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江,赵义山
《韩愈优于扬雄》一文,收入孔凡礼点校本《苏轼文集》,亦见于近年来出版的《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等著作,但其内容又见于由二程门人记载、朱熹编订的《河南程氏遗书》(即《二程遗书》)。其作者究竟是苏轼还是二程,笔者尚未见有人注意到这一问题。为论述方便,录相关文段如下:
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疵病,然自孟子之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古人,自亦难得。观其断曰:“孟子醇乎醇;荀、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有见识,岂千余年后便断得如此分明。如扬雄谓老子之言道德,则有取焉尔;至于搥提仁义,绝灭礼乐为无取。若以老子“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圣人不起”,为救时反本之言为无取,尚可恕;如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却言其“言道德则有取”。扬子亦自不见此,其与韩愈相去远矣。(《苏轼文集》卷六十五《史评·韩愈优于扬雄》)(1)《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35页。
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至如断曰:“孟氏醇乎醇。”又曰:“荀与杨,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见得,岂千余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也。如杨子看老子则谓:“言道德则有取,至如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则无取。”若以老子“剖斗折衡,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为救时反本之言为可取,却尚可恕。如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自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却言其“言道德则有取”,盖自是杨子己不见道,岂得如愈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一)(2)《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页。
仔细比勘两段文字,虽在字句上略有差异,如《苏轼文集》中“疵病”“之后”“礼乐”,《二程遗书》分别作“病”“而后”“礼学”等;凡此之类语意相同而文字有异者,应是版本不同所致,从古籍整理角度当视为重出。由于《韩愈优于扬雄》是苏轼集中在标题上明确出现“扬雄”之名的两篇文章之一,故一直被视为苏轼扬雄论中很重要的一篇文章,成为苏轼贬低扬雄的重要证据之一,不仅众多引用此文的论家,即便苏轼文集与二程文集的整理者、研究者都未见提出此文的重出互见问题,当然也就无人怀疑苏轼对于此文的著作权了。既然此文重出,作者必然只有一个,究竟是苏轼还是二程?鉴于此文对于研究二程和苏轼思想都具有重要价值,故很有必要考明这一问题。
孔凡礼点校之《苏轼文集》所据底本为明末项煜所刻《东坡先生全集》,而项刻本之祖本乃万历间茅维刻本。这个版本系统,现在比较容易见到的是明末文盛堂刻本,以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此刻本与孔校本相比较,《韩愈优于扬雄》一篇文字全同。那么,茅刻本又源于何处,需考察。苏轼文集的版本较为复杂,有“分集编订”与“分类合编”两大系统。据苏辙为其兄所作《墓志铭》,苏轼“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3)苏辙:《苏辙集》卷二十二,陈宏天、高秀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7页。此即后世所谓“东坡六集”,曾经东坡手定,在“分集编订”版本系统中价值极为珍贵。《郡斋读书志》在著录上述六种之外,增《应诏集》一种,为“东坡七集”。宋板“东坡七集”在明初已较为罕见,明成化四年吉州知府程宗所刻之“东坡七集”,虽“非宋板原貌”,却是“今人所见刊刻最古,保存完整”的本子,(4)刘尚荣:《苏轼著作版本论丛》,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第3页。日本内阁文库藏有此刻本。翻检全书,此文并未见收录。据此,可初步判定《韩愈优于扬雄》并不出于“六集”或“七集”系统。
茅维刻本属于“分类合编”本系统,其《宋苏文忠公全集叙》云:“迄今遍搜楚、越,并非善本,既嗟所缺,复憾其讹。丐诸秣陵焦太史(竑)所藏阁本《外集》。太史公该博而有专嗜,出示手板,甚核。参之《志林》《仇池笔记》等书,增益者十之二三,私加刊次,再历寒燠而付之梓。”(5)茅维:《宋苏文忠公全集叙》,《苏轼文集》附录,第2390页。据此可知,茅维在分类编辑苏轼著作时,曾经重点参考过焦竑所藏的阁本《东坡外集》,在旧本的基础上有大量增补。《四库全书总目》曾以《东坡外集》为焦竑“以意删并,托之旧本”的伪作,(6)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37页。但余嘉锡认为当出于“南宋人之手”,(7)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二,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181页。刘尚荣从其说,并在《〈东坡外集〉杂考》中引郎晔所编《精进东坡文集事略》题注中之《东坡外集》之名驳《四库》之非,同时还揭示了《外集》在校勘及编年方面的重要价值。后又有研究者据《东坡外集》原序提及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及赵次公注杜诗引《东坡外集》之名两条关键信息,推断《外集》成书时间当在绍兴十年(1140)至绍兴十七年之间,且认为“《外集》是宋本‘东坡七集’今存最早的补遗本”,万历三十六年(1608)在扬州刊刻的、由毛九苞校订的《重编东坡先生外集》(简称重编本《外集》)实际上基本保存了“《外集》卷次原貌”。(8)陈露露:《东坡外集考论》,《中国苏轼研究》2018年第2期,第385、355页。四川大学古籍所编《宋集珍本丛刊》曾据以影印,重编本《外集》所用底本正是焦竑所谓“传自秘阁”的本子。(9)焦竑:《刻苏长公外集序》,《宋集珍本丛刊·重编东坡先生外集》第20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97页。如此,则茅编本和重编本所参考的是同一底本。《东坡外集》卷二十一“史评类”所收之文按照人物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其中有《韩愈优扬雄》一篇,应当是现存所知最早收入此篇文字的集子,若依《外集》原序所言,此书曾经参考当时传世的《南行集》《坡梁集》等22种与苏轼有关的集子,那么将这篇文字收归于苏轼者可能还有比《外集》更早的版本。
除《东坡外集》外,由宋人文谠注、王俦补注的《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集》,在《原道》篇注引“东坡云: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其与韩愈相去远矣”一段,(10)文谠注、王俦补注:《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0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9页。显然将苏轼视为作者。该书是现存较早的韩集注本之一,据其自序所言于孝宗乾道二年(1166)进呈,则成书晚于《东坡外集》。所引“东坡云”一段文字与《东坡外集》所收之文的相关文段基本全同,显然二者有紧密关联,很可能注者所引文字即本于《东坡外集》;当然,也有可能二者皆出于同一别本。
图1 明万历刊本《东坡先生外集》书影
图2 《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集》书影
将《韩愈优于扬雄》归为二程,《二程遗书》当是源头性文献,除此之外尚有三书可参证:一是《近思录》卷十四收录“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断得如此分明”一段,(11)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9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1页。与《二程遗书》所录文字同。二是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十引方氏《附录》:“程子曰: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之言,虽不能无病,然自孟子以来,能知此者,独愈而已。其曰:‘孟氏醇乎醇。’又曰:‘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无所见,安能由千载之后判其得失若是之明也。”(12)《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册,第627页。此段文字虽与《二程遗书》所录略异,但无疑应本于同一段文字。三是《文献通考》于《韩昌黎集》下谓:“程子曰:‘韩退之晚年为文,所得甚多。……遂有所得,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13)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345页。“近世豪杰之士……才见此人”一段,亦同于《二程遗书》。
图3 四库全书本《二程遗书》书影
图4 四库全书本《近思录》书影
从重出文献的编著来看,《东坡外集》原编者尝谓“其文既出他集者,所不敢取”,但是“其疑非先生文而未见孰可者,亦未敢删削,如《菜羹赋》《静常》《醉乡》等记,凡十余篇”,(14)《东坡先生外集序》,《宋集珍本丛刊·重编东坡先生外集》,第109页。也就是说但凡见于他集可以确定为伪作的篇目,都未曾收录,但却有“十余篇”“疑非先生文而未见孰可者”仍旧保留集中,“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一段是否在疑而未定的“十余篇”内,尚不得而知。相较之下,《二程遗书》中不仅有这段文字,且在卷一首章。而卷一的记录者是李籲,程颐曾评价诸弟子所记语录:“只有李籲一本无错编者,他人多只依说时,不敢改动,或脱忘一两字,便大别。李籲却得其意,不拘言语,往往录得都是。”(15)《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第252页。李籲的记录因可靠性最高而被列在第一卷。假如最受老师赞许的弟子却将他人文字混入恩师语录中,且置于篇首,这不啻污恩师盗人牙慧,世间恐无此理。且《近思录》编者还有吕祖谦,即便马端临有因袭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之说而未辨别,朱熹、吕祖谦对苏轼文章是极为熟悉的,如《朱子语类》有许多关于苏轼文章的评价、吕祖谦《古文关键》所选古文篇目以苏轼为冠,不当有此疏忽,且该评还涉及韩愈和扬雄两位名家的评价,未必二人皆不辨此评出于何人?此外,继朱熹之后的理学传人真德秀所编《文章正宗》于《原道》篇批注中曾引“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才见此人”一段,并谓“程正公曰”,(16)真德秀:《文章正宗》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第353页。宋人王霆震所编《古文集成》之《原道》篇下引“西山先生(即真德秀)”(17)王霆震:《古文集成》卷六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9册,第474页。之说,也将这段文字明确归于程颐。总之,从文献收录和传播角度看,该文原出于《二程遗书》的可能性显然大于《东坡外集》。
首先,从文本的语体风格来看,《韩愈优于扬雄》之文与苏轼文风不类,与“程式”语录体风格则明显相同。一些词语常见于《二程遗书》,而不见于苏轼文章。如“见识”一词,除《韩愈优于扬雄》之文外,《苏轼文集》中再未出现这一词语;而《二程遗书》中则有诸如“着一个意思,则与人成就得个甚好见识”,“横渠道尽高,言尽醇,自孟子后儒者,都无他见识”之说,(18)《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下、十八,第53、196页。特别是后一则赞扬张载见识高,与重出之文中赞扬韩愈“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相类。又如,《韩愈优于扬雄》中赞美韩愈有见识,谓其“断得如此分明”,而在《二程遗书》中有“伊川曰: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悟”,(19)《二程集·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第430页。其口吻与重出文极为相似。这一用语在《苏轼文集》中却未再出现,而《朱子语类》《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中存有此类语汇。又如,《韩愈优于扬雄》批评老子“则自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其口语“不成言语”在《苏轼文集》亦再未出现过,而《二程遗书》中却有例句可为参证:“诗序必是同时所作,然亦有后人添者,……《绵蛮》序‘不肯饮食教载之’,只见诗中云‘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便云教载,绝不成言语也。”又如,《韩愈优于扬雄》中称老子“不识道”,谓扬雄“不见道”,此类评论也是《二程遗书》中常用语,如“古人见道分明,故曰‘吾斯之未能信’”; “王弼注易,元不见道,但却以老、庄之意解说而已”;“此意是庄子见道浅,不奈胸中所得何,遂著此论也”。更为关键的是,与“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一段文字同处第一卷,还另有一段涉及扬雄的文字:
汉儒如毛苌、董仲舒,最得圣贤之意,然见道不甚分明。下此,即至扬雄,规模窄狭。(20)以上引文参见《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六、一、二十二、一,第92、3、8、298、7页。
此论鄙薄扬雄,实与重出文之“扬子已不见道”的观点相符。“见道”与“不见道”当是二程论学时常用的话头,而在《苏轼文集》中“见道”则多不单用,而是“见道上”“见道人”(21)分见《跋文与可论草书后》《龙虎铅汞说》,《苏轼文集》卷六十九、七十三,第2191、2332页。等连用,与二程哲学体系中的“见道”迥不相关。因此,从语体风格来判断,《韩愈优于扬雄》应属于二程无疑。
其次,从《韩愈优于扬雄》一文的思想倾向上看,该文赞扬韩愈,批评扬雄,否定老子。考诸苏轼及二程对老子、韩愈思想的接受态度可以发现,苏轼虽对老子有过批评,但总体上对于老、庄思想较为敬慕,如他称赞老子“博大古真人,老聃关尹喜。独立万物表,长生乃余事”,(22)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和陶杂诗(其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75页。在见到李伯时所绘《老子新沐图》时,即欣然为之作赞语云:
老聃新沐,晞发于庭。其心淡然,若忘其形。夫子与回,见之而惊。入而问之,强使自名。曰:“岂有已哉,夫人皆然。惟役于人,而丧其天。其人苟忘,其天则全。……忽乎不知,而更千万年。葆光志之,夫非养生之根乎?”(23)《苏轼文集》卷二十二,第639-640页。
这段文字生动地描摹出老子淡然自足、潇洒处世的形象,而作为对比一面的是孔子、颜回,他们“见之而惊”,问答之间显露道家和光同尘、全其天性、神完气旺的智慧,亦反映出苏轼对于道家思想的肯定,故其不当有老子“不识道”之论。反观二程,他们对于老子思想的批评却是一以贯之的,如说“与夺翕张,固有此理,老子说着便不是”;“老子言甚杂,如《阴符经》却不杂,然皆窥测天道之未尽者也”;(24)《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七、十五,第98、152页。以及“子曰:老子语道德而杂权诈,本末舛矣。申、韩、张、苏皆其流之弊也”。(25)《二程集·河南程氏粹言》卷一,第1180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下面一段话:
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道德仁义礼,分而为五也。(26)《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第324页。
此说正与重出之文中批驳“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自不识道,已不成言语”的论述相合。在二程看来,老子将道德仁义割裂,已是“不识道”的表现。
二程在非老子的同时,极力肯定韩愈有见识,其原因在于韩愈极力排斥佛老。《原道》篇批评老子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乃云“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又批评老子道德观说:“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27)以上参见刘真伦、岳珍:《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页。这正是二程认为“孟子而后,却只有《原道》一篇,其间语固多病,然要之大意尽近理”的根由所在,且此说与重出之文中“《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所述之意,如出一辙。此外,《伊川先生语》中亦大赞“《原道》一篇极好”,还说:
韩退之言“孟子醇乎醇”,此言极好,非见得孟子意,亦道不到。其言“荀、扬大醇小疵”,则非也。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扬子虽少过,然已自不识性,更说甚道?(28)以上参见《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十九,第37、262页。
此段文字重在论“性”,而重出之文重在论“道”,但从两段文字对于孟子和扬雄的评价来看,仿如笙磬相应。根据这一则材料可以推断,“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这段话就是出于程颐。实际上《伊川先生语》中还有多则记录程颐对韩愈的肯定评价,比如“韩退之颂伯夷,甚好”;“问:‘退之《读墨》篇如何?’曰:‘此篇意亦甚好。’”;“退之晚年为文,所得处甚多,……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29)以上参见《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第231、232页。最后这一句正与重出之文中“若不是他见得,岂千余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意味相通。除了这些之外,前文提及的真德秀和王霆震亦将其归于程颐,这应该是可信的。
与程颐对韩愈的极力赞扬相比,苏轼对于韩愈则持批评态度。苏轼在《扬雄论》中讨论“性”,论及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扬雄善恶相混论和韩愈的三品论,认为扬雄之见“固已近之”,即接近“性”本义,却批评韩愈说:
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杂乎佛、老”。愈之说,以为性之无与乎情,而喜怒哀乐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
显然,苏轼认为扬雄“言性”比韩愈有“见识”。另外,苏轼的《韩愈论》谓“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又说他所发之论往往“理而不精,支离荡佚”,(30)以上参见《苏轼文集》卷四,第111、114页。以此来看,苏轼又怎么会称赞韩愈是孟子以后难得的有见识之人呢?
总之,对比苏轼与二程对老子、韩愈思想的认知态度,可谓正好相反:二程非老、赞韩;苏轼崇老、批韩。而《韩愈优于扬雄》一文非老、赞韩,可知其必非苏轼所作,而应归于二程中之程颐。
综上所论,收在《东坡外集》里的《韩愈优于扬雄》一文,原是程颐的一段语录,并非苏轼所作。但这一段文字又是怎么被收进《东坡外集》中的呢?原因当在于这段文字涉及对韩愈《原道》篇的评价,而宋代有所谓“五百家注韩”之说,现在所见宋人的韩集注本如《昌黎先生集考异》《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集》,以及选本如《文章正宗》《古文集成》等的《原道》篇注都引过这段文字,且是“东坡云”或“程子云”这样的开头,并没有提到过文章标题,其作者的混淆极有可能是在选本或注本系统里产生的。苏轼本就有《扬雄论》《韩愈论》,因而《韩愈优于扬雄》很容易被认为是东坡所为,韩集的某位选注者在征引文献时,将“程子”误作“苏子”,而后被收集苏轼作品者辑出,具有补遗性质的《东坡外集》便把这段文字归到“史评”卷中,并拟定了《韩愈优于扬雄》这一篇名,遂导致了文献的重出现象。
那么,由宋及今,何以这一误收现象未被揭示?笔者以为,这主要与苏轼对扬雄的批评极为尖锐有关,如他在《晁君成诗集引》中谓扬雄“无其实而窃其名”、《与谢民师推官书》中评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31)《苏轼文集》卷十、四十九,第319、1418页。苏轼既如此批评扬雄,那么说《韩愈优于扬雄》一文出自苏轼,似乎很合情合理,这或许是该文被误收却从未被甄别指出的根本原因。但“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一段文字不仅有对扬雄的批评,更涉及对老子、孟子、韩愈等圣贤的评论,因此不仅是研究苏轼的扬雄论,讨论苏轼的文学和学术思想时也以此文为引证材料,因而明辨《韩愈优于扬雄》非苏轼所作这一事实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当是本文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