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乐,李 乐
(1.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2.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戴震是清代最具思想原创性的儒者。他以承绪孔孟之学为己任,激烈攻排佛老,并对有佛老背景的宋明儒者抱有不同程度的否定态度。他批评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以及王守仁等宋明儒学大宗,声称这些学者的理论无一不有佛老的影子,后人通过他们的理论理解孔孟,纵然自称儒家,实则拜错祖宗。[1](P168)有鉴于此,戴震力图摆脱佛老影响,晚年“致力于新义理学的建构”[2](P270),以期还原儒家的真实面貌。他靠着扎实的考据学功底,从先秦儒家经典中抽绎出一套自足的理论,使儒家话语的内涵尽量重回先秦两汉时代。戴震的这项浩大工程,直到临终才初步定型,集中呈现于其《孟子字义疏证》(以下简称《疏证》)与《原善》等晚年著作中。①本文主要依据戴震中晚年所著的《原善》《疏证》与《中庸补注》三本书对其晚年思想状况进行探讨。可惜草创未久,他便因病而亡。
本文聚焦戴震晚年的宇宙生化论,探讨他对世界构成及生物之生成长养过程的理解。第一部分阐发他对本体论的拒斥;第二部分阐发他的气一元论;第三部分阐发他的万物生成理论;第四部分探讨他对人物之性的理解;第五部分对全文进行总结。
理学自宋至明,历经数百年发展,已十分成熟。尤其明代理学之细密,甚至到了“牛毛茧丝,无不辨析”[5](P17)的地步。戴震身处清代,之前的理学论述俯拾皆是,要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构儒学,势必要摒弃宋明理学的根本预设,否则只能在纷繁的理学流派中兜圈子。
戴震从根本上摒弃了风靡宋明儒学的“理”“气”二分的哲学架构,明确反对“理”的实体性地位。宋明理学一般认为“理”与“气”都具实体性,而且“理”的实体性更为根本。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说:“理一也,以其实有,故谓之诚;以其体言,则有仁、义、礼、智之实;以其用言,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实。”[6](P2691)朱熹将“理”视为实有,并将仁、义、礼、智视为“理”之体,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现实表现视为“理”之用。戴震则旗帜鲜明地声称,“理”只有规范性,没有实体性。他说:
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亦曰文缕。理、缕,语之转耳。)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1](P265)
“理”概念用以描述经细致考察后得出的不同对象之区别,故也称“分理”;对象分有的属性得以实现,则有条不紊,称为“条理”。换言之,“理”兼指分理与条理,指实体的属性或规律,“是规定性的,但不是形而上的”。[7](P8)
依戴震,“分理”指理之自然而言,“条理”指理之必然而言。戴震说:“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天地、人物之道于是乎尽。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1](P312-313)其中,“自然”指人物的实际状态;“必然”则“似乎具有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的意思”[8](P57),指事物在发展中应当处于的最佳状态。戴震指出这样一个事实:事物实现自身的最佳状态(“归于必然”),正是使自身的实际状态达到完满(“完其自然”)。他进而指出,在天道的层面,自然与必然合一,即天道各方面都实际处于最佳状态;而在人物之道的层面,自然与必然须分别对待。据此,由分理只是对实际观察结果的“区以别”,是事物的固有属性,可见“分理”乃就自然而言;而“条理”则是满足“分理”并有条不紊,是一种最佳状态,可见“条理”乃就必然而言。那么,按照戴震的观点,事物的自然规律(“物之文”),“分理”与“条理”并无实际差别,即自然事物的运动变化,只需依循“分理”便可达到“条理”;但就人事活动不同,“分理”与“条理”并不总是合一,“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1](P285),即若片面依循分理,则不能达到顺条顺理的状态。刘锦贤称:“所谓‘物之文’及‘事之则’实在不同之领域内,东原并未检别之,只统称之曰‘条理’也。”[9](P49)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以上区分。
戴震虽然经常使用“条理”概念,但也刻意削弱“理”的理论地位。一方面,他说:“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以各如其区分曰理,以实之于言行曰懿德。”[1](P267)即同样指事物的规律或法则,“则”侧重于其稳定性(恒常不变),“理”侧重其独特性(各自区别),“德”侧重于有效性(可落实于现实)。这样,“理”即便指称事物的法则,也只是指其一偏,与“则”“德”居于同样的地位。此外,戴震还严格限制了“天理”的内涵:“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1](P266)也就是说,所谓“天理”,实际就是自然的分理,并没有特别的价值意味。
另一方面,戴震拒绝以“理”作为价值判断的准绳,而以“善”代之。他说:“善,曰仁,曰礼,曰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1](P330)依戴震,“善”统括仁、礼、义,是衡量天下万事万物的总依据;而“理”仅仅指气化过程之精详细密这一侧面,只是自然之分理,亦即只有事实层面的含义。
总而言之,“理”只是描述实体间之区别的概念,既不专门指代某个确定实体,本身亦无明确的道德含义。这样一来,戴震就可以放手建立一套以气一元论为基调的宇宙生化理论了。
气本论(或称“唯气论”)在明末的思想界便“隐然将兴”,到清初,陈确、潘平格、王夫之、颜元、李塨等学者都提倡气一元论,发戴震气本论之先声。[10](P69-71)而且,戴震对“理”的重诠也非首创,潘平格就曾这样定义“理”:“理者,事事物物各有天则,秩然条理,不相淆乱之谓。”[11](P116)李塨也曾指出:“‘理’字则圣经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道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亦虚字也。”[12](P690)其中,潘平格尚赞同“理先气后”之说[11](P38),宗旨远于戴震而近于朱熹。李塨的观点则与戴震相差无几。
不过,戴震以前的这些气本论学者,对儒家思想之最高范畴“道”的理解,却都未完全脱离理学字典《北溪字义》的窠臼,即“道犹路也”[13](P38)。“道犹路也”的观点可追溯至《孟子·告子下》:“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理学家借用此喻,以静态的“路”喻静态的“理”,故“道犹路”实际暗示了“道即理”。如王夫之就说:“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14](P15)还是认为“道”就是“理”。颜元力驳朱熹,但其思想仍有“道即理”思想的残余,如他说“扶起本心之天理,天理作主,则诸妄自退听矣”[15](P635),仍将“天理”作为最高的道德主宰,理学旧味扑鼻而来。他的弟子李塨虽有所推进,但也表达过“道犹路也”的观点。[12](P157)
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可谓气学字典,虽然名义上是疏证《孟子》,却实际背离孟子“道若大路然”的古训,这样定义“道”:“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1](P287)他直接以动态的“行”字来定义“道”,并认为,气变化流行,创生万物而不止息,这便是“道”。如果“气”表征着实有,那么道本身就是实有,而且是运动变化的实有。如此,则“理”彻底降格为道之条理,切断了“道即理”的联想。
众所周知,理学以“理”来解释世界的多样性。而戴震抛弃“理”的本体论地位,世界的多样性如何解释呢?对此,他重申了传统的阴阳五行学说:
在气化,曰阴阳,曰五行。……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1](P291-292)
《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行,亦道之通称。……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1](P287)
可见戴震认为,道(即天道)与阴阳五行指称相同的实体。所不同者,道总称气化流行之全体,阴阳五行则描述气化之具体。“阴阳”与“五行”是两套指称气化之具体形态的范畴系统,两者可以相互分析:一方面,阴、阳可以分别分析出五行来,故只说阴阳就可以赅括五行;另一方面,五行也可以分别分析出阴阳来,故只说五行也可赅括阴阳。高在旭认为,戴震将“阴阳”作为“‘一气’中的两种性格”,将“行”解为“‘气’之运动及变化过程”。[16](P186)不过,鉴于戴震并没有明确区分阴阳、五行在应用目标上的不同,这种区别“性格”与“过程”的做法似乎并不必要。总之,戴震直接承认,气的多样性为基本事实,而所谓“道”(天道)即总指本具多样性的气。这样一来,世界的多样性便可以得到解释。
依戴震,纷繁的气化过程,本身便包含了流行与创生的能力,即“鬼神”。他说:
天地之化,呈其能,曰鬼神。[1](P338)
举阴阳,举五行,即赅鬼神;《中庸》言鬼神之“体物而不可遗”,即物之不离阴阳五行以成形质也。由人物遡而上之,至是止矣。[1](P288)
天地万物之变化呈现出来的能力,称之为“鬼神”。“鬼神”功能已经赅括在“阴阳”或“五行”范畴之中了,它是促成阴阳五行生成万物的必要因素。戴震进而声称,吾人追溯人物之本源,到阴阳五行而止,不能再向上追溯。亦即,戴震认为阴阳五行就是人物之生成的最终本源,不能继续追问阴阳五行何所从来。
总之,在戴震哲学中,阴阳五行足以描述世界的多样性与运动生化现象,因而没有必要再叠床架屋预设形而上的理世界。这标志着戴震告别了理学“理气”之实体二元论的框架,走向了“气”之实体一元而属性多元的理论架构。
戴震称,道生成万物,万物有了可见的形质便属于器,而不属于道了,“五行之成形质者,则器也;其体物者,道也。”[1](P331)即五行之金、木、水、火、土,成形质者属于器,存在于气化体物过程中者属于道。如张立文所说,在戴震这里,“‘道’是气没有具体形态的统一体,‘器’是阴阳五行之气气化凝聚成形质的可感物”[17](P92)。
依戴震,“道”与“器”范畴可以解释万物的生成过程。《周易·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对此,戴震这样诠释:“形乃品物之谓……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实辨上之名”,故“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1](P287-288)“品物”泛指万物。依戴震,这里“形”指已经具有形质的万物;“形而上”指万物具有形质以前,“形而下”指万物具有形质以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意思就是:万物在具有形质之前属于道,在具有形质以后属于器。亦即,万物皆发源于无形质的道,继而具有形质,便属于器。最后,戴震强调,这里是“以下所称之实辨上之名”,即用道、器来说明万物具有形质前后的区别,而非用万物具形质之前后来定义道与器。戴震进一步指出,万物生成所本源的气为“精气”:
“精气为物”者,气之精而凝,品物流形之常也。[1](P171)
阴阳五行,气化之实也。鬼神即以名其精气为品物流行之本,故曰“体物而不可遗”,未有能遗之以生者也。[1](P63)①文中“流行”或为“流形”之误。品物之形质流变不已,故称“流形”。“品物流形”出于《易彖·乾》,且上段引文即作“品物流形”。
《易》曰:“精气为物。”曾子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因其神、灵,故不徒曰气而称之曰精气。[1](P283)
《周易·系辞上》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中庸》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大戴礼记·曾子天圆》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戴震据之说明万物的生成过程:阴阳五行之气中有一部分为精气;精气凝结,生成具有形质的万物。精气之所以能够作为万物的本源,乃因其具有流行生化功能(即“鬼神”或“神灵”)。其中,阳之精气的特殊功能称“神”,阴之精气的特殊功能称“灵”。精气既然有鬼神或神灵之功能,那么宇宙万物的变化就得到了解释。
戴震认为,品物由精气凝结而成后,便可用“天性”这个概念进行描述: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孟子所谓性、所谓才,皆言乎气禀而已。其禀受之全,则性也;其体质之全,则才也。禀受之全,无可据以为言。如桃杏之性,全于核中之白,形色臭味无一弗具,而无可见;及萌芽甲坼,根干枝叶,桃与杏各殊;由是为华为实,形色臭味无不区以别者,虽性则然,皆据才见之耳。成是性,斯为是才。别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谓天性。[1](P307-308)
天性分为命、性、才三个方面:人、物从气化过程产生,限于所凝聚的精气之成分不同而各有先天规定,即“命”;阴阳五行凝聚成个体的本始状态,即“性”;个体在各个发展阶段呈现出来的体质,谓之“才”。我们可以说,命是品物的分理,性与才是品物的条理。龙鑫指出,“戴震所谓气化之性具有时间性特点”[19](P97)。事实正是如此。戴震明确说,性是据“本始”言,即表明性特指品物在成为个体的本初时刻之形质。换言之,品物在最初成为独立个体的瞬间,具有的所有成分就是“性”。个体只要开始发育成长,其所有成分就不能再合称“性”了,而应称为“才”。戴震这样举例说明:举桃仁、杏仁,例示“性”为品物最初的可感形态;举桃仁、杏仁萌芽生长,例示“才”为品物生长过程中的具体形态;举桃仁、杏仁与桃与杏生长过程的关系,例示“性”与“才”的关系。戴震通过这样一个巧妙的例子,让“性”与“才”的关系一目了然。戴震最后重申,“性”虽然蕴涵了个体发展的种种潜能,却无法直接认识,只能通过“才”间接逆推其内容。总之,“命”指品物与生俱来的规定,“性”指个体的本始阶段,“才”指个体的发展阶段,而天性包含了品物一生的各个方面。
宇宙万物皆有其天性,而戴震晚年最关注有生命者,故多针对生物立论。①戴震的《法象论》言日月山川等非生命的自然现象较多,但该文作于其中年,且限于篇幅,本文不作详述。而且,天性中,他最不满理学家们对“性”的解读,故在“性”的阐发上着墨最多。
“性”是一个生命的现实开端,蕴含了这个生命具有的所有潜能。对此,戴震这样定义:
性者,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品物区以别焉,举凡既生以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为其本。[1](P291)
根据以上分析得出:1.“性”分于阴阳五行,造成了品物各不相同;2.“性”就是血气、心知;3.“性”是品物既生以后所具有的事、能、德的根据。下面分述之。
第一,“性”分于阴阳五行,即决定了品物之性各不相同,因此品物各异。这源于戴震的两个预设:“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1](P287)意即P1:有实体就可分;P2:不存在相同的分有结果。这两个预设,戴震并未说明其由来,或许如刘锦贤所说,是“先经由万物殊异之观察逆推之”而得出的。[9](P53)根据P1,阴阳五行是实体,故可分;根据P2,品物之性各分于阴阳五行,故各不相同。此外,我们还可据此推论:品物也是阴阳五行凝成的实体,故品物也可分,这可以解释生物的繁衍:“凡分形气于父母,即为分于阴阳五行。”[1](P291)戴震进一步称:“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滋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1](P291-292)这里“生人生物”应泛指生物之诞生。戴震引出“类”的概念,以区分各不相同的生物,并认为“类”限制了生物的繁衍活动,而且类的特征是永恒的,迥异于现代进化论观点。参考品物各不相同的前提,我们可以这样总结:(1)同类异类皆各别;(2)同类永似,异类永别;(3)同类相生,异类不相生。
第二,戴震认为“性”就是血气心知,但这并不准确。严格说来,“血气心知”与“性”并非等价概念。原因有二。一者,戴震说“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1](P302),且又明确说:“气运而形不动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气者,皆形能动者也。”[1](P295)即卉木有性而无血气,可见血气心知只是性之诸多形式中的一种。二者,性特指本初时刻,血气心知则延绵个体之一生,这意味着性仅能指代特定时刻的血气心知。或许这里的“性”特指人与动物,那么为了准确起见,“性者,分于阴阳五行而为血气心知”应表述为:“人物之性者,分于阴阳五行而为血气心知之始。”
第三,所谓“事”“能”“德”,分别指动物所具有的欲望、能力以及德性。动物在生命历程中所体现的这三种属性或能力,溯其源头,体现为性之事、能、德:
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所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1](P332)
这里的“人与物”显然泛指人与动物。性之事、能、德具体言之如下:
首先,戴震所说的“性之事”,泛指人与动物的欲望,即一种直觉性的倾向。戴震说:“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1](P294)即生物的生命过程都通于气化,能够繁衍生息,也能不断发育成长。戴震又说:“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1](P333)即动物的繁衍与成长之活动都是由欲望推动的,可见“事”之不可或缺。
其次,戴震所说的“性之能”,指各种能力。戴震认为,血气、心知各有其能:“盖耳之能听,目之能视,鼻之能臭,口之知味,魄之为也,所谓灵也,阴主受者也;心之精爽,有思辄通,魂之为也,所谓神也,阳主施者也。主施者断,主受者听。”[1](P270)可见,耳之能听、鼻之能嗅、口之知味等血气之能是灵,即感性知觉;心知之能是神,即理性知觉。血气之能是被动认识外在事物,心知之能则是主动施为。因此,心知之能是裁断的一方,属于高阶能力;而血气之能只有听命于心知的裁断,属于低阶能力。不过,“心能使耳目鼻口,不能代耳目鼻口之能”[1](P271),即心知虽具高阶能力,但不能代替血气行使低阶能力。唐君毅说戴震的血气心知“为平列之两面”,[21](P327)该论断仅就血气与心知同为实体而言成立,就功能来说,心知显然要高于血气。
最后,戴震所说的“性之德”,即人物之性的原始规定或特性。戴震认为,性之德的内容是仁与智。仁指欲不失于自私,智指认识能力不被遮蔽。如果我们将仁视为道德的标志、将智视为理性的标志,那么显然戴震的观点是,人与动物皆有道德与理性的成分。他曾举例说:“若夫乌之反哺,雎鸠之有别,蜂蚁之知君臣,豺之祭兽,獭之祭鱼,合于人之所谓仁义者矣,而各由性成。”[1](P295)即,很多动物都有与所谓仁义相合的道德与理性,且都是由性决定的。
综上所述,戴震建构了一套气一元论的宇宙生化理论。他强调气是唯一实体,故称气化即道,同时也承认气的形态多样,故称气化就是阴阳五行,或阴阳五行即道。他认为,世界分为有形质与无形质两部分:无形质者为道,有形质者为器。又据之说明万物的生成:无形质的精气,凝结为有形质的品物。精气之所以能够凝结成品物,是因为具有鬼神(或神灵)功能。而且,品物之所以时刻处于变化之中,也是因为继承了精气的特殊功能。品物由精气凝结而成,便具有了天性。天性包括命、性、才三个方面。命指品物由凝结之精气继承而来的自然分理;性指品物受生之初所具有的本始状态;才指品物在各个阶段的具体状态。
戴震认为,生物之性蕴涵了其生命历程中的所有潜能。第一,性分于阴阳五行,故可分且分必不齐,因此生物能够繁衍,且有类的区别;第二,动物的性为血气心知,故其一生总免不了血气心知及其属性;第三,性之事、能、德也规定了动物一生之欲求、能力及德性。
最后,戴震的宇宙生化理论,是一种将儒家思想奠基于经验主义的可贵尝试。众所周知,现代科学坚持彻底的经验主义,一切理论皆以可验证的经验证据作为最终裁决标准。戴震的气一元论便具有这方面的特点。第一,在中国传统的范畴体系里,“阴阳”“五行”被直接用来描述经验现象,戴震直接以阴阳五行为道,并拒绝“理”的本体论属性,表明他认为经验事实具有最根本的地位。第二,他又称“曰性、曰道,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曰仁、曰礼、曰义,称其纯粹中正之名”[1](P312),表明他严格区分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这样就为经验科学的独立发展丢掉了价值判断的包袱。第三,戴震说:“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1](P312)表明戴震采取了一种从经验事实出发来建构理论的方法论。这三点展现了戴震超越时代的科学精神。这或许源于他对数学的兴趣。总之,尽管戴震没有突破传统的阴阳五行理论,而且仍坚持以经典诠释作为理论建构的载体,但是他勇于抛弃本体论、以经验主义发展儒家思想的做法,仍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