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型诗人的乡土观照
——以罗振亚《一株麦子的幸福》为中心

2021-04-17 05:19刘沙沙
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乡土故乡诗人

○卢 桢 刘沙沙

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①,作为一名诗人,同时又身兼学院教授和评论家,罗振亚先生始终以双重的心态和视角观照故土与现实,并在创作及评论中流露出浓重的当代乡土意识。一方面,他从在都市文化中领悟的现代体验出发,试图重新回望而非批判乡土生活形态;另一方面,他又以乡土作为背景和参照物,去反观而非反思都市现代文明,这种双向的观照使他无论对都市还是对乡土都构建起一种“返归又超越”的独特视角,并在他的新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中得到集中展现。单从题名上看,《一株麦子的幸福》便揭示了诗人与乡土的紧密联系。诗集共收录129首诗,以“感恩书”和“故乡大雪”串联起文本的主要线索,故土与亲情既是诗人的写作资源,也构成他的精神原点,诗人将普通的自然景物与家常琐事溶为笔下须脉,凭借浅近厚实的笔墨,绘就了一份属于父母故乡的心灵地理图。无论是讷谟河畔的叙述,还是村头晾晒场的追怀,在城市海景房中的反思,抑或是在故乡大雪中对精神原乡的渴望,都分明都来自诗人耳濡目染、亲力亲为的生存现场。他的呼吸早已与黑土地上的清新气息融为一体,这为他的诗歌镀上一层“自叙传”的色彩,也使一首首诗篇与他的心路历程形成互喻。立足于“真”的层面,诗人将诗性想象与乡土回忆相融,建构起专属其身的独特抒情空间。

一、语言态度:诗性与物性的浑融

21世纪以来,由价值观念的“平民化”、诗歌语言的“口语化”、美学生成方式上的“叙述化”共同构成的新诗日常生活美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诗歌的流变趋势及语言方向。按照罗振亚的理解,当代诗歌无论是评论还是创作,都更适宜做“减法”,而不应追求过度的修辞和冗繁杂琐的语言。也就是说,写作主体应当通过恰切的语言贯通日常生活与心灵脉动,完成生命沉潜与生活的诗意共振,并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与批评对话,通过营造、熔铸日常语言入诗,赋予其诗性,提纯其物性,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在朴实凝练话语中寄予幽长。这种写作精神也被罗振亚深刻灌注在诗歌文本之中。诚如他的导师龙泉明教授所言:“那种创作实践甘苦自知的体验,使他更容易准确地深入文本,提供一种价值经验。”②细读这些“走心”与“走思”的作品,我们可以体悟出一位诗评家是如何以写作抵达内心、践行其诗歌观念的,进而从其诗歌的语言态度中把握当下乡土写作的抒情向度与及物美学。

罗振亚先生的诗少有宏大叙事,他多是侧重捕捉在场的生命、生活细节和氛围,在对乡土麦田的回望中,建构自己的诗歌美学。如《也是秋天》③中写到收获的季节,这本是极其普遍宽泛的存在,看似了无诗意,罗振亚先生却将其形之于诗,并承载着深刻的内涵,那“一群黄皮肤的日子/面对着沉甸甸的成熟”,也背负着沉甸甸的希望,“然后脊梁们走上道路/变成一座座缓缓挪动的小山”。诗人以直白又充满诗性的语言,道尽父辈艰辛,含满了岁月的错落与回望。类似的诗还有《和老爸聊天》④:“爸 起来吃点饭吧/话音未落 发现/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同样是日常生活场景和语言,架起的却是两代人超越生死的温情,记忆中父亲常如土地般坚实、拙朴与沉默,在“立子”的道路上他却更似门前嫩竹,耿直常青:“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旋地转/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我站起后至今再没有弯过腰”。最素朴的言谈回忆中流淌着的是父子之间实在的深情,父亲的教诲连同他的精神就留存在那年夏天“半个消暑的西瓜”里,诗人的口里至今还有“香甜的味道”。写作者与父亲的聊天出入于至性至情,诗性的心象和平实的语言,带来了欲说还休的语言张力,传达出的是父与子绵绵无绝的血脉温情,蛰伏了能够引起所有人共鸣的情感机制。

与《和老爸聊天》语感类似,《黄昏 笛声响起》《想起弟弟的“五十肩”》《我那一树杏花》等作品也从寻常生活中撷取诗性想象的力量,将童年经验、离乡记忆、城市感怀、思乡想象等现实与回忆融为一体,以自然随性的语言给人带来澄澈明净的生命体验。诗人尤其注意将乡土观照过程返朴为原乡造境的过程:雨中杏花的剪影、风拂麦浪的清香、灰麻雀在高粱丛中的叫声、带着铁锈红水的镰刀的腥气、以及空气中飘绕的卡喉的麦芒的刺挠感。割麦、晒场,桩桩件件的农事,在诗中被通感化地加以书写,在传统的以抒情为能的诗歌中,呈现出了“自然主义”小说般的画面。即使是献给父亲的抒情诗,也在语言和抒情的节奏里与自然相通:“父亲常记不起自己名字/但能测出麦地的亩产收成/麦芒的纹理与土质的关系/西南地今年的庄稼走势”⑤(《一株麦子的幸福》)。生命的诗意在土地、麦田与父亲的形象之间回旋,这是语言的魅力,更是诗人的功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诗里有画面的凝定和音节的流动,但背后那种平淡却渗入骨髓的人生体验和苦楚的滋味,会给你带来文字以外的很多启悟。”⑥

老诗人郑敏曾在创作中说“诗和生命是这样密切的相关联,我在诗里往往寻找生命的强烈震波”⑦,由此得出“语言生命”的诗学观。在罗振亚先生的诗歌中,诗画背后的人生滋味便浓缩在语言于创作中孕育的生命性:“北方的麦子不懂象征/更拒绝那些泛酸的比喻/一株株不能再普通的农作物/身体和灵魂都只属于自己”(《在家乡的一片麦地前 我低下了头》)⑧。诗人以生命经验赋予“麦子”一生的生命哲思,照临出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之子形象,这种生命物态的呈现与自我生命的象喻紧密相融。同样,“腊梅 并无深意/就是一种普通的花/在季节的边缘/开放抑或含苞/总离不开枯黄的叶子/与冰冷的惊诧”(《腊梅》)⑨。对乡土进行呈现时,罗振亚先生拒绝精英知识分子评论家的那种炫技句式与玄奥的哲理表演,他习惯以一种原生复活的笔触,闪现着土地和亲人、作物和生灵于边缘夜空中颤动的渺渺星辉,以纯净语言和生命意绪的诗性同构,架起自己独特的言说藤蔓。

在诠释理解文学语言的过程中,诗人始终认为语言是第二性的,是一种形式上存在,如果不去主动“及物”,那么语言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符号。如他所说:“诗如果不去关涉人间烟火、芸芸众生,前途无从谈起。”⑩于是便有了《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中母亲唠叨般重述的家长里短,《妻子的头发》中缠绕的深情久伴,《想起弟弟的“五十肩”》中的柴米油盐,以及对“故乡年谱”中“玉米姑娘”“陀螺二丫”和“阴阳先生”等乡村人物命运的注视与思考。诗人将诗心完全倾注于现实,以“回归泥土”的语言触及乡间人物生存的脉搏,以“生命的感动和颤栗以及生活的触发与召唤”⑪引起阅读欣赏者对现世人生的共感效应,直指普遍生活、生命、灵魂与情绪的核心,将诗意蔓延在个体生活之中,为他们的庸常存在留下了清晰的影像,其诗语中弥漫着的温暖亲切的“土味”,让人觉得踏实。这种对此在生活和现实物性的关照,走出了新世纪诗歌“叙事化”的及物之限,将诗歌与现实的距离处理得耐人咀嚼,又令人回味。

罗振亚先生的诗歌行吟在生活之中,却又不完全等同于生活。诗性语言与生活语言根本的不同,在于诗性语言并非摹写、照搬现实事物。相反,它往往要借助含蓄、暗示、象征等技巧,以语词的“言内意”达到诗人精神中所要传达的情感、观念和形象,为现实语言恰切呈现生活营造诗意的氛围。如他早期的诗作《夏夜》⑫写道:“田边 阵阵鲜脆的蛙鸣旁/蹲着他和月光。”诗人在传统文化的底蕴上搭建着独特的现代诗意空间,绘景造境的才华令人惊叹。父亲和月光一同蹲在夏夜里,温馨而又奇妙。不知是父亲如月般无言,还是月光似父亲般静默,“田边 他和月光/蹲在阵阵鲜脆的蛙鸣旁”,几十年操劳岁月,父亲的梦太多了,也正是他的静默付出,子孙们才能如蛙鸣一般“鲜脆”地生长,这双重的映射也正像是诗人对故乡精神状态的生动写照。不止于此,《也是秋天》一诗中,“当玉米橙黄的思想/与豆荚还未道破的喜欢/依次站进惬意的疲倦……又开始等待/青草约好的呼唤”⑬。玉米的思想与豆荚的喜欢,恰似少年的悲伤、浪漫与幻想,还未成熟,却藏着满怀期望。这些诗化的语言本身所唤起的情感和韵律,深深打动和吸引着读者,让寄居于城市的游子们得以品咂乡间惬意的疲惫、忧郁的明朗,也使乡土在写作者的诗意言说中,动态展现出自我澄明和自我深入的双面舞姿。

散文语言的舒展自然和诗歌语言的简白凝练,也统一在罗振亚诗歌的语言之中。诗人鲜少追求高低抑扬、错落有致的形式,而是专注于情感内在韵律的捕捉,以及生命韵致的自然消长。像《村后那片高粱熟了》一诗“说不上漫山遍野/漫山遍野只是历史树上结满的意象/倒是酿制的女儿红/醉倒过全村的月色和十里八乡”⑭。文本传达出“和谐”“延绵”的音韵效果,更多来自诗人在情感深处与土地的呼应体验。在表达的过程中,诗人尽量使文字枯瘦,以自然干净为追求的目标。因此可以说,他的诗歌语言是有意识的,这是“生活的意识、生命的意识,更是生命个体在遭遇日常经验、规训世界的一种艺术化、审美化的生存方式、精神路径”⑮。如果说“每首诗都是一个谜,但诗的目的并不是让读者猜出谜底,而是让阅读者感觉到诗”⑯,那么罗振亚先生的诗歌正以诗性与物性浑融的语言、呼吸着的修辞和鲜活的生命韵致,在学者乡土诗的土壤里埋下了一颗拙朴的种子。这种于日常生活中漾起的诗性,和着乡间泥土的气息,巧妙而又自然地混融了物性与心性。如同《兴安春曲》和《犁铧的叹息》等文本所表述的,“故乡”在诗人那里得到了具体而微的呈现,诗人的语句趋向简洁,思想却更为凝练,从而获得直取心智的效果,抵达广远、厚重、沉实的诗意境界。写作者不断昭示我们,现代人在返归乡土的时候也应返归自身,以“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⑰为写作旨向,让情绪在日渐开阔的内心空间中充分游动、沉淀,进而从容自如地点化物象,发掘出自然物象的灵性之美。只有像罗振亚先生这样不断运思将实情转换为诗情的能力,才能真正道出写作者从父辈那里承袭的对土地的情意,用诗的语言为精神造血,在乡土空间觅得自我的精神存在。

二、情感旨向:显隐结合的“流浪”意识

在关于乡土诗的书写策略研究中,罗振亚先生将其意象模态分为“现实模态”与“理想图式”⑱。现实模态融合着诗人对农村大众的现实关怀和改变其落后面貌的使命感,而理想图式的建立则与中国文人血脉中的传统审美情趣和乡土生活滋养密切相关。《一株麦子的幸福》中流淌的便是这种溯源传统又通涤故土的情怀之河:它起自讷谟,见过“燕子穿梭呢喃”,“春天像空气/注入人们心里”(《兴安春曲》)⑲;路过“瘦了一圈”的村子,叶儿卷了庄稼的“苦夏”(《苦夏》)⑳;等到在“浑圆的秋天/伏在浑圆的马背上”(《铃儿叮当》)㉑,观察完“与太阳恋爱得最久”,“脸颊红得如晚霞的衣裳”的高粱(《村后那片高粱熟了》)㉒,带着满身风雪飘进天津卫的十几层高楼时,日子已“慈祥成庭前的百年葱茏”,“欲望已像晨星一般稀疏”(《清晨 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儿》)㉓,那时“月亮是供游子圆缺的/……/在都市的车海里学游泳/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㉔。吃麦子长大的人,即使久居都市,也是侨寓都市的“农民浪子”㉕(龙泉明语),无论行至何方、居于何处,他都与整个乡土农业文明根脉相连。在这持“根”的写作中,故乡那贪嘴的麻雀、饱满的太阳、一只燕子,甚至干瘪的秋光都是让诗人感物动情的鲜活触媒。

作为中国古代艺术最高审美理想的意境,其实源于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在“循宇宙变化节律,遵天命以应四时”的人与自然之和谐共振中,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出一套与乡土文化相适应的艺术旨趣,即“触物以起情,索物以托情,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㉖。离开了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传统诗人的情感便会失去依托,面临失语的危机。于是有一种观念认为,乡村的都市化威胁着“古诗”的传统,使传统诗意失去了土壤,在新诗人们努力建构一种题材和主题都与都市文明相关的“新乡土抒写”、寻找独立精神家园的同时,罗振亚先生其实在延续着传统的“乡土诗意”之可能。在操作层面上,诗人拥有自己的常态化又具备“独特能指”特征的乡土意象群:麦子,西瓜、庄稼地、高粱、村头、晾晒场……这些意象均氤氲着鲜活而有质感的生活气息。近年来,“底层书写”和“打工诗歌”等诗歌样态往往将城市文明视为“对峙”的存在物,操作者在城乡观照中将乡土虚化为城市的反向经验情感空间。而罗振亚笔下的乡土完全由经历了视觉和心灵加工的个体意象串联而成,这般“乡土”本身构成一种“实境”,形成与诗性相统一的意义结构。在故乡的召唤下,诗人自主地将记忆经验让渡为文学经验,对自身的情感作出言语回应,在传统诗意的建构中,倾诉着作为游子的怅惘与怀想,其情感与意象恰相熨贴,具有直指人心的感染力。

如在《窗口的那盆玫瑰花总是迎风绽放》一诗中,诗人写“离家就是流浪”,当泥土的气息已消弭于千里之外时,“家的另一个名字叫惆怅/主人的生长空间再清新/灵魂都摆脱不掉流浪”㉗。这种“流浪”正是回望故乡的核心特征之一,在漫长的“流浪”中,浓缩的是漫长的时空的距离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原初的乡土老宅、家园故里已渐渐成为诗人只能眺望的远方,回归“生身泥土”早已是一种奢侈。对于这一命题,诗人在上世纪80年代《在城市剧场》“小木房的记忆要让给砖瓦”㉘等诗句中,其实已隐约现出几分端倪,只是那时面对“六十多岁的黄昏”,窃以为“他第一次听懂了彩色的生活”。可是,“从柳叶似的乡村/走进城市的梦幻”㉙(《巴掌·木棍》)之后,那些典当出去的日子“是柴米油盐/更有月下花前”㉚(《想起弟弟的“五十肩”》)。诗人把情感气韵贯注于故乡意象,使故乡的生命气息更浓烈,也或浓或淡地透露出“流浪”命题的痛感与失落。这种情思空间一方面重构、拓展了故乡作为一种情感、一种生活、一种感觉之外的诗歌主题内涵,更是对处于还乡困境之中的“游子”的心灵慰藉。

在无根的流浪中,诗人时时惊觉“冷暖难于自知/他乡错当故园”㉛(《想起弟弟的“五十肩”》),时常忆起旧时“在一阕悠悠起伏的乡村慢里/心事开始干净苍茫/从村里走出的和村外回来的/都把清晰地脚印留在路中间”㉜(《故乡大雪》),而惑于当下“都说家就是足下的泥土/乡音将一直朝着家的方向生长/可为什么脚印留在卧室/灵魂却总迷踪在路上”㉝(《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作为一个真实的回望者,生活的细节、单薄的意象都蕴藏着诗人寄居都市的复杂与飘荡思绪。留不下足印的卧室,更像是无迹可寻的故乡,而带来满怀清凉的“福祉”的故乡的风,让心事都游弋得“干净苍茫”。正如城市里没有记忆,故乡也没有游子,诗人在回望故乡的同时也在回归自我,这种从生活和语言的临界点出发,从游子的根性出发所抒写的“流浪”,铺开了繁复密集又让每一寸心灵随之悸动的乡愁。隔在游子与故乡之间的回归,就像“隔在杏树与花儿之间的/是一段咫尺天涯的迢遥路”(《清晨 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儿》),其中,多少盼望“永远无法抵达”㉞。

于是在《和老爸聊天》中,诗人写道:“冬天我在耐心学习孤独/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㉟面对他乡(城市),诗人将自我状态定位于“流放”,这里既含有人在城市中为生活奔波的“无根”体验,又多了一份对于“父母之根”“乡土之源”的折返意识。在被“流放”的日子里,父亲时时与孤独和疾病为伴,而后的冬天,诗人“耐心学习孤独”,既有陪伴缺失日子里的遗憾,又似乎从孤独中发现了某种精神力量。经历了与疾病轮番陪伴父亲的日子,诗人意识到,回归“孤独”意味着将自我主动放逐。但它并非消极的存在,返归孤独的目的是为了强化内在的修为,以重新构筑精神的平衡,这成为诗人近期诗歌一个显在的抒情特质。在他的诗歌中,孤独的功能就是把流浪的个体引领回去,与原乡重新结合,而“那一缕乡愁,足以在‘孤绝’的坚壁上凿出一孔,使悬浮空际的精神瞥见自己的世俗性”㊱,瞥见自己与世俗生活和远方亲人的关联。

都说少年的盼望是果实,老人的盼望是回家,诗人将游子的情思和学者的智性结结实实地压进了一个意象:“老宅在时/都不能经常回家/老宅倒了/恐怕就更回不去家了”㊲(《老宅倒了》)。独立的“老宅”承载了诗人独特而完整的意境空间,道尽了中国游子和故土、老家以及子孙们世世代代的精神牵绊。同样,《一株麦子的幸福》就像一个儿子的幸福,它代替了儿女的“本事”。诗人用象征性的意象和直觉的传达,将自己的情感普遍化,使现实情感升华为厚重的思考。麦子罢场与土地关系便完结,父母退场儿女也就做完了,双重振颤高度重叠在一起,在深情的同构中赋予了文本诸多题外之旨,使诗歌拥有了坚实温厚的哲性美。此间情绪的诗性渗透超越了那种泛泛及物的强制抒情,使话语形态和观察视角直接通向生活本身和生命内部。这使得诗人的乡土抒写突破了新世纪诗歌那种毫无节制的“贴地”状态,他以显隐结合的抒情贯穿乡土空间,给人带来直觉震撼的同时,也使文本有了被多重诠释的可能。

三、诗意空间:对话的多重建构

“乡土总要到失落或即将失落时才被寻找、追怀”㊳,在目下普遍的文化失落之中,诸多诗人渴望重新建立与城乡时空的对话关联,以重置自我心灵的归栖地。其中,学者型诗人的创作尤其值得重视。他们对乡土的观照呈现出一种文化上的多元性,彰显出独特的价值。相似的乡土生活经验唤起了他们对故乡的追思,而不同的生存境遇、情感状态、观物视角与表达策略,又使他们以双重镜像建构起来的合体与分身、一致与分野各具特色:被怀乡病深深困扰的现代城市人华清,“从诗的力道借来的天理、地理、命理,和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悲剧气质相混合”㊴,传达的是在社会历史天空下个体知识分子深情而无望的反思;实践着“草根”情怀,以我观物的李少君,践行的是“对逝去的乡土灵氛的回眸”㊵;“一个犹豫的写作者”㊶吴投文,在《土地的家谱》中投注的是对于人的归宿的思考。作为兼及学者身份的创作者,乡土于他们而言,或作为反观现代城市生活的乌托邦面影,或充当了暴露凋敝落后、田园诗意与技术进步不可兼容的凝固镜像,都只是他们创作花园中偶尔冒出的青芽,而像罗振亚先生这般一以贯之地将全部诗心投入乡土诗歌,在学者型诗人中的确独标一格。他的诗歌中呈现出“对话而非对峙”的城乡书写模态,建构起多重的诗意对话空间。具体到《一株麦子的幸福》中,这种对话至少包含了城乡对话、“诗”与“思”的对话、人与自然的对话三重形态。

从地域文化走向诗歌写作,是很多诗人为乡土抒写选择的主要视角,当新世纪诗歌不断闪现着在城乡结合部之间奔走的人流,以及不断疏离和远去的“乡村/乡土”、不断产生焦虑、尴尬和分裂的集体性面影时,诗歌中的现实已经不再只是真实生存场景,而是更多走向了一种精神地理学场域,它“携带了大量精神积淀层面的戏剧性、寓言性、想象性和挽歌性”㊷。罗振亚先生笔端屡屡复现出“老家系列”的意象,正是这种精神地理学的写照,这些意象不仅积淀着诗人关于乡土的记忆,更是其文化归属和创作的精神文化场域。在城与乡的对话中,诗人为自我的精神关照和话语知识找到了理想的栖所,因而此类对话在诗人的审美系统中形成了特定的意义。

从自身的文化资源储备出发,诗人以乡土之子的身份进入城市,并逐渐破解了城乡时空场域的经验隔膜,为诸多具有相似经历的人们敞开经验交流之门:“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梁/被置换成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㊸(《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每一畦水土都承载着无数年代,联系着过去和将来,然而我们曾依赖的也是我们正在失去的。经历了无数次“入”和“出”的诗人不时从乡土世相中摄取一个片段,还原其生命并赋予其完整形象,使其成为一种既特殊又普遍的心灵显现。如《村后那片高粱熟了》所写:“从这一株跳到那一株/却怎么也越不过她生长的眺望。”㊹诗人笔下的故乡不仅是其个体的记忆,它还“保持着乡土固有的使那些从乡土中走出来的诗人们所熟识的一切含义”㊺,让真正熟悉土地的游子们可以通过诗歌,回到那片扎着他们精神之根的大地上。

随着对城市生活体验的深入,诗人的精神时空日益开阔,情绪更为平和,思想也愈发澄明,即使面对嚣躁的商业化现实,他也能为自己在心中降下一场雪,以机趣的方式圆融转化经验,在智欲和情欲之间寻得了微妙的平衡。例如,通过《和父亲聊天》建立起的精神对话的空间,诗人践行着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求索文化与“父亲”的原乡文化和解,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疏离、缓解着知识分子表述困境。㊻在罗振亚先生笔下,诗是含情的,游子的深情本身便是诗,无数瞬时的情思中含不尽深情之意,只是这个中之“思”并非玄思,抑或与那些间接感觉乃至知性趣味联结的形而上思考,而是诗人生自土中、来自田间的“地之子”的诗意情感映射。诗人由情观景,蕴思其中,突破了单一追逐乡愁宣泄的审美愉悦,他把诗作为一种对存在的关照、对精神的言说方式,从而在“诗”与“思”的对话中,深化了其诗性传统,也增强了创作的内在肌质。

陈超曾有过这样的论述,他认为“诗歌是估量生命之思无限可能性的尝试”㊼,“从生命最本源中释放出的鲜红的质素,构成了诗人创造和深展的双重源头”㊽。人与自然的生命文本对话如同基因一般,印刻在诗人的思绪里,使其不自觉地关注季节交叠,俯拾万物生息,外物的变化和诗人内心的感应一一相对。这种心物互怜互动的内对话,源于写作者生命根处的诗化形态,是诗人衔接传统诗意的内在驱动力,也是其现代诗意空间建构的重要方式。自然的诗意与文化传统在无形之中散落为诗人的“主体精神”,即使世界的本真面目已然漫漶不清,物化社会的灵韵不复,罗振亚先生的诗歌也依旧接续着与自然的亲缘。如他所见,山是山,水是水,是腊梅、是西瓜,也是清晨不小心碰落的一朵杏花,诗人视天地万物皆有灵性,把生命移植给外物,这种与自然同根生的诗学生命对话在《一株麦子的幸福》中交织回旋,从无形的对话中确立了诗的在场感,从与万物的联动中找到了一种精神呼吸的语言。正是这种人与自然的“诗性对话”,使诗人摆脱了现实的束缚,提升了乡土抒写的精神境界。

故乡之于游子,是尚未完成的诗。罗振亚先生认为:“诗歌是高度个人化的艺术,既是对世界的打量,又有对生命的感悟。”㊾在这种打量与感悟中,“批评家拉开了自己的诗歌抽屉”㊿,这抽屉充溢着作为诗人的敏感真诚,也盛满了宁静安详的生命智慧。那些回归故乡的“泥土诗人”们,对故乡的山水风物、亲人旧事都异常熟悉,因而对乡土的认知与缅怀形成一致,其抒写往往也集中于对故乡无处返归的倾诉,但在罗振亚先生这里,诗歌却强韧地记住了乡愁,使乡愁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精神遗产。如《父亲临终前说出三个字》中,诗人写道:“您说过乡愁的种子也会遗传/种不种在脚下的土里/都将随自己的足迹生长。”[51]乡愁的延续连接着血脉的种子,故乡的水土也将永远滋润着游子,即使父亲时常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却“还不断对别人喊,儿子吃饭”[52](《一株麦子的幸福》),还记得“西瓜他小时候最爱吃”[53](《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在不断的回望中,诗人与故乡对话,与未来对话:“谁说阴阳分属两届”,即使生死相隔,梦里也能“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54](《和老爸聊天》)。在诗人心中,“团圆的路多弯曲都将被走直”[55](《回家》),而故乡“已不完全是一种乡土中现实的存在,它已经衍化为诗人一种特殊的思维的空间和氛围”[56],意味着一种土生土长的思想习惯。诗人以赤子的虔诚和知识分子的坚守恒久回望,即使其多重的文化身份或许会造成对故乡形象的过度想象,或者不能完全呈现故土的真实感,但他始终以“诚”与“真”表述着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深情。生活在文学梦中的乡土与亲人既是记忆中的真实影像,也是从作者心灵内部分化出的又一个精神现实,他依靠能动的主体精神将痛苦沉潜,转化为温暖的心灵力量,从而生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

走进故乡是诗人,走出故乡是学者,“诗是人生世相的返照,又浸润渗透着作者的性格和情趣,它与实际人生世相的关系妙在不即不离”[57],正是这种自觉的亲近与疏离,使得罗振亚先生的诗歌在面对故乡时少了许多不应有之负载,打开了乡土的“地域”之限,真正把自我和进泥土,使诗歌更多地归于土地本质的沉实与丰厚。他以一支素朴、真挚、不刻意雕琢却处处见智的秸秆为笔,让文字回归原始本真的状态,写下一首首和着泥土的歌章,真正达到了语言态度与诗歌情感的高度契合,实现了内在精神气质的抬升,这也是他对“个人化诗学”批评理念的切身实践。

①[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页。

②龙泉明《挥手浪漫·序言》,罗振亚《挥手浪漫》[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③④⑤⑧⑨⑫⑬⑭⑲⑳㉑㉒㉓㉔㉗㉘㉙㉚㉛㉜㉝㉞㉟

㊲㊸㊹[51][52[[53][54][55]罗振亚《一株麦子的幸福》[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页,第2页,第19页,第86页,第96页,第8页,第10页,第89页,第73—75页,第77页,第91页,第89页,第81页,第67页,第112页,第11页,第22页,第64页,第64页,第94页,第67页,第81页,第2页,第15页,第68页,第90页,第21页,第19页,第18页,第2页,第26页。

⑥罗振亚《创作谈:说说自己的诗》[J],《写作》,2018年第4期。

⑦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8页。

⑩罗振亚《“及物”与当下诗歌的境遇》[N],《光明日报》,2015年4月13日。

⑪罗振亚《二十一世纪“及物”诗歌的突破与局限》[N],《文艺报》,2019年1月23日。

⑮董迎春《在语言与时代的表现之间》[J],《文艺评论》,2015年第11期。

⑯赵毅衡《反讽时代:形式论与文化批评》[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页。

⑰[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页。

⑱罗振亚《扯不断的血脉》,摘自《中国现代名家诗歌分类品汇 乡土卷》[M]序言,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

㉕龙泉明《挥手浪漫·序言》,罗振亚《挥手浪漫》[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㉖李怡《中国现代诗歌欣赏》[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

㊱㊳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第20页。

㊴欧阳江河《词的奇境——写在华清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前面》[J],《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6期。

㊵吴晓东《生态主义的诗学与政治——李少君诗歌论》[J],《南方文坛》,2011年第3期。

㊶吴投文《一个犹豫的写作者》[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㊷霍俊明《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㊺吴晓东《中国现代派诗歌中的“乡土与都市”主题意象》[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㊻刘卫东《罗振亚:身份漂移与“幸福课”讲义》[N],《文艺报》,2019年3月1日。

㊼㊽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陈超现代诗论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页,第35页。

㊾罗振亚《寻找宁静的力量》[J],《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㊿霍俊明《这一次,批评家拉开了自己的诗歌抽屉》,摘自罗振亚《一株麦子的幸福》[M]序言。

[56]吴晓东《中国现代派诗歌中的“乡土与都市”主题意象》[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57]朱光潜《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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