消,满眼黄尘着人腻。名缰利锁两无就,始信长安居不易。”[3]730另一方面,这段经历也是管庭芬诗歌创作的一个转折。这是管庭芬唯一一次远行,北方山河的异域风光,京城官场的名利追逐,对故乡、亲友的思念,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的人情冷暖……所有这些,都拓宽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人生阅历和胸襟,同时也促使他对向来的功名之心有所反思。这段经历让他的诗歌境界更加扩大,感情愈加真挚,如他人在其诗集叙中所言:“归而其诗益工。”[4]4

此后,管庭芬虽然也参与科举考试,但是心态已经变得消极。此时的管庭芬早无年少时的那种雄心和头脑,虽然对一举成名仍然抱有期望,但是心知渺茫,全然应付态度。科举考试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变成了几年一次的例行公事:“年年忙底事,一笑又秋闱。笔墨知无补,蛟龙或肯飞。”[3]770而对下第,管庭芬则抱一种无所谓的心态:“友人皆慰余下第,余一笑置之。”[3]891至其晚年,年少时的雄心与信心已淡然无存,而越来越将不第归结为命运,“始知科名自有定数,强求无益耳”(道光二十九年落榜)[3]1341,“总归之命运矣”(咸丰元年落榜)[3]1415。

咸丰二年补试录遗,五十五岁的管庭芬作《咏凌霄花》表现落榜后的心境:“露华烂漫散林条,得气虽高志亦骄。到底要凭牵引力,未能孤立即凌霄。”[3]1450其间流露着才不得申的不满和对不公平科举制度的控诉。这次秋闱,是管庭芬此生中最后一次,此后,或许是因为时局动荡和自己年老多病,管庭芬再未参加乡试。随着科举梦想的日趋遥远,加之年迈多病,经济困顿,管庭芬的心境也变得愈加淡漠和悲凉,他内心的郁闷愁苦多通过赋诗来表达。同治四年,也是日记记载的最后一年,时年六十九岁的管庭芬,还参加了岁试。岁试是考核诸生的考试,也是继续参加乡试的前提条件。可以说,管庭芬至死都没有忘怀科举功名。

伴随管庭芬科举生活的多是焦灼、愁苦和失望,管庭芬也极少记载阅读和研究四书五经和八股文章的情况。他更多的是在诗文小说、稗史笔记的世界中寻找乐趣和寄托,这与以举业为要务的读书士子的要求相违背。成年后的管庭芬对戏曲小说投入了很大的兴趣,这段时期正好是管庭芬也是一般读书人考取功名的黄金时期。依据日记,他在十八岁时就阅读了第一部戏曲《鹔鹴裘》,十九岁时阅读了第一部章回小说《红楼梦》。日记中记载管庭芬阅读过的戏曲小说就有上百种,对一些喜爱的戏曲小说作品如《红楼梦》《桃花扇》《小青传》等他有过专门的题诗,对《红楼梦》的作者等问题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兴趣,他还将小说原型人物小青的相关文献编纂成《兰絮话腴》一书,甚至自己尝试戏曲写作(曾与友人合填《南唐杂剧》)。广泛的涉猎和深入的沉迷反映出管庭芬对说部的浓厚兴趣。这种兴趣和投入,直至不惑之年才有所收敛。而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儒家经典,未见在管庭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这或许能够说明,儒家经典仅仅在科举考试中被奉为教科书,而在一个底层文人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权威下坠的趋势。

(二)隐士作为人生意象

仕途阻断使得管庭芬选择将隐士作为自己的人生意象。严格来说,管庭芬并非一个隐士。隐士是与世俗功名划清界限的,然而管庭芬却从未忘怀功名;但是,管庭芬又时常将隐士作为自己的人生意愿。在诗文中,在日常中,管庭芬表现出对隐士生活和隐士心态的致意。管庭芬“食贫守拙,安分读书,积百有余年矣”[3]7的家族传统已镌刻了“隐”的文化基因,同时又有海昌地方文人风气作为小传统:“每以读书敦品相勗,以营求干进为耻,往往多隐居子居其中。”[4]764因此管庭芬在二十四岁便有“性同野鹤时吟月,心习苦禅早出尘”[3]85的出世想法便不足为奇。

从求功名转向求隐,是一个缓慢变化的过程。管庭芬的隐士心态,伴随着功名的逐渐失落渐渐成型。北京之行是管庭芬功名心态的转折,前已言之。从此之后,管庭芬产生了比较强烈的隐居意愿。他将画中世界描绘成自己想象中的隐居之地,如道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题画诗曰:“门外山痕画不如,清溪一曲结茅庐。此种妙境真堪隐,况有琅玕伴读书。”[3]624管庭芬曾在一幅画的跋中这样想象隐士生活:“余日蹈软红尘中,何日归茅檐下,使奚奴扫雪,烹龙井茶,与旧雨推炉,谈古人赏雪云韵事,则神仙不易矣。”[3]635隐士情结在其晚年显得愈加强烈。同治三年,管庭芬题画诗曰“隐居事业老方知,茅屋临溪境颇宜。入耳松风兼竹籁,到门载酒并催诗。静中清梦因泉觉,世外浮名与俗离。遂出山头早白,夕阳空照岁寒姿态”[3]1791,明确了自己渴望隐居的想法。次年即同治四年的题画诗大部分都与隐士生活相关,八月的题画诗有句曰,“高人小隐读书堆”,“隐居原不关朝市”,“山林闲适处,小隐率吾真”,“隐居爱与浮家伴,心似闲鸥共一双”,“尘俗不倾同太古”[3]1818-1819。是月作画五幅,其中四幅以隐士为题材。在这些隐士想象中,读书、山林、溪水和茅屋等意象伴随而生,这些意象构建起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互映射相互对照的符号世界,成为管庭芬日常生活的精神源泉。

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5],管庭芬以隐士作为人生意象最主要的参照就是陶渊明,“清风暂学陶元亮”[3]417的想法早已在其年轻时埋下了种子,管庭芬不仅熟读了陶渊明诗文集,还将自己馆舍取名为“爱吾庐”,化用了陶渊明的诗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6],寄托了自己隐居田园的理想。而读书于书室太古轩中,管庭芬也自豪地宣称“原不让靖节之羲皇上人”[4]487,以陶渊明的生活作为追摹对象。就连他喜好饮酒的生活习惯也有几分学习陶渊明的意思,“快饮渊明之酒”[3]629是其生活的得意自足之处。他也曾写下“诗书味咏乐颜瓢”[3]755的诗句,表达了对颜回箪食瓢饮在陋巷的致敬和向往,这实质上也是隐士心态的流露。诸葛亮隐居隆中时,抱膝行吟,管庭芬也用《抱膝吟》来命名他的一部诗集,虽然其中多少包含了几分怀才以待的功名心态,但更多的是对隐士风流的追慕。这些古代先贤都具备隐士的特质,因而被管庭芬作为模仿的人格范式。

从功名心态向隐士心态的转变,折射出晚清文人的自我危机。管庭芬处在一个文人生活趋于异化的世界中,数不清的读书人为了功名皓首穷经,乃至捐官买官,读书不过是求取功名富贵的手段,早已丧失了读书的本义。这对于文人而言,是莫大的反讽。日记中记载有一位诸生带病参加考试,结果死在考场上,管庭芬感叹:“始真功名有重于性命者,亦大可悲矣。”[3]1336管庭芬前往北京投靠在京为官的族兄管蓼吟,见其“溺于嬖妾”,而不顾故乡先人坟茔十余年,认为“是无人心也,无人心则不可与居”,于是坚决离去[3]647。这说明管庭芬坚持着内心道德的完整,没有被权利和欲望占据心灵。正是因为管庭芬看到了科举制度对人性的磨灭,敏锐地观察到仕宦之路受役于名、受役于物的本质,他才逐步萌生了隐士心态,宁愿选择清贫而自由的生活。他选择隐士作为自己的人生意象,是对异化世界的逃离。他坚持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的身份,是对这个世界的最有力的反抗。在日益腐朽的帝国晚期,这是文人实现自我再生产的唯一方式。

从功名心态向隐士心态的转变构成了管庭芬文学生活的内在推动力。管庭芬认为“诗望留名志已卑”[3]236,主张文学去功利化,直抒性灵。文学与隐士呈现出内在的一致性。在潜移默化中,文学生活变成了隐士心态和隐士意象的主要表现形式,不仅见证了管庭芬文人心态的转变,也为一个底层文人走向日常与超越日常提供了可能。

三、志趣下移与超越日常

科举之路的挫折使得管庭芬无由进入统治阶层指点山河,而文名实不出海宁一邑的事实也无法让其在文坛上风云际会。伴随管庭芬的是收租教课、读书校书、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他的生活,是典型的江南底层文人的生活。在日常与文学之间的游移勾勒出管庭芬的生活样态,也昭示着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可能和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走向融合的趋向。

(一)在日常与文学之间

在管庭芬的诗文作品中,虽然也偶见个人宏大志向和抱负的抒发,但更多为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和书写。出生于中下层文人家庭,积年读书而未得功名,以及晚清社会动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对当地的冲击,这些都使得管庭芬家庭生活陷入窘境。这也促使管庭芬对基本生存投入真切关注。先秦以来的诗言志传统在管庭芬的文学世界中已变得微弱难寻,以管庭芬代表的清代底层文人已经表现出志趣下移的特征。

管庭芬家中仅有少量田产可供收租,以此维持生计远远不够。依据日记可知,管庭芬的主要工作是开馆授徒和卖字画。管庭芬极少在日记中写到他具体的塾师生活。然而一则包含十首表现塾师生活诗作的记录,却为我们提供了想象塾师生活的参照。虽然该组诗并非管庭芬的创作,然而作为一名颇有资历的塾师,管庭芬对诗中的内容表示了认同,并全诗抄录。其中如“帐为鼠穿蚊屡入,衣无人洗虱堪扪。毛坑每见尿溅地,马桶常教粪着臀”,“一盂薄粥堪充饮,半注黄汤不醉人”,“新开蒙馆多难数,旧欠修金讨不清”等诗句是对塾师苦况和尴尬生活情态的描写[3]331-333。这份工作表面上体面,实则并不受人待见。管庭芬对之也并未抱有多少热情,而卖字画的生涯显然还能让他找到几分乐趣。管庭芬有很大一部分文艺作品如为他人作画题诗等都是应酬和治生之作,这些作品在本质上只是谋生的产物,他曾作“自叹谋生笔一枝,全家衣食强支持”[3]940的感叹。卖艺虽然收入微薄,却是赖以生存的谋生手段,同时也是文学生活的一部分。

因此,我们能够看到日记中有“腌菜三百余斤”[3]387的记载,也有《种菜诗》《采茶诗》等关于日常劳动的描写。而那些对食物直接描写的诗歌,更反映出管庭芬的文学对日常生活的映射。即如《种菜诗》“宁可饮无酒,不可食无菜”[3]1323的诗句,它传达的主要是一种生活态度而非文学品格,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诗意的消解。又如道光五年三月十九日和朋友聚会时吃到美味的木香饼,竟然口占一首长诗赞美此饼。道光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和友人吃鱼生粥,并即席对此进行了诗歌唱和,诗中内容主要是表现鱼粥的做法古朴和味道鲜美,如管庭芬句“盐酸滋味正和中”[3]1268等。这种畅快享受美食的时光只是偶尔出现;而更多的时候是与饥寒和苦热相伴。

管庭芬有《贫士吟》一诗自述其贫穷的生活:“朝来不觉饭萝空,灶下湿薪看将绝。儿女啼饥方寸乱,欲我乞米始执爨。”[3]331这首长诗充满了悲苦的心情。但管庭芬诗歌中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平静安详乃至淡淡的乐趣。如道光元年六月初九:

是夜苦热,口占二绝。其一曰:“一轮月色竟拖红,蒲扇难招漠漠风。只有乱蝉声不断,夜深喧破绿荫中。”其二曰:“匡床六尺梦难安,扑面飞蚊滚作团。遥听隔邻小儿女,豆棚瓜架话檀乐。”[3]138

江南六月十分炎热,闷热多蚊虫的夏夜让人厌恶,从诗中可以读到管庭芬生活中的无奈和烦恼,另一方面作诗本身却将这种无奈和烦恼转化为一种文学趣味。这些表现日常生活的诗歌大多呈现出通俗平易的风格,表达的多为日常知识、日常情感和生存经验。在一定程度上,这类直白、通俗的表达是对诗意的消解,折射出诗人对日常的妥协,也是诗人审视自我生存的方式。

当然,作为一个文人,管庭芬自然也无法摆脱文人习气,他的诗歌也不少表现文人化的生活世界。如园艺是明清江南文人的雅好,管庭芬也有如此雅兴。在庭院中,管庭芬种植了不少梅兰竹菊等草木,除了观赏把玩外,也为自己提供了不少创作的素材。然而与前代诗人借物咏怀的抒情传统不同之处在于,管庭芬的咏物诗更多表现为一种江南文人对高雅器物的玩赏。如道光元年九月廿四管庭芬作咏海棠诗一首,在日记中强调“聊以咏物而已。若曰有托,则吾岂敢”。其他如吟风弄月、游山玩水等文人风气也是管庭芬文学生活的重要内容。他的文学创作本身即是一种文人生活。作诗不关乎诗作内容,而在于作诗这个行为本身,其形式意义大于内容意义。如管庭芬的有些“戏题”“戏拟”的诗作本身就带有文字游戏的色彩,日记中“作诗遣闷”[3]517、“聊以破闷”[3]802等带有娱乐性质的记录,都暗示其创作对诗言志传统的偏离。

(二)走向融合的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

透过管庭芬的日记,可以看到两个世界,即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生活世界是其日常生活的基本图景,而艺术世界则是经过艺术化的想象世界。在管庭芬那里,这两个世界通过文学的方式实现了融合。这不仅是指在其诗歌表现了生活与艺术融合,而根本在于艺术内化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也为艺术世界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源泉。

在管庭芬的文学生活中,经常出现一些场景化的写作情境,如在散步时和枕上进行诗歌创作。这些场景化的诗歌创作活动,为管庭芬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的融合提供了一种生发机制,也折射出其写作习惯和生活趣味。

作为一名乡村塾师,管庭芬的工作较为轻松。馆课之余,仍有大量时间读书、散步。在其诗集序中,管庭芬这样描述:

余弱冠后携砚谋食,馆于晏城沈氏,地当吴越古战场,平原莽莽,丹枫无际,秋来绛霞结幄,红雨飘帷,茅屋三间,点缀营秋画意,且地居村僻,绝少足音,散步行吟,聊遣岑寂。[3]642

通过这段文字,可以得知管庭芬教书之所是风景优美的乡野之地。管庭芬一边在风景秀美的自然徜徉漫步,一边作诗吟诗,来歌咏自然风光,抒发当时的心情。这是一种场景化的诗歌写作情境,也是管庭芬日常化的生活习惯。管庭芬的一系列旅游活动如跋山涉水都不仅仅是单纯的旅游,而经常是作为文学实践而存在——诗歌素材的积累和艺术景观的体验。在日记中,管庭芬记载他游玩以搜寻素材,如道光十年庚寅十月十一“晚散步郊外,遥眺峄山,群峰耸翠,石壁烘霞,更添奚料矣”。又与友人一起:“流水板桥,夕阳古渡,相与觅句题襟,往复酬唱,必至笔秃意尽而后止。”[3]417个人与自然的往复、沟通,通过文学的方式得以实现,并最终促成时空统一的艺术境界。

而另一种场景化的诗歌创作即枕上的诗文创作活动在管庭芬的日记中也很常见。枕上作诗经常伴随着失眠与病痛,在内容上也与散步作诗的眼前之景不同,而是对记忆、想象、心情等的加工和表现。当这种枕上为诗的创作活动走向极端,就出现了通宵不寐乃至梦中作诗的情况。管庭芬是一个病弱的文人,敏感的神经和对文学思索的沉浸,经常导致他的失眠。梦中作诗在日记中有多处记载,如道光十五年九月廿一日、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三日、咸丰三年十月廿六日等。咸丰九年正月廿三的日记曰:

阴雨。偕生沐至惠力寺,小憩西麓山房而返。是宵梦至一处,茅舍竹篱,颇饶幽致,入内似书室,中悬一联云:“寻一片苔矶垂钓,留几间茅屋读书。”闻寺钟动而醒,岂示我终老牗下之兆乎?[3]1616

这段文字诠释了艺术世界和日常世界的交融。梦中的诗句处于日常生活和艺术世界的交叉地带。它作为常见的梦境活动既暗示了管庭芬生活的趋向,又极具艺术化的色彩,是另一个的审美境界,它通过一个文学化的梦境达到对生活的某种启示。

散步、枕上作为日常化的反复出现的生活场景,为诗人管庭芬提供了一个诗歌生产的情境。在这样的情境中,时间与空间的移动放缓,诗情在酝酿和生发。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通过文学活动发生联系,让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的融合成为可能。而在这样的场景化的诗歌创作情境中,管庭芬钟爱即景随机的吟诗方式——口占。相比于事后回忆与想象的诗歌写作,“口占”的即时吟咏是随着景物和事件的发生(回忆)而兴起的,它需要诗人具备更加敏捷的才思,是一种具有文学表演性质的创作活动。这是一个摒弃功利的场合,是文学与生活的一种动态交融。诗人一边漫步于景物中,一边口占吟诗,自然景物不再单纯地是自然景物,意识活动也不再单纯地为意识活动,而具有了艺术的意义。如歌德所言:“艺术家在把握住对象那一顷刻中就是在创造出那个对象……使那对象具有更高的价值。”[7]如果说在自然风景中的漫游和无意识的梦境还较多地偏向于精神世界的话。那么,日常生活中的系诗于物和系诗于事则已昭示出管庭芬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在物质世界里的融合。“系诗”是一个颇具意味的词,有时也作“附诗”“题诗”,其意义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是对生活的记录,也是对生活的升华。题画诗、题壁诗、题扇诗等使得器物沾染上了诗人的情感,器物也因此提升了品格,获得了文化的意义,是文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它不是一种占有行为,而是一种去功利化的审美活动。当管庭芬“见舍后古梅一本,枝已半蠹,复发蓓蕾甚盛。因系以诗”[3]89之时,梅花因诗歌而成为生活史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也借助器物的诗性品格走向艺术化。

在管庭芬的生活世界中,写诗变成了日常,而日常也在悄然诗化。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走向了一定程度的融合。而在此融合中,事实上已经包括了艺术世界对日常生活的超越。

四、结语:从个体到群体

《管庭芬日记》因其文献的完整性和丰富性,为考察一个江南底层文人的文学生活提供了绝佳的样本。同时,管庭芬的文学生活因其与江南文学群体的密切联系而获得了典型意义,它代表了清代中后期底层文人形态的最大可能性。文学交往是文学生活的重要方面,也是文学生活由个体走向群体的基本路径。管庭芬文学生活的典型意义正因其文学交往而得以呈现。

管庭芬的阅读建立在一个书籍共享的文人网络中,有学者指出以管庭芬为中心的书籍共享群体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一个学术共同体的形成[8]。而文学活动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与文学书籍的共享网络密不可分,例如管庭芬早年对戏曲小说书籍的阅读多来自友人胡尔荥的推荐和赠阅。而以创作观之,管庭芬的大部分诗作在创作动因上都与他人相关,如有的是唱和诗,有的是题赠诗,有的则完全是代作。在一些日常事件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阅读、写作与社交在这个江南文人的日常中密切关联。如嘉庆二十五年十月,管庭芬的亲友胡蕉窗寄给他《桃花扇》等戏曲作品,管庭芬读完后,题写了一首几十言的歌行《题桃花扇长歌》,将此诗和书一并寄给胡蕉窗,胡蕉窗回信对此诗大加赞赏,并将管庭芬的诗装订在书后,要将此书作为世守本传下去。这一过程中,文学写作是由文学阅读引起的,而文学阅读则在文学社交中展开。

管庭芬的文学生活是江南文人文学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管庭芬家乡海宁,聚集着一些底层文人群体,他们由乡村塾师、绅士和暂未取得功名的读书人等组成。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底层文人群体对文学抱有非常浓厚的热情,不仅相互借阅、赠送书籍,还经常举行文学雅集,雅集的内容一般为饮酒、赋诗和诗文谈论等。管庭芬一生参加过多个文学群体,包括早年随父参与主要以举业为要务的东海赋会,以及后来任塾师时参加以碧萝吟馆、笔花吟馆(为友人书房)为中心的诗社、吟社等,还有一些短期、应时的吟社,如嘉庆二十二年参加胡蕉窗的“延秋之咏”[3]67,朋辈数人吟咏秋天,又如道光二十二年白居易生日,参加的祭祀白居易的活动,同人十四人“各即席成句,抵晚而散”[3]1108。这些文学社交活动在时间上具有岁时而作的特点,在形式上以同题分咏、同韵唱和最为常见。如道光九年“同人作消夏清课,分咏四律”[3]519,即是夏季同题分咏的诗会。另外,有些诗社还刊刻出版成员唱和的诗歌,寄送同人,如碧萝吟馆的唱和诗集就出了四集。至于两人之间的诗歌赠答以及同游赋诗则十分普遍,在管庭芬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月月有之,也是其文学社交的主要形态。文学活动偶尔也与政治结合。例如嘉庆十九年海宁干旱无禾,刺史易凤亭劝赈以诗,“和者甚众”,管庭芬也作诗四首,这些劝赈诗经过筛选集结出版。而这次以诗劝赈活动也发挥了巨大的社会作用,“合邑皆乐从而民无流亡”,海宁顺利度过了灾年[3]14。

管庭芬日记不仅细密地记录了个人的文学生活,还广泛地涉及到与其相关的文学社交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展示江南底层文人的文学生活形态和特征的绝佳样本。在管庭芬的文人交往圈中,存在着一个底层文人群体。虽然他们的文集没有留传下来,但是他们的活动却被记录在管庭芬日记中。他们的日常生活包括文学生活呈现出同质性:具有相同的命运,相似的人生遭遇,共同的生活趣味和追求,以及互渗共融的文学生活形态。他们组成了江南底层文人群体,而管庭芬只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文人群体间的相互唱和与品评并不单纯为文学批评,同时也是友谊的体现,是文人间特有的社交方式,而文学本身则是这个社交网络的粘合剂,所谓“交从文字密”[3]1405。在以文人为主体以文学艺术为中心的社群中,成员间达成文人身份的相互认同,促成文学知识和艺术作品的分享。管庭芬的文学生活是整个江南底层文人生活世界的投影。这些以文学为中心的个体的日常生活的有机集合,不仅展示了清代中后期底层文人形态的可能性,也为江南文人社会的生产提供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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