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的碰撞:谈中国古代天下观向近代民族国家观的转变

2021-12-06 14:22王家保白建灵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民族国家

王家保 白建灵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一、中国古代天下观

(一)天下的空间地理界定

天下观作为一种意识观念最早诞生于先秦时期。早在《禹贡》中,对天下的界限就有这样的描述:“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1]这是古人在有限的知识基础上对“天下”地理范围的界定。中国位于亚洲大陆的东南部,四周被高山、荒漠、森林、海洋所环绕,所处地理空间相对较为封闭。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时空背景,使古代中国社会孕育出了别具一格的天下观念。

古人所指的“天下”,在今天可以有广义、狭义两种理解。广义上对应的是今天理解的“世界”范围,延展了空间;狭义上对应的是今天所指的“中国”概念,限制了空间。[2]如今后人对“天下”的理解多指狭义上的“中国”,往往忽视了更包容的广义概念。国人如此,西方人更甚之。近代西方汉学家多把中国典籍中的“天下”译为中华帝国,冯友兰对此曾更正到:“先秦的所谓中国是指中原,而天下则还包括‘蛮貊’”,“也就是《中庸》所说的‘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之意。[3]当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语境下,古人对“天下”的定义也不同,但所指之意多在广义、狭义之中。

(二)古代天下观衍生下的政治和文化

渡边信一郎认为古代中国的天下观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伴随着专制国家的发展,天下观的内容也在扩张变化。他把天下观念的递进分为“方三千里、方五千里和方万里”三种变化。[4]实际上确实如此,中国古代天下观是一个由中心向四周扩张并不断发展的观念。随着秦汉帝国对中国的统一,新生的大一统政权越来越迫切的需要意识形态的集中来维护王朝的稳固和发展。汉代秦后,更是如此。汉朝儒家学者董仲舒适时地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思想改革方案,在以儒为本的基础上,吸收借鉴了法、墨、阴阳五行等各家的思想,提出了天命论和大一统的观念。天下观也由最初的地理范围界定,慢慢地被赋予越来越多的政治和文化属性。

罗志田说古代中国的天下观更为“重视住民的文化认同”和“夷夏之辩的族类观念”[5],自上古至近代,虽多有演变,但主流却一脉相承。夷夏观是天下观衍生出的除大一统思想外的另一重要观念。夷夏之辨由来已久,早在《周官·职方氏》中就有“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九服的记载,时人划分诸服,来区别夏族和夷狄的生活范围。但夷夏之分并非局限于疆域和居住范围的划分,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的认同,即夏文化“熏然之人所居住地”都可以划分到“夏”的版图中来。自秦朝统一中国以来,两千余年的封建王朝时期都把儒学做为正统思想,儒学从天下观中延伸出来的政治一统、夷夏之辩、天下一统等意识形态也被历代封建王朝作为统治理论。所以尽管出现了南北朝、元、清等特殊的少数民族统治时期,但这些少数民族统治者为谋求政治上的一统,多重视夷夏之辨和夏文化的认同来巩固统治。

除了大一统思想和夷夏观外,中国古代天下观还衍生出来了相应的礼法制度、尊卑思想和朝贡文化等,这些制度和文化也正是中国古代天下观的具体实践,它们伴随着中国独特的政治制度不断调整变化。在进入近世社会后,面对欧风美雨的侵蚀,中国古代天下观将得到进一步的重塑演化。

二、近代西方民族主义、民族国家的起源和发展

近代西方民族主义国家最早萌生于17世纪的欧洲。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和初期资本主义的产生,原来欧洲的封建世袭王国严重束缚了资本主义的发展,急需建立一种新的政体来适应社会的变迁,“民族国家”便由此应运而生,进而产生了新的思潮,即“民族主义”。

我们一般认为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是民族国家确立的最初标识,条约确定了“民族国家”是国际法的主体,只有民族国家才有权利相互缔结条约。随着启蒙运动带来的文化复兴和资本主义的再发展,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终在18世纪末的法国奔涌成革命。

法国大革命可以说是以民族主义为依托的民族国家构建的重要转折,它首次将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构建联系在一起。霍布斯鲍姆即认为近代民族主义是以法国大革命为契机出现的。[6]伴随着民族国家出现的民族主义首先是一条政治原则,“它认为政治的和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7]民族主义以建立民族国家为最终目标,连接了民族、国家和政治,与资产阶级革命相结合,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上半叶掀起里建立近代民族国家的浪潮。到了十九世纪中期,西欧已普遍建立民族国家。民族国家的建立进而又推动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兴起,欧洲的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观念随着帝国主义的扩张开始向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地区蔓延,世界逐步被纳入民族国家体系之中。

民族主义一方面给国家的社会、经济带来了巨大的进步,促进了科学文化的发展,增强了民族凝聚力;另一方面又引发了民族仇恨、种族歧视,给多民族国家带来了极大的动荡。随着19世纪末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最终确立,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借用民族主义作为思想武器,不断制造民族冲突,煽动多民族国家种族仇恨,进而满足自己殖民扩张和瓜分世界的利益。中国作为一个地域广阔、资源丰富的多民族统一国家,自然是帝国主义垂涎欲滴的瓜分对象。但“中国文明与欧洲的基督教文明迥然不同”[8],中华文明始终是以一个独立的文明体系屹立在亚洲的东部。当西方科学地理知识和民族国家思想随着帝国主义侵入中国后,无论是异种的文明体系,还是帝国主义殖民的冲突,都将引起中华文明的抵抗。

三、中国古代天下观向近代民族国家观的转变

东方和西方并非仅是在近代才有联系的,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东、西两种文明就互有交流,彼此影响。无论是我们熟悉的马车,还是鼎盛一时的殷商青铜文化都极有可能是外来信息的刺激。[9]同样地,促进西方文艺复兴的造纸术和引导地理大发现的罗盘针也都是来自中国。受不同时期政治、经济、文化影响,东、西间的交流或盛或衰。盛若汉唐,绵延不绝的丝绸之路和充满异域风情的长安城,无不彰显着东西交流的繁荣。甚至于达到“贵人御馔,尽贡胡食”的程度。[10]衰如明清,统治者为谋求安定,在长达数百年时间里,除了极少数时期开外海禁外,历任掌权者无一不严行闭关锁国政策。尽管明清时期中国闭关自守,但中西之间的交流并未断绝,在这其中担任重要角色的当属来华传教士。

在西方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后,欧洲资本列强进行殖民扩张,伴随着世俗政权的“炮舰政策”和武力掠夺,天主教也开始向亚欧非各国家和地区渗透。[11]传教士来华的目的虽然是为了传教,但这些传教士往往都具备极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客观上促进了中国知识分子对近代地理科学知识了解,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但这一阶段受统治者的控制,传教士交流的人群仅限于少数上层开明知识分子,交流的范围也局限于天文历法或有限的地理知识。鸦片战争后,中国保守的闭关政策逐步被西方殖民侵略者强行打开。“在一片风雨之势中,来自异域的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极速地渗入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12]欧风美雨东来,不仅促使了自然经济的解体,更广泛传入了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和资本主义的价值体系,猛烈冲击了中华文明固有的价值观念和思想体系。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及天下观衍生的政治文化制度、伦理思想观念受到质疑。

除了面临西方价值观念带来的冲击,西方殖民列强还试图用民族分离主义来分裂中国。他们把中华帝国分化成汉满蒙回藏等多个民族,以西欧构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one nation one state)”的模式,怂恿各民族建立自己的单一民族国家。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发现中国的危机越来越严重,他们试图用传统的夷夏观来挽救国家,期望用中华文化的优势,以“夷”变“夏”,救亡图存。但在经过种种尝试后,中国知识精英阶层已经意识到,传统的封建王朝已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只有构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独立民族国家才能挽大厦之将倾。和西方国家不同,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多民族国家。尽管实体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是近百年来在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13]因此,如何用西方的民族主义,构建一个符合中国具体国情的民族国家,成了重中之重的事情。

辛亥革命前关于民族国家的构建主要有两种方案,一种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大汉民族论,一种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提出的“满汉部分、君民合治”“合为中华”[14]的大民族主义论。两种方案因服务对象、目的各不相同,故毋需做优劣之分。随着辛亥革命成功推翻满清封建统治,革命派的民族主义观点也随之得到完善。孙中山随之提出了“五族共和”的建国思想:“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15]因受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民族主义的影响,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所设想的民族国家观念不免存在过于西化的缺陷。他们意识到了建立民族国家能凝聚国力,认为只有进行民族融合,“使满、蒙、回、藏同化于我汉族,成一民族主义国家”[16],铸成一支强有力的国族,就能巩固国家统一和促进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但他们却忽视了中国多民族之间的差异性和特殊性。中国是个历史文化悠久、地域辽阔的国家。在中国广袤的疆域内,生活着数十支独具特色少数民族,他们拥有自己的文化和习俗,少部分还拥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他们一样生活在中华大地上,一样信仰着中华文化,如果只是简单的将少数民族“同化于汉族”,显然忽视了中国的具体国情和民族差异性,悖于民族平等和民族尊重的理念。本来旨在增强民族认同,以抵御帝国主义分裂边疆少数民族危机的初衷,极有可能因忽视民族差异造成民族间的压迫和仇视,引发民族分裂。

四、结语与反思

初看中国和近代西方社会的碰撞,似乎只是全球视野下,同一社会演变的不同历程。但仔细思量才发现,中西社会实则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从“家、国、天下”的定义,到世界观下构建的政治体系,及与政体相伴随而生的经济、文化、习俗等,均有着实质的不同。面对近代西方社会及其文化的侵入,中国古代社会势必受到冲击并做出转变,这不仅是历史的演进,更是一个古老世界后发外生性的革新。

从中国古代天下观向近代民族国家的转变,更多的是一种抵御外辱、独立自强的努力。中国传统的以儒家价值观认同的体系,被西方工业文明所代表的近代民族国家所压迫。为挽救国家危亡、阻止民族分裂,中国知识精英阶层试图利用西方民族主义,“通过强调政治共同体的形式以期实现内地与边疆的统一”[17],但这种忽视中国具体国情的思维明显是僵化和缺陷的。中国不同于西方的单一民族国家。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历史悠久、民族众多的文明古国。在中国建立近代民族国家,除了需要参考借鉴西方的民族主义理论,更多的还要考虑中国本身的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及独特的民族思想观念。只有在立足中国的具体国情,坚持民族平等和各民族间的相互尊重,才是建立近代民族国家的基础。也只有这样,才能解决民族问题,维护边疆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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