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青
(长治学院师范分院,山西 长治 046000)
艾丽丝·沃克,集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家、诗人和活动家之殊荣于一身。小说《紫色》(1982)以书信体形式、多视角叙事及坦然面对社会问题,一举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艾丽斯·沃克的鸿篇巨制《我亲人的殿堂》发表于1989年,该小说放眼全球、以整个世界为创作背景,抒写了50万年来人类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史。小说以揭示全球化进程中,对有色人种、女性和自然中存在的路西法效应为主题,通过跨越现在与过去、打破时空界限的手段,将世界各地压缩成一个整体;采用对话、日记、信件、口述、独白等形式的多线索叙事策略将主人公转化为次级叙述者,让他们轮流讲述自己的遭遇,从而构成了一个有机故事整体。[1]实现了神话般的想象和变幻莫测的现实之间情境交融,为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及人与非人类之间原始的守护提供了建议,呈现出主人公心灵和肉体的分裂与融合。[2]通过重构50万年前非洲女神与人类始祖的神话传说,提倡新时代背景下有色人种应该坚持本土信仰,提倡返璞归真、实现人类诗意栖居。目前,国内外学者主要从文化批评的视角来探索非裔美国文化和非洲民族主义、美国印第安文化之间的关系;从生态理论主题、生态妇女主义来探索种族、性别与自然之间的关系。[3]但鲜有学者从路西法效应与生态妇女主义相结合的视角去研究《我亲人的殿堂》,这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契机。
路西法效应的创作理念源于1971年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在斯坦福监狱主持的一项实验。实验中的受试者来源于身心健康、情绪稳定的大学生。根据实验要求,将受试者随机分成狱警和犯人两组,所有的受试者必须按照角色定位进行角色扮演。原本善良的大学生摇身一变,变成残暴的狱警和心里崩溃的罪犯。原定两周的实验计划,不得不提前告一段落。2005年,津巴多教授通过这一社会实验阐释伊拉克监狱虐囚事件,剖析人性的复杂多变,揭示社会情境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力。路西法效应即社会个体在系统力量和情景力量的双重重压之下,他们有可能被迫或被诱惑去做情境力量场之外的坏事,从而从人人敬仰的天使沦落为像路西法一样的恶魔。[4]艾丽丝·沃克的《我亲人的殿堂》从三个方面:系统力量、情境力量及生态环境剖析了世界各地存在的路西法效应。
系统力量即国家机器、社会、学校和家庭等一系列社会规训体制,运用权力对社会个体进行监督和规训。规训的内容涉及到社会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规训的目的是通过规训,使社会个体成为统治阶级思想和行为的奴隶。[5]从非裔美国人踏上北美大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定义为会说话的牲口、奴隶主的私有财产,从而遭受到严重的种族歧视、政治迫害及种族隔离等。津巴多所言极是:“让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相互憎恨的有效办法是隔离其中的一个社会群体,使他们痛不欲生,通过建立‘敌意想象’这种心理结构,采用代代相传的方式,使其根深蒂固,让他们转变为自己的敌人。”美国白人的种族至上论将非裔美国人推向了“敌意想象”的深渊,成功地设置了仇视白人的庞大系统,将非裔美国人置于“社会死亡的状态”。小说《我亲人的殿堂》的作者成功地描绘了主流文化控制之下的系统力量所引起的路西法效应。
一方面,制造敌意的想象、建立种族之墙。种族之墙是指美国白人推行的白人至上论及种族隔离政策阻止了美国白人和黑人之间的正常交往:在白人眼里,非裔美国人性情懒惰、性格粗鲁,他们既没教养,又淫荡、堕落;在非裔美国人看来,美国白人则是轻诺寡信、刁钻刻薄、工于心计。比起实体的隔离防线来说,心灵上的镣铐更是一道无形之墙。种族主义起源于奴隶制社会,之后像癌症般扩散到有色人种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在民权运动期间或民权运动之后,也给有色人种带来了伤害。小说《我亲人的殿堂》中的塔尼亚系白种人,范妮系非裔美国人,她的外祖母西丽和萨格是成功的黑人女性,在社区占有一席之地。虽然,范妮一家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过着富饶的生活,但在南方黑人的家里不能涂成白色,因为白色是白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6]作为儿时的伙伴,范妮与塔尼亚经常一起玩耍:塔尼亚可以随意进出范妮之家,但范妮只能在塔尼亚的庭院里玩耍,而不能进入她的家里。塔尼亚的祖母在她小的时候就开始灌输白人至上意识,告诉塔尼亚不准亲吻黑人。但有一次,塔尼亚吻了范妮一下,范妮回吻了她,换来的却是塔尼亚祖母的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切断了两个小伙伴的友谊,升起了白人和黑人种族间的仇恨。因此,敌意的想象使不同种族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使原本贫穷、善良的塔尼亚祖母丧失理智,成为伤害范妮的恶魔;实现了“天使”到“恶魔”的转化。
另一方面,男权意识导致压迫黑人女性的去人性化。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性,去人性化即将社会个体客体化、去掉人性的基本特征;一个社会群体将另一个社会群体从社会道德秩序中排除。凯特·米勒在《性别政治》中提出,整个世界崇尚白人至上论和男性优越论:无论在军事、工业、科技、高等教育、政治办公,还是实现社会权力的每个渠道,包括警察的强制力均由男性主宰。[7]《我亲人的殿堂》展现了压迫黑人女性的去人性化,将女性看作是男性的私有财产、生儿育女和谋取利益的工具。丽茜经历了数百次的轮回:在奴隶时代,她被贩卖到奴隶主的种植园中,惨遭奴隶主的性虐待而怀孕。在梦境中,丽茜与摄像师查尔斯顿私奔后,当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她的情人查尔斯顿弃之如敝履。
在男性中心论哲学的指导下,男性存在严重的性别歧视和性虐待行为,成为黑人女性自我发展的枷锁,他们对黑人女性为民族解放运动做出的贡献视而不见。小说中哈丽雅特是一名英勇的游击队员,尽管她从来没有一把手枪或一颗手榴弹,但她曾经挽救了奥拉的生命。在国家摆脱白人的殖民控制后,奥拉功成名就,以使者的名义去西方国家接受教育。而国家忘记了她曾经做出的贡献,丈夫也忘记她的救命之恩。根据男性中心主义者的观点:女性是男性发泄性欲的工具、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简而言之,女性就像种子仓。[6]之后,奥拉将女儿从她身边带走,在城市另觅娇妻。为此,哈丽雅特倍感忧伤,导致她精神失常、英年早逝。奥拉是人人敬仰的文化部部长,是同殖民主义者进行不屈不挠斗争的时代楷模,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男性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使他丧失了人性,对妻子哈丽雅特造成伤害。在系统力量的重压下,奥拉逐渐丧失了人性,放弃了道德良知,成为路西法效应忠实的实践者。
因此,系统力量很容易成为社会个体行为主宰和思维导向,从而导致社会个体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发生扭曲,使人突破伦理道德底线,成为令人生畏的路西法。
社会情境是与社会个体相关的社会环境,亦是与社会个体心理相关社会事实的组成状态。[5]情境力量是多种特质的结合体包括权力差异、角色扮演、规则制定、任务驱使及地点的陌生化、去人性化过程、服从命令和群体身份的认同等。这些均形成对个体行为的影响力量。
其一,在一定的情景语境和社会环境的制约下,所产生的对人具有强烈的刺激或推动作用的邪恶力量。这种力量通常会导致人的思维处于非正常的状态,从而导致人干出违反法律和社会道德的事情,使人丧失人性、变成恶魔。《我亲人的殿堂》中的主人公阿维达系非洲、欧洲、墨西哥、印第安、菲律宾和中国人的混血儿,他的诞生象征着全球化背景下各民族之间的融合;同时,也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铁蹄下的产物。他是令人钦佩的音乐家,也是传播文明的信使,作为卡罗塔的丈夫,他一方面对卡罗塔柔情似水,使其诞下一双儿女,另一方面,泽蒂认为阿维达像她已故的情人耶稣,对之一见钟情,阿维达看见泽蒂像他的母亲,对其倾心不已。但在特定的情景下,他的兽性因子爆发,与卡罗塔的母亲发生了性关系,导致他与卡罗塔的婚姻解体、社会道德体制的崩溃;卡罗塔再次迷失自我,成为苏威罗发泄兽欲的工具和感情的玩物。他从一个本性善良的男子,变成了受社会伦理道德谴责的、与丈母娘同居的恶魔。
其二,伊德作为一个精神分析的术语,其功能是欲望的无限放大,其影响力主要体现在反社会性、反法律性、反道德性。一旦伊德失控,其后果不堪设想,最终沦为惨绝人寰的恶魔。[8]泽蒂的情人,有人叫他印第安疯子,有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不管他叫什么,姑且叫他耶稣吧。在殖民主义者到来时,所有的人都逃亡到密林,只有他在村中四处走动。究其原因,他是神石的守护者。这看似普通的三块石头,位于村中的某个地方,和大地融为一体,它的布局象征着核弹的掩护体。当士兵对当地的穷人拳打脚踢弄脏石头时,耶稣冒着生命危险洗去石头上的血污、食物残渣之类的东西。此外,士兵还挑选奴隶妻子来发泄兽欲。有一个士兵选择了泽蒂,他坚信不用武力就可以征服泽蒂。当这名士兵发现泽蒂和耶稣的恋情之后,他将耶稣杀害并将他的尸体和赤身裸体的泽蒂扔到一间小木屋后锁上了门。泽蒂经历过无数次噩梦之后,最终被耶稣部族的人救出。[6]士兵惨无人道的行为是他伊德的真实写照,他认为泽蒂是他的私有财产,是他的性伴侣,这使他的占有欲无限地膨胀。当他发现耶稣这一情敌时,他立刻变成惨无人道的恶魔。殖民主义者的恶劣行径来源于其欲望的无限扩大:非法占有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国家的土地、矿产资源,破坏生态平衡、建立种植园经济,将女性视为发泄性欲的工具,成为乱杀无辜的刽子手。《我亲人的殿堂》以犀利的文笔抨击了殖民主义者的贪婪和残忍。在白人看来,有色人种是邪恶的象征,理应受到惩罚和践踏;在父权社会体制下,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是客体、是他者,理应服从男性的意志,受男性的主宰。在这种行为价值观的引导下,士兵在残害弱小民族的同时,也造成了人性的泯灭和道德的沦丧,成为戕害他人的恶魔。
随着工业革命和殖民主义的加速发展,人与人之间离群而居,无人干扰的自然成为历史。人类活动和科技发明打破了自然的生态平衡,造成了一系列生态危机如气候变化、工业污染、有毒食物链诞生、核战争威胁和森林退化等现象。
根据一元论,人与自然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世界与生灵万物应该是一元的,而不是一方主宰另一方。然而,父权社会提倡双元论,认为男性是高级的动物,是万物的主宰,而女性和自然是低级的,是男性的附属物,这一观点引起了自然的异化和退化。[9]非洲中心主义所倡导的重返非洲文化传统,在母系氏族社会哲学的指导下,不存在剥削和压迫,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被生态环境物化所取代。生态环境物化即在资本主义国家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过程中,所呈现的对生态环境和人类生存所存在的各种负反馈效应。[10]《我亲人的殿堂》浓墨重彩地描述了非洲在被殖民化过程中所面临的生态环境物化。其一,导致森林退化。“数以百万计的树木被砍伐,运往英国、西班牙及其它欧洲国家做成欧洲闻名遐迩大教堂中的桌椅板凳和祭坛,金属矿产遭到肆意开采,像橡胶、可可、菠萝等农作物也无一幸免于难。”[6]随着殖民主义者加速滥砍滥伐和建立种植园的进程,出现了森林退化和耕地荒漠化的现象。其二,动物惨遭杀戮。在丽茜梦境般的记忆中,唯一的和平时期是与非人类的亲友和平共处。但有一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人类中的男性突然杀害动物、获取它们的皮毛。男性与女性不再离群而居,女性和小孩逐渐沦为男性的私有财产和附属品。在父权社会的统治下,人类开始统治自然和剥削自然,从而导致自然的退化。丽茜对当前生态环境和妇女受压迫的问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人类贪婪的剥削和资本主义的飞速发展是造成当前环境污染的主要成因。其三,引发信仰危机。在丽茜的记忆里,非洲女神是其他宗教之母,但是随着父权社会的繁荣昌盛,他们剥夺了女性的福音书:开始戕害女祭司,迫害女神的崇拜者。“取而代之的是,在非洲,崇拜女神的家庭或被杀害、或被卖身为奴、或在刀剑的威胁下,他们被迫信仰伊斯兰教。”[6]在白人至上论的主导下,恶之花璀璨绽放:白人开始欺骗黑人,掠夺他们的土地和财产,摧毁非洲人所崇拜的女神艾西斯和泛灵论的宗教信仰,从而引发信仰危机。其四,屠杀有色人种。白人还声称有色人种和女性是恶魔,号召男性共除之而后快。屠杀黑人女巫使黑人女性和白人的关系彻底破裂。邪恶开始弥漫到非洲的每一个角落,殖民主义者开始统治有色人种和自然,人类理想的栖居地也随之消失,白人开始面临环境危机和战争威胁。
因此,在白人至上论的指导下,有色人种和自然成为他者、附属品和客体而遭受生态危机。[11]在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推动本国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把殖民地国家的生态环境作为利润增加的牺牲品,演变为生态危机的幕后推手,成为真正的路西法,使恶之花在全球绽放。
艾丽丝·沃克的小说《我亲人的殿堂》通过系统力量下敌意的想象和去人性化,情景力量下人类欲望的无限扩大和生态环境中的路西法效应,揭示了恶之花是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绽放的真谛。批判了美国的白人至上论、父权社会体制和人类中心主义所构成的系统力量和情景力量给不同种族、男女两性和生态环境所施加的压力,从而实现了好人到恶魔的演变。从生态妇女主义的角度来看,《我亲人的殿堂》展现了美国的系统力量、社会情景、生态环境与路西法效应产生的内在的必然联系,揭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人性的贪婪是造成恶之花生长的土壤。艾丽丝·沃克撰写小说《我亲人的殿堂》主要目的是让人类正视各种力量可能产生的路西法效应,从而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最终实现人类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