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峥 杨东方
陆渊雷(1894~1955),名彭年,是民国时期著名中医学家和中医教育家,也是中西汇通派代表人物之一[1]。陆氏学说受东学影响较深,不仅对日本近代西医理论有着较深入的学习和研究,对日本汉方学术思想更是推崇备至[2]。
陆氏之所以与汉方医学结下不解之缘,与其学术积淀和社会背景密切相关。陆氏自小勤勉好学,博览群书。在就读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期间,陆氏曾师从朴学大师姚孟醺学习经学、小学,还通晓多国文字,其中就包括日文,这为其对汉医著作的研读打下了深厚的基础[3-4]。师范学校毕业后,陆氏开始广泛涉猎中医书籍,研究各家学说,其中不乏大量的日本汉医著作。陆氏曾坦言“鄙人所读中医书,日本人的著作也不少。至于平时治病之运用,有不少也是从日本医书中得来”[5]。其对汉方医籍的涉猎也鲜明地体现在其著作中。笔者查证,陆氏所撰《伤寒论今释》共引汉方论说1095处,涉及医家和医籍41种。《金匮要略今释》共引汉方论说1140处,涉及医家和医籍46种。这两部著作的部分引用情况见表1(因篇幅所限,仅列出引用数前10位。)。
表1 《伤寒论今释》《金匮要略今释》引用汉方论述情况(处)
陆氏的汉方研究也与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有关。1929年,“废止中医案”大潮席卷国内中医界[6],但日本汉医经历了几十年的漫长黑暗,终于迎来了复兴的曙光,社会对汉方医学的重新评价逐渐达到高潮[7]。中医界的有识之士见此不免有所触动,便以编译日医医籍这一方式给遭受重创的国内中医界带来鼓舞和慰藉。自此汉方学术理念不断反输入至中国[8]。汉医书籍的大量引进和出版,及彼邦汉医的重新崛起,引起了陆氏的浓厚兴趣。在这期间,陆氏对汉医的研究愈发深入,不仅发表多篇汉医学术相关文章,还借汉医复兴历程警醒世人:“日本且设立东洋医道会、皇汉医界社,大张旗鼓,宗师仲景,汉医之价值,骎骎乎出德医之上……人方扶植,吾则摧残,中国医学从此常落人后矣。”[9]21
陆氏学术思想深受汉方古方派影响。从前文表格可以看出,吉益东洞、尾台榕堂、吉益猷等传统古方派医家著述在陆氏著作中引用次数较多,这些医家的理论观点对陆氏学术体系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古方派作为汉方医学的一大流派,其主要学术特点为重实践,轻理论,力主方证相对、实证亲试[10]。陆氏亦认为,虽然中医的经验方药值得推崇,但某些“浮空执滞”的中医理论毫无价值[11]。在临床诊疗方面,陆氏将外感疾病的病因归结为“毒害性物质”,认为解毒、排毒等治法行之有效,这与吉益东洞的“万病一毒说”十分相似[12]。陆氏对五运六气和脉诊的轻视也与古方派理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13-14]。这种别具一格的诊疗思想为陆氏的学术体系打下了浓重的古方派印记。
陆氏对古方派巨擘吉益东洞的学术思想尤为推崇,不仅在《伤寒论今释》《金匮要略今释》中对东洞代表著作《方极》《方机》《药征》《类聚方》《建殊录》等书进行了大量摘录和引用,还屡次在报刊文章及公开讲演中对东洞及其学术主张给予高度评价。陆氏认为东洞的许多观点与自己不谋而合,以其言施于病者,疗效突出。“且东洞之所守尤约,不但五行六气俱被摒斥,即仲景书中一切病名议论,亦所不取,乃益信向日之主张为不谬。知中医之菁华,在此不在彼也。”[9]18并指出东洞提出扭转了“古方不能治今病”的错误观念,其治病“真能起死回生,出乎意料之外,名声大噪。自是日本医学悉祖仲景而宗东洞,而丹溪之学遂微”[9]17,甚至认为“现在日本复兴中医,也是吉益东洞的功劳”[15]10。现在看来,陆氏之言虽有些夸大成分,但其对东洞的学术观点也并非盲目信从。如在《用药标准》一文中,陆氏指出“吉益东洞说的用人参标准,在下躬亲试验过,都是十分有效的,不过有一层意思,须得补充一下。辨病证的寒热虚实,辨药性的温凉补泻,是中医学的第一步大纲,东洞却把寒热虚实温凉补泻,一箍脑儿推翻了不信,因此也不承认人参是补药。东洞的学说,以及为学方法,在下是处处十分佩服,只有这一层,却不敢附和他”[15]13,陆渊雷在治学中的审慎态度可见一斑。
陆氏对汉方古方派情有独钟,与其向来推崇仲景之学有关[16]。陆氏认为仲景医书颇具实用性,而这一点也是他极为看重的。同时,他通过多个渠道了解到很多日本医家都是“仲景派”,很多日本西医改习中医都是运用仲景之法来诊治疾病,取得显著疗效。自此陆氏便“格外听信张仲景和吉益东洞,知他们决不哄人”[17]。陆氏对仲景的推崇达到相当之程度,而对叶天士、吴鞠通等医家则极尽贬低之事,认为叶天士是“天字第一号大滑头”,甚至借日本人对叶的冷落态度来表达其对叶的深恶痛绝,这是陆氏有失偏颇的观点之一。
近代汉方古方派代表医家有汤本求真、和田启十郎等人,对陆氏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中西汇通层面。这些医家多为西医出身,在论述仲景学说之时常杂糅西医思想,力求以西医知识阐释中医学术之精义[18]。陆氏受其影响,也常常用西医生理、病理知识来解释伤寒病证之机理,这也成为其中西汇通理论的一大特色。
在众多近代古方派医家中,汤本求真对陆氏影响最大。我们不仅可以在陆氏著作的引用数量上发现这一点,还可从陆氏著作的内容和体例中窥见端倪。以《伤寒论今释》为例,此书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汤本的代表著作《皇汉医学》。上文述,陆氏常运用以西医释中医的方法阐发其学术思想,而在《伤寒论今释》中,此类案例可谓比比皆是。如桂枝加葛根汤证一条中,陆氏案:“项背之肌肉神经强急,由于津液不达,津液即营养液也,其来源在消化器官,葛根能摄取消化器官之营养液,而外输于肌肉,故能治项背强急。《本草经》言葛根能起阴气,即输送津液之谓。”[19]21反观汤本《皇汉医学》,此类方法的运用早已驾轻就熟。如苍术一条,汤本按:“由弭炎沴及辟恶气观之,则术如有杀菌性,其当否虽未明,然本药含特种之挥发油,则或然欤,此问题暂置之。若夏时以此熏室内,则蚊群悉死而堕落,由是观之挥发油,则此药有杀虫性之确实矣。”[20]可见汤本对陆氏之启发。此外,《伤寒论今释》体例与《皇汉医学》大体相似[21]。《皇汉医学》全书分为总论和别论两部分。总论主要介绍了中医诊断学知识,并对中西医学的方剂和疗法进行比较研究。别论主要以《金匮要略》及《伤寒论》的内容为基础,罗列各方证及先辈经验,详加评释;又以方剂为中心,分述各方效能,对仲景之学说加以扩充[22-23]。而《伤寒论今释》也分为条文、注释、方药及各家经验等,其书在对仲景之说进行注解之余,对于中日医家之说进行了广泛引用,并在正文中穿插作者按语以作解释补充。可见,陆氏在写作《伤寒论今释》之时,或多或少参考了《皇汉医学》的体例,这一体例在《金匮要略今释》中亦有沿用。
同时,陆氏对近代古方派的学术进展亦给予十分密切的关注。1928年12月,陆氏在《新闻报》发表《日本人研究中医药之趋势》一文,特别提及和田启及汤本二人,指出“和田启著《医界之铁椎》,颇为汉医张目,谓之‘铁椎’者,谓德医成焰,有如祖龙不可无博浪之击也。其徒汤本右卫门又著《皇汉医学》,以科学原理解释仲景方。此二人者皆德医出身,得有医学士学位者也,其左袒中医学当然非客气作用”[9]17。由于此时《皇汉医学》一书尚未在国内翻译出版,陆氏便在文下节译书中“汉医治传染病之法,主驱逐细菌性毒素”一章,以引起当时国人之重视。1929年,陆氏又为汤本所著《临床应用汉方医学解说》国内译本撰序一篇:“近有汤本求真者……又有《临床应用汉方医学解说》一卷,方虽不多,皆可施于实用,效验卓著者,盖汤本氏先习西医,苦西医治疗之不效,乃改习汉医,积二十年经验,以成此书。故其书不鹜渊博,以治疗实用为指归,审证用药,大抵师吉益氏,去其偏激峻下之弊,而于血证,尤有心得,此其所长也。”[24]此类文章,陆氏所撰甚多,篇幅所限,不再赘述。
除古方派医家外,折衷派医家的学术理念对陆氏也起到了一定影响。比如在前文表格中,陆氏著作引用次数较多的山田正珍、浅田宗伯、丹波元简、丹波元坚、有持桂里等医家都属于折衷派[25-26]。从表的引用情况我们也可知,陆氏在研读汉方医籍的过程中,往往不拘于一家之言,博采众长,这一治学特点与折衷派有相近之处。以浅田宗伯为例,其学术具有融古通今、择善而从的特点[27]。森田幸门氏在考察浅田家处方集之后指出,其书所收处方共616方,其中包括《伤寒论》《金匮要略》的71种处方,其余均来源于中、日医家的著作[28]。以此可窥见二者的学术关联。此外,陆氏受汉方考证学派(隶属折衷派)医家影响,对于医籍的校勘考证较为关注。其在《伤寒论》研究中采用全论互勘的方法[29]。在《伤寒论今释》“太阳病,外证未解,脉浮弱者,当以汗解,宜桂枝汤”下陆氏案云:“此言太阳无汗之证,服麻黄诸方,汗出而表未解者,宜桂枝汤以解未尽之表也。赵刻本每篇必重出各方,此条下出桂枝汤方,今从成氏本删之。”[19]80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陆氏在其著作和言论中也曾多次公开称赞折衷派医家的著作和学术理念,对丹波元简、丹波元坚、浅田宗伯等人尤为推重。在《用方标准》一文中,陆氏提到自己比较崇敬的四位汉方医家:“日本书中,佩服丹波元简父子,其后又得吉益东洞书,益信古方,得浅田宗伯书,不废时方。”[15]24其后,在一次国医学校的讲演中,陆氏又推荐了自己最为中意的三部汉医著作:“一是《汉法医典》,寥寥只有百余方,却十之七八有效……二是《汉药室方函口诀》,著者浅田宗伯,为日本最后的著名汉医。书中古方、世方皆有。每方录原书主疗文,附加浅田自己的经验用法。可贵处,便在他的经验用法中……三为《观聚方要补》,丹波元简著……从著作上论,此书较浅田书为高,而实用则浅田书尤便初学。”[30]其对元简和浅田的态度可见一斑。
综上可知,陆氏的学术思想深受汉方古方派和折衷派影响,其影响主要体现在临证治疗、中西汇通和治学研究层面。以今人视角来分析陆氏的学术理念,可明显看出其学说的优点和不足之处。在治学研究过程中,陆氏广搜博览,善取百家之长,吸纳各家精华,善用校勘考证法对医籍进行研读,提倡中西汇通,倡导中医学术的革新与进步等。这些优点固然值得我们借鉴,然而其不足之处更应引起我们反思,如在临证中,陆氏片面强调所谓“实证”,忽视中医理论的独特价值,对于脉诊和五运六气亦缺乏足够重视。虽然汉方学术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陆氏的学说更加多元化,包容性更强,但是其理论的偏颇之处也导致陆氏的某些观点出现极端化的倾向,再加上其个人偏好与师承家教的影响,使其学术体系在进一步完善之余呈现出鲜明的个人特色。总而言之,作为民国时期重要医家之一,陆渊雷对于近代中医学术革新和汉方医学的传播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肯定其贡献的同时,对于其理论的偏颇之处,我们亦要给予理性的审视和思考,这样才能够对陆氏的学术研究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