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传刻述考

2021-12-08 06:06欧阳明亮
关键词:庆元乐府欧阳修

欧阳明亮

(井冈山大学:1.人文学院;2.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江西吉安343009)

欧阳修词集的版本系统主要有二: 一是全集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二是六卷本《醉翁琴趣外篇》。其中《醉翁琴趣外篇》自南宋后流传不广,近乎绝迹,而庆元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自问世以来,由于刊刻精良、校勘详备,逐渐成为流播最广、最具权威的欧阳修词集,也成为自元讫清诸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以及明代各单行本《六一词》的共同祖本。本文即对《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由宋及清的传刻历史进行细致考察,并通过版本比勘与文献爬梳,对学界存在不同看法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判断,对前人未曾留意的细节进行辨析、补正。

一、庆元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的底本问题

南宋绍熙、庆元年间,周必大解相印归庐陵,召集同郡孙谦益、丁朝佐、曾三异、胡柯、罗泌等人,在遍搜旧本、傍采先贤文集的基础上,对欧阳修存世的诗文奏议等各类作品进行全面整理,其中欧阳修词的整理工作由罗泌负责。现今存世最早的欧阳修词集,即为罗泌校订的《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三卷,列于南宋庆元二年(1196)周必大刻本《欧阳文忠公集》第一百三十一卷至一百三十三卷(以下称庆元本《近体乐府》),共收词179 首,该本现存国家图书馆,2005 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曾影印出版。

关于庆元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所依据的底本,学界历来有两种观点:一是根据罗泌跋语中“(欧阳修)有《平山集》盛传于世,曾慥《雅词》不尽收也。今定为三卷,且载乐语于首”[1](卷一百三十三)一句,认为底本即为北宋佚本《平山集》,罗泌将其分为三卷,并改名《近体乐府》;[2](P168-171)二是认为罗泌的底本出自旧本欧公全集,也即当时所流传的某些旧本欧公全集中包含《近体乐府》三卷。[3](P10)根据文献考察,笔者认为第二种观点难以成立。

之所以有学者认为在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之前的旧本欧公全集中就收有《近体乐府》三卷,主要是依据欧阳修之子欧阳发所撰《先公事迹》以及吴充《欧阳公行状》、苏辙《欧阳公神道碑》等中有“杂著述十九卷”[1](附录卷五)的记载,而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中也包含“杂著述十九卷”,《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三卷即列入其中。故而不少学者认为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中的“杂著述十九卷”就是《先公事迹》中所著录的“杂著述十九卷”,由此得出《近体乐府》三卷早已有之的结论。但其实这个推论并不能成立,辨析如下:

虽然《先公事迹》与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中都有“杂著述十九卷”之目,但二者不能等同,因为周必大等在编纂《欧阳文忠公集》时,并不了解《先公事迹》所著录的“杂著述十九卷”的具体内容。如周必大在为《河东奉使奏草》所撰跋文中说:“当时《行状》《墓碑》,不云有河东、河北《奏草》。”[1](卷一百十六)这说明,虽然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杂著述十九卷”收录了《河东奉使奏草》《河北奉使奏草》,但并不代表《先公事迹》《欧阳公行状》等所著录的“杂著述十九卷”中也有此二书,这两部《奏草》显然是周必大等依据所得之本自行添入《欧阳文忠公集》中。因此,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中的“杂著述十九卷”其实并非《先公事迹》中“杂著述十九卷”的原貌,而是由一些原本单独传刻、同时又不被《先公事迹》《欧阳公行状》等著录具体书名的作品汇集而成。周必大等只是袭用了《先公事迹》中“杂著述十九卷”的名目和卷数,以刻意与《先公事迹》中的“元目”保持一致,也即周必大在《表奏书启四六集》跋中所谓“不敢失元目也”[1](卷九十六)。

因此,《近体乐府》收录于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杂著述十九卷”中,恰恰说明欧阳修词集原本是单独流传,而不为早期的欧阳修集所收录,故而在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问世之前,并不存在所谓的“集本《近体乐府》”,罗泌所校《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的底本就是单独流传的《平山集》,而罗泌之所以将其分为三卷,很可能是为了与“杂著述”中的其它作品一起,凑成“元目”中“十九卷”之数。

二、罗泌对欧阳修词的整理与校勘工作

由于欧阳修词自传世以来互见混淆现象就十分严重,而且存在大量被时人疑为伪作的艳俗之词,因此罗泌在编纂《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时,对《平山集》所收词作进行了一番取舍,其取舍原则主要有三条:一是依据时人的观点,将集中的“浅近之作”定为伪作,予以删削;二是对欧阳修与其他词人的互见之作予以保留,不下定论,如他在跋文中既引用了崔公度《阳春录》的跋语,说明冯延巳词有混入欧阳修词集的可能,但又暗示《阳春录》本身并不完全可靠;三是对一些稍涉浮艳的作品表示怀疑,但仍予以保留。罗泌的取舍原则,特别是删削“浅近之作”的做法,对欧阳修词在后世的传播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那些没有被收入《近体乐府》的“浅近之作”,除个别作品保存于宋人的笔记之外,基本上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直到清末吴昌绶将六卷本《醉翁琴趣外篇》景刊于世,才又重新为人所知。

在删削了其所认定的伪作之后,罗泌对余下的欧阳修词进行了全面的整理,无论是在校勘的体例还是方法上,罗泌都力图与《欧阳文忠公集》中其它部分的整理工作保持一致,这使他成为较早地将文献研究运用于词学领域的学者,而他所整理校订的《近体乐府》三卷,也“体现了宋代词集版本研究所达到的高度”[4](P158)。具体而言,罗泌所做的工作有以下四点:

一是广泛参考当时流传的各类词集、词选以及其它文献,对欧集中与他人互见的作品一一标识。根据庆元本《近体乐府》中的校语,罗泌当时参考的文献主要有《阳春录》《尊前集》《乐章集》《文海》《花间集》《金奁集》等六种,对其中的互见之作,罗泌多于卷末注明。如卷一末校语“《归自谣》三篇,并载冯延巳《阳春录》,名《归国遥》”、“《长相思》第二篇,《尊前集》作唐无名氏词”;卷二末校语“《蝶恋花》第九篇,亦载《阳春录》,易安李氏称是六一词”等。虽然罗泌没有对这些互见之作展开进一步的考辨,但其所标注的信息为后世学者的考索辨析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二是标注异文。在整理过程中,罗泌标注了欧阳修词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大量异文,其标注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在正文中加注,如:《踏莎行》(候馆梅残)“熏”字下注“一作芳”,《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上”字下注“一作在”,《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寻”字下注“一作相”等。另一种则是在卷末添加校语,如:卷一末校语“《生查子》第一篇:月到,一作月在”;卷二末校语“《玉楼春》第十篇:舞余,《文海》作舞徐”等。

三是对欧阳修词进行并调处理。在早期流传过程中,欧阳修的一些词作原本是分属两调,如在曾慥《乐府雅词》所收欧词中,《玉楼春》与《木兰花》即分为两调,其中“西湖南北烟波阔”“两翁相遇逢佳节”“常忆洛阳风景媚”“燕鸿过后春归去”“池塘水绿春微暖”“别后不知君远近”等词均属《木兰花》调[5](P318),这很可能是《平山集》的原来面目,而在《近体乐府》中,这些词作都被归入《玉楼春》调,同时在词调下标注“一名《木兰花令》”,可见罗泌是将原本分属两调的词作合并一处。此外罗泌还在《蝶恋花》调下注“一名《凤栖梧》、又名《鹊踏枝》”,《桃源忆故人》调下注“一名《虞美人影》”,这些都说明罗泌在整理过程中对词调进行了统一。

四是辑佚。庆元本《近体乐府》卷二末校记之后,有“又续添”一则,收录《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这应该是底本《平山集》没有收录的作品,罗泌将其编入,并录有前人的两篇跋语。其中第一则跋语已不知何人所撰,第二则跋语的撰者是朱松,也即朱熹的父亲。据这两篇跋文可知,这十二首鼓子词原本是欧阳修在李端愿的家宴上所作,手稿即为李家所藏。大观四年(1110 年),金陵某氏从李端愿之子李谊处得此手稿,并为之作跋。建炎二年(1128),朱熹的父亲朱松又从同僚方君处得到手稿,并于绍兴二年(1132)写下跋语。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罗泌辑录的这十二首鼓子词很可能是朱熹提供。在周必大编纂《欧阳文忠公集》时,朱熹与周必大经常就欧阳修作品的相关问题进行书信讨论,如《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中收有《答周益公书》三篇[6](卷三十八),其中后两篇是专门与周必大辩论欧阳修《范公神道碑》一文的相关史事,这些书信写于庆元二年 (1196 年) 前后,正是周必大编辑《欧阳文忠公集》之时。此外,在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编定之后,朱熹还专门将其中的《欧阳文忠公事迹》与自己手中的另外一个本子进行校对,并作《考欧阳文忠公事迹》。[6](卷七十一)由此可见,朱熹对周必大编纂《欧阳文忠公集》的工作极为关注。因此,在周必大、罗泌等人为编纂《欧阳文忠公集》而遍收旧本佚文之时,朱熹将其父亲所藏的这十二首鼓子词提供给周必大,以襄助其事,是完全有可能的。

三、吉州本《近体乐府》对庆元本《近体乐府》的修补

包含《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在内的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编定之后,周必大等人对欧阳修集的整理工作并没有停止,他们根据随时搜得的佚文与资料,对《欧阳文忠公集》不断补校、补辑,因此在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编成之后,旋即出现了以原版为基础的续修本。如国家图书馆所藏周必大庆元本《欧阳修文忠公集》之外,另有几部宋刊《欧阳文忠公集》残本,便是庆元本的续修本,其中一部存有《近体乐府》三卷,行款格式与庆元本同,但增添不少校语,而且收词篇目有所增加,可见在庆元本《近体乐府》三卷编定后,罗泌又根据新的材料进行了续修,这部续修本于清代末年由双照楼景刊行世,定名《吉州本欧阳公忠公近体乐府》(以下简称吉州本《近体乐府》)。由于吉州本《近体乐府》与庆元本《近体乐府》关系密切,行款特征又极相似,致使不少学者在论及欧阳修词集时不免有所混淆,因此有必要厘清二者的不同。将吉州本《近体乐府》与庆元本《近体乐府》对校,可以发现前者对后者做了如下修补:

一是增补异文。其增补方式也分两种:一种是直接在正文中添注,如《玉楼春》(沉沉庭院莺吟弄)一词于“蝴蝶时时来役梦”句后添注“一作”入梦”、《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调下添注“楼外,楼合作梢”等;第二种是在卷末添加校记:如卷二末增加校记“《蝶恋花》第五篇,烟深,一作烟轻”、“第十九篇,泪眼倚楼频独语,一作竟日倚栏愁不语;依依梦里,一作悠悠不断”等。

二是辨伪。如《千秋岁》(数声鶗鴂)调下补注:“《兰畹》作张子野词”;《应天长》(一弯初月临鸾镜)调下补注“李王词”;《瑞鹧鸪》(楚王台上一神仙)调下补注“此词本李商隐诗,公尝笔于扇,云可入此腔歌之”等。

三是增补词题。如《朝中措》(平山阑槛倚晴空)增补词题“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四是进一步辑佚。如卷二“又续添”《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之后再增补一组《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同时加按语以标明所出;卷三增补《水调歌头·和苏子美沧浪亭词》一首,并注“此词载《兰畹》集第五卷”。因此吉州本《近体乐府》比庆元本多出13 首作品。

不过,与庆元本《近体乐府》对校,吉州本亦偶有脱误之处,如《渔家傲》(九月霜秋秋已尽)中“东篱”二字,吉州本为墨丁。此外,虽然吉州本与庆元本在行款特征上基本一致,但庆元本书口下端除有页码之外,还著有刻工姓名,而吉州本则惟有页码,而无刻工姓名。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国图所藏的这部宋刊残本是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的续修本,但它似乎流传不广,元明以降吉州一地翻刻的欧公全集都是以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为底本,因此吉州本《近体乐府》对欧阳修词的校勘和辑佚成果并没有被后世继承,直到清代末年吴昌绶从京师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借以景写付刻,收入《仁和吴氏双照楼景刊宋元明本词》中,才为人所知。而只有了解这一点,我们对后世欧阳修词集传刻某些细节就有更清晰的认识,如毛晋所刻《六一词》之所以未收第二组《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和《水调歌头·和苏子美沧浪亭词》,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将其一并删除,事实上毛氏并未见过这13 首词作,因为毛刻《六一词》所据的“庐陵旧刻”并不是吉州本《近体乐府》,故而吉州本中所增补的这13 首词作也就自然不会出现在毛刻《六一词》中。

四、《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在元明清的翻刻情况

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由于收录全、校勘精、刻印佳等诸多优点,一经问世便迅速取代其它旧本,成为最具权威性的一部欧公文集,而收录于其中的《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三卷,也随之取代了以前的各种版本,成为流播最广、最具权威的欧阳修词集。随着自元讫清《欧阳文忠公集》的屡屡重刊,三卷本《近体乐府》也被不断翻刻,它们大体都保持了庆元本的原貌,但在形制、卷数上也呈现出一些差别。此处选取后世几部较有代表性的欧公全集,对其中所收《近体乐府》三卷的基本情况略作考察。

元刻本《欧阳文忠公集》一五三卷,民国上海涵芬楼据以影印,收入《四部丛刊》初编(今元刻本已佚)。该本系据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翻刻而成,篇目编次与庆元本皆同,但行款特征不同。其中《近体乐府》三卷(以下称丛刊本)与庆元本相较,内容基本一致,但亦有改易,如将卷末校记“续添”部分依次插入旧校之中,因此校记序次与庆元本稍异,而且刊刻中偶有讹字,如《减字木兰花》(楼台向晓)中“淡”讹作“浅”、《玉楼春》(芙蓉斗晕燕支浅)中“溪”讹作“奚”、《渔家傲》(七月新秋风露早)中“拆”讹作“折”等。不过,丛刊本对庆元本亦略有修补,如庆元本中《少年游》(玉壶冰莹兽炉灰)一词“兽”“炉”二字原为墨丁,丛刊本则刻为今字,只是未能标明依据。

明天顺六年(1462),吉州知府程宗刻《重刊欧阳文忠公全集》一五三卷,此集源于丛刊本《欧阳文忠公集》,其中《近体乐府》三卷(以下称程宗本)内容与丛刊本基本一致,因此对丛刊本中误刻之字不免因袭,但也有一些改正。不过程宗本又增添了一些讹误,如《阮郎归》(东风临水日衔山)中“光”讹作“花”,《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中“两”讹作“雨”等。由于此后吉州一地的欧公文集多据程宗本翻刻,因此这些讹误大都被沿袭下来。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奉使江蕃行人司行人陈珊刻《欧阳文忠公全集》一三五卷,其祖本虽然也是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但它将庆元本的编次方式全部打乱,按体重编,卷数也由一五三卷改为一三五卷,而集中的《近体乐府》也由三卷合并为两卷,名目改称《诗余》。此外,陈珊本还删去了保存在《近体乐府》各卷之末的所有校语,正文中的异文校注也多被删除。另外陈珊本中也存在不少误刻和臆改,如《蝶恋花》(腊雪初销梅蕊绽)“喜鹊穿花转”句中“转”字,陈珊本作“啭”,《蝶恋花》(海燕双来归画栋)“花里黄莺时一弄”句中“弄”字,陈珊本作“哢”等。

进入清代之后,欧阳修全集的翻刻重印也非常频繁,其中较有影响的有曾弘本、孝思堂本以及欧阳衡本。

康熙十一年(1672),庐陵人曾弘刻《欧阳文忠公集》一〇五卷(以下称曾弘本),此本与陈珊本一样,打乱了原来一五三卷的编排次序,其中《近体乐府》三卷位于集中卷六六、卷六七、卷六八,篇目次序与庆元本相同,只是不录卷末的校记和正文中的小字校语,并删去罗泌跋语以及《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的两则跋文。曾弘本的文字多有形近之误,如“花间”误作“花开”、“十顷”误作“千顷”、“两翩翩”误作“雨翩翩”,还有一些显然是出于臆改,如“薄雨”改作“薄雾”、“霞尾”改作“霞影”、“去时祝”改作“去时嘱”等。

孝思堂本《欧阳文忠公集》为乾隆十一年(1746)欧阳修裔孙欧阳安世所刻,其中所收《近体乐府》三卷(以下称孝思堂本)篇目编次与庆元本相同,但也没有收录卷末的校记和罗泌的跋语,只保留了正文中的小字校语。孝思堂本承袭了元明等历代翻刻之本的误刻,如:“光”讹作“花”、“两”讹作“雨”、“拆”讹作“折”、“歧”讹作“岐”等,同时也新增了几处讹误,如“挼”讹作“按”,“重”讹作“里”等。此外,庆元本中《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朱松跋语中“且云此词才情有余”一句,“有”字本为墨丁,吉州本、丛刊本、程宗本、陈珊本以及曾弘本皆是如此,而孝思堂本则刻为今字,这说明欧阳安世在编刻时很可能参考了当时流传极广的毛本《六一词》。

嘉庆二十四年(1819),欧阳修二十七世孙欧阳衡以孝思堂本为底本,重刊《欧阳文忠公集》(以下称衡本),虽然仍为一五三卷,但内容、编次多有调整,其中欧阳修词三卷仍置于卷一三一至卷一三三,但名目不称《近体乐府》,而改为《诗余》,而且编次有所变动,如将原属于卷二的22 首《蝶恋花》移入卷一,并将《一丛花》(伤春怀远几时穷)一词移至卷末。衡本《近体乐府》对孝思堂本中明显的讹误之处偶有改正,但多数讹误仍不免承袭,同时,衡本中又增添了不少新的讹误,如“红绦”讹作“红条”、“闻塞管”讹作“闲塞管”、“无限”讹作“无恨”等,同时也有以己意校改之处,如《玉楼春》(南园粉蝶能无数)中“倡条”改作“嫩条”、《蝶恋花》(海燕双来归画栋)中“有个人人共”改作“有个人相共”等。

五、《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的衍流:明代单行本《六一词》

明代时,欧阳文忠公集中的《近体乐府》三卷开始以《六一词》为名独立行世,现存者包括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六一词》、丁丙跋鉴止水斋藏本《六一词》以及毛晋汲古阁本《六一词》,其中前二种为抄本,后一种为刻本。

吴讷(1372-1457),字敏德,号思庵,常熟人,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其《唐宋名贤百家词》约辑成于正统四年(1439),有天一阁红丝阑明钞本,今藏天津图书馆,其中收录《六一词》四卷《乐语》一卷(以下简称“吴本”)。

从内容上看,吴本《六一词》系出自全集三卷本《近体乐府》,但将原书第二卷分成两卷,因此共为四卷。此外与集本《近体乐府》对校可知,吴本《六一词》所据之集本已非南宋庆元本,而是元刻本(即丛刊本)或元刻之翻刻本。不过在整体编次方面,吴本作了更大调整,它不但将三卷改为四卷,而且将各卷卷末校记一并列于罗泌跋语之后,又将原来置于卷首的“乐语”部分移至校记之后,以“附录”标识。

吴本《六一词》虽然抄写工整,但错讹较多,如“西”误作“两”、“衫”误作“山”、“眷”误作“春”、“端”误作“瑞”等,此外亦有夺字衍文,不一而足。不过讹字之旁,偶有校笔。如《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中“后”字。吴本《六一词》讹作“夜”,旁校作“后”。《御带花》(青春何处风光好)中“晓”字,吴本《六一词》讹作“晚”,校改作“晓”等,此或为后人所批。

吴讷汇编《唐宋名贤百家词》后不久,李东阳于天顺六年(1462)辑成词集丛编《南词》一部。据李希圣《雁影斋题跋》卷四所记,该书收入词集六十四家,计八十七卷,其所附《南词总目》中著有“《六一词》四卷”。[7](P382)今国家图书馆收录有董氏诵芬室抄本《南词》,存词集十三种,无《六一词》,另日本大仓文化财团藏有《南词》一部,残存词集四十二种,亦无《六一词》,可知其已散佚。[8](P115-P117)然据《雁影斋题跋》所录,此本《六一词》卷数与吴本同为四卷,或即自吴本而出。

丁丙跋鉴止水斋藏本《六一词》(以下称“丁跋本”),今藏南京图书馆,为丁丙八千卷楼所藏明抄本《宋二十家词》之一种,此《二十家词》最早为清人许宗彦所得,书中衬页有其题跋:“此书不知何人所辑,盖亦未成之本,目录时代错乱,当是书贾所加也。宗彦记。”后有丁丙朱笔题:“此为明人抄本,柳屯田《乐章》尚分三卷,为毛子晋未并以前之帙。兹撤其目录,凡阁本著录者十六家,编排先后,装成八册,其附存及未进四库者若干家,另装成本,甲戌冬日识。”

从内容上看,丁跋本《六一词》也是据集本《近体乐府》抄录而成,只是将三卷合为一卷,并删去卷首乐语、卷末校语以及罗泌跋语。卷前有丁丙手跋,略云:“《六一词》一卷,明抄本,许氏鉴止水斋藏书,宋欧阳修撰。修字永叔,庐陵人。……陈振孙《书录》载其词一卷,毛晋得庐陵旧刻三卷,为一卷,前有罗泌序。此明人抄本尚在毛刻未删之前,殆录自庐陵旧刻者,虽无罗叙,足与汲古互相证明耳。”另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四十中亦著录此本,并有题跋,与《六一词》中手跋文字稍异。[9](P665)

丁跋本《六一词》文字错讹较少,远较吴本为佳,然亦时有形近之误,如将“两”误作“雨”、“莫”误作“草”、“歧”误作“岐”等,并偶有夺字。另有朱笔校记,或为丁丙所批,但观其所校内容,却多将原本无误的文字改作明清所刻集本《近体乐府》中的通行误字,如《蝶恋花》(南雁依稀回侧阵)词中“遍”校作“迹”,《蝶恋花》(六曲阑干偎碧树)词中“霎”校作“处”等。故丁丙所参校之本,当是陈珊本或更后的全集本《近体乐府》。

以上两种《六一词》因为都是抄本,所以当时流传不广。明末崇祯三年(1630)前后,毛晋刻《宋六十名家词》,内有《六一词》一卷(以下称“毛本”)。相较于吴本与丁跋本,毛本《六一词》以刻本行世,且后世屡有翻刻,因此流传甚广,影响极大,成为清代最为常见的一部单行本欧阳修词集。

关于毛本《六一词》的底本,学者多以为是宋刊全集本《近体乐府》,其依据为毛晋书末跋语“庐陵旧刻三卷,且载乐语于首,今删乐语汇为一卷”,不过此点或未必然。

首先,毛晋跋语中虽言“庐陵旧刻”,但未必是指宋刊全集本《近体乐府》。如前文所述,自南宋庆元本《欧阳文忠公集》刊刻以来,吉州(庐陵)一地屡有翻刻,尤其以明代为烈,如上文所述的程宗本、陈珊本,都早于毛本《六一词》百年以上,故毛晋所谓“庐陵旧刻”,并不一定是指宋刊全集本《近体乐府》。

其次,细校《六一词》,可以发现其中一些文字与明代全集本《近体乐府》中的异文相同,如“荷的”作“荷菂”(与陈珊本同)、“穿花转”作“穿花啭”(与陈珊本同)、“回晚”作“向晚”(与陈珊本同)、“同官”作“同宫”(与程宗本同)等,这些异文都是明代全集本《近体乐府》中才开始出现的。

第三,毛晋《宋名家词》刊行之后,由于讹脱较多,毛晋之子毛扆与其岳丈陆贻典或取底本、或用他本,对其进行过全面校勘,并撰有相关题识,以介绍其所校之本的种类、来源等情况。毛扆、陆贻典批校的《宋名家词》今藏国家图书馆,其中《六一词》题识云:“辛亥七月廿六日灯下本集校讫。”由“本集”二字可知,毛扆、陆贻典批读《六一词》时的校本正是毛晋刊刻《六一词》所谓的“庐陵旧刻”,然而在题识中毛、陆只言“本集”,并未明言其为宋本。通观毛、陆批校《宋名家词》时所撰题识,二人对取校之本的版本极为留意,如为宋本则必然说明,如《淮海词》注明用“宋刻本集”校,《乐章集》注明借“含经堂宋本”校一过等。而《六一词》题识中只言“本集”,则很可能并非宋本,否则也当特意标识。

据此,毛晋所刻《六一词》的底本虽为“庐陵旧刻”,但此“旧刻”并非宋刊,而是明刻,即明代某部欧公全集中的《近体乐府》。

毛本《六一词》虽然源自三卷本《近体乐府》,但在编排上作了大量调整。毛晋将原本的三卷合为一卷,又将罗泌跋语移至卷首,改名“题六一词”,对跋语内容也略加删减,这导致清代学者多将罗泌的跋语误作词序,如沈雄《古今词话》引述罗泌跋语时,即称“罗泌序曰”,便是以毛本为据。[10](P976)毛晋的这些做法,主要是为使《六一词》符合其所辑《宋名家词》的统一体例,但却不免变动底本面目,给后人考索源流造成障碍,因此不免受人诟病,如缪荃孙即批评其“不尽依旧刻”。[11](P43)不过,将《近体乐府》三卷合为一卷,并以“六一词”为名的做法并非始自毛晋,如上文丁跋本《六一词》已然如此,毛晋不过是因循当时流行的做法而已。

毛晋在刊刻《六一词》时还就欧阳修词的重出互见问题进行了一定的清理,其具体做法如下:1.对集中与《花间集》的互见之作予以删除;2.对与冯延巳的互见作品予以保留,并标明互见;3.对互见于柳永《乐章集》中的词作一律删除;4.对互见于晏殊《珠玉词》中的词作或据此删彼,或据彼删此,或两存之,取舍并无定准;5.对与张先、苏轼、黄庭坚等人的互见之词予以保留,并标明互见。

依据以上原则,毛晋删去了集本《近体乐府》中的10 首作品。由于条件所限,毛晋的辨析结果存在诸多漏洞,如集本中的一些明显的误收之作未能指出,又如在晏、欧互见之词的问题上,或据此删彼,或据彼删此,不免武断。此外毛晋在辨析时还存在因沿袭前人之失而误删的情况,如《清商怨》(关河愁思望处满)一词本不存在互见问题,惟明人杨慎在《词品》中将其误作晏词[12](P56),毛晋即据此从《六一词》中删去,并补入其所刊的《珠玉词》中。又如《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一首本为欧作无疑,毛晋于《六一词》中虽予以保留,但在刊刻朱淑真《断肠词》时,又承袭杨慎之失而将其误辑《断肠词》中。[12](P98)

此外,在刊刻《六一词》的过程中,毛晋对词作内容也做了部分改动:

一是附加词题,如《朝中措》(平山阑槛倚晴空)一词,除吉州本题作“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外,他本《近体乐府》皆无词题,而毛本题作“平山堂”。现知最早将《朝中措》一词题作“平山堂”者为张綖的《诗余图谱》[13](P489),毛晋或是据此补题。

二是更改词调,集本中《桃源忆故人》两首(梅梢弄粉香犹嫩、莺愁燕苦春归去)调下原注“一名《虞美人影》”,而毛本《六一词》中这两首词作的词调即为“虞美人影”。毛晋之所以将原调名改作集本校语中的调名,并非是出于臆断,因为宋刊《醉翁琴趣外篇》中收有“梅梢弄粉香犹嫩”一词,调作《虞美人影》[14](P89),而景抄本《醉翁琴趣外篇》正为毛晋汲古阁所藏,因此毛晋很有可能是据此改调。

三是校改文字。如《浪淘沙》(五岭麦秋残)一词,集本《近体乐府》皆作“无驿使”,而毛本《六一词》作“迷驿使”,按汲古阁所藏焦氏钞本《乐府雅词》作“迷驿使”,[5](P315)毛晋或是据此校改。又如集本《浣溪沙》(青杏园林煮酒香)“初着”二字,毛本作“初试”,也很可能是依据《草堂诗余》《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等宋人词选校改。

四是补辑阙文,毛本《六一词》对集本中的某些阙文进行了填补,如《渔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中所阙四字,毛本补作“花底一樽”。又如朱松《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题跋中“才情有余”一句“有”字原阙,毛本也补作今字,只是毛晋并未说明校补依据及文献来源。

毛晋所刻《宋六十名家词》于清代流传甚广,唐圭璋先生曾言:“有清三百年来,流行最广,数量最多之词集,不过为明代毛晋汲古阁所刻《宋六十名家词》。”[15](P1019)因此毛本《六一词》也成为清代最为流行的欧阳修词集,直到清末吴昌绶景刊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行世,使人得窥宋本之真,毛本《六一词》的各种不足才为学者所知,不过它仍然是今人整理欧阳修词集时的一个重要的参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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