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婷
(天津中医药大学文化与健康传播学院,天津 300193)
刘禹锡是中唐时期伟大的文学家、政治家,在他存世的七百余首诗篇中,很多诗歌呈现出与医药相关的内容,这或可为有关刘禹锡的诗歌研究、中唐时期文人生存状态乃至唐代的医学研究提供一定的素材。本文即以此入手,通过对刘禹锡涉医诗的研究,分析其中反映的问题。
刘禹锡的很多诗体现出作者对于医药及养生的留意。如这首《楚州开元寺北院枸杞临井繁茂可观群贤赋诗因以继和》:“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香泉树有灵。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文中所引诗歌,如未做标识,皆出自《全唐诗》[1])在楚州开元寺,寺中老僧对繁茂的枸杞树作了讲解,刘禹锡便把有关枸杞的形态、性味、功能记述在诗中,并将枸杞的枝繁叶茂与仙人杖相比,可见在作者眼中枸杞是有灵气之物,能给人带来祥瑞。这一看法应与枸杞的功用有关,如诗的最后一句所言:“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枸杞味同甘露,并有使人延年益寿之用。这在很多医药典籍中均有记述,如陶弘景就曾记载:“萝摩、枸杞……补益精气”;苏颂也曾言枸杞的“茎、叶及子,服之轻身益气”;李时珍则在《本草纲目》中直陈其用法及功效:“此药性平,常服能除邪热,明目轻身。……枸杞煎治虚劳,退虚热,轻身益气。”[2]这些都与刘禹锡诗中对于枸杞的记述相印证。而通过此诗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对于医药及养生的留心与看重。又如这首《咏红柿子》:“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此诗虽寥寥数语,却对柿子的形态、特征以及功效进行了全面、生动的描述。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诗人是借描述柿子的性貌自比,写自己的傲然世外;从医药的角度来看,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即便是对柿子这种常见的食物,诗人都能注意到它对人体有助益作用。陶弘景曾对柿子有所记述,认为它“通鼻耳气,主肠澼不足”[3]。
再如《偶作二首》言:“养生非但药,悟佛不因人。”作者在此即明确指出自己对于养生的看法,认为养生不仅仅是依靠药物实现的,养生之法其实有很多,比如“减书存眼力,省事养心王”(《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这些诗都向我们展现了刘禹锡对于医药、养生的认识与关注。
除却有关医药、养生的记述,刘禹锡的很多涉医诗体现了他对所见、所患疾病的认识。如《赠眼医婆罗门僧》:“三秋伤望眼,终日哭途穷。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作者于此直言自己身患眼疾,并对所患病症以及疾病带来的痛苦进行了主观描述:由于患有眼疾,虽然刚入中年,却感觉已经像老人一样两眼昏花,不能辨别颜色,不能正视阳光,并且迎风流泪。“三秋伤望眼,终日哭途穷”,诗人终日被眼疾折磨,痛苦不堪。所以在诗的最后一句,他渴望有人能妙手回春,治愈他的疾病,“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这个“师”应该就是诗题中所说的婆罗门僧,可见在刘禹锡所处的中唐时期,金针拨障术这种治疗眼疾的方法已经为很多患有眼疾的人带来了福音。
又如《谪居悼往二首·其一》:“邑邑何邑邑,长沙地卑湿。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以及《卧病闻常山旋师策勋宥过王泽大洽因寄李六侍郎》:“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这些诗作都有关于湿热病证所见所感的记述。
刘禹锡的诗之所以有很多涉及医药养生的内容,应与作者自幼体弱多病、久病成医有关。如其在《答道州薛郎中论方书书》中言:“愚少多病,犹省为童儿时,夙具襦绔,保姆抱之以如医巫家,针烙灌饵,咺然啼号,……及壮,见里中儿年齿比者,必睨然武健可爱,羞己之不如,遂从世医号富于术者,借其书伏读之。”[4]可见刘禹锡从小就经常服药医治,饱受针烙灌饵之苦。长大之后看见同龄人都有健美的体魄,自己又羡慕又苦恼,于是博览医书,留心医药,很多诗作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与医药、养生、疾病相关的内容。如《偶作二首》言:“世情闲静见,药性病多谙。寄谢嵇中散,予无甚不堪。”又如《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案头开缥帙,肘后检青囊。”因为一生多病,诗人才醉心医药养生,才对药理药性多有了解。而值得称道的是这并没有让诗人衰颓,他反而还对嵇康寄言,在病痛的折磨下,自己逐渐心智强大,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了。
嵇康是魏晋名士,其风流多被唐人仰慕、歌颂乃至效法。刘禹锡在《偶作二首》中之所以提到嵇康,也正因自己怀才不遇的经历。诗人本为国家股肱之臣,与王叔文等曾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改革,即“永贞革新”,他们希望革除当时的诸多积弊,清除宦官佞臣,但未料这场革新只持续了百余天。随着顺宗退位、宪宗执政,革新失败,参与这场运动的一众大臣也都受到朝廷的惩处,这就是唐代政坛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六月癸巳朔,以册太后礼毕,赦天下系囚,死罪降从流,流以下递减一等。……(八月)壬午,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5]“初,禹锡、宗元等八人犯众怒,宪宗亦怒,故再贬。制有‘逢恩不原’之令。”[6]4210“量移”指因罪贬谪的官员在遇赦之时可酌情迁至近处任职。由文献可知,这场“永贞革新”给刘禹锡这些励精图治的大臣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策划及参与这次运动的人非死即贬,由于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刘禹锡等人犯了众怒,即便遇有“量移”这样的机会,他们都不在宽赦范围内。这对于才名卓著且存救世之心的刘禹锡而言可谓打击巨大,所以他的很多诗作也抒写了抑郁之情。如《思归寄山中友人》:“萧条对秋色,相忆在云泉。木落病身死,潮平归思悬。凉钟山顶寺,暝火渡头船。此地非吾士,闲留又一年。”思乡之苦以及对襟抱不得施展的慨叹构成了此诗的愁情基调。白居易曾撰《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对刘禹锡的人生遭遇进行评述:“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中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7]557由于身处同一历史时期,白居易不但深切感受到刘禹锡的才华并为之折服,而且亲眼目睹了刘禹锡的遭遇并为之叹惋。如诗中所说,如此才情却被时运捉弄,而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三年可以蹉跎呢?刘禹锡自己也在诗中感叹“此地非吾士,闲留又一年”。被贬他乡、宦途失意、蹉跎岁月,这些深深的无奈长期萦绕心头,难免积郁成疾。《灵枢经》云:“怵惕思虑者则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因悲哀动中者,竭绝而失生。”[8]所以,因情志不舒,作者经常会见“木落”有“病身死”的慨叹,其很多诗作便自然而然地提及了医药、病痛。
如前文所说,刘禹锡的很多诗作还对湿热病证有记述,这与作者长期身处巴山楚水有关。如史料记载:“刘禹锡,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9]“叔文败,(刘禹锡)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复出为播州刺史。诏下,……乃改授连州刺史。去京师又十余年,连刺数郡。”[6]4210“二王八司马”事件不仅给刘禹锡的心灵带来沉重打击,还令其长期遭受贬谪之苦。据文献可知,刘禹锡长期在鄂湘一带生活,而其地瘴气严重,正如其诗中所言:“邑邑何邑邑,长沙地卑湿”(《谪居悼往二首·其一》);“寂寂重寂寂,病夫卧秋斋。……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卧病闻常山旋师策勋宥过王泽大洽因寄李六侍郎》)刘禹锡生于河南洛阳,长期生活在长安。从诗人的记述来看,湿热的气候既让他感觉新奇,又让他深感不适,“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在漂泊辗转以及“瘴烟”“沴气”的夹击下,诗人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又兼“终朝对尊酒,嗜兴非嗜甘”(《偶作二首》),湿热缠身却又终日借酒消愁,这毫无疑问会加重病情。《诸病源候论》云:“酒性有毒,而复大热,饮之过多,故毒热气渗溢经络,浸溢腑脏,而生诸病也。”[10]汤液醪醴虽然本可作药,但多饮贪杯,则会加重湿热之毒,而且对眼睛不利。所以无怪乎刘禹锡常在诗中称自己是“病夫”,说自己“扶病上高台”(《始闻秋风》)。
刘禹锡作为中晚唐时期重要的文学家、政治家,目前的研究大多围绕其诗歌的文学价值及政治价值进行探讨,而鲜有人关注其涉及医药内容的诗作。刘禹锡所作涉医诗在其作品中占一定比例,且都是诗人所见所感的真实记述。将这些诗歌置于诗人所处的不同历史时期进行分析,结合创作背景加以探讨,则不难看出诗人心态、身体状况与人生际遇的关联。这不仅为更全面地了解刘禹锡提供了新的视角,而且可为中晚唐士人心态的研究提供启示。
从某种角度而言,诗歌具有补史料不足之用。由于体弱多病,刘禹锡一生都留心医药,他不仅在诗歌中对医药、病痛有所记述,还对民间流传且效验显著的医方进行搜集整理,有《传信方》传世。虽因年代久远,《传信方》现已散佚不全,但它对诊疗疾病及医学研究有一定贡献。刘禹锡涉医诗不但有对所见、所患疾病的记述,而且有对当时医学环境的描述,如前文提及的《赠眼医婆罗门僧》,不仅为我们了解眼疾的症状提供了依据,还提示了唐代与周边国家互有医学交流,金针拨障术已经被广泛运用在眼疾治疗中,且已发展成熟。唐代的《外台秘要》也恰有关于“金篦决”治疗白内障的记载:“宜用金篦决,一针之后,豁若开云而见白日。”[11]再如很多诗作中关于瘴气的记述,也可以和中医文献中有关地理环境引起湿热证的记述相印证。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全文引用了刘禹锡对枸杞的描述,来阐明枸杞养生延龄的作用,可见刘禹锡的涉医诗对后来医药养生思想的影响。而从这些涉医诗来看,作者也确实对养生有着自己的理解,并身体力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对服食长生一事的通透看法。唐代尊道、重道,特别是中晚唐时期修道蔚然成风,很多达官显贵对服食可以长生深信不疑。白居易曾作《思旧诗》言:“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退之服硫磺,一病竟不痊。”即便如元稹(字微之)、韩愈(字退之)这样的士大夫都沉迷服食,并因之丧命。而据记载,白居易其实也经常服食炼丹:“公好神仙,……初来九江,居庐阜峰下,作草堂烧丹,今尚存。”[12]刘禹锡虽然也与他们同处一个历史时期,却对此事有着自己的看法,他经常写诗劝诫白居易,如《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唯有达生理,应无治老方”。在他看来人生终有尽时,人们能做的只是通过医药延长生命,实现“达生”,并没有可以长生不老的办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种想法不可谓不通达。
所谓文如其人,刘禹锡历来有“诗豪”的美誉,“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7]1452。他的诗作俊逸激爽,即便是涉及医药病痛的诗也往往呈现出哀而不伤的风格特征,可见虽然在政治的压力与疾病的煎熬下,作者仍努力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这可能就是他一直对白居易所说的长寿秘诀,也是其养生思想的核心,即“省事养心王”。而事实上,作者的长寿也确实和他这种豁达的心胸和开阔的眼界不无关联。刘禹锡一生襟抱难开,宦海沉浮,长期谪居巴山楚水,地理环境恶劣,病痛缠身,但却有70岁的高寿,且也是经历“二王八司马”事件的所有人中最长寿的一位,这很大一部分原因缘于他的襟怀宽广。他的养生思想对后世的保健养生有着一定的借鉴和启发作用。
综上所述,作为中晚唐时期的重要文学家、政治家,刘禹锡的涉医诗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对其诗歌中涉及医药病痛的内容进行分析整理,无论是对中唐时期的文学研究还是医学研究都有一定的借鉴和启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