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华,郑晓溪
(1.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2.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100083)
“体(aspect)”是观察事件内在时间结构的方式[1]3。体范畴的表达跟说话人观察事件的方式和视角有关,并不总是与物理时间对应,而是以语言交际者所感知的“心理时间”(psychological time)为参照和框架,因而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具体可表现为同一语言内部观察同一事件的不同视角和方式,也可以表现为不同语言间的差异。如:
(1)电话铃在响,我不接也就沉寂了。
The telephone rang, but I let it ring,and after a while it stopped.
(2)嘈杂宽阔的机场大厅里,人群在走动,……
Everyone seemed to be on the move in the noisy, cavernous airport terminal…
上面两例来自汉英翻译文本。例(1)对于“电话铃响”,汉语采用从事件内部来观察的视角使用了进行体(progressive);而对应的英文使用了完整体(perfective),即从外部观察将该事件看成一个有起点和终点的完整事件。例(2)中“走动”是动态的活动,而对应的英译“be on the move”是静止的状态。
海外较早注意到了体范畴的这类主观性现象[1]4,[2]3,但在国内,体范畴的主观性特征“在语言学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3],“对‘体’的主观性甚至主体性关注的深入分析,仍少见诸文字”[4],尤其缺乏相关的实证研究。因此,本文基于汉英翻译文本进行量化分析,通过对语际翻译中体的非对等翻译现象的考察揭示体范畴的主观性,并探讨其影响和制约因素。
Smith 的体系统“双部论(the two-component theory)”认为“体”包括两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一是以不同方式对情状进行观察的“视点体(viewpoint aspect)”,也称“语法体(grammatical aspect)”,本文使用该术语,二是反映动词(短语)内部时间特征的“情状体(situation aspect)”。[2]要全面考察体范畴的主观性就必须兼及这两个方面。本文情状体综合Vendler[5]及Smith[2]22-36的定义及标准共分五类:静态情状(state)具有[+持续(durative)][-动态(dynamic)][-终结(telic)]等特点,表示一种持续稳定的静止状态,如“believe in”“be short”“有”“懂”等;活动情状(activity)具有[+持续][+动态][-终结]等特征,如“watch”“eat cherries”“看书”“跑步”等;完结情状(accomplishment)具有[+持续][+动态][+终结]等特点,“[+终结]”指情状包含内在的自然终结点,如“write a letter”“walk to the lake”“做三个蛋糕”等;成就情状(achievement)具有[-持续][+动态] [+终结]等特点,这类情状一开始就得到结果,如“find”“win the race”“看见”“忘记”等;单变情状(semelfactive)跟成就情状一样无持续过程,动作一开始就马上结束,差别是情状内部不包含结果,如“cough”“rap”“敲”“眨(眼)”等。
体范畴主观性有一定的隐秘性,因而本文借助汉英翻译文本从汉英对比视角进行探讨。汉语和英语均有表示进行的语法化手段,便于以其为切入口进行对比研究。英语进行体一般使用(be)V-ing的形式。现代汉语进行体存有争议[6]42-57,但一般认为“在”是典型的表示动作正在进行的标记。本文选取口语性强、场景活动描写丰富的《玩的就是心跳》(王朔著,1989;下文简称《玩》)及其英译本《Playing for Thrills》(Howard Goldblatt 译,1997)作为语料来源,对比考察汉语“在VP”及其英译形式。通过手动检索和人工筛查,排除不表进行的无效句,我们在《玩》中共检索到表进行的“在VP”句144例。但其英译本中对应的英语表达(corresponding English expression(s),简称CEE)有17 例是以非动词结构来表达的,另外还有7 例被省略不译。由于这些不带有体形式,无法和“在VP”形成对应,我们不把这24 例列入考察范围。故本研究考察的有效语对共120例。
“进行体”表示在某一特定的时间事件正在进行。[7]197进行体从内部观察事件而不关心其起点与终点,属于非完整体(imperfective)。根据Quirk et al.(1985),进行体具有三方面的特点:(I)事件有持续段;(II)持续段是有限的;(III)事件不一定完成。[7]由于进行体大都用于动态动作,故常带有动态性(dynamic)及施事的意志性(volition);同时由于进行体关注当下事件正呈现出的状态,又常带有描述性(descriptiveness)及生动性(vividness)的语用效果。
一般认为“在VP”的对等英译形式是(be)Ving。但在我们的样本中“在VP”被译为(be) V-ing的情况只占总体的59.2%,其CEE 还采用了其他体形式。具体为:
1.进行体
在本研究中,“在VP”最频繁的对译形式是(be) V-ing,共71例。
英译形式中最常见的是be V-ing充当句子的谓语,该类型共50例。如:
(3)回到家,吴胖子他们在玩牌。
Fat Man Wu was playing cards when I walked into my apartment.
(4)有的人家在饮茶,有的人家在洗衣。
Some of the residents were drinking tea, others were washing clothes.
例(3)、例(4)中“在VP”表示在某一特定的时点动作正在进行。其中例(3)中“回到家”表明了动作发生的时刻。例(4)动作发生的时点由语境给出。
在这些对译语对中,“在VP”译为“keep doing”的有5 例。由于“keep”具有与“be”相近的静态义,且“keep doing”也能表达动作的(持续)进行,本文将其视为与be V-ing类似的结构,如:
(5)她一直在不停地给那个男的打电话,但那个男的已经把她忘了。
She kept calling, but by then he’d forgotten her.
译成“keep doing”的“在VP”常和表动作反复、状态持续的副词“仍、还、一直、老、经常”等词共现,如例(5)。与例(3)(4)关注某特定的时点事件正在进行不同,此时“在VP”关注某一“延展(expanded)”的时段持续发生的事件。两种用法体现了聚焦度(focality)[8][9]的不同,前者是高聚焦,而后者是低聚焦。这两种功能“在VP”兼而有之,而“keep doing”只跟其低聚焦用法对应。
还有一些“在VP”在英译时被置于谓语之外的位置以V-ing 形式出现,V-ing 非限定式虽然不表达时间信息,但具有体的变化能表示进行,该类型共有16例。如:
(6)我旁边一个娴雅的女子在看我,就像我把那帧照片摆在了旁边。
A graceful girl stood by watching me, and it was as if I’d taken out the photograph and laid it on the table beside me.
(7)从车窗向下望去一根根桥柱由粗变细笔直地扎向江心,江水在翻滚在柱与柱之间横流,远处无尽的江水源源而来。
Beneath we were pilings, thick at the top and tapering off as they broke the surface of the swirling water.
(8)我听到对面房间高洋、高晋他们在高声谈话。
Hearing Gao Yang, Gao Jin, and the others talking loudly in the room across the way.
例(6)中“watching me”作伴随状语,表示“stood by”时同时进行的活动。样本英译中与之类似的有13 例。例(7)中“swirling”作定语,表示江水“正在翻滚”的状态。类似的有2例。例(8)中V-ing作补足语,这在样本英译中仅此1例。
2.完整体
英语的完整体也常称为简单体(simple aspect),因为相较进行体用“be+V-ing”的形式,完整体的动词使用简单式[2]67。完整体视整个情状为封闭的整体事件,跨越事件的起点和终点。在我们的预判中,“在VP”作为典型的非完整体,应当很难翻译成完整体。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本研究样本中,“在VP”译为完整体的实例共达44 例,约占总体的36.7%。如:
(9)他们在用广东话聊天。
He spoke with them in Cantonese.
(10)……,有个东西在活动,虽无形却神意可感。
…,something moved, but I sensed rather than saw it.
例(9)、例(10)中“聊天(speak)”和“活动(move)”均为活动动词。经考察,译为完整体的“在VP”大多为活动情状,共39 例,占比约88.6%。活动动词是以同质的方式展开的,其中的任意部分都跟整体具有相同的特性。所以对于活动动词而言,“X is V-ing”往往蕴含“X V-ed”及“X has V-ed”,即正在进行的活动蕴含该活动已经发生。如“John is sleeping”蕴含“John slept”及“John has (already) slept”。汉语的活动动词也是如此,“X 在VP”也往往蕴含“X VP 了”。如“他在等你”蕴含“他等了你”。此蕴含关系是进行体能译为完整体的基础。
不过还有极少数例子谓语动词是静态动词(共4例)或单变动词(共1例)。如:
(11)恍惚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
In my groggy state I figured it must be a wrong number, …
(12)卫生间的水龙头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水……
Water dripped from the bathroom faucet…
例(11)中“想”为静态动词,例(12)中“滴水”是单变动词,两句均被译为完整体。静态动词与活动动词相同,均具有内部同质性,因此有与活动动词类似的蕴含。单变动词同样包含类似的蕴含。单变动词表达的单次动作瞬间结束,用于进行体则表达该单次事件反复发生,即蕴含该单次事件发生过(如“在滴水”蕴含至少滴过一次水)。
3.完成体
完成体(perfect)表示动作行为发生在过去且具有现时相关性(current relevance)[10]61。现时相关性指已经发生的事情与参照时间相关联的特性。完成体的功能并不用来定位在过去某一特定的时点发生的情状,而用来呈现该情状与现在的相关性[10]61。完成体具有的现时相关性使得已经发生的事情与当前情景相关,故和进行体表达事件正在进行有相通之处。在本研究样本中,“在VP”有3例译为完成体,占总体的2.5%。如:
(13)这儿也没有一个人,一片田野一地庄稼,农民在施肥,几个远道而来的苍蝇在这儿打转,嗡嗡一阵,庄稼该长该收全没关系。
There are no people here, we’re just a bunch of flies landing on manure that an old farmer has spread over his field—buzz buzz—and who cares whether the crops grow or get harvested.
例(13)汉语采用了流水句。流水句是“一种在非句终句段也出现句终语调,语义联系比较松散,似断还连的无关联词语复句”[11]。“农民在施肥”在流水句中作为独立小句出现,而译者将其处理为定语从句,使用了现在完成体。这样翻译转换虽然失去了原文本表达正在进行的现场感,但通过完成体强调了过去发生的动作与现在的关联,仍与现在正在进行的动作有关。
4.完成进行体(perfective progressive)
英语的完成进行体是完成和进行意义的组合,表示某动作行为在某一时间或活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进行,可能延续到现在或在不久前刚结束。经考察,“在VP”译为完成进行体有2例,占总体的1.6%。具体为:
(14)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一点音信也没有。
I’ve been looking for her ever since,but no luck.
(15)她说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也就该走了。
She said she’d been waiting for me,and now that I’d returned safe and sound,she had to be going.
这两例中谓语动词“找”和“等”均为强持续动词[12]5。例(14)中“这些年”表时段,表示“找”这个动作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进行。例(15)虽然没有表时段的时间词,但依语境可知在“我”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等我”这个动作一直在持续。这两个语对原文本“在VP”体现的是其低聚焦性,英译使用完成进行体能凸显其延续性。
情状体表达动词(短语)在时间过程中呈现出来的特征,跟语法体(aspect)关系密切。根据Comrie、Bybee et al.等,进行体具有进行及非静态的语义内涵,一般跟动态动词连用,而不兼容静态情状。另外成就情状没有持续过程,且包含结果,一般不用于进行体。我们考察的“在VP”句及其CEE均没有成就情状句,但却都有静态情状句,其中“在VP”静态情状句6例,占总体的5%。但整体来看,活动情状“在VP”句占主体,有105 例,占总体的87.5%;其次还有单变情状句9 例,占总体的7.5%。下面我们分活动情状和非活动情状来介绍情状体的对译情况。
1.活动情状的英译类型
1)活动情状译为活动情状
本研究中“在VP”活动情状句多数仍译为活动情状,这样的译例共88例,占比约83.8%。如:
(16)有的人家在饮茶,有的人家在洗衣。
Some of the residents were drinking tea, others were washing clothes.
(17)暗青色的光滑冰面上一圈圈人在滑行。
Clusters of skaters circled the dark blue ice.
例(16)(17)中活动动词“饮茶”“洗衣”“滑行”的对译形式“drink tea”“wash clothes”“circle”也均为活动动词。不过样本英译中,这些句子的语法体虽然多数仍使用进行体,但也有少部分译成其他形式。其中仍为进行体的有61例,如例(16);使用完整体的有25例,如例(17);还有2例使用完成进行体,即上文的例(14)、例(15)。
2)活动情状译为静态情状
本研究中“在VP”活动情状句译为静态情状的有15例,占比约14.3%。如:
(18)有一次他在睡觉,我闲着没事戴他放在桌上的眼镜玩。
Once, when he was asleep, leaving me with nothing to do, I picked up his glasses from the bedstand and tried them on.
(19)……当时我们都知道你在谈恋爱,为这事儿我们没少在背后取笑你。
…We knew you had a girlfriend,and we joked about it when you weren’t around.
(20)列车在运行,整节车箱就我一个人……
The train was on its way, with me the only passenger in my car…
英译句中静态情状的具体形式有三种:一是“be+形容词”,共7 例。如例(18)中的“睡觉”译为“be asleep”。二是静态动词,共3例。如例(19)中的“谈恋爱”译为“have a girlfriend”。三是“be+介词短语”,共5 例。如例(20)中的“运行”译为“be on its way”。活动情状和静态情状相似之处是均没有内部结构和边界,具有同质性。相似的特征使两者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沟通。但译为静态情状后,动作的动态性就丧失了,施事的施动性也大大减弱。由于静态动词一般不用于进行体,样本英译中主要使用完整体,如上例(18)-(20)。
3)活动情状译为完结情状
本研究中“在VP”活动情状句译为完结情状的有2例。具体为:
(21)那段日子我们无牵无挂,一心想的只是尽情享乐。我们在吃饭,满面笑容地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
We were drifters, totally carefree, a bunch of thrill seekers who ate all our meals together, gleefully wolfing down food and drinking as much booze as we could put away.
还有1 例是上文例(13)。例(21)(13)中活动动词“吃饭”与“施肥”均是离合词,光杆名词“饭”“肥”是无指成分,“不代表语境中任何一个具体的事务,而只是作为补充动词语义的外延性成分进入组合。”[13]“吃饭”译为“eat all our meals”,“施肥”译为“spread over his field”。前者“meals”加上了限定语使得宾语变得有定,后者通过附加语“over his field”限定了“施肥”的范围。两者均给情状增加了一个内在的终结点,变成了完结情状。
2.非活动类情状的英译类型1)静态情状译为静态情状
静态情状一般不能用于进行体。但我们在语料中发现了6例“在VP”静态情状句。且这6例在英译中也用静态情状来表达,如:
(22)恍惚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此刻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睡在这间房里。
In my groggy state I figured it must be a wrong number, since none of my friends knew where I was sleeping at the time.
(23)他总认为别人都在欺骗他暗算他。
He thought people were always plotting against him.
由于静态情状与进行体的动态语义内涵不兼容,用于进行体则会受到体意义的压制(coercion),产生临时(temporary)和动态义。如例(22)中的“在想”与“此刻”呼应,强调“想”是当时的短时动态行为。英语中静态动词用于进行体也同样受体意义的压制。不过例(23)由于有“总”和“always”,进行体所表达的临时义取消了,但动态性仍得到了凸显。我们考察的6例“在VP”静态情状句CEE有4例是完整体(如例22),另有2例为进行体(如例23)。
2)单变情状译为单变情状
本研究中“在VP”有9 例单变情状,英译中仍均译成了单变情状。如:
(24)我感到脉搏在突突跳。
My pulse was throbbing.
(25)雨完全停了,只有房檐上还在滴着水。
The rain stopped, but water kept dripping from the eaves of houses.
单变情状是一次性的瞬间活动,其起点就是终点,所以一般不能用于进行体。用于进行体同样会受到体意义的压制产生反复义,表示该瞬间动作反复持续。如例(24)中“跳”和“throb”均表示单变情状,用于进行体,则表示该动作反复进行。样本英译中“在VP”单变情状句有7例仍被译为进行体(如例24、例25),但也有2 例译为完整体,如上文例(12)。
Dahl[14]2等的跨语言研究揭示了人类语言复杂的语法体可以归结为有限的几类,每一类对应事件时间结构的不同观察视角。但本研究发现,语际翻译中目标语并不一定采用与原语对等的体形式。我们考察的120 句“在VP”句,虽然多数仍译为进行体,但译为完整体也不在少数。还有个别被译成了完成体或完成进行体(见图1)。
图1 “在VP”句CEE的语法体占比
情状体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事件情状体的选择也是多样的。这主要体现在活动情状还使用了静态及完结情状来表达(见图2)。
图2 “在VP”活动情状句CEE的情状体占比
德国哲学家Reichenbach 用参照时间(reference time)及事件时间(event time)之间的关系来定义不同的体[15]288。事件时间是客观的,而参照时间是主观的,说话人一般从自己的视角选择观察视点,从而导致语法体选择的灵活性。如进行体的观测视点与事件发生的时间重合,即R=E。但如果将观察视点设定为先于事件时间,即R<E,则观察到的是包含有起点和终点的完整事件。而对于同一情状,说话人关注的重点不同,对情状的识解也会不一致。如当强调某个活动内部重复不变的同质性时,就会将一个活动表达成静态;而如果凸显某个活动的终点时,活动就变成了完结(或成就)情状。
本研究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有较多的“在VP”句被译成了完整体。这跟汉英句子的结构特点有关。英语句子结构比较紧凑,主谓保持一致关系,谓语只能有一个中心且必须是定式(finite)动词。而汉语句子重在“意合”,句中主语可以省略,动词没有定式与不定式(nonfinite)的区分,结构比较松散。该特点在流水句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流水句在口语和书面语出现频率都相当高[11],其特点是“一个小句接一个小句,很多地方可断可连”[16]27。原文本《玩》采用意识流手法,大量运用了流水句。如:
(26)冰场在转动,冰刀亮闪闪一片,碰撞在一起的男女在笑在叫。
The rink went round and round,along with the shimmering blades of skates on the feet of boys and girls who laughed and shouted when they bumped into each other.
例(26)汉语原文是由三个小句构成的流水句,各个小句形式上是并列的。译者将后两个小句转换成一个包孕定语从句及时间状语从句的介词短语,整个译作一个简单句。原文中的“碰撞在一起”由关系从句转换成了时间状语从句。而滑冰过程中,“bump into each other”的情形很可能间歇性地反复出现,所以不可能作为进行体的时间参照,故“laugh and shout”使用了完整体。同时,在同一场景发生的“冰场在转动”也相应地译成了完整体。
语法体的选择也跟具体语言的体系统有关。体系统成员的多寡跟某个具体成员的功能分割密切相关。英语的完成进行体能表达动作的反复进行或长时持续,有低聚焦性。而汉语无对应的专用语法形式,该意义由“在”兼任。所以英译中,“在”的低聚焦用法常跟完成进行体对应。
具体语言的语法特征同样制约情状体的选择。在样本“在VP”句中,我们没有发现V 为完结情状的例子①这并不表明汉语进行体不能用于完结情状。在我们运用BCC语料进行的补充调查中,596例中有12例完结情状句,占总体的2%。这12例大多是句中动词包含有内在终点的句子。,但英译中却有。这与汉语名词的入句特点有关。汉语进行体句中动词宾语往往是光杆名词。我们做了一个补充调查,在BCC 语料库(BLCU Corpus Center,北京语言大学)中以“在VP”检索,在前1000 个结果中获得有效句596 例。其中有593例宾语为光杆名词,约占99.5%②包含数量或其他限定成分的例子只有3例,且其中有2例是外文汉译,有较明显的原语干扰痕迹,剩下的1例是沈从文作品中的“阿黑是在做一双鞋,低头用口咬鞋帮上的线,……”这句中“在”前有表强调的“是”,是有标记的用法。。Hedin曾主张非完整体从事件内部观察情状,是抽象的事类(type);而完整体事件包含起点和终点,是具体的事例(token)。[17]汉语进行体动词宾语以光杆形式出现正是非完整体表类指事件的体现,同时也合乎名词可以直接入句的规则。但英语的名词进入使用前必须首先入场或定位,常见的方式是给名词加上冠词、代词、指示词、量化语等限定成分[18]134,[19]。这些限定语的添加往往使得事件具有了内在的终结点而成为完结情状(但这并不否定这类情状在非完整事件中的类指性)。由于名词句法表现的差异,汉语活动情状中的光杆名词译为英语时常需加上数量等限定成分,使得活动情状译成了完结情状。这种非对等翻译是“范化”[20]176-177的结果,受到了英语语法的制约。
体的选择很大程度上还受言者表达意图的影响。在文学作品中,情节构造、作品主题、语言风格等都会影响对体的选择。
样本英译中“在VP”被译成了完整体,也跟语篇的驱动有关。根据Hopper&Thompson(1980)[21]等的研究,非完整体在叙述过程中通常作背景信息,不能推进事件的发展;而完整体充当前景信息,用以推进事件的发展。我们发现译为完整体的“在VP”句大多包含复合事件。原文本采用意识流手法,多用进行体叙述事件,淡化了情节。而英译根据情节结构和发展的需要,将进行体调整成了完整体。如:
(27)有人在大笑开门关门,水龙头在滴水,水滚过喉咙呜咽噎塞……
Someone laughed loudly opened and closed a door, a faucet was dripping, wate rgurgled down someone’s throat…
(28)我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听出我是谁了吗?”
But I picked it up anyway, and from deep inside came a woman’s voice.“Hello hello”she said anxiously. Then:“Can you tell who this is?”
例(27)中第一和第三个小句描述人或跟人有关的活动,第二个小句描述一个非施事性(nonagentive)活动。译者以人物活动为主线把前者处理成前景信息,用完整体来叙述,而把后者处理成背景信息,仍使用进行体。例(28)中的动词“想”“拿”“传”“叫”“听”构成了连贯的情景模型,译者把包括“在……叫”在内的一连串事件均用完整体来呈现,使得情节紧凑,紧扣读者心弦。
情状体的选择同样如此。我们补充例(20)上下文如下:
(20)列车在运行,整节车箱就我一个人,听不到车轮碾压钢轨的铿锵声,四周是那样寂静就像我突然失聪。
The train was on its way, with me the only passenger in my car, yet I couldn’t hear the rumble of the wheels on the tracks below; surrounded as I was by total silence, it was as if I had suddenly gone deaf.
原文是四个小句组成的流水句。“汉语流水句的句段之间由于不使用或少使用关联词语,其逻辑关系具有较为明显的模糊性。”[22]此处译者通过显性的关联词“yet”显性表达了小句间的逻辑关系,并转译为一个转折复句。转折复句的语义重心在转折后的部分,而从普通的认知来看动态的活动总比静止的状态凸显。为了突出重心部分“我”的情形并形成对照,译者把次要信息“列车在运行”的活动译成了静止情状。
情状体的选择对突出语言风格及表现作品主题也起着重要作用。我们补充例(19)上下文如下:
(19)“我在哭?”
“是的,你哭得很厉害。……你边哭边说,说什么我没听清,当时我们都知道你在谈恋爱,为这事儿我们没少在背后取笑你。”
“I was crying?”
“That’s right. And I mean really bawling.…You were crying and talking at the same time, but I couldn’t tell what you were saying. We knew you had a girlfriend, and we joked about it when you weren’t around.”
例(19)中,作品中女主角乔乔在帮男主人公回忆他哭泣的情形。原文本用活动情状直截了当说出男主人公哭泣是因为“在谈恋爱”。而译文转换成了静态情状,取消了施事的意志性只陈述客观事实,从而避免了尴尬。为突出小说主题,《玩》作品中的人物惯用戏谑和调侃的语言去疏离让他们失望的一切,在谈男主人公哭泣的原因时也毫无忌讳。但译者在翻译时通过情状转换这一隐性手段,不动声色地对小说主题和文化内容进行了部分过滤,对叙事语言风格也进行了适当的调整。
本文通过对汉语“在VP”句的英译考察发现:(一)语法体和情状体在语际翻译中并不一定对等翻译,说话人可以用不同的语法体来表达同一事件,同一事件也可以用不同的情状来表达。体的选择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二)体的选择不独立于具体语言的语法系统,而是受到该语言语法系统的制约,并与其形成互动关联。(三)语用目的影响对体的选择,不同的体形式在情节构造、主题凸显、风格塑造、情感表达等方面起着不同的作用,说话人根据其表达意图对体做出选择。
同时,本研究也发现语法体和情状体之间互相牵制约束体选择的范围。(一)特定的语法体对情状体的类型有限制,反之亦然。无论汉语还是英语,与进行体高频搭配的都是活动情状。同时汉语的“在”和英语的“be V-ing”都可以兼容部分静态动词。(二)一种语法体转换成另一种语法体也受到情状的制约,如“在VP”转换成完整体大多限于活动情状;反之亦然,一种情状转化成另一种情状也会受到语法体的制约,如活动情状“在VP”一般只在完整体中可以转换成静态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