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语篇看背景式话语插说

2021-12-06 14:22王宴宗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典型性暖气主线

王宴宗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上海 200062)

一、引言

目前国内对于插入现象有两种主流的看法,一种是从句法结构角度出发,将不属于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但在语义表达上具有作用的语言成分称为独立成分或者插入语。(王力,1945[1];施树森,1957[2];黄伯荣、廖旭东,1997[3])这种分类方法把临时的言语的插入成分连同一些无法归入句法成分的语言零碎都纳入插入语领域,所以此类插入语内部性质比较冗杂,插入语的出现位置也比较多变。第二是从分布位置出发,赵元任(1979)[4]、吕叔湘、朱德熙(1952)[5]认为插入现象指的是说话人临时想到话语,于是把一个句子的结构打断,待插说结束后,再将句子补充完整,所以插入语只能位于中间位置。相比于句法结构,从位置上鉴别插入语更加具有可操作性,为了区别于黄廖等人的插入语,我们将这种插入现象称为插说。基于此,我们对插说进行如下定义:出于某种表达的需要,人们在连续的话语片段中插入其他语言成分,使原话语片段在形式上被明显地分隔成前后两个单元,我们将插入的语言成分称为插说成分。请看一下两例:

(1)我到中学那会儿[尤其是上中学初一那会儿]就没人儿管了。我觉得好象一到中学,我就成大人了啊,你小学老有人管的。(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2)我父亲那时候过去给蒋营恩[就是原来是北大的那个总务长],他当厨子吧就说,给私人。后来就转到北大正式工人了。(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例(1)、例(2)都是之前学者讨论的典型的插说现象,例(1)的插说语是“尤其是上中学初一那会儿”,这是对“中学那会儿”时间的进一步限定。例(2)的插说语是“就是原来是北大的那个总务长”,插说语是对“蒋营恩”职务的附注解释,我们将以上两种插说称为典型性插说。但是我们发现在日常口语中还有一类特殊的插说现象:

(3)他让那个,那个什么学生,站在那个,那个,[我们学校那什么,玻璃碎了],让那学生站在那个,那个窗前哈,用脑袋堵那个窟窿,吹着,让那冷风吹着,因为是他打碎的。(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例(3)“我们学校那什么,玻璃碎了”打断了当前句子叙述的主线,所以属于插说成分,但是我们发现这种类型插说话语与例(1)、例(2)为代表的典型性话语插说不同,“我们学校那什么,玻璃碎了”出现原因是说话人急于表达当前内容,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说话语缺乏背景的支撑,所以不惜打破现有语义格局,加入插说,使得表达更加严密。此类插说话语是对整个事件背景的说明,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背景式插说,目前学界对于这种类型的插语探讨还比较少,本文将从自然语篇动态视角出发,探究背景式话语插说的表现形式与鉴别参数,解析背景式话语插说返回中心的手段,文章最后从认知的角度分析背景式话语插说生成的原因。

二、背景式话语插说鉴别参数

上文已经涉及到背景式话语插说与其他类型话语插说的区别,但是还不够深入,下文我们将从语义的指向性、插加的结构、功能、语体等参数鉴别背景式话语插说的特性。

1.语义的指向性

话语插说的结构形式可以概括为:A1+B+A2,其中A1、A2指句子主线,B指话语插说,这是话语插说的基本构造形态。一般来说,典型性插说一般指向A1,如上文“尤其是上中学初一那会儿”是对“中学那会儿”的限定,“就是原来是北大的那个总务长”是对“蒋营恩”的解释。

背景式话语插说是对整个事件背景的说明,但具体来说主要指向插说项后的事件,即主要指向A2,如上文例(3)“站在窗前”并不要求窗前玻璃是碎的,但“用脑袋堵那个窟窿,吹着,让那冷风吹着”要求窗前的玻璃必须是破的,所以有必要对现在“玻璃”的状况进行解释,于是出现插说现象。再如下例:

(4)咱们就去了三个人那儿等着把这死人接过来,搁到,[咱不有那买进匣子吗?]就搁到那木头的那匣子里头,把这死人搀出来,搁到那里头, 再拉到咱们那个N三里河儿礼拜寺那儿。(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在说话人的心目中“搁到匣子”这个短语已经构思完成,但是说话人要说“匣子”时意识到,现在突然说出“匣子”有些突兀,所以有必要交代匣子的出处和来源,以满足听话人对于信息量的要求,由此造成背景式话语插说。

2.移动性

从静态的视角来看,典型性插说与背景式插说构式相同,但如果我们对插说项的位置进行移动,能够发现典型性插说与背景式插说的差别。首先我们移动典型性插说的位置:

(2)’我父亲那时候过去给[就是原来是北大的那个总务长]蒋营恩,他当厨子吧就说,给私人。后来就转到北大正式工人了。

*(2)”我父亲[就是原来是北大的那个总务长]那时候过去给蒋营恩,他当厨子吧就说,给私人。后来就转到北大正式工人了。

*(1)’我到[尤其是上中学初一那会儿]中学那会儿就没人儿管了。我觉得好象一到中学,我就成大人了啊,你小学老有人管的。

部分典型性插说的位置可以进行有选择性的移动,如例(2),但只能围绕所修饰的中心词“蒋营恩”进行移动,一旦脱离中心词,插说语的合理性就会消失,甚至对听者造成误解。另外一部分典型性插说的位置则完全不能进行变更,如例(1),插说语是对主线的进一步限定,所以只能位于所修饰、限定的主线后方。

接下来我们对背景式话语插说进行移动:

(3)’[我们学校那什么,玻璃碎了],他让那个,那个什么学生,站在,让那学生站在那个,那个窗前哈,用脑袋堵那个窟窿,吹着,让那冷风吹着,因为是他打碎的。

(3)’’他让那个,那个什么学生,站在,[我们学校那什么,玻璃碎了],让那学生站在那个,那个窗前哈,用脑袋堵那个窟窿,吹着,让那冷风吹着,因为是他打碎的。(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背景式话语插说均可移动至A1前方,也可置于句中,位置移动较为自由,插说出现的位置依赖于说话人什么时候想到需要背景支称,所以它的位置不是固定的。但是插说一般出现在所要修饰或者限定的对象的前方,具体位置不定,插说语位于句中,返回主线需要重复插说前话语以提供返回主线的标志。

3.加插的结构

背景式话语插说加插结构具有三个特点。

第一,背景式话语插说只发生在句内。之前学者研究的插说仅局限在句子层面,但是我们认为除背景式插说之外的插说类型不仅发生在句子层面也会发生在语篇层面,但是根据我们的检索,背景式话语插说均表现在句内。

第二,背景式话语插说可以出现在短语内部。赵元任(1979)[5]认为插说不会出现在短语中间,但我们发现背景式话语插说超出了赵元任先生的论断,如上文例(3)插说语出现在短语“站在那个窗前”中间。截断短语无疑会增加听话人理解的难度,为了便于理解,说话人会在插说项后通过重复短语的方式使得截断的短语得到弥合。

第三,背景式话语插说插加的前后结构表现出明显的不对称性,背景式话语插说前后语段内容体量不同,插说前语段内容少体量小,语法结构残缺,插说后语段内容多体量大,除重复插说项前的话语外,又进一步提供新信息,换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将以上表述理解为背景式话语插说插说项位置靠前。

4.语体

根据我们所收集的语料,典型性插说的出现范围更广,既出现在书面语体中,也出现在自然口语语体中。而背景式话语插说主要出现在自然口语语体中。由此看来语体因素会影响插说语的类型。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对背景式话语插说进行鉴别,除此之外,背景式话语插说与典型性插说的差异也表现在返回中心的手段上。

三、对于背景式话语插说返回主线手段解析

事件叙述一般遵循线性关系,语法单位一一相连,形成表达严密、内部具有语义关系的语篇。不过,在语篇中,我们却时常发现我们上面所讨论的插入现象。插入的话语打断了叙事主线的进程,造成了话语的中断。一个很重要问题是观察叙述者如何克服表达上的中断,重返叙述。

我们将话语插说返回中心的判定分为宏观手段和微观手段,宏观手段指对于整体语义的识别,篇章有一条贯彻始终的主线,构成整体话题框架,不管是哪种形式的话语插说,对于话语返回主线最有力的判定是对于整体语义的识解,具体来说,可以分为时间的连续,动作的连续和逻辑的连续(马国彦,2014[6])。微观手段作为辅助手段,在整体语义判定的基础上,协助话语返回主线,微观手段我们主要采用廖秋忠(1986)[7]的看法,主要包括零形式、同形表达式、局部同形表达式的复现以及指代、统称词和逻辑关系词的出现。我们发现典型性话语插说返回主线大部分采用零形式或者书面符号辅助手段,而背景式话语插说返回主线几乎全部采用同形表达式。

(5)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桌子上,那里离幺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的谈判已经结束。(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

(6)譬如,一碗茶我喝不完,剩下的部分——哪怕只有几小口——我习惯随手泼到地上。(网文《奶奶的茶道》)

(7)这个铺子啊,这个铺子也算是,在天桥说是也算是这,就是有天桥这个历史的。那是我们,[不是祖祖父父传的],那是我们那会儿做买卖的时侯,在天桥成立的。(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8)我承认你对我生活上照顾得很好,给我吃给我喝,婚后比婚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多,这我不抱怨,瞧,我都胖了。但,[我说了你别生气啊],但我不是一个衣食无忧就完事大吉的人。和你在一起,老实说,我精神上感到压抑。(王朔《过把瘾就死》)

例(5)和例(6)是典型性插说,例(5)返回中心采用零形式,例(6)返回中心采用破折号,由此看来,典型性插说返回中心的手段较为简单。例(7)、例(8)都是背景式话语插说,三例返回中心全部采用同形表达式,例(7)重复“那是我们”,例(8)重复“但”,这些词语的作用是标记叙述返回当前主线,同时说明插说语的性质。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解释典型性话语插说和背景式话语插说返回主线手段的差异:

第一,插说话语的体量对于返回中心手段具有影响。典型性插说形式较短,对于整体结构的破坏较小,说话人可以利用短时记忆返回主线,一般不需要采取微观辅助手段。背景式话语插说因为插入成分较长,结构复杂,部分背景式话语插说甚至截断短语,所以对于前后连续语段削弱作用大,由于人脑短期记忆容量的限制,成分较长、破坏性较强的插说语需要更明白的表现形式即显要清晰的微观标记说明叙述返回主线,从而弥补由于插说语阻隔而造成的信息衰减。与其他形式相比,完全同形式表达标记效果最为显著,所以背景插说一般采用完全同形表达式。

第二,插说话语出现的语体对于返回主线的手段具有影响,语言表述过程的线性特征要求在正常的表述过程中,各种语言成分要符合一定的配置顺序,而插说则试图打破这种常规语序而使某些语言成分处在某种超常规的序列上(郑贵友,1999[8])。但既是超常规的,就要附带一些形式上的标记,否则就会导致表达或理解上的混乱而影响正常的话语交流。不同形式的话语插说形式标记有所不同,典型性插说附于解释对象之后,位置固定,超常规较弱,且多表现在书面语体中,所以可使用括号,破折号等手段说明话语的性质,这反过来也促使这类“插说”这种现象披上了浓厚的书面语体色彩。如例(6)采用破折号标明了“哪怕只有几小口”作为插说语的性质。与典型性话语插说相比,背景式话语插说位置变动不一,超常规性更强,它脱离了书面语言的环境,视觉层面插入标志无法使用,为了体现插说语的性质,所以一般情况下,插说项前后会使用相同的表达形式,为篇章顺利返回当前叙述主线提供参考依据,这种表达形式一方面使得表述者思维顺畅,表述清晰,另一方面能降低听话人理解的难度,通过插说项前后同形表达式标明了插说语的性质,从而了实现听说双方主观互动的要求。

第三,插说语的性质对于返回主线具有影响。戴浩一(1988)[9]认为类似汉语的缺乏标记的非曲折语言主要通过语序反映时间顺序,他将此称之为时间顺序原则,也就是说,一般来说,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次序决定于它们所表示的概念领域里的状态的时间顺序以及由时间顺序类推产生的内在时间顺序等。背景式话语插说从时间(内在、外在)上来说居前,所以按道理来说应该出现在语段最前端。但是从呈现形式表现来看,背景式话语插说加插在整个语段的中间,这就造成了语义时间顺序的跳跃,对于说话人来说会导致表达顺序的错乱,对于听话人来说会造成语义理解上的困扰。所以一般情况下,说话人会表述完整插说话语后,使用完全同形表达式重复插说语前的表述,使插说项和插说项后的语言表达呈现出最为自然的时间线性顺序,由于插说后完全重复式表达,所以删略插说话语前的同形表达成分完全不会对语义产生破坏,反而使整个语段呈现出简洁的表达式,此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插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将背景式话语插说称为形式性话语插说。但是从语用的角度来看,它却能够完整反映日常口语表达中人脑对于语言组织与修正过程,体现了说话人的心理现实,下文我们对背景式话语插说形成原因进行探析。

四、背景式话语插说发生原因探析

Brown和Yule(1983)[10]认为口语最大特征是线性,这源于时间的线性,自然口语只能在时间线上延展,在时间线上,它的要素相继出现,构成一个从前向后的单向链条。与口语的单向性相反,书面语的视觉性使得书面语言能够突破一个维度的限制,朝着多个方向向前推进。口语必须依循线性表达的要求从后向前推进,但这并不意味着言语交际的过程中人的思维也就是线性的了。相反,言语活动中的认知和思维呈现出丰富的多线性特征。说话人在表述过程中至少存在两种思维,第一种思维是进行当前话语的构造与表述,另外一种思维是对自我话语的自我监控与自我的调节即元认知,说话者也是倾听者。他能监控自己内部语言的的形式和语义,也同时监控外部语言的形式和错误,并根据反馈做出新的计划。这些监控活动与语言产生的过程几乎是同时进行的。由于元认知的持续监控关注我们的话语表达是否妥当清楚,一旦不合适,它马上就会即时作出修正与补充。因为口语表述的这种线性是口语表达的唯一呈现方式,多线性思维只得纳入单线性的口语表述中。话一旦说出口即无法挽回,唯一能做的是缩小这种缺憾尽量做到“辞能达意”,说话者就会在需要说明的话语中间增加应该明示却未及时提及的部分,这就形成我们所讨论的插说现象。

背景式话语插说和典型性话语插说都体现了元认知的监控,但具体来说,两者体现的监控和修补模式是有区别的。信息的推进一般符合线性增量原则,人们最为自然的表述是从因到果,从背景到前景的表述,如下例:

(9)那会儿,我们班不想上课了,开始住楼里面,就把那个暖气,那点儿有一个塞子,拔开,【我们学校自己烧暖气,气特多】, 呜,那个暖气都冲得一教室,一会儿,屋子里就看不见人了。(1982年北京口语调查资料)

言者先交代学校自己烧暖气,气特多,然后交代因为气多,所以气喷出来之后,教室看不到人了。我们将例(9)分别改写为典型性插说和背景式插说:

(9)’那会儿,我们班不想上课了,开始住楼里面,就把那个暖气,那点儿有一个塞子,拔开,呜,那个暖气【我们学校自己烧暖气,气特多】,都冲得一教室,一会儿,屋子里就看不见人了。

(9)’’那会儿,我们班不想上课了,开始住楼里面,就把那个暖气,那点儿有一个塞子,拔开,呜,那个【我们学校自己烧暖气,气特多】,那个暖气,都冲得一教室,一会儿,屋子里就看不见人了。

如果我们将插说理解为元认知的修补模式,那么不同类型的插说反映了不同类型的修补模式。当元认知检测到当前话语存在问题后,可以采用两种方式进行调整。第一种情况是小修小补,打断当前叙述主线,在需要解释说明的单位后插入补充性话语,形成典型性话语插说。如例(9)’是经过改写的附注式插说,因为背景是对暖气气量的介绍,所以可将其附于暖气后面,形成附注式插说。还有一种情况是大修大补,说话人虽然还没有将话语表述完整,但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前叙述缺乏背景知识,所以说话人当即暂停自己的叙述,先说明背景再将之前中断的主线重复并表述完整,使之呈现出最为自然的顺序,形成的插说形式为背景式话语插说。与典型性话语插说相比,背景式话语插说的突发性更强。如例(9)’’是经过改写的背景式插说,说话人本想说“那个暖气,都冲得一教室……”但是突然意识到接下来对暖气拔开后教室的介绍缺乏背景支称,于是不惜改变思路,先说明“我们学校自己烧暖气,气特多”,然后通过重复的方式返回主线交代气出来后教室的情形,以上两种插说模式即反映了元认知的两种修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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