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成,梁健康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029)
按照《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方式,出土简帛医书属于方技类,“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1]方技也是官方学术的一种,是和生命有关的方法,其著作和文献多偏向于方术或者技术的实录。但如果仅仅将医书和方技类文献看作是工具书,势必会影响我们对这类珍贵文献的全面认识。学术界比较普遍的看法是:“就迄今我们的视野达到的广度、深度和高度而论,出土简帛文献确实为认识广义的中国古代文化带来了许多新的刺激和契机”[2]。对于医学和养生学来说,这个“新的契机”是因为这些文献不仅记录了方法,还保留了思想和历史,在技术实录的背后,饱含先秦时代的文化烙印和哲学基因。近年来,方技的思想价值得到重视,研究不断深入。李零将方技和数术一起称为了解中国文化的“另一条线索”[3],葛兆光则说:“思想史研究长期以来忽视了这一大块宝贵而丰富的史料宝地,也忘记了数术方技对于思想史的意义”[4]。简帛医书中有大量养生的内容,学术界一般都是作为方技和数术加以讨论,往往重视其方法而忽视其哲学思想的探讨。
早在先秦诸子的时代,“养生”是个公共话题,不仅道家讲、儒家讲,就连法家的韩非也认真讨论过。“养生”一词,最早出自《庄子》,核心内容是“悦其志意,养其寿命”[5],追求的目标是“全生”,比我们现在理解的“维护身体健康”的义项要深远而复杂。当然对养生问题研究最深入的还是医家。到了西汉时期,医家已经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养生资料,其中包括大量至今还可以付诸实践的养生方法,这一点从出土的简帛医书文献可以得到证明。从出土的简帛医书看,除湖北荆州周家台秦简医书《病方》外,大多是西汉时代的医书,如《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医书》、湖北江陵张家山汉代医简《脉书》《引书》、安徽阜阳双古堆汉简《万物》、甘肃《武威汉代医简》等,这些简帛医书记载了对身体的论述以及养生的方法,并在具体方法的基础上依托当时的哲学思想作了理论构建,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和系统的养生学。本文将集中探讨服食、行气导引、睡眠等养生方法中的哲学思想,由此探讨简帛医书的思想史价值。为行文方便,文中所引简帛文献一般使用通行的规范简体字。引文中()前为原文使用的异体字或假借字,()中为校释后的正体字或本字;<>中的文字为原文错字,整理者注为正字;【】中的文字为残损脱文,整理者拟补;□处为原文残损,无法释出。
服食是指食用特定的动物、植物,用以辅助养生修炼。在简帛医书中,服食的对象大多是常见的动植物食品,包括植物果实、动物乳汁、鸡蛋、韭菜、醇酒等,也有一些药物类的,如石韦、乌喙等。服食的目的既不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也不是治疗疾病,而是一种养生和修炼的“方术”。
帛书《却谷食气》包括却谷和食气两部分内容,构成一套完整的养生功法。却谷也称辟谷、去谷,是指不吃正常的谷物类,通过替代品来满足身体所需,进而达到轻身和飞升的理想境地。在《却谷食气》中,主要的替代品是石韦和气,“食谷者食质,食气者为昫(呴)炊(吹)”。服食石韦需要遵循一定的程序和规范:“朔日食质,日驾(加)一节,旬五而〈止〉,〈旬〉六始銧(匡),日〈捐一〉节,至晦而复质,与月进退”。大体意思是每月上半月递增,下半月递减,服食数量与月亮的盈亏相应。
在《万物》和《养生方》等医书中还记载了大量通过服用一些特殊的植物或药品来增强人体的某项功能的方法,如疾行、登高、耐寒等等。试举几例:
疾行善趋:“服乌喙百日,令人善趋也”“智(蜘)蛛令人疾行也”。即服食乌喙一百天,可以使人擅长奔跑;服食蜘蛛能够让人走得快。
登高:“牛胆皙目,可以登高也”“草以元根也,轻体以越山之云也。”即牛胆可以明目,也可以帮助人攀登高处;服食元根草,可以使身体变轻,能够穿过山头的云。
水行:“马胭,潜居水中使人不弱(溺)死也”“昌(菖)蒲,求(泅)游波也”。即服食马胭,可以让人潜水而不会淹死;服食菖蒲,能够游泳渡水。
上述服食类养生方法的直接目的是积精或者提高身体某方面的特殊功能。所有服食的对象一类是万物之精华,如鸡蛋或者鸟蛋又称鸟精,“雄鸣有精”;醇酒为粮食之精,“酒者,五谷之精气也。”另一类具备某种特质,能够为养生者所用,如韭菜可长生千年;菖蒲是水生植物,可以耐水;蜘蛛腿脚多,爬行速度快;再比如,作为房中术的辅助手段而服用植物果实或是动物乳、蛋,都和动植物繁衍生殖相关。如此选择,其背后的思维方式是取象比类,而深层次的哲学思想是天人合一。
取象比类,以“象”作为模型,通过“象”来找到事物间的共同点,然后加以类推,加以比拟。体现了当时对天人合一、万物共生的认识。这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既是中国人把握宇宙生命的基本方式,又是医家建构医学理论体系的认知方法。对“象”的分析注重功能,轻视实体, 即以功能为“象”;采用易象分类原则,以阴阳五行整体划分世界, 即以阴阳五行为“象”。如上文之柏实、鸡精、醇酒为万物之精华,所以服食它能补充人体之精华,这是偏于从功能之“象”出发的。
在简帛医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可以从静态和动态两个方面来理解,静态即天地与人的身体结构和功能有着对应关系,动态则是万物运行有着共同的规则。这种思想反映在饮食上,就认为吃了具备某种特质的动物或植物,其特质在人的身上会同样体现。这种天人关系在《十问·黄帝问于大成》篇中阐述更加明确:“尺汙(蠖)之食方,通于阴阳,食苍则苍,食黄则黄”。 尺蠖是天地之道的具体反映,它吃了黑色的东西会变黑,吃了黄色的东西则会变黄。人应当效仿尺蠖的饮食方法,因为那是符合阴阳之道的。这里的阴阳之道,就是万物都需要遵循的运行规则。在分析简帛医书的服食补益方法时,可以简单理解为“以形补形”。这种观点在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直到今天,依然是民间广为接受的食疗方式。
《周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文言传》解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7]前一句是对取象比类思维方法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后一句则是对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描述。这种思维和认知方式并不是先秦诸子中某家某派独有的,也不是出自某一部著作,而是诸子之前已经形成的哲学基础,是中华民族的公共思想财富。吕思勉在《经子解题》中说:“古代未分家之哲学,则诸子之学所同本;而未成哲学前之宗教,则又古代不分家之哲学之根原也,必明乎此,然后于诸子之学,能知其源;而后读诸子书,乃有入处。”[8]这个读经治史的入口和路径不仅仅是给读诸子书的,研究简帛医书也是一样。
除服食之外,简帛医书对行气与导引的养生方法的论述,也反映出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天与人为什么能合一?就是因为“气”。“气”是天与人连通的桥梁。正如庄子所说“通天下一气耳”, 因为有“气”,所以天与人才连接在一起。所以人“行气”可以达到和天相通的效果,从而延年益寿。行气,在简帛医书中也称食气。简书《十问·黄帝问于容成》通篇都在讲解行气的方法,非常详细,这里不引原文,对其要领作一小结:①行气没有遗漏,要到达四肢、前后阴和毛发;②呼吸要深长持久;③要聚集新气,驱散陈气;④回避春夏秋冬四时带来的不同伤害;⑤早晨、白天、傍晚和半夜的呼吸方法各有不同;⑥心情愉悦,食物补益。行气的准则是“积精”,再辅助以睡眠、酒食,就可以耳聪目明、皮肤光泽、血脉充盈、阴精积聚,从此可以交合长久,可以长途跋涉,自然也就长寿了。
《却谷食气》中对于食气介绍得非常详尽,可以和《十问》对照来看。食气时间应在一早一晚,“食〈气〉者为昫(呴)炊(吹),则以始卧与始兴。”食气次数根据年龄作调整,如“年卅者朝卅莫(暮)卅,三日之莫(暮)三百,以此数谁(推)之。”食气时应当根据季节避五气(浊阳、汤风、□□、霜雾、凌阴),食六气(朝霞、銧光、端阳、输阳、输阴、沆瀣)。这里的五气和《十问》中的说法“食气有禁,春辟(避)浊阳、夏辟(避)汤风、秋辟(避)霜雾、冬辟(避)凌阴,必去四咎,乃棎(深)息以为寿”非常接近,可相互印证。六气的说法,在其他传世文献中经常见到,如《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曰阴、阳、风、雨、 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病,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即天地间的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与身体的部位和疾病可以一一对应,并与四时五行关系密切。综合来看,不同文献和出处的六气具体所指不同,但天地自然与人体的关系却是如出一辙。
张家山出土的《引书》可以看作是中国导引术的一个里程碑,不但有具体的导引术式,还有相当深度的理论阐述。导引,说到底就是通过肢体动作来导气,引导气在人体内的运行。该书第一句提及人应当按照节令、天气来安排起居生活,“春产、夏长、秋收、冬藏”,并指明这是彭祖之道。彭祖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长寿者,以此开篇,即可看出本书的定位是一部帮助养生延寿的著作。篇尾还讨论了人得病的原因在于不能与燥湿寒暑相适应。
从以上关于行气和导引的记载中可以看到,简帛医书处处都在表达一个理念:施行养生之术时要顺应自然环境、四时、寒暑节气,回避气候和时令带来的不良影响,否则不但不能达到养生和修炼的效果,还可能得病。这个理念依然是天人合一思想在具体养生方法中的反映。《黄帝内经》完全继承了这种思想,并表达得更加完善:“故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9]。
强调睡眠之重要性,依然是以天人合一思想为哲学基础的。这里强调的是万物都要遵循天地运行的规律。老子说:“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天地是一开一合,一动一静,呈现昼夜变化规律,万物和人都要适应这一规律,做到昼兴夜寝。文挚认为睡眠是天下万物都必不可少的,人类和飞禽走兽都要吃食才能生存,吃食通过睡眠才能消化。吃食和睡眠,即是人类和飞禽走兽都需要遵循的运行规律。一天不睡就是违反这个规律一次,对身体的伤害百天都不能复原;鸟兽有早睡,也有晚睡,天有明而地有晦,各有自然本性,遵从这种本性就是符合运行规律,也就是阴阳之道。“故道者敬卧”,既是对睡眠的推崇,更是对阴阳之道的遵循。
简帛医书既用具体的养生方法来体现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也尝试用理论的表达来构建自己的完整体系。其核心理论可借用《引书》中的表达一言以蔽之:“治身欲与天地相求”。简帛医书通篇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核心理论,将其作为自身思想体系的基础,但在不同的篇章中有不同角度和语言的表达。《万物》开篇即讲了一个养生的大道理:“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智(知)也”。这给整部《万物》定了基调:内容虽然是具体的药物介绍和博物志为主,但这些内容都涵盖在宏大的“天下之道”和“阴阳之化”的框架之下。《却谷食气》则说:“食谷者食方,食气者食员(圆),员(圆)者天也,方【者地也】。”这个论述简洁而精巧,既讲具体化的天人相应,还给食气养生方法的合理性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撑。不论食谷还是食气,都是天地间合理的行为,而食气对应着天,显然更是养生求道者的方向,食谷与食气的关系及地位不言而喻。《十问》第一篇《黄帝问于天师》中,黄帝的问题已经突破了医书甚至方技的范畴,直指天地间的宏大规则:“万勿(物)何得而行?草木何得而长?日月何得而明?”天师的回答可以看作是整部简帛医书的题眼,也是整个方技体系思考问题的切入点:“尔察天【地】之请(情),阴阳为正,万勿(物)失之而不(继),得之而赢。”世间万物的运行都基于天地之情,阴阳之道就是规则和纲纪。
放在整个先秦思想史中去考察,简帛医书中的哲学思想并无独特之处,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在方技领域的落地与结合。但这种结合并不是生搬硬套,而是与当时对于身体的认识、医疗技术的发展等紧紧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自成体系、能够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上承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思想,下启中医和养生学的理论构建,以方技为依托,成为中国哲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方技是技术实录,但中国的技术发展自始就被中国传统哲学笼罩着,并不是单纯的技术发展史。李约瑟在探讨中国为什么没有出现现代的科学技术,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依然在讨论。中国的技术和医学在当代的表现形式是殊途同归的,究其原因,深层次的哲学底色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这种基调,形成了中国特色的医学和技术发展史及其现在的形态。拓宽视野,将方技和思想史结合起来,深入探讨和理解简帛医书中养生方法背后的哲学思想,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这些珍贵文献的价值和意义,给我们了解古代养生文化和医学的发展提供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