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红 刘治彤
张曙光作为龙江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创造了一系列以哈尔滨作为书写对象的诗歌,如《哈尔滨志》《中央大街》《呼兰河》《冬天》《降雪的午后》等。诗人运用一系列具有哈尔滨特色的意象还原了地理意义上的哈尔滨,诗歌中的哈尔滨也包含着诗人想象的重构,张曙光赋予记忆中的哈尔滨以复杂的情感,故诗歌中的哈尔滨是被记忆重构的哈尔滨,诗人的哈尔滨书写是个人的、记忆的、重构的。
张曙光诗歌中的哈尔滨书写首先是地理空间中真实的哈尔滨,诗人用独具特征的哈尔滨城市意象,为我们还原了一个相对客观真实的哈尔滨,以诗的形式记录了哈尔滨的城市气质和城市风貌。
雪是冰城诗人钟爱的意象,张曙光也不例外。“雪”“寒冷”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气候名片。在张曙光的诗歌中,雪是自然地理意象,也是弥漫在诗中的一种情绪,诗人用雪营造抒情氛围,调整抒情节奏,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张曙光深谙雪的晶莹与玲珑、自由与飘落、寒冷与孤寂的属性,作为一个地地道道中国最北方的诗人,所有的写作都离不开雪意,难怪张曙光说“我的诗中总在下雪”。以张曙光的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为例,包括两首组诗在内一共收录了98首诗,其中标题中直接带有“雪”的诗歌共有7首,而在诗集中对雪这一意象有所涉及的诗歌居然几近半数,达到44首之多,甚至张曙光的一部诗集《降雪的午后》也是直接以雪来命名。他在《关于下雪》一诗中曾这样写道:“我在北方的某个小城出生/并长大 我渴望更加广阔的世界和/更加新奇的事物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雪是我的老熟人我把它们/洒在天空和我的诗里”,由此可见,诗人之所以选择“雪”这一意象,是受到了成长环境的影响。张曙光笔下的“雪”带有很强的地域色彩,唯有在中国的最北方,“雪”才会在南方早已是春和景明的四月飘飘洒洒的降落。在《四季》组诗中诗人这样写道:“当南国已是一片葱绿/北方的大地仍铺满厚厚的冰雪/或者只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冻土”,南方草长莺飞之际恰是北方朔风凛冽之时,春的气息与雪的寒冷交相辉映,共同出现在张曙光的诗歌中,形成了诗人笔下独特的北国风光。
张曙光笔下的雪摆脱了传统诗歌赋予雪的定型化含义,具有极强的个人色彩。从童年时期雪象征的温暖美好,到成年以后被赋予了死亡含义,随着个体经验的不断丰富,诗人不同时期对雪的感知亦有所变化。张曙光诗歌中的雪被赋予“死亡和寒冷,更多时候是死亡。因为它在严酷的同时也美丽,它给生活同时带来痛苦和意义。”①无论是《悼念:1982年7月24日》,还是《冬日纪事》中,雪总是与令人眩晕的墙壁、白色的尸布、肮脏的铅字等一系列可怖的景象连接,唤起诗人对死亡的记忆。雪与死亡、寒冷、虚无放置在一起,极大扩充了雪作为自然意象的含义。与以往诗歌单纯表现雪的美丽空灵相比,张曙光笔下的雪具有深刻的反传统性。在张曙光的诗中,雪总是出现在开头部分,成为诗人触发记忆的开关,从而与生活中的任何人事联系在一起。如《我们所说和所做的》中写道:“天在下雪,远处的灯光投向我们/使我们的影子拉长,稀薄,像岁月和历史/在梦中我们自由地穿行”,诗人通过现实生活中的雪对记忆深处的往事进行回忆,使真实与虚幻、历史与现实重叠在一起,构成了文本中不断变换跳跃的时间与空间。
《得自雪中的一个思想》中的开头也是如此:“这场雪突然降临,仿佛/一个突如其来的思想/带来了惊喜,忧伤,或几分困惑”,雪勾起回忆的同时承担了作为场景转换的工具。在《雪的怀念》中,诗人通过雪天联想到了母亲,唤起了对过去的记忆,雪成为了连接生与死、过去与现实的桥梁,逝去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文本中得以重生。
雪,带着扑面而来的北国寒冷气息,而哈尔滨的寒冷气候又与诗人的沉郁气质相吻合,二者共同影响了诗歌意象的选取。正是独特的哈尔滨地域气候与张曙光内在心性气质的双重因素,决定了诗人选择雪作为必不可少的言说意象,构筑了诗歌中的哈尔滨书写。
除此之外,松花江作为具有代表性的哈尔滨自然意象,流淌进张曙光诗歌的字里行间,滋养了其诗歌的方寸角落。在《看江: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中,一朵接一朵的浪花恰如一代又一代人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诗中由幼小的“女儿”揭示出江水与一代代人的关系,形成了强烈对比,富有鲜明哲理性。随后,诗人写道:“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在里面寻找到另一条江”,利用镜头式的细节描写去捕捉人物,松花江在两代人眼里,已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观。回想起在《马迭尔冷饮厅》中,诗人笔下的“我”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到了《看江: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中,“我”便已经成为了一位需要支撑家庭的父亲。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滚滚不尽的江水从未停歇,亦无人能逃过岁月的巨浪洪流。诗人在以上几首诗中揭示了松花江的特征:江水“平稳地流淌着”。这一方面是由于松花江地势平坦、水流平稳的自然特征所致,另一方面却隐含着一种对比性,在仿若静止的江水中却包含着巨大的动态时间变化。张曙光在诗歌中数次凝望松花江发出人生感叹,与磅礴无穷的江水相比,人生则如白驹过隙显得无比短暂。松花江作为哈尔滨的母亲河,包含着诗人对时光流逝的无限追忆,与呼兰河一同为哈尔滨书写增添了独特的一笔。
除利用自然意象构筑地理空间上的哈尔滨之外,诗人还注意到了开放多元的地域文化给哈尔滨这座城市带来的影响。十九世纪末以来,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以及松花江通航,哈尔滨成为了几乎可与上海比肩的近现代国际化大都市。至此哈尔滨在古代历史进程的中断与现代化的仓促涌入下匆忙完成转型。在空间上,本土文化与移民文化交织,以傅家店、田家烧锅等为代表的本土民间文化与日俄移民、闯关东移民文化共同汇集于哈尔滨,形成各具特色的道外与道里。在时间上,渔猎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混合,外来先进文化涌入所带来的现代化以及建国后计划经济的影响并存于哈尔滨,空间与时间上的多元糅杂使哈尔滨形成了多元开放的地域文化。
张曙光曾这样说过:“哈尔滨这座城市对我的写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它四季的鲜明变化,它的容纳了异域特色的风情,它的欧式建筑,在其他地方都是难以找到的……这座历史很短的城市具有国际化的色彩,包容性很强,没有传统文化的因袭和重压,后者至少对我个人的写作是重要的。简单说,这些特点使我的写作保持了纯正的风格和世界精神。”②诗人身处哈尔滨这样的多元文化环境之下,其作品中的意象也必然带有色彩鲜明的异质性。张曙光于2008-2009年创作的组诗《哈尔滨志》就包含了教堂、墓地、中央大街等不少独具哈尔滨特色的城市意象。
教堂这一带有异域文化色彩的城市意象在张曙光的诗中经常被提及,《圣伊维尔教堂》中的:“尽管你早已被你的教众们遗忘/或你们同时被上帝遗忘”,“我曾屏住呼吸,注视着你/时间的废墟,或祭品,一个时代/垂死的疤痕”以及《索菲亚教堂》中的:“但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青铜的钟声不复在城市上空波荡,不复有神甫/和为生者与死者庄重的弥撒”,则表达了诗人对时代浪潮褪去的感慨及对城市精神灭亡的无限惋惜。张曙光切身感受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改变,教堂由过去的宗教功能转变为如今的旅游观光功能,所代表的宗教精神早已不复存在,变成供游人网红打卡地。随着时代的转变,人们看待历史遗迹的眼光也会发生变化,教堂已不再是殖民文化的屈辱象征,而是寄托了人们对历史的怀念与对时光逝去的叹息。
除教堂之外,张曙光的诗歌中还经常提及墓地这一意象,正如张曙光在《文化公园》中写道:“公园的右侧/是但当年的墓园,但早已夷为平地,上面/横卧着镌有俄文的碑石”。在西方,人们并不避讳城市中心的墓地,公墓往往是城市中为数不多的绿地,因此人们早已习惯于将城市中的公墓作为公园。哈尔滨将墓园与公园相结合的方式亦可看出移民文化的影响痕迹,彰显出哈尔滨城市文化的独特性。墓地在张曙光的笔下成为古与今,生与死,苦与乐的交汇之地,一段段历史回忆在墓地这一贯通生死的场景中均得以徐徐展开,《文化公园》一诗可分为两个部分,即:墓地成为游乐场之前,与墓地成为游乐场之后。诗人将一个时代的逝去寄托在场景的转变之中,一座座墓碑的消逝,亦是一段段历史的逝去。
街道亦是城市书写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中央大街伴随着哈尔滨城市文化的兴起而诞生,已然成为了哈尔滨城市文化异质性的表征之一。文艺复兴、巴洛克、折衷主义、新艺术风格等多种建筑艺术风格皆汇集于中央大街,张曙光笔下亦不乏对中央大街以及这条街道上诸多建筑物的刻画。他在2006年曾于博客上发布了一首名为《中央大街》的诗作,选取了街道两旁被人们忽视的槭树作为描写对象,中央大街的一草一木被诗人赋予灵动的情感。除此之外,张曙光于2008年还创作了一首同名诗歌《中央大街》对槭树也有所描绘,记录了糖槭被换成松树之后诗人所产生的愤怒心情。中央大街被赋予了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在岁月变迁中构建了城市精神。
如今,教堂所代表的殖民文化与屈辱历史早已不复存在,文化公园的墓地随着城市的建设也逐渐被人们遗忘,中央大街更昭示着这座城市曾经短暂的繁华与当下沉寂的悲哀。这些景观与诗人对历史的感慨、青春的怀念交织在一起,共同丰富了诗歌中的城市意象。无论是雪、松花江等自然意象,还是墓地、教堂、中央大街等城市意象,都是在地理空间上客观真实存在的,能够代表哈尔滨城市特色的意象。张曙光正是通过以上意象,在诗歌中构筑了一个相对真实的哈尔滨,使其诗歌中的哈尔滨与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上的哈尔滨一一对应。
组诗《哈尔滨志》是诗人张曙光城市书写的代表作。组诗共十六首,以哈尔滨城市著名的街道、公园、火车站、教堂为题,《霁虹桥》《学府路》《动物园》《北安街》《桃花巷》《通达街31号》《火车站》《欧罗巴旅馆》《红霞街》《文化公园》《中央大街》《圣伊维尔教堂》《南岗体育场》《索菲亚教堂》《西头道街》《马迭尔冷饮厅》,将客观存在的城市转化为带有个人记忆色彩的城市。至此,其诗歌中的哈尔滨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哈尔滨,更成为诗人记忆中的哈尔滨,这种记忆与诗人的个人经历紧密相连,承载着诗人对这座城市以及在城市所经历的人、事的深厚情感。
童年时期的张曙光曾数次来到哈尔滨,彼时的哈尔滨于张曙光而言宛若童话世界般梦幻迷离。这座城市的欧化风貌与家乡景色截然不同,在童年诗人的眼光下,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与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利用马德莱娜小蛋糕的味觉体验作为道具打开记忆的闸门相似,张曙光在《马迭尔冷饮厅》中亦是通过食物带来的感官刺激返回到他记忆中的十五岁,“马迭尔冷饮厅。中央大街。我十五岁。/当我把一勺冰激凌放进嘴里/他在舌尖上融化开来,沁凉的香气/打开了我的全部感官——”冰激淋在夏天的暑气中格外沁凉,江水平稳流向远方,时光缓慢而悠长。“在城市遥远的记忆中,这座冷饮厅/伴我度过那个寂静的夏天。/那时没有丹麦冰激凌,没有美登高/和大脚掌,也没有和路雪以及哈根达斯。/送奶人的脚步生响在清早寂静的街道/把新鲜的牛奶放在楼口的台阶上。青草从水泥的裂缝长出。”在张曙光的童年记忆中,哈尔滨宛如一座理想化的城市,这里的生活是那么悠然自得,人们不必步履匆匆,人与人充满信任、人与自然和谐美好。过去的哈尔滨葆有着自己的独特风韵,一切都不追不赶、悠长缓慢。
青年时期的张曙光开始到哈尔滨读书,与这座城市有了更为密切的交往,这一时期的哈尔滨于张曙光而言,是他人生扬帆起航的地方,承载了他青春岁月的激情与理想。在《南岗体育场》中,他常常穿过记忆中并不高耸的跳伞塔去友人于嘉英的家中,“那些初夏的黄昏,像诗句一样美丽”,记忆中过去的哈尔滨是那么的清新美丽,就连黄昏都散发着别样的诗意。在《学府路》中诗人曾回忆到:“从这条路步行半小时,就是和兴路/有着一家电影院,和几个小饭馆/我们常去那里,看电影,或吃着饺子/谈着爱情和诗歌,有时是政治——/我和李国强,有时是金雪飞。”这首诗记录了诗人初入大学校园的经历,那时的春天里弥漫着丁香和报春花馥郁的香气,诗人与年轻的朋友们意气风发,在狭小的电影院和饭馆里谈论着崇高的爱与诗,饱含着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而如今的学府路上,冰冷的铁栏早已代替了栽着松树的隔离带,曾经放酒纵歌、相谈甚欢的友人们也早已消失在岁月的滚滚洪流之中。国强逝去了,雪飞也早已头发花白,定居国外。诗歌在结尾写道:“但愿他会记得这条路——/它见证过我们青春的日子,见证过/我们的欢乐、悲哀和死亡。但说到底/它和别的街道没有什么不同。”
充溢着诗人对往昔岁月的深沉怀念与怅惘之情。在张曙光的记忆中,无论是自己童年时期的哈尔滨,还是青年时代的哈尔滨,都如此美好,诗人在此邂逅了志同道合的友人,追寻着自己的梦想,意气风发的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但随着诗人年龄的加深,当张曙光从青年步入中年,在哈尔滨安家立业以后,他对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工作生活中的哈尔滨显然与此前的哈尔滨有了明显的区别,日常生活被更多芜杂琐碎填满,在《通达街31号》中,诗人曾这样写道:“邻居们有时会为一些小事争吵/譬如,一楼的住户关了全楼的水闸,/或楼下的老太太抱怨走路的声音太大。/有的朋友疏远了,我不知道是我背叛了他们/还是他们背叛了自己。”在这一阶段,诗人更多地表达了对当前的不满情绪以及对人与人之间关系产生变化的慨叹。诗人由青年步入到中年,除了个人心境上产生变化以外,城市空间的改变也是造成诗人对哈尔滨态度转变的原因之一。随着改革开放以来所面临的现代化消费环境以及八九十年代以来城市扩建高潮的到来,城市空间在不断变化着。《北安街》中的:“当我从北安街上经过/那里的平房,早已变成混凝土的高楼/像一个个盒子”记述了记忆中的平房变成盒子一般的混凝土高楼,描绘了城市空间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心灵震颤。《动物园》中的“动物和动物园消失了。这里/现在是哈工大科技园。/高大而丑陋的混凝土楼房,正在/从地面上升起,像复活的歌利亚。”此时的哈尔滨已经和当初诗人青年时期的哈尔滨截然不同,张曙光记录了城市空间的转移,坐落在城区中的动物园搬迁以后变为哈工大科技园,突出了现代化城市建设对人、动物空间的侵占,以及城市不断异化导致的自然消失。《欧罗巴旅馆》中的历史建筑早已变成了商业中心,“这里现在/是大型的购物中心,有着餐厅和宾馆,但没有波斯菊,没有波西米亚式的浪漫故事,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透露出文化、文学景观面对经济利益时的无奈让位。张曙光对当前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无疑是不满的,因此他对哈尔滨的情感也变得日益复杂起来。岁月不断淘洗着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现在的哈尔滨再也无法与他记忆中的哈尔滨重合,因此他将这种复杂而失落的情感寄托在诗歌中,更多地向记忆深处打捞过去的人事。对记忆中哈尔滨的追寻暗含着对美好岁月的怀念、对命运不可把握的无奈,诗人在追忆自己童年与青年时代的哈尔滨中完成了对记忆中哈尔滨的重新建构。
“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③文本中的城市往往建立在诗人想象的基础上,是对个人记忆改写形成的重构。张曙光诗歌中的哈尔滨书写也必然从记忆出发,伴随着都市想象,呈现了被重构的哈尔滨,带有鲜明的个人文化记忆色彩。
张曙光在一次访问中曾经这样说到:“我们都是在喜欢记忆中的哈尔滨,而记忆本身就是一种无意识的重构。我写过一组关于哈尔滨的诗,力图把城市与我个人的生活结合起来。我也尽力要表现一个当年真实的哈尔滨,但可能仍然是重构。”④历史永远无法被复现,只能残存在人们的头脑之中,随着青春、生命的消逝与人们记忆的减退而被遗忘。“一个城市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模糊的影像,或更糟/它往日的辉煌,不过是出自我们头脑可怜的想象。”⑤与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上的哈尔滨相比,张曙光对哈尔滨的重构显然被赋予了自己独特的情感。张曙光认为哈尔滨“一部分是我心仪的城市,另一部分是我憎恶的,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憎恶。而对前者的喜爱和缅怀无疑会加重我后面的情绪。”⑥显然,张曙光记忆中的哈尔滨一部分是存在于过去的、带有怀旧情感的、充满温情的哈尔滨,另一部分则是充满诗人憎恶情绪的哈尔滨。
怀旧发生在过去,更延伸至现在,代表着当下诗人的状态。正因张曙光对当前哈尔滨的不满,才会在诗歌中对记忆中的哈尔滨进行追溯,带有浓重的怀旧情感。张曙光曾言:“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在怀旧,或是真的在怀旧而自己没有意识到。……诗人总是写自己熟悉、感动和有兴趣的事物,有时并不去分析为什么这些事物使你感动或感兴趣,而且,写这些并不是简单地出于某种怀旧情绪,而是试图从虚无中抓到些什么。……虚无和存在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说到重现,我觉得似乎抓住了艺术的本质。尽管人们普遍认为艺术无法再现现实,但通过类似的努力可以重新构筑一种不同于现实的现实。”⑦因此,张曙光诗歌中展示的具有怀旧倾向的场景埋藏于他的潜意识中,是一种无意识的情感流露,并非有意的追寻怀旧情感,刻意营造怀旧氛围。
在《西头道街》中诗人写道:“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相同的季节/却没有咖啡馆,空地上慵懒地开着波斯菊,有人点着炉子里/的煤球/准备着晚饭。孩子们嬉戏,少女穿着浅色的布裙”刻画出了充满个人化历史想象的哈尔滨,虽然少了几分现代化的气息,却处处彰显着慵懒典雅,为我们展现了诗人记忆中被重构的哈尔滨。《桃花巷》中衣香鬓影的风雅美艳如今只剩下破败的窗缝与壁纸,“这条巷子已经消失。现在是南勋街/或南勋街的一段。热闹依旧/却少了衣香鬓影中的风雅和美艳。”更是表达了对繁华历史逝去的浓重悲哀,暗含了诗人对历史中的哈尔滨的怀念。张曙光的这份怀旧感不仅包括诗人对八九十年代哈尔滨历史的怀念,更包含了他对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青春岁月的怀念,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时光流逝的不舍、与对记忆深处人事的牵挂。
但这份隐藏在在诗歌文本中的怀旧情愫,似乎并不是时时刻刻体现着岁月深处的美好,张曙光在诗歌中为我们展示了不同类型的怀旧,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精英意识的知识分子,张曙光还对当下被贩卖的怀旧感进行了嘲讽。正如张曙光在《西头道街》中所言,“室内布置着老照片 你,旧俄时代的茶炊和器具/—精心装扮出的历史—浮华,虚假,但似乎有效,吸引着/外地的游客,和少数的怀旧者。”照片作为怀旧的主要手段之一,切实记录了历史的细节与客观真实,但却无法深入到事物的本质层面,象征着怀旧情节的老照片也未能逃过充满异化的商业社会,代表历史真实的老照片反而变得面目模糊了起来。除了一部分精英知识分子基于对当下不满产生的怀旧书写之外,怀旧已然变为商业化的产物,作为一种时尚风靡一时。
九十年代以来,商业化、现代化的浪潮席卷至全国各地,一切都在进步,一切都在向前,而怀旧处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矛盾张力之中,正是一种对现代化线性时间观念的对抗。张曙光的怀旧情绪正是基于主观上人们对当下的不满与客观上现代化导致的城市变化中,也正是由于这种浓重的怀旧情绪,张曙光才会在诗歌中回到过去时空下的哈尔滨,对记忆中的哈尔滨进行重构。
过去的哈尔滨总是与当前的哈尔滨一同出现在张曙光的诗歌中,诗人处于这种交织缠绕的复杂情感中,表达了对当前哈尔滨城市憎恶的一面,而这份憎恶恰恰是现代化造成的。如《火车站》中,透露了诗人随着城市的不断改建,对建筑物命运及现代化的隐隐担忧。诗人将火车站拟人化,“就像是一个怪物。刻尔布鲁斯。它巨大的喉咙,吞下/行人和时间,然后吐出另一些”,这与刘呐鸥《都市风景线》中描绘的:“蒙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里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有异曲同工功之妙,虽然两人的写作时间相隔百年,但城市现代化所带来的问题却一直困扰着人们,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
城市的现代化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空间,甚至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北安街》中房东王双武的质问:“为什么不把女儿嫁给有钱人?”不禁使诗人哑口无言。人们不自觉地将金钱作为衡量一切的价值标准,金钱腐蚀着社会,亦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记忆中熟悉的哈尔滨风貌正在不断消失,城市的秩序感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带来了诗人内心深处的迷茫,使得张曙光的诗歌总是给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这份怅然若失恰恰是由于诗人内心深处归属感的缺失。张曙光在《欧罗巴旅馆》中曾这样写道:“而我来到这城市/也只是求学,并最终滞留在这里。/但一样居无定所,面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和冷漠的高楼。”异乡人的身份使诗人想要融入哈尔滨,却又始终无法融入,建筑物的不断改造与翻新更使诗人记忆中的哈尔滨不断改变,始终无法获得归属感。正因如此,张曙光的诗歌往往在与生活聚焦的同时又与生活拉开距离,对城市建筑不断变迁的书写展示了无法把握的现代性特征。
在本国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与全球化所带来影响下,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传统与现代断裂、理性精神失落、信仰价值崩塌,知识分子地位的边缘化现象日益加重。张曙光身处这样的现实环境中,选择在诗歌中对记忆中的哈尔滨进行重构。无论是对记忆中哈尔滨美好岁月的追寻,还是对当前哈尔滨的批判,都基于张曙光强烈的知识分子使命感,具有深刻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在张曙光的诗歌中对对当前哈尔滨的城市书写总是与“存在”“异化”“虚无”等词语一同出现。但张曙光笔下的虚无感并不是对生活希望的彻底放弃,而是代表着他对生活的执着坚守。他在《只有风景是不够的》中写道:“对于我们,生活中有太多的奇迹”,这一“奇迹”是现代化带给我们的感受,是程式化的单调生活与乏味的风景。面对这种情况,诗人没有采取放弃与妥协的态度,而是呼喊出“没有什么会长久存在/但总得有所行动,总得采取某种方式”。这种知之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恰恰显示出诗人作为知识分子特有的使命感,正是诗人的执着坚守给人们在焦虑的现实生活中带来了一丝希望。张曙光通过雪、松花江、教堂、墓地、中央大街等诸多真实存在的意象构建了一个相对客观真实的哈尔滨,与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上的哈尔滨相对应,同时也有非真实的一面,主要体现在诗人笔下的哈尔滨是在记忆中经过重构的哈尔滨。在重构的过程中,张曙光的诗歌呈现了不同时空下的哈尔滨,一是过去时空中怀旧与温情并存的哈尔滨,二是当前时空中带有憎恶情感的哈尔滨。在两种哈尔滨的对比中,诗人反思了现代化给城市与人们造成的影响,反思了人与城市、历史的复杂关系,体现了张曙光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与使命感。
①②⑦西渡、王家新《访问中国诗歌》[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第68页,第77页。
③[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④张曙光《看电影及其他》[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页。
⑤陈爱中《一次关于诗歌的对话-访张曙光》[J],《文艺评论》,2014年第5期。
⑥张曙光《一个人和他的城市(外二篇)》[J],《文学界》(原创版),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