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超云
在了解、学习“安吉游戏”的过程中,不少教师都对“闭上嘴、管住手”印象深刻,却常常忽略在“闭上嘴、管住手”的后面还有“睁大眼、竖起耳”。“闭上嘴、管住手”是放手让儿童游戏,让游戏成为游戏(即“真游戏”);“睁大眼、竖起耳”是对儿童的观察与解读,是发现儿童。“放手游戏”而不发现儿童,就不是真正的放手,而是放任。“放手游戏”才能发现儿童,发现儿童才能更好地支持儿童。我认为,“发现儿童”是“安吉游戏”的精髓之一,是“安吉游戏”贡献的实践智慧。
一、为什么要发现儿童
儿童是幼儿园一切教育工作的逻辑起点。幼儿园的一切工作,都应基于儿童、指向儿童、为了儿童。正如著名教育心理学家奥苏贝尔所言,“如果我不得不把教育心理学的所有内容简约成一条原理的话,我会说:影响学习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学生已知的内容。弄清了这一点后,进行相应的教学”。教师对儿童、对儿童是怎么学习的、对自己应该怎么去为儿童的学习提供支持了解得越多,儿童就会发展得越好。任何工作都是以了解工作对象为前提的,就像农民必须熟悉、了解自己所种的庄稼,了解它们的生长规律、特点甚至喜好。
“安吉游戏”中的发现儿童,至少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发现游戏中的儿童和儿童的游戏,有利于教师进一步开展好游戏。这是“发现儿童”对于游戏开展的意义。二是由于游戏的特殊性,非常有利于教师在游戏中发现儿童学习与发展的规律、特点,有利于做好幼儿园的所有工作。这是“发现儿童”对于办好幼儿园教育的意义。
“安吉游戏”中的发现儿童,不是为了完成上级规定的每周写几个案例的任务,而是为了随后的活動,为了儿童更好地发展。“安吉游戏”中,当儿童在游戏时,教师最重要的任务是做好观察和倾听工作(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即睁大眼、竖起耳)。安吉的教师充分利用手机拍照片、视频进行记录,在不同的时间点对观察、记录的资料进行整理、分析。这三个环节可能是分开的(特别是对新教师、初学者),也可能是整合的、同时进行的。这三个环节都是在发现儿童。教师会在随后运用这些发现,或者说,教师会在发现过程中同步思考:儿童的这些言行意味着什么?在随后的活动中,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应该做点什么?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教师所拍的照片、视频出现在儿童的交流、讨论之中,而不是只出现在各种上交的案例、对外宣传手册中。
在当前的幼儿园教育领域,“儿童观察与评价”是一个常常被提及但又常常被误解、异化的话题,比如,教师极力回避评价,或是以建立完整的指标体系为目的,以科学掌握量表、工具为目的。“安吉游戏”中的教师不是利用各种表格去打钩,而是读懂儿童、走进儿童的内心世界。“着眼于教师通过儿童外在表现去推断其内部的所感所思、遭遇的困难和解困的直觉智慧,发现他们探索周遭世界的成长力量及取得的点滴进展。进行这种评价的目的是发现儿童相对于过去的成长,思考教师自己适合以什么方式发挥作用,协助儿童继续成长。”(郭良菁,2021)
二、为什么能够发现儿童
“发现儿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安吉游戏”中的教师能够发现儿童,秘诀在于“放手游戏”,而“放手游戏”的背后,是对儿童的信任,是正确的儿童观。
“放手游戏”能够“发现儿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因为“放手游戏”让儿童有机会展现他们的世界,给了成人充分发现儿童的机会。成人在与儿童打交道的过程中,常常出现低估儿童的现象。而低估的原因就是作为成人的我们没有给儿童表现的机会,却判断他们不具有某种能力。有的幼儿园常常把孩子关在活动室里,却抱怨孩子的上肢力量不足;有的教师常常用“请管好自己的小嘴巴”要求孩子,却抱怨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强;有的教师不给孩子自由自主活动的机会,却抱怨孩子想象力、创造力不足……我本人曾多次亲身参与和体验“安吉游戏”,既更好地理解了“安吉游戏”、“安吉游戏”的五个关键词、“安吉游戏”中的儿童,也更好地发现了自己。
二是因为“放手游戏”让教师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观察、解读儿童,使得“发现儿童”成为可能。幼儿园教师很忙,常常忙得丢掉了最重要、最应该做的事情。“安吉游戏”倡导“放手游戏”,不仅仅解放了儿童,让儿童可以真玩,也解放了教师,将教师从繁重的材料制作、计划撰写中解放出来,将教师从各种指导压力中解放出来。制作材料、创设环境的压力自不必说,单是游戏中“介入还是不介入”“什么时候介入”“以什么方式介入”,就可以让教师左右为难。接待参观者时,有的教师甚至于已经发展出自己的游戏“介入理论”,如根据专家的风格、观点而调整自己的“介入策略”……幼儿园教师若是想着去迎合专家和领导的喜好,是不可能真正发现儿童的。
三、怎样发现儿童
我曾听安吉的教师讲,他们就像人类学家一样观察儿童。人类学家精于开展田野调查、参与式观察,他们常常“混迹”于所要研究的对象群体之中,将自己作为研究工具,全身心地体验与观察,跟研究对象充分接触。人类学家的观察与心理学家的观察有所不同,后者常常是设计好表格、下好操作性定义的,儿童的每一个言行都被观察者快速地评出等级、分好类别、贴上标签,他们是“客观的观察者”。而人类学家更倾向于将观察视作一个与被观察者相互理解的过程,他们往往不急于做出判断,或者将自己的分析、解读视作暂时性的有待进一步验证的假设,他们理解被观察者的感受、需要,常常设身处地、移情式地观察对方,是“动情的观察者”。人类学家依赖自己的观察,发现他所处的部落、社会,幼儿园教师依赖自己的观察,发现儿童的世界。
世上并不存在一种灵丹妙药可以帮助我们一下子就发现儿童。“发现儿童”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是没有终点的。“安吉游戏”至少从以下两个方面展现出这种持续性:一是一天活动的持续性,比如,室外游戏之后,幼儿回到室内开展的活动是与室外活动相关的,画自己玩了什么,讨论游戏中的问题,等等;二是一段时间活动的持续性,同一个班级的幼儿在同一个游戏区域持续玩一段时间(如一个月),今天玩的与昨天玩的有联系。正是这种活动的持续性,给了教师持续观察儿童、了解儿童、发现儿童的机会。在“安吉游戏”的分享环节,我们常常听到儿童、教师说“昨天”“上次”“以前”,这就是这种持续性的有力证明。每个儿童都有其思想、知识、技能发展的成长史,因此,在“安吉游戏”中,教师还像一个历史学家一样发现儿童。
幼儿园里的“发现儿童”,并不是教师单打独斗的过程,而是需要幼儿园所有教育工作者的分工合作、紧密配合,大家一起发现儿童。这里的“一起”,不仅仅指教师在观察儿童游戏、指导儿童记录游戏故事时需要分工(比如,你记录这些孩子,我记录那些孩子),更指大家一起研究儿童、解读儿童。安吉的教师每周五下午围绕诸如“游戏材料需要按年龄段投放吗”等问题进行的幼儿园集体教研,全县性的游戏解读、点评等,都是大家一起“发现儿童”的好经验。
“安吉游戏”中的教师是在观察、记录儿童游戏的过程中发现儿童的。很多大学教师、幼教教研员在讲“儿童观察与评价”时,都会强调客观性,避免教师的主观性,强调不要因为自身的前见、偏见影响了观察本身,这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对于初学者、新教师。在练习观察时,我们确实应该严格区分我看(听)到的和我想到的,区分客观事实和主观判断。但是,如果机械地将观察、记录的客观性理解为幼儿游戏时教师只能看和听,不能思考、分析,似乎边看边想就犯了错误,这就值得讨论了。将观察、记录、分析割裂,也会加重教师的负担。“安吉游戏”中教师的观察已经经过了初级阶段,他们很好地运用自己对儿童已有经验的了解,观察儿童可能获得什么新经验,他们不仅在观察的同时进行图像记录(照片、视频),还会思考兒童可能在经历着什么、今天收获的经验与昨天有何关系、明天可能会怎么样。他们不只是客观地拍下照片、视频,也在思考自己可能会怎么使用这些照片、视频,儿童看到这些照片和视频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安吉游戏”中的教师头脑中都有三张地图。一张是儿童发展地图,具体体现为像《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一样的儿童发展知识、对儿童发展的期待;一张是班级儿童发展地图,意味着教师对班级中每一个儿童了如指掌;一张是资源地图,意味着教师对儿童游戏的区域以及整个幼儿园范围内哪里有什么、会发生什么、可以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心中有数。这些地图不是由某位专家“画”好送到教师手里的,而是教师自己“画”的且不断完善的,是一个从粗略到精准、从局部到整体的过程,也是一个“发现儿童”的过程。
四、发现了什么样的儿童
“安吉游戏”中的教师发现,“放手游戏”后,儿童会在游戏中呈现喜悦与投入的状态,会自如地转换游戏类型,会创造性地使用材料,会进行自我保护,会自我调整游戏难度,会对游戏进行表征和反思等,这些都非常精彩。在本文中,我想从另外的角度谈一些我的看法。
发现了儿童的能力。在学前教育中,存在着既高估儿童又低估儿童的现象。“高估”集中表现为迫切的“小学化”,各种提前、超前现象,这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内容。而“低估”集中表现为对儿童的不信任、包办代替。当我们真正了解儿童自己的视角时,我们就会发现儿童的朴素理论、精彩观念,就会发现儿童的能力。我们一边说“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一边却又常常提出“如何培养儿童游戏的兴趣”这样的问题。在“安吉游戏”中,我们听到、看到的更多的是“儿童是游戏高手”,他们自己在创造游戏、推进游戏,也在改变游戏、终止游戏。如果出现“儿童对游戏不感兴趣”这样的问题,我们首先应该反思“为什么儿童对游戏不感兴趣了”。
发现了儿童的差异。儿童有共性,也有个性。教师不能固守着一个笼统的、书本上的、别人嘴里的、他人笔下的儿童。在我们今天的幼教实践中,儿童常常被模式化、模糊化,这非常不好。每一个生成活动(课程)都是从“有一天,一个儿童……”开始,教师对自己这样做的解释常常是“因为儿童感兴趣”,对自己不这样做的解释常常是出于安全考虑或家长要求。成功案例常常是因为教师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回家问家长、上网查资料,而失败案例常常是因为家长不配合、父母离异、隔代教养……而在“安吉游戏”中,我们看到了具体的儿童,每一个儿童都有着自己的动作、玩法、思想。
更让我吃惊的是,“安吉游戏”中教师与儿童的“一对一”非常多。除了在游戏过程中教师对每一个儿童的观察,教师还有非常多的与每一个儿童一对一的相处时间。单就教师对儿童语言的记录,每天就至少有两次,一次是儿童早上来园后观察、绘画之后的讲述,教师会记下来;一次是儿童游戏之后对自己所画的游戏故事的讲述,教师会记下来。这样的“一对一”,有利于教师发现每一个儿童,发现每一个儿童的不一样。我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曾听说,上海的特级教师赵赫在上世纪80年代就要求自己每天必须跟班上的每一个孩子说上一句话;今天,我亲眼看到,“安吉游戏”中的教师每天都与每一个孩子互动,中、大班的每位教师一个星期至少消耗一支签字笔。有人曾建议,为什么不用现代化手段对儿童讲的话进行语音识别?我认为,教师飞快地记下儿童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时,那期待的眼神、会心的微笑及一句“然后呢”所带给儿童的心灵成长的力量,是人机对话永远无法代替的。
看到大家一眼就能看到的、看到大家都能看到的,这是基本、是合格,而看到那些不太容易看到的、看到那些大多数人看不到的,这是优秀、是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