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图与文本考证学

2021-04-17 05:19颜庆余
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异文文论意图

○颜庆余

作者意图与文本阐释的相关性,一直是文学理论的核心议题,近年中国学界更是出现集中而深入的讨论。2014年,张江撰文反思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提出“强制阐释”的概念。文中谈及批评的公正性时指出:“公正的文本阐释,应该符合文本尤其是作者的本来意愿。”①2016年,张江又发表《“意图”在不在场》一文,驳斥当代西方文论中否定意图对阐释的意义的几种学说,指出:“(文学批评)应该回到对话的立场,尊重文本,尊重作者,尊重意图,给文本以恰如其分的认识和公正确当的阐释。”②这些批判指向明确的论述,引起学界的热烈回应和讨论,“强制阐释”(Imposed Interpretation)成为流行一时的关键词,“作者意图”(Authorial Intention)成为各种讨论文章的主要术语。

2015年,张江与朱立元、王宁、周宪诸位学者围绕“强制阐释”等的概念,以通信形式展开对话,形成系列笔谈文章,在《文艺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学术研究》《学术月刊》《中国文学批评》等学术刊物刊出。《文艺研究》2016年8期,围绕“强制阐释”的专题,刊出张江与分别来自美国、法国、俄罗斯和德国的四位西方学者的五篇文章。《南方文坛》2016年1期,以《关于“强制阐释论”的对话》为题,刊出张江与阿纳斯塔西娅·巴什卡托娃(俄罗斯)、拉什米·多拉伊丝瓦米(印度)、罗伯特·霍德尔(德国)等外国学者的学术研讨纪要。《学术研究》2017年4期,刊出《意图岂能成为谬误——张江与本尼特、罗伊尔、莫德、博斯托克英国对话录》。《文艺研究》2017年6期,刊出张江与意大利摩德纳大学几位学者的《文本的角色——关于强制阐释的对话》。《社会科学战线》自2016年9期开设“意图与阐释的讨论”专栏,至2017年12期,刊出相关文章21篇。此外尚有多篇回应的文章见诸各家刊物。

这些讨论和回应的文章,在辨析西方文论的意图与阐释的相关性问题之外,更具有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雄心。《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4期,以“当代中国文论的反思与重建”为总题,刊出高建平、周宪、南帆、朱立元、姚文放、王宁六篇专题讨论的文章,这些文章想必是对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兼及中国文论重建》(2014)一文的回应。后来又有毛宣国《强制阐释批判与中国文论重建》(2016)、李自雄《论“强制阐释”之后的当代中国文论重建》(2017)等相关文章,同样着眼于西方文论的局限与中国文论话语的重建问题。

近年中国学界有关意图与阐释的相关性以及中国文论话语重建的讨论,无疑是很有积极意义的探索,也引出很多有意思的话题,不同领域的学者不妨凭借各自的知识背景,参与这一场讨论。鄙见以为,以上提及的讨论文章大抵着眼于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而未能关注文本考证(textual criticism),即文献学的层面;对于中国本土文学实践,也仅能考察现代文学,而忽视古典文学。这两方面的缺失,导致意图与阐释的相关性的讨论,既过多地依赖西方的文学实践,又片面地取法西学的意图理论。这样的讨论,对于中国文论重建的宏大事业,大概不是十分正确的方向。

西学中有关意图的讨论,既有专注于文学批评的论著,如赫施(E.D.Hirsch,Jr.)《解释的有效性》(1967),又有着眼于文本考证的论著,如谭瑟勒(G.Thomas Tanselle)《文本考证与学术编辑》(Textual Criticism and Scholarly Editing,1990)。前者已为中国学界熟知,不必多说。后者第1章《关于作者最终意图的编辑问题》,提出学术编辑的工作应该致力于确定某一文本的作者最终意图,并考察T.M.Gang、John Kemp、Quentin Skinner、Michael Hancher等学者有关“意图”概念的分析,以及这些分析在文本考证学中的应用。

D.C.Greetham的《文本诸理论》(Theories of the Text,1999),考察本体论、形式主义、现代主义、现象学、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符号学、解构主义等各种文本理论,其中第4章《文本的意图》(Intention in the Text),既论及伽达默尔、赫施、胡塞尔等哲学和文论领域的大师,也论及W.W.Greg,Fredson Bowers,Jerome McGann等文本考证学的著名学者,并且不是分而述之,而是在若干议题下合而论之。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作为解释学大师,同样关注到文本考证学的问题。其《诗文和标点》(1961)一文指出:“标点不属于文学话语的实质。它是一种阅读辅助,并因而是诠释的一部分。”③W.W.Greg《底本原理》(The Rationale of Copy-Text,1950)区分两种异文,实质性的和非实质的,拼写、标点和词形分合属于非实质的异文。④二者有关在传达作者意图方面的标点论述,可相参证。

以上举出常见的几个例子,可知西方文论中的意图理论从来都是兼顾文学批评和文本考证,而这一点似乎并不完全被中国学界理解。艾布拉姆斯(M.H.Abrams)编写的《文学术语词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常年畅销,又不断增订,作为文学批评研究的极具代表性的指南书籍,在中国学界同样很有影响。书中有一条目Textual Criticism,讲的是西方源远流长的文本考证学,主要介绍W.W.Greg等学者的理论,而中文译本却将此条目译成“文本批评”。⑤这大概是受到英美新批评学派的影响,Textual Criticism在此派学者的笔下,指的是文本中心的论述。这个例子大概能反映出中国学界有关西方文论的译介,对文献学的相关学说并不太关注。意图与阐释的讨论同样如此。这样的取法西学,显然是不够全面的。

反观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文学研究与文献考订并重,至少在近几十年间,一直是比较主流的学术理念。20世纪50年代,程千帆先生提出,应该将批评建立在考据的基础上,又进而提出文艺学与文献学应追求完美结合。程先生倡导的学术理念和治学方法,在中国古典文学界受到广泛的认同。⑥正如钱锺书《谈艺录》卷首自序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中西文学理论中,批评与考据,文艺学与文献学,都应该是互相支撑的两个方面。

因此,关于意图与阐释的相关性问题,甚至更宏大的中国文论话语重建的问题,既需要更多地考虑西学所讲的文本考证学,或者我们所讲的文献学,也需要更多地关注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经验。以下仅就中国古典文学的文献学,稍加讨论意图与阐释的问题。当然,限于浅陋的学识,以下的讨论既没有深入的思考,也缺乏严谨的体系,就当抛砖引玉吧。

从文献学的角度说,作者意图的含义是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以何面目问世,包括编纂和异文等实质性的方面,也包括字体、版式、纸张、开本等非实质的方面。所有这些因素,当然都是作者意图的体现,不过,对于有效的文本阐释而言,我们应该主要关注实质性的方面。以下围绕编纂和异文两种因素,讨论文献学中的作者意图的相关问题。

1.编纂与作者意图

明景泰年间,苏州人徐庸编纂并刊行《高太史大全集》十八卷。这部全集的问世,显然有功于高启诗的流传,却受到同时学者叶盛的批评。叶盛指出:“古人制作,名集编次,多出于己,各有深意存焉。今人不知此,动辄妄意并辏编类前人文集”,加引用并以此为例说:“其尤谬则苏州新刻《高太史大全集》也,太史《缶鸣集》九百八十七首,后人足成一千首,《大全集》又合为二千首。其《姑苏杂咏》一书,自有序,乃为牵裂置诸各体中,如《白龙庙迎送神曲》,删去本题并注,引入曲类,题曰《迎神曲》、《送神曲》云,奈何。”⑦明初高启手定《缶鸣集》和《姑苏杂咏》,徐庸在此基础上重编,既增加收诗数量,又改变了原有的编次格局。叶盛的不满,在于徐庸的“牵裂”“删去”的“妄意”编纂,违背了高启自己制作编次时所存的“深意”。

清乾隆十三年,郑燮将自定《板桥诗钞》三卷,手写上版,付梓问世。在诗序中,郑燮自陈己诗不过逐景慕色、嗟穷伤老,无益于社稷民生,言下流露忏悔之意,并且写下一段告诫后人的话:“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⑧后来李调元对此慨叹说:“其可怪至此。”⑨郑燮的诅咒是否“可怪”,另当别论,值得关注的是,他明确而激烈地宣示了作者的意愿。

以上二例,涉及文献学中作者意图的问题,作者自己编定文集,在取舍、次序、分类和文字等方面,表达自己的作品以何面目问世的意图。作者可能明确宣示自己的意图,也可能没有。作者的意图可能得到后来学者的尊重,也可能没有。这些都是文本阐释中可能遇到的问题,不同的版本与作者的意图之间的联系可能大相径庭,在文学研究中选择某一版本,也就涉及如何对待作者意图的问题。

自魏晋以来,作者自编文集的做法出现,到明清时期,作者自定且刊行文集,已成为比较普遍的现象。⑩文集是否出于作者手定,成为版本考察与文本阐释中必须考虑的问题。这背后的观念是认同作者对文本的控制,完善的文集应该出于作者之手,他人或后人的介入会造成滥收、伪作等观点。以清人黄仲则(1749-1783)诗集为例。钱振锽指出:“《两当轩诗》瑕瑜杂出,去取无当,此皆仲则早死之故。若出于仲则手定,决不如此。”⑪这批评的大概是清嘉庆四年(1799)赵希璜选刻的《两当轩诗钞》十四卷。翁方纲从黄仲则遗诗中删选而成的《悔存诗钞》八卷,同样受到批评。洪亮吉,黄仲则挚友,对翁方纲的删选深致不满,有诗曰:“删除花月少精神。”自注称:“诗为翁学士方纲所删,凡稍涉绮语及饮酒诸诗,皆不录入。”⑫在洪亮吉看来,翁方纲的删选并不能很好地表现黄仲则的精神意气,当然也就背离了作者的意图。清人陆以湉举出明代程敏政和吕坤为例,二家文集都是殁后由后人所编,一混入代笔赝作,一具载俳偕笔墨,由此指出:“知文人著述,必当及身自定也。”⑬这两个例子也说明,后人所编经常与作者所希望的那种面目相去甚远。

2.异文与作者意图

古典校勘学的宗旨是消除讹误,恢复原本。所谓讹误,是文本流传过程中出于传抄失误或有意篡改的讹脱衍倒的异文;所谓原本,是出于作者手笔,未受外在因素侵染的正确文字。这样规定的校勘宗旨,当然是以忠实于作者意图为根本原则。至于校订讹误的方法,可以是有本可依的实证方法,也可以是依据语言知识、文理意脉的理校方法。实证所需的古本、石本和手迹,是外在的依据;而理校所运用的文意、文理等,是内在的依据。关于文本异文的考订,无论是实证还是理校,最终都要指向作者意图。

实证的方法,是寻求年代最早的古本,通常是更加可靠的石本,或者直接出于作者的手迹,作为校订的依据。胡适为陈垣《元典章校补释例》作序,讲到校勘方法,特别强调古本的可靠而反对推理的办法。无论古本、石本还是手迹,与后传本相比,通常都更加接近作者的原本,因此可作为校订依据的理由,其中作者手迹通常得到最多的信赖。以苏轼《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为例,南宋曾季貍《艇斋诗话》:“东坡在徐州作长短句云:‘半依古柳卖黄瓜。’今印本作‘牛依古柳卖黄瓜’,非是。予尝见坡墨迹作‘半依’,乃知‘牛’字误也。”龚颐正《芥隐笔记》:“予见孙昌符家坡朱陈词真迹云:‘半依古柳卖黄瓜。’今印本多作‘牛依’,或迁就为‘牛衣’矣。”虽然各种《东坡词》传本都作“牛衣”,有幸亲见苏轼手迹的两位宋代学者更愿意相信“半依”的异文。所谓“墨迹”“真迹”,出于作者之手,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异文的校订,在缺乏版本依据的情况下,更需要考虑作者的因素,是否符合作者的用语习惯,是否匹配作者的一贯水准,是否表达作者想要的内容,诸如此类。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见”一作“望”,这大概是六朝诗歌最著名的一处异文。苏轼指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卷二《题渊明饮酒诗后》)晁补之补充说:“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鸡肋集》卷三十三《题陶渊明诗后》)实际上苏轼和晁补之的判断并无版本的依据,而宋代陶集诸刻却一致依从苏轼的判断。在宋人看来,悠然见山、心无凝滞是无意为文的陶渊明想要表现的姿态。

3.作者的最终意图

以上所论编纂与异文,都着眼于是否出自作者之手,即西学讲的authority和authorization。对于印刷术普及以后的近世中国,我们还应该关注作者一生中持续的修改和多次的编纂,不同的异文和版本可能都来源于作者自己。对于这样的情况,以消除讹误、恢复原本为宗旨的古典校勘学不再适用,如何处理源于作者的文本变化成为现代校勘学的任务。

据南宋洪迈记载,王安石《泊船瓜洲》诗第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第四字初作“到”字,先后改为“过”“入”“满”等十余字,最终定为“绿”字。⑮在这一著名的改诗事例中,王安石最终改定的文字成为流传后世的文本,其他异文则被摒弃。用西方文本考证学的术语说,“绿”字体现的是作者的最终意图(author's final intention)。

清人王应奎记载钱谦益改诗的传闻:“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⑯从时间先后说,“壮子”是钱谦益的最终意图,不过,推究当时情事,改诗只是照顾其子钱孙爱的颜面,并非钱谦益的本意。遵从作者最终意图的校勘原则,在一些具体案例上,有时可以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以上改诗二例,都只涉及个别文字,在诗集中一般只保存体现作者最终意图的文本,异文或者摒弃不录,或者置于校记。对于修改幅度更大,难以用校记承载异文的情况,处理的办法一般是两存。北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十六收录《正统论》三篇,外集卷七收录《正统论》七首,前者是删改的定本,前者是初本;又卷二十五《泷冈阡表》是删润颇多后的定本,而外集卷十二《先君墓表》则是初稿。初稿和定本两存,初稿收于外集,定本收于正集,这应该是欧阳修集的一种体例。这样的体例,是对体现作者最终意图定本的认同。

文本的异文,有时无法分清具体的来源。南宋周必大为欧阳修集作序称:“前辈尝言,公作文揭之壁间,朝夕改定。今观手写《秋声赋》凡数本,《刘原父手帖》亦至再三,而用字往往不同,故别本尤多。后世传录既广,又或以意轻改,殆至讹谬不可读。”(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二《欧阳文忠公集后序》)异文是出于欧阳修的反复修改,还是来自后世传录的以意轻改,难以确认。这是文献考订的难题,同时也是阐述作者意图的障碍。

以上讨论的是来源于作者的文本异文,处理的方式通常是校记,偶尔是两存。这一类的文本变化大都限于某些篇目。而在印刷昌明的近世,作者在一生中不同阶段的多次编纂,造成文字的差异、作品的多寡、结构的变动,这样的文本变化则是系统性的,篇末出校的方式很难妥当地处理这种变化。

以清人王士禛为例。王士禛早年就有《丙申诗》《过江集》《入吴集》《白门集》等多种单行小集刊行,中年时编成《渔洋山人诗集》二十二卷和《续集》十六卷,后又有《蚕尾集》《南海集》《雍益集》诸集刊行,晚年删定为荟萃精华的《渔洋山人精华录》十卷,又合编诗文诸集为《带经堂集》九十二卷。从早年的小集到晚年的精华录和全集,王士禛诗出现数量不少的变化。黄裳指出:“自《带经堂集》出,而此种单行小册俱废。然持校原集,往往有异处,序跋题词亦多删落。”⑰如何处理这样的变化,是需要谨慎讨论的问题。古代中国有所谓诗人晚年定论之说,近于西学的作者最终意图。在这样的观念支配下,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以《带经堂全集》为底本,补入全集未收的早年小集,摒弃自定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这样的整理方式,可以呈现王士禛晚年自定的全集,却不能反映早年写作时的真实状态和晚年删选改定的最终面貌,更没有表现文本变化的过程。

4.作者之外的因素

清康熙间,王士禛从友人徐夜处获观明人边习《睡足轩诗》手稿,删定为一卷,附刻于边贡《华泉集》后。在《渔洋诗话》中,王士禛记述此事,并特意举出其中佳句,“野风欲落帽,林雨忽沾衣”。⑱后来翁方纲得见边习手稿,披露王士禛删定边习诗稿的详情:“边仲子诗稿手迹,予尝见之,前有徐东痴手题数行,渔洋以红笔题其卷端。其诗皆渔洋红笔圈点,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风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实是‘疏’字。渔洋红笔压改‘林’字,盖以‘林’与‘野’相对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为对,自以‘疏’为是,改‘林’则滞矣。渔洋竟有偶失检处。”⑲值得注意的是,翁方纲并不反对王士禛改诗的行为,只是反对改“疏”作“林”的意见。事实上,替古人改诗在古代普遍存在,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改,而在于改得好不好。明人杨慎举出颜延年文、白居易诗二例,明确地说:“诗文有作者未工而后人改定者胜,如此类多有之。使作者复兴,亦必心服也。”⑳

这是后人替古人修改文本的情况,至于作者自己请师友删定作品而后付梓问世,更是普遍存在的做法。明人谢榛指出:“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后出。若丁敬礼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诞,张融之服徐觊之,薛道衡之服高构,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类如此。”㉑这种做法的背后,既有纯粹的艺术追求,当然更有文化权力的因素。王士禛作为康熙诗坛的领袖,经常要接受友人门生提出的删定作品的请求,这是提携和帮助,也是权力的施行。师友的删定,通常是积极的行为,是作品正式问世前的质量把关。对于作者未能在生前自定文集的情况,师友的删定尤其重要。清人尚镕比较蒋士铨两种诗集传本的优劣,指出:“苕生一刻于京师,再刻于扬州,皆在身后。论者多以再刻胜初刻,其实初刻经张瘦铜诸人所删改,多足为苕生功臣;再刻则存其原本,且增入数十首应酬之诗,觉触目冗滥,反为白璧微瑕。”㉒“存其原本”的再刻,由于未经删定而显得“冗滥”。经过张埙(号瘦铜)等人删改的初刻,质量更高,因此有功于作者蒋士铨(字苕生)。

以上讨论替古人修改和请师友删定两方面的情况,由其中“心服”“服善”“功臣”的用语,可以看出一种功利主义的观念。在追求作品完善的目标下,作者的意图、个性和权威不再那么重要。作者之外的因素,无论熟悉的师友还是陌生的后人,只要是出于友善的用意并带来良好的结果,作者都应该欣然接受。古代中国当然没有西学的“作者已死”“作者建构”之类的理论,然而中国古典文学的作者意图观念却似乎可以包容社会协作、共同体之类的因素。这似乎有一些后现代的意味。

前面举出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的文献问题的若干例子,稍加讨论编纂、异文等因素中的作者意图问题。中国古典文学源远流长,传世文献浩如烟海,有关作者意图的论述,无论是在诗话、笔记、选本、序跋等文学批评的层面,还是在文集编纂、异文考订等文献学的层面,都已有丰厚的学术积淀。这些都足以与西学相提并论,互观参证,都可以成为中国文论话语重建的本土资源。关于作者意图与文本阐释的相关性的问题,不必彷徨于西学的理论,也不必拘执于文学批评的角度,在多年西学东渐后,不妨重提中学为体,或许,更需要关注的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经验与文献学的视角。

①张江《强制阐释论》[J],《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②张江《“意图”在不在场》[J],《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9期。

③(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美学和诗学:诠释学的实施》[M],吴建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271页。

④《底本原理》的中文译本,见苏杰编译《西方校勘学论著选》[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⑤(美)艾布拉姆斯(M.H.Abrams)《文学术语词典》(第7版)(中英对照)[M],吴松江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页635-640页。案:第10版的中英对照本,吴松江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仍然保持这样的译法。

⑥巩本栋《文艺学与文献学的完美结合——程千帆先生的古代文学研究》,《文学遗产》,2002年第2期。

⑦(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二“编次文集”[M],魏中平校点,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页。

⑧王锡荣《郑板集详注》[M],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页。

⑨(清)李调元《雨村诗话校正》卷十三[M],詹杭伦、沈时蓉校正,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304页。

⑩参张可礼《别集述论》[J],《山东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

⑪钱振锽《谪星说诗》卷一[M],张寅彭编辑,钱璱之校点,《民国诗话丛编》第二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90页。

⑫(清)洪亮吉《卷施阁诗》卷十八《刘刺史大观为亡友黄二刊悔存轩集八卷工竣感赋一首即柬刺史》,《续修四库四书》1467册影印清光绪三年洪氏授经堂刻本,第624页。

⑬(清)陆以湉《冷庐杂识》[M],崔凡芝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17页。

⑭曾、龚二家论述,参见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5-236页。

⑮(宋)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页。

⑯(清)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M],王彬、严英俊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⑰黄裳《清代版刻一隅》[M],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30页。

⑱(清)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下,《清诗话》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5页。

⑲(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八[M],陈迩东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250页。

⑳(明)杨慎《升庵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本[M],中华书局,1983年,第945页。

㉑(明)谢榛《诗家直说》,李庆立校笺《谢榛全集校笺》本[M],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3页。

㉒(清)尚镕编《三家诗话》,《清诗话续编》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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