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静
山东大学本科生院
《雷雨》作为一部中国文学的世纪经典,从它诞生到70多年后的今天一直备受瞩目,其中的女性形象更是被读者和研究者所称道。在以往《雷雨》女性形象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倾向于从女性的个案研究出发来观照《雷雨》中的女性悲剧,然而在这部戏剧中,它展现的不仅仅是个体女性的悲剧,而是时代女性群体的悲剧,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建构了一个女性悲剧的三维立体空间。首先是由蘩漪、侍萍、四凤三个女性形象在女性命运的自慰之网中的痛苦与绝望;其次是男权笼罩下的女性的边缘与被动,使女性空间在周公馆这样紧锁着的男性世界中第二次被封闭;第三便是女性群体社会空间的开放与封闭,它像一张更大更严密的网,网罗住了无数个周公馆式的家庭,无数个周公馆中紧锁着的女人,女性的生存空间就这样一步步被封闭,陷入了永远也走不出的怪圈,注定了女性命运无法逃脱的悲剧性。
曹禺在书写这三个女性的悲剧时将时间和空间相融合,展现了不同生命方式的可能,然后又将它们一一打破,使女性的生命悲剧不仅仅停留在个体的悲剧的层面上,更深层的展现了一个女性无法逃脱的命运之网。导演丁晓平把《雷雨》中三个女性的悲剧归结为,“鲁妈逝去的梦”,“四凤的恶梦”,“蘩漪的破碎的梦”,生动而精准,而《雷雨》就是在这三个“破碎”的“梦”中展开了一个关于出走与留守,无爱与被爱,前世与今生的无法逃脱的女性命运悲剧。
第一,蘩漪和侍萍之间所构成的关于出走与留守的女性婚姻悲剧之网。一个是有感情没有婚姻被抛弃出门的侍萍,一个是有婚姻没有感情被困在周公馆中过着“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的生活的蘩漪,她们有着贫富悬殊的境遇,却有着同样的悲剧命运。从周朴园的三次感情婚姻生活和她们的生存处境来看,蘩漪便是没有出走的侍萍,在周朴园的专制之下变成一个石头人似的的麻木的人,而“依然像大户人家家落魄的妇人”的侍萍,则是出走的蘩漪,历尽生命的苦难,最终心力交瘁,抑郁而终。蘩漪和侍萍两人的悲剧命运让我们看到,在周公馆这样一个严酷的井似的的封建家庭之下,不论出走还是回归,这些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性生命注定都是悲剧。
第二,蘩漪“破碎的梦”和四凤即将发生的“恶梦”所展开的无爱与被爱的网。张爱玲说过,“对于大多数的女人来说,爱的意义就是被爱”。而这两个渴望着被爱,却被周萍紧紧抓住的女人,经历过爱情的海誓山盟,经历过情感的折磨和背叛,最终都落得了“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一个可信的人”的境遇,这一明一暗的两种乱伦,最终把她们推向了生命的尽头。周朴园的无爱的婚姻使情感的渴望一直啃噬着蘩漪的心,直到周萍出现,让她找到了新的情感寄托,无奈她抓住的救赎之草,是那样的羸弱不堪。在四凤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蘩漪年轻的梦,而四凤的爱情也即将像蘩漪破碎的梦一样如期而至,她们一明一暗书写着女性自身无法逃离的悲剧。
第三,三十年的前世今生织就的命运之网。鲁侍萍的爱情像是一场久远的噩梦,让她一生追悔,三十年后同样的故事出现在自己女儿身上的那一刻,偶然的人生境遇透出的却是命运的必然。侍萍的生活就是四凤生活的现去进行时,它将四凤的未来真实的显现在我们面前,同样四凤的痛苦就是侍萍的过在进行时,将剧中隐含的周朴园与侍萍之间的悲欢离合再现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清楚的看到女性命运的前世今生。
在这样的女性世界之中,它不再是单纯的女性个体的悲剧,而是一个以群体概念出现的女性群体的命运悲剧,这三个“破碎”的“梦”织就了一张无法逃脱的网,让这些在命运里挣扎的女性经受着生命的残忍。
在家庭的私人空间中,“天尊地卑,乾坤定也”,夫为妻纲的男性的权威根深蒂固,女性意识却先天不足,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的现象在20 世纪的初期依然存在。在《雷雨》中我们看到便是一个个被男性造就的女性,被命运永远紧锁着的女性,被社会剥夺了人格的女性,永远带有悲剧色彩的女性。
首先,周朴园的男性自我建构。周朴园,一个“世故,专横,自是,倔强”,穿着“二十年前的新衣”,接受德国专政教育,遵奉自己的“法律”,建构着最“温顺”的女性,“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教育着“最健全的子弟”的封建家长,在他的男性意识下,蘩漪和侍萍只是他男性自我建构的工具。在周朴园的婚姻中,曾经深爱并为其生子的侍萍,被作为“下等女人”抛弃,几十年来周朴园早已忘记了抛弃的罪,把侍萍作为一个”神圣化”的工具来教化自己的子孙,然而三十年后的重逢,周朴园却忘记了自己塑造的侍萍“神圣化”的形象,企图用金钱,情感的码来维护自己“最圆满”的家庭。弗洛伊德认定“女人像是个藏匿之所,里面总藏着什么”。在周朴园的心中,他对侍萍的感情以及保留的习惯都已与侍萍无关,只是自我的解脱,自我的藏匿之所,在他经历了感情的挫折,婚姻的不幸,花天酒地的放纵之后,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残存着他关于感情的最后的梦想和温存,也就是对侍萍的“神圣化”的想象。其次,在他的第二个妻子抑郁而终之后,周朴园“用同样的方法把我骗到这里”,一个“骗”字把与蘩漪的婚姻的本质说的清清楚楚,也把它的悲剧性揭示的清清楚楚。喝药的一幕至今也让我们不寒而栗,它是周朴园家庭建构的最鲜明的表现,他利用他的专制驯化了乖张的蘩漪,让她泪流满面,也驯化了他的家人,让他们噤若寒蝉,也让我们看到了在周朴园的男性空间中女性的封闭与无奈。“被动,献身,温顺,幽雅”是旧教育陶冶女性的法宝,也是周朴园对女性规范的标准,这也是周朴园把侍萍神圣化,强制驯化蘩漪的真正原因。
其次,周萍精神世界的藏匿。李杨关于《雷雨》中周家父子“三位一体”的关系论述中写道,“周萍,是理想与现实交锋的现在进行时,是周朴园的过去进行时”。“女性,异己的存在,历来是男性行使幻想暴力和构思社会问题的宝贝清单”,现实与理想的挫败让周萍选择了逃避与沉沦,他利用女性的躯体和情感作为自己抗争的符号,也作为自己懦弱时的藏匿之所,是他男性的自我建构。初至周公馆,缺失母爱的周萍把与后母的不伦之恋作为反抗父权的手段。周萍后来对这段感情的解释,“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事”,使这段感情的本质一目了然,,然而周萍对这个“错”所负的责任就是“承认我那时的错”,除此之外,他是那样的羸弱不堪,他选择的只有逃避,花天酒地的沉沦,用另一个女人来让自己重新活过来,蘩漪的感情只是周萍作为他自我建构的砝码。陷于乱伦漩涡的周萍选择了与蘩漪天壤之别的四凤作为自己的恋人,然而周萍对四凤“我是真爱她”的告白无法让我们信服,单纯而热情的四凤只是满足周萍渴望重生的欲望,满足他“渴”的情欲。一个真爱着的人不会陷于花天酒地的沉沦;一个真爱着的人不会因为怯懦而无法给予幸福。“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我这样的”周萍最真实的声音从心底发出,告诉了我们这段情感的实质。“这名女性不一定要胜过其妻子,能感受到新鲜、纯情的气息,便足以使男人热血沸腾”通过渡边淳一的话我们对周萍的情感观念便可以窥见一斑,四凤就是这个救赎周萍的第二个纯情,新鲜的女人。所以对于蘩漪和四凤而言,他们只是周萍自我的建构的符号,也是周萍懦弱心灵的藏匿之所。
“现在的城市符号其实是男性的符号,是他的力量和象征”,在《雷雨》中男性符号便外化为这个专制的封建家庭——周公馆。这是个阴郁、专制的城堡,每一个在这里生存的人们都被这个陈旧的气息憋得透不过气来,她们在这里没有解放的自由,只有挣扎的痛苦。
将女性放置于社会公共空间之中来关照,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在公共空间中的封闭和开放。在父权制的社会中,社会空间带有着性别色彩,文化和性别的差异使她们被公共空间排斥,这些被封闭在私人空间中的女性无法从社会空间中获得金钱、权力、自由的可能,而对男性产生依附,也使得女性在父权制的社会中必然的带上了悲剧的色彩。
首先是蘩漪,在1957 年,曹禺对她的评价是“蘩漪,不过是一个十足的旧女人,小时候上过私塾,还可能上过中学,后来被一个资本家看中,就被关在笼子里了”,到了1978 年曹禺对于蘩漪的形象又作一些补充,“蘩漪年轻的时非常漂亮,会画画,写一笔好字,受的是旧式教育,又加上一点'五四'以来新思想影响”。其次,我们再来看鲁侍萍,正如曹禺也承认,像鲁妈这样的人是可以有宿命观念的,她把自己的一切悲剧与痛苦都说成是命运的作弄,这样宿命性的观念说明了她不可能反抗,只能是男性思想的附庸。这种被动的接受,是被旧社会思想驯化了的女性,更是缺乏女性自我的生命展现。最后,四凤也是一个严守着男性世界的女性规范的女性,她无知于女性的自我意识,以“女人究竟是女人”的态度回绝了周冲指明的自我解放之路;当自己失身于周萍,她对自己的定义为“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的思维和意识仍然是旧社会的男权世界所尊宠的女性意识和贞操观念。大海对她的评价更是一针见血,她是一个“没有定性”的做着“小姐梦”的女孩子,“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他就得多一份烦恼”这样经典的评价,让我们可以了解到四凤的真实身份。
她们三个女性形象的行为是父权制度下的失范行为,但她们却恪守着男性世界的女性规范,她们的情感的乱伦不仅仅经受着男性世界的否定,也经受着自己心灵的诅咒,她们是一群父权制下被驯化的女性,她们无法走出男性世界的性别规范,也无法走出自己内心世界的网,使她们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中做着自慰式的无力挣扎。
蘩漪的出场之时的几句台词可以把女性群体的命运阐述的异常的清晰,她下楼的原因是“楼上太热”,这样的述说让我们看到的女性自我空间的封闭;同样周公馆的阴郁也让她透不过气来,“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在做为男性空间的外化的周公馆中,她们生活的痛苦展示了女性生命在男权社会面前的第二次封闭;当她要求开窗的时候,四凤的回答“外面比屋里热”把女性的第三个可以呼吸的公共空间也彻底封闭了。三个空间的封闭,也就是《雷雨》中女性悲剧的最真实的写真,《雷雨》中的女性悲剧,不是单个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女性的集体悲剧,是在这个由女性自身,男性建构,社会现实所构成的三维立体空间中展现了无法逃脱的女性群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