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批判与权力规训
——马克思和福柯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关系探析

2021-12-08 06:06陈帅
关键词:规训福柯现代性

陈帅

(华中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现代性批判是现代哲学的重要议题。对现代性问题的关注起源于现代性在其自我展开的历史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必然性。从整个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发展来看,马克思和米歇尔·福柯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的现代性批判的发展方向。即使在具体的批判路径和对现代性症结的诊断上存在差异,但马克思和福柯都立足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描绘出现代人被压抑、被剥削的异化状态,他们否弃了纯粹的思辨哲学批判,从现代人的现实境遇出发揭示权力制度对人的“制造”和压迫。但同时,两者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全面且深刻,他直指现代性存在的根源及其历史定位,把对现代性的批判置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找到了超越现代性的现实路径。福柯在权力泛化的基础上,把对现代性的批判延伸到了具体的研究视域,研究细微处的权力规训。他对权力的生产性维度的分析使他得以更深入地剖析现代性对人的“建构”,也从个体身上看到了解放的可能性条件。二者的现代性批判在表现出不同特性的同时也呈现出某种特别的联系。无论是在对现代性的历史分析中显露出的不同历史取向,还是在对权力批判中展现出的研究场域的差异,抑或是在对异化现象的剖析中做出的对现代性症结的不同判断,马克思和福柯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之间的关系很难以一种纯粹的、单向度的直接性判断作为定论,从而呈现出一种交错的复杂性关系网络。

一、唯物史观与非历史主义的历史观:对现代性的历史分析中蕴涵着截然不同的研究视野

在马克思和福柯的现代性批判理论逻辑中都带有一种历史取向的分析方法。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致力于“现实的人”的回归,在此基础上,他竭力反对形而上学的抽象性,反对用观念逻辑来剪裁现实生活。福柯则是把现代社会将人塑造成主体的社会实践的探索作为他的现代性批判的逻辑起点,从而揭示出了知识和权力的共谋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现代人的生产。他们对现代性的批判都没有停留在形而上学的思辨层面,而是从社会现实出发,研究具体现象。

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抽象性的批判从一开始就是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认为,社会存在是人们的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任何对观念的批判都离不开对现实生活实践的批判。生产力和社会交往的总和是那些被哲学家们想象为“实体”和“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和病症只是其现实根源的某种表征。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指出形而上学用观念剪裁现实入手,到《神圣家族》中的对“粗糙物质生产”的重视,再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关系问题的阐释,马克思揭示了物质生产方式在社会生活中的决定性地位和作用。他指出,对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必须要揭示其存在的现实根源。资本主义时代形而上学的抽象统治的存在根源在于使现代社会陷入到抽象化的社会关系,即资本逻辑。它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价值抽象,抽象的目的在于用一种等价交换的自由表征来遮蔽现实的社会关系,是“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和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1](P92)它用一种抽象的等价交换逻辑取代了事物本身的性质逻辑,把定性的、特殊的社会关系转变为定量的、普遍的关系。诸如流动性、抽象性、虚无主义之类的视为现代性特征的东西,都只是资本逻辑在经济、政治、文化和日常生活中的体现。资本是这些现代性特征的社会基础,是导致现代性问题的根本动因。因此,对资本的批判就是对现代性的社会存在基础的批判。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让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不仅跳出了纯粹的思辨批判,走向了实践领域,同时也获得了一种辩证的思维。对形而上学的社会根源的分析使马克思能够揭示那些藏在自由主义景象背后的历史现象的本质,也使其对现代性的批判深入到了现代社会的内部原则,为他的现代性批判找到了现实的社会根源,为他的人类解放理论指明了方向。

福柯也反对做无谓的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他对马克思的历史分析方法极为推崇,认为对马克思思想的“学术化”解释将会造成对马克思的误解。[2](P212)在福柯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中始终带有一种历史分析方法,从早期的知识考古学到后来的权力系谱学,福柯一直在寻找一种发生维度的历史分析方法。他以一些具体现象的历史发展为切入点,从中挖掘出资本主义发展历程中政治权力对现代人的自由的剥夺和掌控。通过对疯癫、监狱等一些不被人关注的微观领域的系谱学分析,福柯从它们发展过程的“断裂”中寻找到了权力制度加以干涉的印记,以论证现代人认为的某些理所当然的、自然的“客观准则”和概念认知的历史构建性和虚假性。这是一种“逆向分析”:从一些特殊的群体和场域入手来解读现代社会形成的具体情境;通过对被忽略、被排斥的对象的分析来理解现代思想观念的形成;从非理性被排斥的历史进程中了解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的形成缘由,由此探究“现代人”这一理性主体“生产”过程中的权力因素,揭示影响人们对具体问题的认知图示背后的权力真相。这种微观的历史分析使福柯对资本主义时代权力是如何“制造”出知识的客观真理维度,又是如何以这种“客观”的真理“生产”、规训出符合统治秩序的现代人的进程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种微观层面的研究,意味着福柯的历史分析在分析视角上同马克思存在不小的差异。从历史分析方法上看,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使其对现代性的批判持有一种辩证的立场。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存有一种总体性的历史进步观念,他肯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性的同时也批判其对人的自由的剥夺和奴役,对资本主义造成的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扭曲作了深刻的揭露。在马克思看来,资本逻辑既是现代性病症的根源,同时也为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提供了物质条件和社会力量,资本的自我扬弃是通往共产主义的前提。这种历史观暗含着一种“连续性”。而福柯的研究关注点则在于历史的断裂,这在他的权力系谱学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他反对一种连续性的、总体性的历史观,“系谱学的方法强调‘效果的’或‘发生学’意义上的历史,它对研究个别历史时间有着浓厚兴趣……也不去寻找历史的起源作为解释的出发点。……他都寻找历史背后复杂的

偶然性,因为一切‘稳定’的因素和这些偶然性相比都是脆弱的。”[3](P184-185)不少研究者称福柯的研究方法为“非历史主义的历史观”。福柯的关注点在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断裂,是对差异性的重视。他反对一种连续的、进步的历史观。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历史的整体发展包含在一个进化论的图示中,生产方式是社会其他关系的基础,社会的所有层面在生产方式的支配下发生联系。在福柯那里,对具体的、特殊的主体的形成的历史分析显然不能形成一种总体性的历史逻辑。他不反对连续性,而是反对那种试图建构某一文明的整体形态,并假设在一定时空范围内的全部事件之间可以建立起某种同质关系的历史视角。但是,有趣的是,在福柯对认知型断裂的系谱学分析中,他指出17 世纪和18 世纪末这两个时间点产生了认知型的断裂,前者是资本主义形成时期,后者是现代民主法治社会的建立阶段。何以在这一时期出现了认知型的断裂?我们是不是可以追问,在认知型的断裂背后的权力因素到底是什么?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及其独立外观的分析也许能够给出答案。在此意义上,福柯对那些局部、特殊领域的分析印证了马克思的观点,同时揭示了资本主义时代的各种权力规训技术的蔓延和日渐隐蔽化,只不过他没有用马克思式的语言。但是,福柯从不作任何关于“本质”的分析,他的系谱学不是像马克思那样去论证现代性的内在矛盾,而是仅仅描述某个特殊领域的现代结构同以往结构的区别。他不分析“断裂”为何存在,只是反对那种强调连续性和本质主义的理性主义立场,揭示现代社会的知识和制度建立的合法性伪装。在福柯看来,知识、制度都只是历史的建构,历史并不是连续的。对于马克思把生产方式视为现代社会的基础性的关系,认为其他统治形式和社会关系都由它决定的观点,福柯表示质疑,他认为权力和统治存在于很多场所,每一个场所、每一种权力都是特殊的,至于权力中心那是不存在的。这种对总体性和历史连续性的拒斥,直接导致了福柯对权力的微观化分析,使他的研究场域呈现出和马克思不一样的非总体性特征。

二、总体性与非总体性:权力批判主题中凸显的研究场域差异

权力批判是马克思和福柯现代性批判理论的重要议题。福柯始终关注现代人的历史性生成过程中各种权力技术对人的形塑和影响。他选择从微观的权力观出发,通过对知识与权力的共谋关系来揭示现代人被建构、被奴役的真相。马克思则是直指资产阶级统治权力的合法性本身,在揭示出资产阶级统治权力的根源及其压迫性的基础上,把扬弃现代人所处的生产关系视为达到人的解放的必由之路。通过描绘出资本在现代性问题中的基础性地位,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呈现出一种总体性的特征。

马克思对权力的分析直指资产阶级统治权力的现实根源,指出资本是资产阶级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不管是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还是法律制度,抑或是微观的社会权力,都服从和服务于资本主导逻辑。无论是土地、资源还是科学技术,都按照有利于资本增殖的方式来组织和运行。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性是一种总体性的变革,现代性的各种因素是内在于资本逻辑的,没有生产方式的变革就不会有社会制度和观念的变革。因此,他对现代性的剖析落脚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对利润的无止境的追逐是资本无限发展的动力源泉。为了实现自身的增殖,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它对财富的贪婪、对劳动的榨取、对效率的追逐远远超过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强制劳动为基础的生产形式。对利润最大化的追求让资本不断向外扩张,当这一逻辑不断地冲破时空限制,冲击着传统社会的文化规范和道德体系时,一种可计算的、追求效率和收益的工具理性代替了以往的文化秩序,成为了社会组织的基本原则。整个社会被“总体化”了,资本“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4](P236),不仅把各种自然的、社会的资源都纳入到资本生产过程中,还把周围一切都变成有利于资本的增殖的形式。这种基于资本逻辑的社会总体性使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也通过现代社会的种种矛盾表现出来。现实的人及其生活受生产方式及其社会关系的制约,现代性的各种危机实质上是资本逻辑内在矛盾的外在表现。

权力问题同样也是福柯现代性批判理论关注的焦点。但是,在福柯那里,微观政治权力才是其现代性批判的重心。他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的工厂在监督、管理上体现的微观权力扩展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这种针对人体的规训技术在现代社会的普遍性。福柯的微观权力把权力看成是生产性的,这种生产性让福柯对现代人的生存异化状态分析得极为深刻。异化已经不仅仅是来自外在的压迫性权力的强力建构,而是与知识共谋下的“标准化”的塑造,各种标准、规范、准则通过现代知识和权力的运作不断内化为个体的自我意识,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权力网络,以一种越来越有效的方式干预人的生活。现代人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层面都被权力所裹挟,一种治理术代替了传统的政治强力,使权力控制过程从外在施加过程变成了主体的自我塑造过程。自由主义在治理层面上也只是一个被现代知识和权力构建的能够更好地实施人的“标准化生产”的治理技艺而已。福柯对权力的生产维度的分析不仅使其能够深度剖析现代人的“生产”过程,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福柯的权力抵抗方案。微观权力的宰制无处不在且日趋隐蔽化和日常化,客观上要求抵抗也必须成为常态化,且能够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领域。因此,福柯才把解放的目光放到了个体身上,主张通过个体的“自身实践”这种针对自我的治理术,来实现一种审美化的生存。

也因此,福柯的现代性批判始终无法获得一种总体性的分析视域。不同于马克思从整体性、集中性的国家权力的角度来分析,福柯认为从整体性的角度谈权力太过于抽象了,权力具有多种形式。他的关注点在于如何在具体领域揭示权力的运作过程,描述具体的权力形式,所以,他谈论权力对主体的塑造时总是会从具体的主体出发,例如他对疯癫、罪犯、疾病的分析。作为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福柯反对将历史作连续性和进步性的解读,用一种核心理念或整体图示来把握社会构型对他而言是对问题的简化。在把权力理解为力量关系的基础上,福柯认为:“一定社会构型中存在力量的多重性,这是一种散步的、非连续性的、非同步性的多重性。”[5](P75)这让他对权力的分析能够聚焦到个体身体场域,通过一种微观的、多样化的权力分析更深入、细致地探究个体的身体和行为的规训、被驯服的过程,也让他在个体身体领域找到了反抗的可能路径。但由于缺乏对宏观权力的分析,福柯的权力理论难以找到权力的动力源,而且也不能够对权力的结构性变化做出解释。这也导致福柯的某些判断需要把马克思的理论作为分析前提,或者说在一些对权力的分析中,福柯潜在地把马克思的统治权力作为理论背景。特别是他关于规训权力的分析必须放置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分析中才能更好的理解。福柯本人也确证了这一点:“如果不直接或间接地使用与马克思理论有关联的一套范畴,如果不让自己置身于马克思所曾经阐述的思想情景中,是不可能的。”[6](P53)这在福柯对权力的分析中也显露出来了,他对身体规训的批判可以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工作伦理、生产领域、技术变革等联系起来,他对认知型的断裂分析也契合了资本主义经济、文化发展的具体历程。福柯分析的具体领域和具体对象都只是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某个局部表现而已。

这种区别使马克思和福柯的现代性超越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是一种总体性的批判,包括对现代性的超越的思考也一样是一种整体性的走向。在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理论的理论逻辑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问题的根源,个体的困境是由社会造成的,所以改造社会才是解决个体问题的根本出路。福柯则是从微观政治领域入手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个体的生存做出了深刻的批判,把超越的希望也放到了个体的身上。但他所面对的问题始终处于马克思的问题域内,所以他对现代性问题的分析中带有某种马克思式的论断。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福柯是在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所建构的大的理论根基的基础上进行的再批判,这也使他的现代性批判呈现出一种微观化、个体化的倾向。

三、资本逻辑与权力规训:对异化的深度剖析中显露出的对现代性症结的不同诊断

这种总体化与非总体化研究场域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二者对现代性症结的不同诊断。在把现代性症结归结为资本逻辑的基础上,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异化现象进行了全面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政治等宏观层面存在的异化现象。福柯则着重分析现代性在微观政治层面的异化,强调规训权力对人的奴役,对现代人被“生产”的过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把局部抵抗和生存美学视为逃脱权力规训的可能途径。

在马克思的理论中,生产实践是一个核心问题。“整个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7](P131)。人只有通过实践活动才能建立起人与自身、与世界、与自然关系的一致性。在此意义上,劳动作为人的生产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活动。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劳动成为了与劳动者的本质相背离的、异己的存在。劳动对人而言不再是增强人的本质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而是变成了呆板的程序化作业。劳动者被束缚在局部的单调的生产活动中,走向了一种片面的发展。在与劳动者相分离的层面上,劳动成为了贬低人的存在力量的东西。劳动者失去了对劳动产品的的控制,反受自己创造的产品的奴役。人与物的关系颠倒了,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也发生了异化。人们“普遍分为孤立的、‘彼此完全隔离的个体’,一切生活关系一团混乱、纠缠不清,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普遍的精神沮丧,缺乏‘灵魂’即缺乏真正的人的意识。”[8](P641)在马克思看来,这种颠倒是资本逻辑的必然结果和普遍表现,它实质上是一种抽象的同质化进程。它以交换价值为手段,把一切存在物转换为抽象的交换价值。通过交换,无论在外表和具体形式上多么不可通约的事物都可以在价值层面实现同一,各种价值、社会关系都可以被抽象为具体的可计量的货币。在此基础上,资本逻辑把现实生活的一切非量化的、非物质性的东西都还原成了抽象的交换价值,人类生活的丰富性和发展性被简约成可量化的交换价值的叠加。这种人类存在的抽象化随着资本的扩张成为了普遍现象,资本也就成为了最高的统治力量。现代性危机的本质是资本结构性危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论是商品拜物教问题,还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自然的工具化、价值的抽象化等,其本质上都是资本逻辑的产物。经济关系的异化是社会生活全面异化的原因所在,以至于人本身也成为了片面的存在,不仅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还受物的奴役,成为资本的抽象化统治的对象。

福柯把马克思关于生产领域的异化阐述往微观层面推进了,他从被异化、他者化的人出发,聚焦身体领域,描绘了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各种压迫形式是如何采取一种更为精妙和隐蔽的治理技艺来实现对个体奴役的。在这一过程中,知识与权力合谋,使得个体一步步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统治的规范化进程中,成为“合格”的社会成员。现代人这一理性主体的被奴役和被支配,是伴随着认识论的发展而进行的,现代认识论意义上形成的关于“人”的解释,实质上“是根据社会的需要和具体条件,试图塑造和形构特定类型的‘主体’以及与这个主体相适应的‘客体’。”[9](P138)在现代知识论述中,知识的扩散、学习过程同社会成员的主体化,以及社会的制度化和正当化是同一个过程。现代人的身体在此过程中被标识、被定位、被世俗化,直至成为“温驯的身体”。福柯认为,关于身体的规训技术自17 世纪开始在社会中蔓延开来。早期是在工厂、学校、监狱等场所中进行,以对身体各部位的精确计算和强化训练为特征,旨在让个体的身体能最大可能地发挥其运动效能,最大程度地满足社会生产的需要。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生产成本的愈益增大,利润率也必须提高。规训方法的发展适应了这两个进程,或者说无疑是适应了调节它们相互关系的新需要。”[10](P245)规训权力也日渐蔓延到社会生活领域,并日益与知识生产相结合。在现代知识论述中,“现代人——这个人在其肉体的、能劳动和会说话的存在中是可确定的——只有作为限定性之构型才是可能的。”[11](P414)现代社会在抽象出人的本质(理性人)的同时,建立起了关于人的知识体系,并从中设定某种理性的人的形象,再把这种标准形象同现代社会对“合理性”的社会成员的需求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主体的标准化模式。主体从一种抽象的关于“人”的概念形象,从一种人理解自身的中介变成了实体层面的存在,而且还成为了某种社会标准。这让规训权力得以更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领域,同时也导致了人的自我规训。在这股强大的控制权力和道德力量所构造的系统中,作为主体的现代人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完成了自身的主体化。

从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分析来看,他对现代性批判是辩证的。马克思虽然将现代性症结归因于资本逻辑,但他并未否认资本主义现代化带来的巨大发展。他承认启蒙理性带来的现代化推动了人类各个领域巨大的发展,把资本主义现代性看作是历史发展的阶段。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特点在于资本的自我增殖超出了生产领域,把周围的外在环境都纳入到了资本逻辑的统治秩序,将其改造为有利于资本增殖的方式,资本逻辑也因此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例如,科学技术在现代的飞速的发展也得益于“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才第一次把物质生产过程变成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被运用于实践的科学。”[12](P576)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科学、法律、政治、文化等的运转都受控于资本逻辑,是资本逻辑把这些部分、方面都整合成一个互动的整体,让它们为资本增殖提供科学服务、观念支撑和法律保障等等。“现代性的各种因素并不是外在于资本逻辑的东西,而是内涵于资本逻辑之中。”[13]但资本逻辑的扩张也使得科技、文化等原本促进人发展的东西开始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走向人的对立面,“在机器上实现了的科学,作为资本同工人相对立。而事实上,以社会劳动为基础的所有这些对科学、自然力和大量劳动产品的应用本身,只表现为剥削劳动的手段”。[14](P421)由此可见,马克思对资本逻辑与人的发展之间的关系的分析存有一个双向的思维。资本逻辑的扩张一方面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另一方面使人日益受到不依赖于自己的力量的束缚,这些力量呈现出一种异己的方式威胁到人的自由。资本逻辑越往前发展,人被奴役的程度就越深。但它越发展,突破它自身的条件也就越成熟。

与马克思对启蒙理性抱有一种辩证的态度不同,福柯把现代性看成是规训的、控制的。他把权力视为现代性问题的存在根源。福柯对现代性的批判虽然同样深刻地揭露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奴役和人的生存困境,但他很少直接用“异化”这种表达。福柯是从主体的形成来阐发知识、权力对人的“塑造”过程的,并由此揭示个体生命被规训的真相。现代人,这一个在其肉体上会劳动、会生产、会说话的存在,在本质上是现代知识和权力的构建物,主体关于自我的知识、真理都是权力借以使个人将社会控制予以内化的策略和结果。在权力织就的大网中,个体作为人的生命尊严消失殆尽:身体被规训、知识被权力化、自我意识是权力知识的内化、真理也只是权力支持的现代知识型的产物。福柯不认为存在一个权力的中心,权力点是分散的、多数的,所以他用网络状来形容权力。这种对权力的解读使他不把权力视为所有物,而是把权力看做是关系、策略。于是,福柯认为权力不仅仅具有传统的压制功能,它还具有生产性,可以在社会成员中建构起新的联系。那就意味着任何局部的反抗都将成为可能。这也影响到了福柯对如何超越现代性危机的判断。在否认存在权力中心的基础上,福柯认为权力是一种力量关系,“凡是有权力的地方,人们都行使权力。确切地说,没有人是权力的拥有者。”[15](P210)“如果人们是同权力作斗争,那么所有作为权力实施对象的人,所有无法容忍权力的人都可以从自身的积极性(或被动性)出发投入斗争。”[15](P212)权力形成的权力网络是没有中心的,任何针对国家政权的宏观权力的革命并不能改变微观权力的规训,因为反权力的一方获得胜利后就会进入一种新的权力关系,“应该求助一种新形式的权力,这种权力必须是反规训的,但同时也从主权原则中解放了出来。”[6](P108)生存美学,就是福柯找到的一种针对个体的权力技术,也是他对现代性问题的解决方案。

福柯想要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但他所面对的问题始终处于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问题域内,所以他无法摆脱马克思。从福柯的理论建构来看,由于把焦点放到对权力的微观分析上,忽略了宏观权力对微观权力的影响,福柯悬置了谁使用权力、谁控制权力的问题,使他的反抗方案难以找到具体的着力点。他放弃了宏观的总体的经济层面上的对生产方式的分析,企图用微观的权力物理学来替代,结果堵塞了对权力进行经济分析的道路,使得他的权力分析没有参照具体的明确的社会功能。他的权力分析“只有在指出这些异质的机构是如何并为何发挥作用的条件下以及在指明每个机构里为实现表面上相异的社会功能而形成的不同规则是如何能够被引导形成一种体系,在这一体系中这些机构相互作用却不会发生矛盾的条件下才有其合理性。”[16](P26)其实,他的规训权力如果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转中解析,才能说明各种形式的规训权力是如何统一起来的,这在马克思的理论中被认为是资本逻辑导致的。所以,福柯最后只能走向一种个体的自我审美救赎,而马克思则走向了社会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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