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尺度与文明的高度
——论《三体》的文明诗学与文明理性意涵

2021-04-17 05:19张大为
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罗辑三体宇宙

○张大为

《三体》作为一部“里程碑”(江晓原)式的科幻作品,正如它让人们重新思考眼前的世界一样,也让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科幻文学”乃至文学本身的基本理论问题。如果仅仅把“科幻”当作一种文学题材与写作类型,那肯定不仅误读了《三体》,也错失了凭借其科幻诗学拓展与深化相关理论问题认知的机缘。今天的世界其实是被科学深度地塑造出来的,但在日常生活当中,处于高深理论、尖端领域、专业实验室当中的科学,似乎与大多数人的生活距离很远,甚至看起来了不相干;而跨越这个距离的,似乎是科幻文学的“幻想”与“想象”。这样的认知颠倒了一种基本关系:文学本身“创作”和“虚构”不出科学与生活之间的这种现实关系,这种关系一直是存在的,是文学的幻想与想象,将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关系激发、盘活并表现出来,而幻想和想象之所在,始终是手段、表象和细节。《三体》这样的科幻文学,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这样一种基本的关系格局,而这种关系,恰恰是科幻文学的诗学秘密与真正力量所在。或者也可以说,是《三体》这样的科幻文学,从某个维度上真正深切地把握住了文学的此种根本机理,并将其发挥、组织成为具有文明诗学与文明理性的认知纵深与宏阔视野的科幻文学书写与表述空间。《三体》式的科幻诗学探索,使其具有了某种普遍性的范式与范型意义。

一、《三体》的“水滴”诗学

《三体》科幻诗学的根本机理在于,它以自然科学思维和认知视野,将考察人类文明生活的价值坐标放大到一个惊人的尺度上,同时又以文学的方式,将其与人的生活密切地联系、链接起来,从而互相撬动、延展了科学与文学各自被文明的惰性与生活的尘埃遮蔽的思想空间,造成了科学与诗性的聚变效应。从某种角度上说,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基本困惑不是艺术上的,而是确少一个思想与价值支点,于是文学修辞时常追随以美学观念与文艺理论包装起来的西方所谓“现代”——“后现代”的时尚意识形态随风起舞。《三体》这样的科幻作品,让人第一时间想到“重估一切价值”的尼采,而其真正的“硬核”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在当今时代被人充分信赖、乃至信仰的认知与价值尺度——科学理性,并通过文学的形式,将其深深地接入并刺痛当代人的生活。这种尺度,当然不是如其时常被不恰当地宣扬的那样,属于终极真理与终极视野,但较之一个过分黏腻的“人性化”道德价值尺度,以及由此而来的个体化、碎片化、虚无化的后现代生活世界,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实现了向着人类生存的自然正确性(natural rightness)基础与人类经验的自然整全性视域的逼近,并就此建立起一个从人类文明生活世界、人类文明价值系统的整体尺度,来思考人性化的生活方式、文明秩序与文学修辞二者关系的可能路径。

科学在这其中所发挥的职责,在西方文明的古典传统当中原本是由哲学来承担的。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自然哲人”,其主要的思考对象就是自然科学世界与此种“自然哲学”问题,传说泰利士就是因为专注于观察星空而掉进了井里,从而遭人嘲笑。这个传说隐含的意味就是,自然哲学(科学)长于认知客观的、外部的自然世界,而拙于应对人世生活。苏格拉底出于此方面的困惑,开始将人伦生活与政治秩序作为哲学思考的重心,但并未因此而放弃哲学本身的“科学”理想。甚至直到维柯、黑格尔甚至胡塞尔,仍然以“科学”来命名其主要著作,或者定位其核心的哲学诉求。但此时,问题又一次颠倒过来:自然科学的长足进步,已经脱离了哲学的统治,自然视野与自然尺度,已经从哲学当中彻底退出。因此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以来仅凭人类理性来丈量与捕捞存在意义已有其局限性,而现代哲学用黏黏糊糊的、“太人性”化的道德价值尺度彻底遮蔽、取代了自然视野,更使得西方现代哲学成了各种时尚意识形态的表达,以及“人性的、太人性的”虚无主义的症候。而在所谓的现代性传统当中,审美与艺术成为一个据说是“自律”性的、自我合理化的领域。但仅仅从审美本身出发的艺术法则,即便只在美学自身的视野当中,看起来也是含混、可疑的,比如,康德美学就明确地将审美看作是道德的象征①,那这一现代观念的“反讽”性结论或许就是,审美情感更多地是人类道德伦理的内卷化反响与人性的自我感动:

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满了美,——他·忘·记·了自己是美的原因。恰恰是他把美送给了世界,啊!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从根本上说,人把自己投射在物中,又把一切反射出他的形象的事物叫做美的事物:“美”的判断是其·物·种·虚·荣·心……他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向我们担保:只有人才是美的模型。②

尼采的美学批判是其全方位、全角度的现代性批判的起点,或者说,尼采是从美学的维度批判了人性的自恋症。从尼采的角度看,鲍姆嘉通与康德以来的西方现代性美学,或许正是这种“太人性”化的自恋与“物种虚荣心”的体现。在这种情况下,在真、善、美“平等”并置与抽象“统一”的空洞说辞与概念空转当中,在对于文学艺术之“虚构”与“想象”本质的主观认定当中,认知理性与道德价值往往被架空了。于是,现代性的价值世界与价值尺度,在以“人性”为圆心的循环论证的抽象性当中,成了一个拟人化的、无可无不可的价值陀螺,成了鼓励低维度生命欲望与生命价值的根源,而美学与审美,某种程度上集中地彰显了这个虚无的核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人们将“科幻”仅仅当成审美诗学意义上的文学题材与写作类型概念,这或许本身就反映了现代性的文化与文学概念当中的某种缺失。事实上,文学与诗性,可能有着比道德化的人性价值尺度与美学本身更渊深的根源、更宽广的视野、更古老的传统。

《三体》没有丝毫故显“沉思状”“痛苦状”的做作写作姿态、诗学姿态,而“零道德”的诗学宇宙,也即是零度情感的写作情态,是其主动寻求的结果(Ⅰ《后记》)。《三体》式的科幻诗学,可以说就是“水滴”诗学。在《三体》当中,“水滴”是三体世界向着地球发射的一个探测器(正式名称是“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它有着全密闭的结构,与镜面的、绝美的外形:“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Ⅱ367)③初见之下,被虚妄的必胜信念冲昏了头脑的人类,被“水滴”美的外表打动,将其当成和平的象征,甚至当成“圣母的眼泪”(Ⅱ378)。然而,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小小的“水滴”,实际上是一个恐怖的魔鬼,它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将人类经营了两个世纪的太空舰队两千多艘巨舰摧毁殆尽。当然,它不仅仅是一件武器,同时也集中反映了三体文明核心性的认知方式与文明价值信念:

这种镜面物体反映了三体世界的某种至今也很难为人类所理解的观念,用他们的一句名言来讲就是: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永恒的唯一途径。(Ⅱ467-468)

在一个人类智识变得空前空洞化、碎片化的价值混乱的世界上,《三体》的“水滴”诗学隐藏起主观性的道德视角与人伦滥情,选择科学理性的价值尺度,以“零道德”与“零情感”的科幻叙事,凭借镜面式的纯净来反映世界:《三体》诗学的力量,恰恰在于对此种科学理性尺度与视野的“忠实”坚持,直至融熔出“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Ⅱ378)。如同在人类世界穿透一切、无坚不摧的“水滴”一样,《三体》诗学以一种超善恶、超道德、超美学的“残忍”,贯穿一切又包罗一切,直至将整个人类文明生活囊括其中。在此基础上,“水滴”诗学借助从科学理性延展开来的去道德化、去人性化的严肃与坚硬,从里到外瓦解了美学视域:对于《三体》零道德、超美学、零情感的科幻诗学叙事方式来说,在其知、情、意综合聚变的、洪灏磅礴的艺术力量面前,人心与人性、乃至人类的文明价值系统整体,都瓜分豆剖般碎裂开来,造成的是灵魂洗礼般的极度震撼的艺术效果。

在这其中,科学与诗性在相互催化、相互激发当中,熔铸出犹如“水滴”表面一样光亮的诗学宇宙:它直白、纯净、冷静,在它的映衬与反射之下,人类文明生活与价值系统被绷紧、抻展到宇宙尺度上;但与此同时,文学性或者诗性,在一定程度上又将这种生硬的尺度涣释、散射、摆荡开来,将其变成一个富有弹性、纵深与层次的意义书写空间与价值频谱,部分地克服了这种科学理性尺度可能带来的局限性。因此,这样的“水滴”诗学,不只是通常的审美艺术与写作技艺意义上的诗学,也是文明生活的理性法则与价值理念。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与人类生活相伴随的重要事物,被翻剿到了“底儿掉”的程度,变得苍白乏味;看似牢不可破的道德价值与伦理秩序,纷纷土本瓦解,乃至变成了一个个的笑话。就像一艘被拆解的太空战舰一样,人类政治、文化、道德、伦理、哲学、宗教等方方面面的重要事务,从里到外全部暴露在人们面前:陌生、怪异、一地狼藉……《三体》当然只是一个科幻故事,作品中所说的一切,不等于、也并不追求闭合的、最后的结论,但它确实通过这种方式,提出一系列值得认真思考与应对的重大问题,展示出具有犀利的思想锐度与开阔的认知广角的问题性空间,召唤着人们全方位的严肃态度与深广致思。

二、诗学镜像与反讽航迹中的“黑暗森林”

当《三体》诗学突破了审美与美学的视野,在“真”与“美”、科学与艺术、认知与修辞的几乎强制性的缝合、扩容与变速当中,在美学当中那种向着自身弯曲、回环的人性化的自恋与循环论证本身,以其自身的“弯曲度”,变成了《三体》的诗学技艺着力所向的素材与质料,及其追求的戏剧化艺术效果:它们被“残忍”地抻开、崩直在自然理性的光滑镜面面前,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接受者角度看来,诗学宇宙发生了爱因斯坦意义上的时空弯曲,一种零情感与零道德的反讽修辞之弧,就如同被压直的弓背忽然反弹、复原一样,总在出其不意当中击中人心。这种令人痛楚却又哭笑不得的反讽性修辞,大到全书的结构,小到个别的句子,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却需要反复玩味才能体会。这大大小小的反讽修辞之弧,整体上充满力度地撑起了整部《三体》的文本结构,在其科幻诗学宇宙当中,从各种维度、各个方向上,飞掠过浩瀚的艺术太空,标示出基本的认知尺度,组织起主要的思想航线,链接成璀璨的诗意星座。面对那种犹如“水滴”镜面式的光洁与冷酷的叙事理性,只有时刻把握住这种反讽修辞带来的思想主旨与艺术力量,才能领略这部作品最为惊心动魄之处,同时也才不会将作者的思想态度、观念表达与艺术理念作简单化的理解。

这部小说讲述的是在距离太阳系四光年的地方,有一个在三颗恒星(太阳)的恶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三体文明,后者有着比地球人类先进得多的科技发展水平,以及奇特的社会政治形态。天体物理学研究生叶文洁,因为在文革当中家庭惨遭变故而令其对人性绝望,从而走上背叛人类文明的道路。她的信念是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的信念:她相信科技上更加发达的文明,一定拥有更高的文明程度和道德水准,因而她希望通过引入这样的文明来改造和完善地球文明(Ⅰ260-261)。三体世界通过叶文洁发送的信息得知了地球人类的情况之后,把环境适宜的地球作为移民地,进而入侵地球。这期间,“面壁者”罗辑虽然通过对于“宇宙社会学”原理的领悟,在极其艰难的处境当中躲开三体世界的监视,暂时建立起了与三体世界之间的威慑平衡,但三体世界乘人类唯一掌握的战略平衡武器(能够广播三体星系宇宙坐标的引力波发射装置)交接控制权之际,发动突然袭击,摧毁了引力波发射装置。然而,三体世界的星系坐标,仍然由一艘流浪在太空当中的人类战舰成功地广播出来。于是很快,三体星系、最终连带太阳系,都先后被更加先进的外星系文明摧毁。仅存的人类只能向着宇宙深处流浪。

这部作品故事情节展开的核心线索,是所谓宇宙社会学意义上的“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Ⅱ446-447)”。小说所揭示的“黑暗森林”的宇宙社会学秩序,让人想到一个放大了的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但“黑暗森林”状态,与建立在近代自然科学认知前提上的霍布斯式的观念系统,有着根本的不同。作品当中宇宙社会学的主要创立者罗辑,已经非常明确地意识到,“黑暗森林”法则是对于达尔文进化论的逆向推导:

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千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Ⅱ199)

“自然状态”是对于古典人性论、伦理观与古典自然法传统的全面反动,奠定了现代人性观、道德观与法律、社会秩序的前提。它对于人性的理解,虽然去除了人性的德性光辉,降低了道德要求与道德标准,但总体上仍然是人性化范畴内部的理解方式的变动与革命。而生物进化论则可以看作是从时间维度上对于这种人性观念论证链条的填补,整体上洋溢着一种人类脱离生物性的猴子尾巴、成为自然的“选民”的胜利姿态与优越感。“黑暗森林”法则的推导过程之所以更加“艰难”,是因为它更加“黑暗”,而这个“黑暗”,主要还不是指向外部的宇宙法则:“黑暗森林”描述的宇宙社会学法则,无法纳入中国与西方、古典与现代、后现代的所有人性观,乃至一切人类道德伦理与文明价值范畴,因此,推论它需要突破人类的自我理解与人性观念之“文明”阈限,而这恰恰有着近似拔着头发离开地球的难度。由“黑暗森林”状态所呈现的“零道德”宇宙,是空间尺度转换而成的时间序列指向,因而它直指人性与道德发生之前的宇宙,其所反思与颠覆的最大阈限,囊括人性与人类文明整体:在宇宙的尺度上,瑟瑟发抖的人类文明面对的,是人性化的道德秩序没有机会、或许永远没有机会展开的前道德、“零道德”境况;而“每一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④,在这个尺度上,连蜗角上的战争都不是。

“黑暗森林”法则不能用人性与道德的尺度来衡量,那么人们可以从宗教与神学那里寻求被拯救的希望吗?小说对于魔法奇迹的描写,尤其是那个消失在四维空间碎块当中的清真寺塔尖,具有象征意义(Ⅲ11)。所谓魔法的实现,只不过是高维度时空对于三维时空侵入的结果,人类的神话在一个更高的时空维度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说用科学的宇宙观反向叙述与解构了西方的神学思维,或者说是对于神学问题给出的反神话解释,这个宇宙是无神的宇宙。当然也可以说,凭借人类的智力与人性化价值尺度制造出来的各种神祇,或许还不够有力和强大,因而根本抵御不了这个宇宙深处的“黑暗”逻辑:汪淼在被智子纠缠得精神崩溃时,发现宇宙是一座空旷的教堂,人类则成为失去“父母”慈爱的无助的孩童(Ⅰ93)。唯一可能的神或许就是“死神”,而即便这个“死神”,也在“死神永生”这种悖论结构关系当中似是而非:“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Ⅲ428)。然而,连“死神”都没有的人类文明的毁灭与死亡,只能更加凄惶荒诞,令人手足无措。

当然,人们只凭常识也可以看出,文明之间不可能只有一种关系,“黑暗森林”法则恰恰预设了很多绝对化的前提,因而肯定是以数学模型式的抽象性,对于文明关系的夸张和极端化演绎。罗辑能知道的东西,刘慈欣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刘慈欣说过,这一切“只是科幻而已,不必当真”(Ⅰ《后记》)。但从其科幻诗学的角度讲,“黑暗森林”法则是否真的全面、客观并非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是反省人类文明的《三体》诗学所必需的:就像出自高科技文明的“水滴”只有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攻击动作——“撞击”(Ⅱ391)一样,刘慈欣需要的正是一种“低维展开”的科学理性层次上的思考尺度的彻底性、纯粹性与极致性,需要的是“零道德”的“水滴”诗学起飞平台。在这样的诗学平台上,“黑暗森林”法则式的科学理性,就像“水滴”一样,是一种强有力的破拆工具,而它所要拆解的对象,正是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当中制造出来的那些观念与价值系统的“太空巨舰”。

在宇宙文明或宇宙社会学的尺度上,黏腻的道德化标尺,以及所谓后现代世界中玩世不恭的反道德的道德,连同由此带来的颓废的虚无主义,都必然是言不及质与无用的(Ⅰ《后记》)。而由自然科学思维所延展出来的思想与价值尺度,或不如说零度道德、零度情感的工作平台,让《三体》有如尼采哲学般,对于人类文明价值系统当中腐朽的、固陋的部分,进行了势如破竹的批判,人类文明这艘“太空战舰”在顷刻之间成为一堆废墟。一艘宏伟的战舰,让人想到它所指向的远方的敌人,而战舰的废墟则只能回指、反射自身。在这种“零道德”“零情感”的“水滴”诗学镜面上,被它破拆的人类文明系统当中种种扭曲的价值影像,就此映射、显形出来:

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多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Ⅲ425)

在浩瀚的宇宙时间尺度上,可能人类“自己还没学会在这里走路呢”(Ⅲ421)。人类文明不是只能做远古婴儿时代的事,而是距离远古的婴儿时代,人类文明可能根本还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具有了神一般的自负,以至于到了要与宇宙时间分庭抗礼的地步:为了对抗时间的权力,人类在冥王星上建立了一座计划保存一亿年的人类文明博物馆。然而,恰恰是在这种亿年尺度的宇宙时间坐标背景上,更充分地暴露了人类文明的童话气质:正如罗辑所说,人类文明博物馆其实是人类文明的坟墓,这座事实已经成为人类文明墓地的博物馆,建成还不到一百年,就在外星系毁天灭地的降维打击当中与太阳系一起消失了。最为可笑的是,在经历了千万年的社会进化与科学进步、诞生了无数的发明创造与科技创新之后,这座博物馆保存人类文明信息最有效的手段,竟然是将其“刻在石头上”(Ⅲ424)。罗辑作为小说人物几乎贯穿了《三体》的后两部,而从《三体》故事情节设置上讲,罗辑则跨越了从三体危机之初到太阳系被高级文明的“黑暗”打击摧毁四百多年的全部历史,因此,罗辑的人生历程其实不是他个人的,而更像是人类四个多世纪的曲折历史进程的体现。“把字刻在石头上”,在太阳系即将毁灭的最后时刻,从两百岁的“守墓人”罗辑口中讲出的这个黑色幽默,只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苦涩的注脚。

然而,罗辑本身却成为整个《三体》当中最圆满的人物,无论是从全书思想主旨的完整与完型上讲,还是从作品的艺术形象上讲都是如此,因而罗辑是《三体》的科幻诗学的挽结与完成轴心。对于罗辑这个“守墓人”来说,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什么都有没失去”(Ⅲ448):罗辑作为“面壁者”曾不止一次接近上帝,被人类厌弃时又像耶稣般遭受屈辱;他成功地建立起与三体世界的威慑平衡,作为“执剑人”坚守了五十四年坟墓般的漫长地下时光,这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又从救世主逐渐转换为“暴君”(Ⅲ100);像“分开红海的摩西”(Ⅲ424)一样曾经为人类生存开路的他,在太阳系在降维打击中消失的最后时刻,启动了人类唯一一艘光速飞船,将程心和艾AA这两个太阳系中仅存的人类送走;而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以人类文明守墓人的形象,与那座短命的人类文明博物馆一起坚守到底……如果说人类在“黑暗森林”法则当中还有些微的希望的话,那也只能从罗辑这样的人这里寻找:这个罗辑,是“逻辑”背后、“逻辑”之外的“罗辑”。但可惜这样的机会,都一再被程心等人断送了。“黑暗森林”法则作为无边的黑暗终于降临到人类头上,罗辑最终也没有能够拯救人类,但罗辑是带给人类最多的生的希望、同时也看护着人类的死亡的人。这个罗辑不可能永生,但他确实已经功德圆满,“什么都没有失去”。于是,这里只剩下由这个似乎总是不合“逻辑”、却又功德圆满的“罗辑”所延展开来的反讽诗学之鞭,千回百转、回环往复地抽打着人性的虚荣与骄傲。

三、“宇宙很大,生活更大”?

人类文明的尊严,并非在于简单追随自然科学的脚步,以人类的生存去丈量那个浩瀚无边的自然宇宙时空。“宇宙很大,生活更大”(Ⅲ231)这种认知,最初出自于三体世界的“数据体”机器人智子,但根据三体世界的镜面反射信念,这其实反映的是人类“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式的人文主义“乐观”精神,是宇宙尺度上的心灵鸡汤,事实上是虚妄的。实际上,随着在自然科学的视野下不断展开的宇宙尺度,人类的生命越来越微渺和脆弱得像一个笑话——在这个尺度或维度上,人类必须承认自身的虚弱与渺小。然而,人性的伟大或渺小,并非仅仅在于科技这一个维度,人类相对于三体世界因此也并不仅只是科技尺度上的“一堆虫子”(Ⅰ246)。但正因为被束缚于此种自然科学与知性思维层面上的思想牢笼当中,所以那些科学家们就像是二维世界当中的“扁片人”(Ⅲ192),尽管真诚可敬,在一些情况下对于生活的理解却还比不上普通人的常识,甚至“变得比一般人还蠢”(Ⅰ98)。于是,他们就像泰利士一样,纷纷掉进了井里:叶文洁是天体物理学家,脱胎于天体物理学的天真信念,支持了叶文洁以引入三体文明的方式来重新启蒙与改造人类的“理性的疯狂”;叶文洁的女儿杨冬,因为无法接受不能纳入自然物理法则的现实世界的“混乱和丑陋”而自杀身亡(Ⅲ14);伊文斯则更加疯狂,他以建立生物学意义上的所有物种抽象平等的“物种共产主义”(Ⅰ232)为目标,发誓要将对于地球上其他物种施行“暴政”的人类全部消灭……

当然,问题不在自然科学本身,而在于人类对于它的认知、理解与把握、应用方式:支持“宇宙很大,生活更大”的,可能是对于自然科学成就的信念,或者说,此种心灵鸡汤,本身就是以“数据”式的抽象性,对于人性或正向、或反向的虚幻自大与傲慢的表征与“反射”(“物种共产主义”就可以看作是一种反向的人性傲慢与疯狂)。冬眠了近两个世纪的罗辑醒来之后,差点相信自己置身一个连永动机都发明了出来的先进的文明世界,而这个世界也自信在技术上已经超越了三体文明,对于与三体文明的终极之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念。而支撑人类这种信念的,却只是在智子锁闭人类科学前提下的可疑的“技术进步”:

普通人的目光,是他们所在地区和时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在与罗辑相视的目光中,充满着睿智的生机,以及他在自己的时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诚、理解和爱意。但从心灵的最深处打动罗辑的,是人们目光中的自信,这种阳光般的自信充满了每一双眼睛……(Ⅱ279)

普通人的眼光,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或许就是文明本身的眼光,它和《三体》当中大部分属于个体的事物一样,具有类似生物自然本能的超越善恶、超越道德的“无辜”属性。然而事实上,这个充满了人造的蓝天白云、星空闪烁的世界,这个充满人性的温暖与自信的世界,却是处于地底一千米的地下城。在后来的“掩体计划”当中,类似的人造世界,又在木星等巨型行星“掩体”背日的阴影当中被建立起来。只不过,无论是人类的太空舰队,还是“掩体计划”,它们在同三体文明的遭遇战及高级文明的降维打击当中不堪一击的事实告诉人们,这些都只是不折不扣的柏拉图式的“洞穴”。另一方面,诸如三体文明从科技层面上远比地球文明发达,但人文价值世界几乎是野蛮状态,只是在地球文明的“文化反射”当中,“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睁开了一双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层的意义”(Ⅲ103)……这些事实上说明一个问题,即无论多么发达与智慧的文明,其文明视角、文明尺度也必然是有局限的。甚至适得其反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即越是“文明”,其文明眼光与文明智慧反而更加片面、狭窄与极端。

因此,这里首先就面临一个如何看待、如何界定文明的“发达”与“智慧”的问题。三体世界其实只是一面镜子,反照出的是人类文明的边界与限度,而锁闭人类思想与人类文明进步的,从根本上说不是智子和三体文明,而是人类文明与人类思想之“人性化”边界本身:在智子锁闭人类科学、扰乱科学思维之前,人类的文明智识已经在貌似的精致与优雅当中,变得过度“拟人化”“人性化”,即总以人类的、人性的主观情愫及其投影,来作为认知与考量世界的标尺。于是,在以“文明”为借口的虚矫当中,人类已经变得日益骄傲、愚蠢又虚弱,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无论科技是否发达及如何发达,人类也未必能够无往而不胜。这时候,人类事实上就像真正承担起面壁人职责之前的罗辑一样,更多的时候是被自己在想象和幻想当中创作的“幻影”感动得神魂颠倒(Ⅱ74),却还自认为这种人性的自恋,本身具有“伟大”和“崇高”的属性。

在这方面,程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程心自认为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攀登“责任的阶梯”,然而,她接替罗辑“执剑人”职责仅仅十分钟,就被三体世界抓住其心性方面的弱点,摧毁了人类的引力波发射装置;同时,她又直接毁掉了人类在高级文明“黑暗”打击面前唯一的逃生机会——维德的光速飞船计划。“她两次处于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却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Ⅲ451),程心所代表的,就是人类那种以爱的名义、以道德化的尊严彰显的傲慢与“物种虚荣心”。因此,对于人类文明生活当中最高贵、最重要事物进行“太人性化”的抉择与安排,就如同任意地尊奉“圣母”一样,必然会将文明的命运交给这种义正辞严的任性与人性化的自我感动,其结局必然是灾难性的。“对于智慧文明来说,它们最后总变得和自己的思想一样大”(Ⅲ509),出自人类的“圣母”程心《自传》的这句貌似充满“理性”与“智慧”的话,所包含的同样是心灵鸡汤式的逻辑,人们应该看到的,是它在宇宙尺度上反射出来的反讽意味:对于“智慧文明”来说,它们最后只能变得和自己的“思想”一样“大”(“小”)。

叶文洁则代表了与程心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叶文洁同样自认为对于人类抱有责任心。叶文洁当然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坏人,她的遭遇甚至令人痛惜与同情。然而,她个人的人生经历与心性品质,其实只是整个三体问题的一个偶然的诱因,她和程心一样,代表或者展现的是人类文明命运的一个维度和侧面。其实晚年的、正常生活当中的她,悉心照料一群邻居孩子的她,也已经变得和蔼可亲,因此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因为早年的遭遇,叶文洁或许就是另一个程心,或者反过来说,程心其实是叶文洁的背影。但正因为她心思单纯,对于人心与人性的险恶没有心理准备,也缺乏对于复杂环境的适应和与之周旋的能力,这就使得她在猝然间真正面对这一切时,反应显得简单而又极端。叶文洁其实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她既能在红岸基地的艰苦环境当中发现太阳电磁辐射作为“电波放大器”的秘密(Ⅰ195),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悟出了“宇宙社会学”初步的基本原理。前者使得她背叛人类文明的计划得以实施,后者又为拯救人类文明留下一线希望。这一切可以说明,她对于问题可能存在的两面性,似乎也不是全无估计。

因此,叶文洁在得知三体文明的真相之前,内心当中应该已经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些许不安。于是,她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Ⅱ6)的情况下,向罗辑谈起了宇宙社会学,并且自认为“不管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Ⅱ6)。她所说的“不管哪种情况”,指的是她既将三体文明引入地球,同时也留下了解决三体问题的可能方案,这样,不管将三体文明引入地球是幸事还是灾难,她都尽了自己的“责任”。在叶文洁得知三体文明的真相之后,她凭借具有“更高的”文明与道德水平的三体世界改造和完善人类社会的信念,也随之崩塌了:为了这个“信念”,不仅她个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三体文明的真实状况,决定她所做的一切必将给地球上绝大多数的无辜生灵带来灭顶之灾(Ⅰ216),却并不能起到她想象当中的作用。而随着与其信念绑缚在一起的疯狂之举的终止,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她生命的落日时刻,对于人性本身的看法或许并没有多少改观,但“人类的落日”(Ⅰ299),大概既让她感受到最后的人间温暖,也让她对于人类有着更多的愧悔与歉意——因为人类文明的血色黄昏,就是由她的背叛行为带来的。

处于叶文洁与程心二者之间的中项,是叶文洁的女儿杨冬。杨冬出生于东北荒野丛林当中的“红岸基底”,并在这里长大,叶文洁让她太早地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Ⅰ52)。但事实上,这种“抽象”与“终极”只是自然科学、物理学意义上的,她的悲剧是将自然科学与天体物理学的视野,当成了终极信仰:杨冬就像是天体物理学之“纯粹”信仰本身的象征,她无法接受物理学意义或层面上的自然法则的混乱,在这方面她像叶文洁;但她同样无法接受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竟然是背叛人类的地球三体组织领袖的事实,在这方面,她又像程心。三体问题出现之后,杨冬自杀了,因为伴随着三体危机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将她在自然和人性这两方面的信仰同时都摧毁了。书中没有直接交待杨冬是否知道她的父亲杨卫宁、红岸基地政委雷志成都是被叶文洁冷酷地杀死的,杨冬的死,事实上也与叶文洁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正是这种有如“杨冬”般脆弱与盲目的“信仰”,使得人类文明具有一副叶文洁式“启蒙理性”支撑着的乐观自信的面孔,同时却又有着一个程心般的“无辜”的背影。

“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Ⅲ250),程心后来不经意间重复了智子,又对云天明说了这句话:三体世界通过地球文明的“文化反射”,学会了人类的心灵鸡汤,而程心又将它“反射”给已经在三体世界为人类卧底的云天明。临近全书结束的时候,赶去与云天明会合的程心,与陆一帆误入低光速的黑域,这期间,根据狭义相对论的原理,外部时间以千百万倍的速度飞逝了一千八百多万年。刘慈欣用一千八百九十万年的冷漠的地质年代距离,“残忍”地拆解了两对“有情人”(云天明与程心、陆一帆与艾AA)之“终成眷属”式的大团圆结局:云天明和艾AA阻隔在地质学纪年意义上的过去,他们像罗辑所说的那样,在石头上刻下了他们的生活、甚或可能是他们创建的一个文明的远古信息;而程心与陆一帆这两个仅存的地球人类,只能成为在无神的宇宙深处流浪的亚当和夏娃。这里恰恰是《三体》真正超尘绝俗的大手笔,可以看作是对于“宇宙很大,生活更大”的某种回答:“生活”不是琼瑶式的浪漫故事,也不是心灵鸡汤式的鄙俚逻辑,“生活”也并没有能够跨越一千八百九十万年那么“大”。这样的“生活”,又一次和程心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

就在这时,智子带着云天明赠送的“小宇宙”出现了,在近两千万年之后,再次重复了她的标志性话语:“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又相会了。”(Ⅲ498)然而,这个“小宇宙”,却只是一个一立方千米的小小立方体。两个文明被摧毁之后,三体世界与人类其实已经休戚相关,没有太大的区别,因此,“小宇宙”也可以看作是人类自身的造物。这个所谓“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Ⅲ1)的“小宇宙”,虽然能够躲过宇宙坍缩,保障生活的安稳(Ⅲ493),但它不仅“很小”,而且从一开就充满了苍老、腐朽、终末、荒诞的气息。在这里,程心开始写她的自传《时间之外的往事》:

我把灯光调暗些,提前做出一个黄昏,然后遥望着地平线上自己的背影。我挥挥手,那个夕阳的剪影也挥挥手。看着那个身影,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年轻的。

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忆。(Ⅲ1)

如果说叶文洁在生命最后时刻想再看一次的红岸基地的“人类的落日”(Ⅰ299),宣告了在三体危机面前人类文明末日的降临,那么这个一立方千米的“小宇宙”,则将这种“落日”时光与终末情调凝固化、实体化了。正如程心自己说的她的回忆可以看成人类文明本身的回忆一样,在这其中,是人类文明的历史与命运密码:从《三体》所设定的宇宙时间尺度看,人类文明的历史,不过是自己向自己挥手的自我感动与做作怀旧;而所谓“时间之外的往事”,也并不代表客观性,因为所谓的“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其实只是迷失在宇宙深处的人类文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式的惶惑与苍凉。因此,在这个小宇宙当中“提前做出”的夕阳,或许也可以看做对于第二部结束时罗辑所谓“灿烂的(爱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Ⅱ470)的梦想的回答。但这还是人类之爱的本来意义吗?或者说,这还是罗辑所要表达的意思吗?又或者说,罗辑真的想明白他自己作为面壁者的成功缘由了吗?

四、“再次起航”:罗辑的逻辑,或“逻辑”之外的罗辑

罗辑的面壁者计划的侥幸成功,虽然有很多外在的、偶然的因素促成,但从根本上讲,其原因是“道”层面的,而非“术”层面的,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这自然不是说他自己对于这一切都很了然。罗辑原本从事和叶文洁一样的天体物理学专业,但后来出于“好混”的原因转行社会学。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知识结构”,使得叶文洁在杨冬的墓地,偶然决定向罗辑传授她想了大半辈子的“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原理。但需要注意的是,叶文洁的原理,只是一个“纯理论”的、甚至是欧氏几何式的“数学”式模型(Ⅱ5),这个模型并没有直接得出“黑暗森林”的宇宙生存法则,而叶文洁对于罗辑的期望,也是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而非马基雅维利与霍布斯。当时,叶文洁地球三体组织“统帅”身份还未暴露,她对于三体世界的真相也还不了解,还把三体文明当成是拯救地球的“主”。对于地球三体组织的命运以及事情未来的走向,她或许有些含混的预感,但宇宙社会学进一步的“黑暗”结论,她还推导不出,至少是在潜意识里不愿意得出,所以,她宁愿将宇宙社会学的原理停留在纯理论的“数学”式模型层面上。然而,仅凭叶文洁式宇宙社会学的“数学”模型与“数理”逻辑,是无法解决三体危机的,这里需要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范式转换与扩容,或者“再次起航”⑤:宇宙社会学的真正逻辑在数理式的抽象“逻辑”之外,或者说,数理“逻辑”之外,才是“罗辑”的“逻辑”;但罗辑的“逻辑”仍然是逻辑,这一逻辑代表了人类文明的坚实基底与脚手架,它们或许才是人类文明在更大尺度上的真正的生存逻辑。

罗辑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充满了一些普通人的毛病与品质缺陷。他在成功建立与三体世界的威慑平衡之后,向公众高调宣称的“人类之爱”(Ⅱ469),对于他来说,其实只是对于妻儿的责任。他理解中的“宇宙社会学”整体面目究竟如何,小说当中并未直接交待,但其中一定包含了他对于生活、对于世界的“普通人”的理解。然而,从根本上说,罗辑的面壁计划的成功,起作用的主要不是他的学识与知识结构,也不是他自己所理解的“爱”,而恰恰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正常人生活”(Ⅱ4),是这种“正常人”、普通人生活当中的基础性的自然正确性:这不仅是指具体实施方案与“计谋”层面的东西,“活着本身就很妙,如果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去探索更深的东西呢”(Ⅱ3),罗辑对着杨冬的墓碑说出的这种对于生活的理解方式,恰恰是宇宙社会学成立、并最终发挥现实作用的条件与基础。在全人类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样的理念从客观效应上说,恰恰嵌入了天道、符合于天道,因此能够支持他在决定人类命运的生死抉择当中作出不谬大义的判断,并以顽强、巨大的精神力量,完成面壁者计划。

这一方面,从与其他几个面壁者计划的比较当中就能看出。泰勒的计划是设想在与三体世界发生的战争当中,首先消灭地球太空军,让他们变成“量子幽灵”去与三体人战斗。这个计划不仅过于直白,缺乏欺骗性,而且也过度残忍(Ⅱ175)。希恩斯的思想钢印计划,固然有可能增强人类的“思想能力”(Ⅱ243),但仅凭胜利主义的“思想能力”本身无法战胜三体世界,更何况他在实际操作当中为人们暗中打下的是人类必败的负向钢印。与罗辑计划最接近的是雷迪亚兹的计划,它们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差别不大:就两个星系最后都被高级文明毁灭的结局来看,罗辑的计划也并没起到拯救人类的作用;而罗辑的计划如果失败,则与雷迪亚兹计划一样,都是与三体世界同归于尽的结果。但它们的根本不同仍然在于,罗辑的计划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向死而生,因此他先是对着居委会主任,而后对着杨冬墓碑上的一只蚂蚁,为这个计划当中可能的危险致歉。罗辑这种内心的柔软与不安,反过来恰恰说明发自其计划根基之处的博大、悲悯、仁厚情怀。而雷迪亚兹自鸣得意的计划,则是企图以整个太阳系的毁灭来要挟三体世界,迫使其放弃向太阳系的移民计划。先不说这个充满纰漏的“粗鲁”计划的实现可能性(Ⅱ265),就其本质而言,它更像是一次以先行搭上全人类的生命的自残行为,而展开的提前的“报复”与“复仇”。罗辑的计划是公布三体世界的恒星坐标,即使不得已将太阳系的坐标位置连带暴露在危险当中,这其中仍存在诸多的变数和可能;而雷迪亚兹计划付出毁灭整个太阳系的代价所达到的效果,却充其量只是毁掉了三体世界一个即将到手的礼物。正是这种掩盖在相似的表象之下的根本区别,保障了罗辑无论是在公众对其失望之极的情况下,还是在威慑平衡建立、将同归于尽的风险“长期化”之后,都没有像雷迪亚兹一样被人们用石头砸死(Ⅱ274),而是为人类社会带来六十多年的和平岁月。

另一方面,可以将罗辑与章北海进行比较。如果说罗辑是背靠死亡的深渊,站在悬崖的边上,那章北海奋斗一生的人生历程就是脱离人类文明的崖岸,走入黑暗的宇宙深处,走向“宇宙野蛮人”。然而,章北海跨越二百年的履行军人责任的信念(Ⅱ349),却在“黑暗战役”的关键时刻犹豫、退却了。章北海意志坚定,目光远大,在三体危机之初,就对于人类必败的结局做出精准预测,并以胜利主义姿态为掩饰,在两百年间坚定不移地推进其为人类文明保存火种的“失败主义”路线(Ⅱ353)。而在人类太空舰队全军覆没之后、“星舰地球”成立之初,章北海第一时间对于这个全新的人类社会的社会形态、政治结构做出清晰的定位,同时也预见到因为燃料等困境而即将到来的“黑暗战役”的死局。或许在章北海看来,这样在太空人类内部发生的资源争夺战争,不同于面对三体世界的“敌人”,因此,自我牺牲同样是军人的职责,牺牲自己保全同类与牺牲同类保全自己,对于整个“星舰地球”的存亡来说效果是等同的,而这大概也就是他最后话“没关系的,都一样”(Ⅱ420)的含义。但作为整个“星舰地球”最有权威的领导者,章北海最后的犹豫与退却,完全有可能使“星舰地球”整体陷入同归于尽的无序混战与混乱当中,从而章北海所谓的军人责任与牺牲精神,此时只是对于做出生死决断的精神重负的逃避。就像一直“为责任活着”(Ⅲ508)的程心却两次在事关人类生存的重大问题上犯下致命错误一样,在幽暗无边的宇宙尺度上,“责任”就像是一艘迷失的太空飞船,既没有航向,也没有可以着力与起落的基础:“责任”伦理可以满足个体自身的道德感与崇高感,宽慰其负罪感,但在这里显然需要一些更大的价值时空坐标与支撑结构。

罗辑成功的原因,因此是在宇宙社会学的叶文洁式“逻辑”之外,在欧氏几何式的“逻辑”之外,同时,也在被“黑暗战役”彻底撕碎的个体“责任”逻辑之外:罗辑看似凡俗的精神力量背后,其实有着一个更加开阔的认知广角及自然正确性底盘,这决定了他的思维、行为与信念,都有着更加宽裕的举措空间与回旋余地,以及更为强大的支撑力量。这样的逻辑之外的“逻辑”、逻辑之外的“罗辑”,可能也超出罗辑本人的自我理解范畴,但这或许正是目光极为犀利的史强,在罗辑玩世不恭的外表背后看到的“冷静”与“大气”(Ⅱ58、139)。太空中发生的“黑暗战役”,似乎完满地诠释了宇宙社会学的“黑暗”原理,而罗辑好像就是这么认为的(Ⅱ441),随后,他又对着史强说了和智子类似的话:“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Ⅱ442),用来演绎叶文洁传授的宇宙社会学公理。然而,罗辑和史强都是那种具有虫子般的生存意志与生存能力的人,他们都是那种与纯粹的物理原则相互作用、为自己建造家园的人(Ⅲ17),他们不会轻信“宇宙很大,生活更大”的心灵鸡汤,但也断然不会被数学模型般的生存困局困住——这是他们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欣赏的前提,如前所说,也是罗辑的面壁者计划成功的基础。

在这种情形下,罗辑与史强对于宇宙社会学的公开谈论,自然已经是半真半假:因为这时的罗辑,即使对于面壁者计划下一步的实施方案还不是很明确,心中也应该清楚,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建立三体星系坐标的广播系统,其基本前提都是欺骗和无所不在的监视。于是,罗辑夸张地推演叶文洁式的纯数学模式,演绎出“很大”的“宇宙”与“更大”的“生命”之间的生存死局,但这只是他在三体世界面前架起的保护伞。如同程心的“圣母心”成为三体世界攻击地球的“安全屏障”一样(Ⅲ145),宇宙社会学的“黑暗森林”原理在这里也被罗辑反向利用,成了其计划实施的保护屏障:三体世界对于“黑暗森林”原理了然于心,如果能够表明人类在这样的“黑暗”法则面前束手无策,就会起到“黑域”式的安全申明的效应(Ⅲ316),这会比人类对于这样的法则懵懂无知更让三体世界放心——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仍然包含了各种不确定因素。于是,他与史强在智子的监视当中公开讨论“黑暗森林”原理,并不断宣称在太阳被封死情况下他已经无事可做。所有这些,连同公众的失望与对罗辑的厌弃、嘲弄与侮辱,事实上反倒为其计划增加了一重保护伞,而这本身正是罗辑所需要的。当然,这其中也体现了罗辑心思灵活、善于抓住机会的性格特点。总之,这一切欺骗了三体世界,至少暂时打断了猜疑链的延展。罗辑和史强谈话的最后,引用了叶文洁“不管怎样,我都尽了责任”(Ⅱ448)的话,罗辑此时应该已经明了叶文洁的话的真实含义,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与叶文洁的不同处境,及所需要的不同应对方式。当他也说出“只是想尽责任而已”的话时,其实已与叶文洁的意味全然不同:在黑暗中监听的智子不可能明白,罗辑已经将三体人必然已经知悉的“黑暗”原理和无奈的“责任”,成功地演绎成欺骗三体世界的谎言。在此基础上,他抓住了“雪地计划”这一最后的机会,巧妙地将其暗中改造成三体星系坐标的宇宙广播装置,使得面壁者计划完美地完成。

五、自然还是自然:在“自然之道”的天梯上

自然科学给人类打开了一个近乎无限的宇宙,但自然科学同样告诉人类一个残酷真相,即在这个尺度上,人类是渺小的,甚至只会越来越“渺小”:在这个尺度上,人类文明、也包括任何可能存在的文明系统,其生存方式的某种“洞穴化”或许是必然的。因此,在领受现代自然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利益与力量的同时,超越现代自然科学引发的人类生活翻天覆地的“进步”与“进化”表象,人类文明能够始终意识到自身无可逃避、不同程度上的“洞穴化”的局限性,才是智慧的体现。要获得这种智慧,既不能无视现代自然科学的成就,但也不能仅限于此。杨冬临死之前,仍然抱着一个令她无法释怀的困惑:“大自然真的是自然吗?”(Ⅲ18)杨冬可以说是真正的“自然之子”,而更要命的是,她是用一种唯美的、童话式的眼光来理解这种抽象的物理学法则的(Ⅰ52):她的卧室用树桩、树皮布置了护林人“林间小屋”的模样,连遗书都是写在桦树皮上(Ⅰ8)……自然物理法则在唯美与童话当中,变得自给自足,变得完美、自洽起来,但同时也肯定变得更加脆弱。杨冬以为世界就是由这种纯净的、甚至童话般的自然物理法则构成的,她无法理解、也法接受这种世界法则的不纯粹: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生活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Ⅲ14)

杨冬生活在童话般的自然物理世界当中,但人类文明本身真的走出童话了吗?自然科学的尺度,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也都只是文明之底层、基础与局部的尺度,它在这样层面与领域内或许充分、有力,甚至深度影响了人类、尤其是近代以来的人类文明生活方式与历史进程,但它仍然只是某个层面、某个范围内的主宰,它仍然是低维度的秩序与法则,它并非一切。自然科学式的自然理性所缺乏的,恰恰是直视和理解“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的眼光和能力;而所谓“更加混乱和丑陋”的“微观”与“宏观”世界,则只是因其不能理解这一切而产生的情绪化的应激反应。在这里,我们或许就需要一种更加宽广、更加完整、更加立体的“自然”视野,来理解与思考人类的生存处境与生活方式:

(一)这要求人们,不能只从天体物理式自然法则与生物进化论的低维度上,去看待人类生命与文明生活秩序。“完美海洋上的泡沫”也许不够“纯粹”,但不等于它只有“混乱和丑陋”,它既非简单、乏味、不值得审视,也未必真的不“自然”,甚至可能包含着更高维度的“自然”。因此,只从自然科学与生物进化论层面上探求人类生命起源与人类文明秩序问题,都只是探讨了自然的一个低维度展开的、片面的层面,必然不得要领。这并不是说应该将“黑暗森林”法则与维德式的那种“狼性”,奉为文明生存的金科玉律,如上文提到的,作为进化论法则的逆向推演,“黑暗森林”法则事实上是对“敌人”与自身生存的共同拉低、共同“降维”:比如,轻易摧毁三体星系、降维性地毁灭太阳系的那个超级文明,已经做好在二维、甚至更低维的世界当中变态地生存的技术准备(Ⅲ393),因为这种降维打击的后果,最终会降临到它自己头上。但超级文明难道没有更妥善的方式来处理同比其“低级”很多的三体及地球文明的关系吗?能量守恒、因果循环在宇宙的尺度上也并未失效,甚至被更加放大与显著化了,因此,文明智慧广角不仅仅关乎如何处理与其他文明之间关系,同时更重要的,是关乎文明自身的品质与生存质量。

(二)这同时也意味着,不能将生命看成某种例外的奇迹、意外的偶然。从表面上看,奇迹论打断了物理自然与生物自然法则的连续性,但实际上,又在另一方向上将此种低维度层面上的自然法则绝对化了,于是,人们只能借助于奇迹、神迹,才能与这种疆硬的自然法则对抗。而将生命看作偶然,不仅同样以一种否定性的方式打断了自然因果链条,同时,“只有在存在目的性的世界上,‘偶然’这个词才有意义”⑥,因此,从“偶在”性来理解人类的生命,终究仍然会在自觉不自觉间将生命看成是宇宙的中心和目的,看成“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或者神圣的造物。除此之外,更主要的是,无论奇迹论还是偶在论,在将人类的生命存在看作外在于自然的产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将其看作已经“完成”的存在——在历史进程、价值高度与德性的完善方面,都已经“完成”的存在。人类生命值得珍视,人类被进化为智慧生命也确属幸运,在一个无神的宇宙当中,人类值得以一种“感激”的姿态来面对生命⑦,但生命也并非是奇迹,“被造”的奇迹或者“偶在”的奇迹。

总之,要获得具有厚度与纵深的智慧视野,必然需要超越自然科学素朴质直的视界与抽象眼光,同时又不能返回到神学或人性化的道德情感、物种自恋的温情当中,而是需要将自然提升到“道”的层面,来作为思想方式与认知尺度。我们需要从“道法自然”与“自然之道”层面上的“自然”角度,去看待人类生命与人类文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自然科学的法则最多是天、地之间的法则,它远远算不上是“道”,更不是“道”所取法的那个“自然”。相对于更高层次、更大阈限的“自然”而言,它只是某种基础的、生硬的、局域性的规则。人类以自己的生命形态、生活方式与文明秩序参与到了自然的进程当中,打破了自然科学的“纯粹”秩序与抽象法则,在与自然长期相互作用的过程当中,延展、复杂化了自然,一定程度上甚至是人类自己为自己开辟、重建、创造了一个新的“自然”家园:

……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选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的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Ⅱ403-404)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首先,这里的“选择原理”,大概就是指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论原理,对于这种洋溢着乐观主义、“胜利主义”气息的进化论原理的否定,也就意味着对它的反向镜像、“黑暗”镜像——“黑暗森林”法则至少是部分性的否定与修正。这就为人类在“黑暗森林”法则面前留下了生存空间。其次,这是面临三体世界入侵地球,在“星舰地球”脱离地球文明,向着宇宙深处寻找人类家园的漫漫征途当中。类似的结论,后来通过在巨型计算机上演示的某个“地球演化数学模型”得以证实(Ⅲ16),而这正是杨冬无法理解的。所以,理解这一切需要的,不是自然科学童话或神话,而是类似成熟的太空军人章北海式的冷静智慧,其核心是对于生活、人性与世界当中更加错综复杂的自然基础、自然机理、自然关系擘分理析的知解能力。

在此情形下,中国古典思想智慧在宇宙尺度上同样是有效的,甚或可以说,只有中国智慧才能与古为新,向着浩渺的宇宙打开,看护与照料不断向着宇宙尺度成长的人类文明。中国文化与中国思想传统当中“道法自然”的智慧,就在于它在尊重自然科学与生物学层面上的自然的同时,超越这个层面上的自然,而不断向着“道”层面上的自然攀升。在这个过程当中,“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人性的伟大,人性真正的自然正确性与自然道义,不仅仅是具有虫子般的生物性生命力,同时也具有像苏格拉底一样知道自己的“无知”与限度的能力,以及自我反回、自我节制、自我拒绝的能力——这一点在宇宙的尺度上尤其重要。对此不仅东方哲学很早就了然于心,比如《庄子》当中就屡屡提到以拒绝更“进步”、更“先进”的机械之类事物来保持“天机”的方式,像《斐多》中的苏格拉底,也正是在对于类似困惑与困境的超越当中,完成其思想的“再次起航”与作为“政治哲人”的转型。正是由于这种反向的能动性与回旋能力,使得人类虽然不能与宇宙一样终古长存,却具有了生存的立体化的纵深性,具备了走向完整、完满的高级维度与圆融格局的可能性。

从这样的天道自然视野看来,人类生活与人类文明所有的一切不是偶然,不是巧合,更不是奇迹,而是真正的天地大道的展开。人类是自然的产物,人类既在自然当中,也在自然之外,但最终还在自然之中,这不仅仅是时空维度上的,同时也是价值的高度上的。在自然与人性之间,因此是一个相互发现、相互规定与相互激励、相互肯定的漩涡,但这个漩涡,又不是向着抽象的无限性展开的、解构与稀释人性与文明价值的虚无化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既无目的,也有目的,因为目的存在于对于当前“目的”局限性的不断领悟与超越的过程当中,目的存在于“目的”向着更高的认知与价值维度的升华与重建过程当中。从这种意义上说,不能将人性简单地视为已经完成的。“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周易·系辞上》),人类的智慧生命与人类文明体系,幸运地从某种程度、某个维面上嵌入、彰显“自然之道”的大化周行,但人类生命与人类文明还需要参酌天道,不仅从时间的长度上,更从价值的高度上,不断地攀登自然的天梯。不断“成”自身之“性”,“存”自身之“存”,完善与完成自身。于是,一沙一世界,芥子藏须弥,新的目的从“目的”的核心处绽放开来,目的从“目的”的内部进入、抵达,反过来,人类由此将自身的存在秩序,整体纳入更高的价值时空、生存维度当中。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之“道”也不断地将人的因素包括进来,在整体拥抱与肯定包络在天地大道当中的人性化世界的前提下,留给人性化生活的至高使命就是:调集全部的人性智能、意志与力量,在更高层面上对于自然物理法则进行拓展、淬炼与重组,因而不断打开一种更加丰富、充实、圆融的价值纵深与层级系统。

结语 文明的高度标尺:文明智慧广角的整全与文明德性的圆融

这一过程,不是生物进化论,不是历史的直线进步论,不是科技进步的神话:这是一个文明智慧打开翼展、文明德性走向圆融的过程;同时,这也就是与天道连通、联动的人性乃至人类文明系统之智慧与德性,走向其“自然”之“性”、“自然”本质的完善与完成的过程。整体而言,这一切体现了天道自然的具体展开过程。或许可以说,只有这种文明智慧广角的整全性与文明德性的圆融性所能够达到的程度,才可以视为文明高度的检测标尺。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文明确有其值得骄傲的地方,但也不是没有需要反省之处,程心或许自认为“无辜”,但整个人类不能以“无辜”自处。这不仅仅是维德所说的那种直面“黑暗森林”状态的勇气的匮乏与丧失(Ⅲ382),同时还有那种人性价值“太人性”化的内部循环,人性化的自我感动、“物种虚荣心”。而随着人类自然科学的进步,自然科学本身的力量也被卷入、征用,放大了这种人性的自恋。太空舰队覆灭之前,“掩体计划”大规模推进之后,人类就曾经两次因为科技力量的进步及藉此展开的恢弘工程而变得信心满满(Ⅲ457)……因此,如何恰当地利用自然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力量,并降服这种力量,使得它真正为人类文明智慧的扩展与文明德性的增益服务,也始终是摆在人类面前的一个巨大课题。综上种种,总的来说,在文明的某个层面上长足地、甚至畸形地、变态地发展,并非最为困难的,也非最重要的事情;不断调适与获得文明价值认知广角、文明德性的整全性与圆融度,而非顾此失彼、片面性甚至畸变性地成长,才是一件最为艰难、但也最为智慧的事情。如果说在浩渺的宇宙时空尺度上,任何文明的存在都不过像一点露水一样短暂与微渺,那么,比之蒸腾为一小片虚无的蒸汽或其他存在方式,将其凝缩为一粒圆融的水滴,显然是更为明智的存在方式……

刘慈欣写到这里,那就必然对此不是没有反省与认知,但在作品本身设置的认知理性格局与思想主旨延长线上,“黑暗森林”的死局无法破解,宇宙重启似乎希望渺茫。因此,这种科学理性无限伸展带来的局限性,不仅仅是小说人物的局限性,而且一定程度上也是《三体》本身的局限性——在那惊采绝艳、震撼人心的科学与诗性的完满结合之外,还应该冷静地看到这一点。当然,刘慈欣的本来意图并非是要摧毁人类文明的意义,小说最后的那个鸢飞鱼跃的“生态球”的情节与意象,或许出乎意外地给出了一个关于人类文明之存在意义的答案:

小宇宙中只剩下漂流瓶和生态球。漂流瓶隐没于黑暗里,在一千米见方的宇宙中,只有生态球里的小太阳发出一点光芒。(Ⅲ513)

在中西文明传统当中,都曾用“圆”的意象与语汇来表述其最高智慧。拒绝人性化的目的论的内在腐朽,同时也拒绝向着抽象的无限性的作虚无铺展,这在尼采就是用“永恒轮回”的概念所含混地表述过的思想主旨;除了为中西传统所共有的“轮回”思想之外,更具东方和中国色彩的表述是“圆”,圆智、圆照、圆善、圆融……但“轮回”与“圆融”要表述的,都不是抽象空转,不是循环论证,而是在不断轮转的过程当中,以不断地调整自身、回到自身来超越自身:天道不是空洞抽象的,从自身的内部发现天道,并凝聚、重建一个更高维度的价值奇点,由此出发,从内部重新打开人类文明更高处的生存之门。

就此而言,在被拆毁的“小宇宙”当中漂浮的永恒循环的生态球,究竟是论证了人类文明的脆弱与微渺,还是凸显了其恒在的意义与价值?抑或是正因为宇宙必然走向毁灭,才证明了昙花一现的人类文明的价值?又或者,人类无论如何都该走出自己的“小宇宙”,勇敢地走向宇宙的、时间的深处,迎接宇宙重启的希望?这些问题并不是简单的单选题,就像返回大宇宙的程心和关一帆的结局其实并不重要一样:就算他们像云天明与艾AA一样幸运,将地球文明再延续几万年、几十万年,或者再造一个文明,最终也必将湮没于浩瀚无垠的宇宙深处,在宇宙纪年的尺度上,连白驹过隙都算不上。但人类文明的意义,或许就存在于“生态球”这个意象的诗性延展与诗意频谱当中:人类文明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挣脱自然科学视野中宇宙无限性的空漠虚无(大宇宙),同时也拆解过度人性化的内在腐朽(小宇宙),以超越低维度的自然局限性、但又为自身的生存设置自然限度的方式,通过取法更高意义上的自然、“道”层面上的自然,来完成其意义的轮转、充实、升级与圆融,这就是人类及其人性化的生活能够承负和享有的一切。

刘慈欣或许没有明确意识到这种认知本身的东方色彩与中国文化特征,刘慈欣更加没有虑及的是,在中国道家的丹道及各种丹经当中,曾经有着一个更加圆通的自然科学的神话或“科幻”叙事,这就是:调御生命的内在宇宙与内部自然秩序,恰切地调配与淬炼人的自然生命、自然身体当中的乾坤坎离、木火土金水,就能证得金丹大道,超越时间的浩劫与轮回,飞升成仙,获得不死不灭的永恒生命。这在今人看来,或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但在这个神话当中,蕴含着中华文化的至深机理:自然在自然的深处,自然在自然的高处,自然既是价值的最低处,也是价值的最高处,既是文明的起点,也是文明的顶点。对于人类文明的生命、文明的“身体”来说,综合运用包括当今的自然科学在内的各种“修炼”手段,文明生命的不断延展、甚至接近永生,或许不完全是神话与科幻。这个过程,是人性的“自然”(本质)、文明的“自然”(本质),从纵向上脱胎换骨、升级换代的过程:《三体》毕竟只是科幻作品,人类文明的困境与可能面临的危机,也不只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外星文明,但这样的升华与“飞升”能力,是人类文明向着宇宙尺度成长的必要条件。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文化就是人类文明的“丹道”与“丹经”:因为只有在中国文化当中,流淌着人类文明连通天道的通彻的自然经脉,蕴结着直抵天道的、层层递进的自然阶梯。

①[德]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203页。

②[德]尼采《偶像的黄昏》[M],李超杰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5页。着重号为原文所有。

③本文一律用罗马字母加数字的方式,随文标注刘慈欣《三体》三部曲原文出处及页码:《三体》[M],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黑暗森林》(《三体》Ⅱ)[M],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死神永生》(《三体》Ⅲ)[M],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

④[英]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黎廷弼译,杨昌裕校,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94页。

⑤[古希腊]柏拉图《斐多》(99d1),见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507页。

⑥[德]尼采《快乐的科学》[M],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页。

⑦[美]施特劳斯《尼采如何克服历史主义》[M],维克利整理,马勇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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