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惨痛的生存真实与精神现实
——关于姚鄂梅长篇小说《十四天》

2021-04-17 05:19王春林
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宜都子夏玉成

○王春林

在公元2020年,也就是农历的庚子年到来之前,无论是哪一个人类个体,恐怕都难以料想到,不仅在这一年,即使时间的脚步已经延展到了2021年中的今天,整个人类都依然会深陷在新冠的巨大劫难中而步履维艰。这种情形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起毛泽东当年所曾经感叹过的“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的著名诗句。一方面,我们当然得承认,包括医学在内的人类现代科学技术已经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在另一方面,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沉重现实却是,我们在面对很多变异后的病毒时都会显得束手无策。别的且不说,单只是那看似“微不足道”的新冠病毒,就已经严重地破坏了人类原本的正常生活秩序。至今犹记,在经历了“二战”的劫难之后,西哲阿多尔诺,曾经富含深意地强调:“奥斯维辛之后,诗已不复存在。”他的意思并不是说在经历了如同奥斯维辛这样的苦难后,诗歌(或者说文学)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而是要借助如此一种极端的方式告诉社会公众,在经过了奥斯维辛这样惨绝人寰的劫难之后,诗人或者说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所持有的思想价值立场应该而且必须发生某种根本的变化才对。尽管说一个是人祸,另一个则是天灾,具体的来历和成因的确称得上是判然有别,但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从2020年起于不期然间所遭遇的这一场迄今都未见有彻底终止之势的新冠疫情,也同样可以被看作是如同奥斯维辛一样的巨大劫难。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这场新冠疫情的劫难之中,或者未来彻底终结之后,诗人或者说作家到底应该怎样对疫情本身以及疫情对人类存在所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以文学艺术的方式进行必要的沉思,也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重要问题。

尽管说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我们却不能不注意到,其实,早在疫情肆虐的2020年,就已经有一些敏感的作家捷足先登地以小说创作的形式回应这场新冠疫情劫难。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2021年之后,这一方面的作品,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在渐次增加。虽然说其他的同类题材作品也肯定各有千秋,但如果仅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来说,截至目前,这一方面最值得注意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可能是姚鄂梅的这部篇幅不算太大的《十四天》(载《收获》杂志2021年第3期)。一部长篇小说,为什么要被命名为“十四天”?在没有阅读作品之前,仅只是这个标题,就已经引起了我足够的现实联想。一般来说,新冠疫情期间人们被迫自我隔离的时间也就是十四天。难道说,这是一部直击当下时代新冠疫情现实的长篇小说吗?实际的情况也的确如此,展卷不久,当我读至“入住”部分,读到刘子建的岳父一家竟然打破原定计划,以自驾车的方式提前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抵达宜都这一故事情节的时候,就已经强烈预感到这是一部以迅捷的方式直击新冠疫情的长篇小说。这里,一个不容回避的关键问题是,姚鄂梅到底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艺术地切入到疫情现实之中。

我们都知道,当下时代的中国社会,虽然在所谓现代性的冲击下,家庭或者家族观念的重要性,较之传统时代已经降低了很多,但与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和民族相比较,我们却依然是最重视家庭或家族观念的。这一方面,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类似于“家国一理”或者说“家天下”这样一种语词迄今为止的依然普遍流行。大约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很多作家才会在他们的写作过程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选择家庭或家族作为自己的切入点。借助于家庭或家族的透视,作家往往可以巧妙地折射表现总体意义上的社会问题。这部《十四天》中,姚鄂梅的睿智之处,首先体现在她选择了家庭这样一种基本的社会细胞作为自己的艺术切入点。在这部很难说哪一位是小说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中,整个故事情节的始作俑者,是地处鄂西南地区的宜都市一位特别好面子的名叫刘玉成的普通市民。刘玉成和妻子秀芝一起,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刘子建,是一个不通事务,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大儿子子建拖到今年(当指2019年,笔者注)夏天才结婚。这个只会读书的老实坨,一直都是刘玉成两口子的心病,不是操心他读书,恰恰相反,他读书从来不让人操心,只要是读书以外的事,没有一件不让人操心的。”单只是恋爱结婚一事,就足以让刘玉成夫妇操碎了心。因为早在大学期间就一厢情愿地单恋上了一位比自己高一届的师姐的缘故,他竟然把自己的婚姻问题一耽误就是很多年:“女同学就是子建的初恋,也是子建的灾难,因为她,子建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了。”既如此,最终成为他妻子的武汉本地人圆圆的出现,对早已为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的刘玉成夫妇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福音。由于宜都和武汉相隔太远,两亲家连同婚礼在内,也一共只是见了两次面。没想到,就在婚礼上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这位心胸不够宽阔的刘玉成却心里头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定要和居住在大城市里的亲家比一比的念头:“那一刻刘玉成认识到,这场和亲家的无声较量,他不是输在金钱上,也不是输在地位上,他是输在见识上。也可以这么说,表面上,是他输给了亲家,实际上,是宜都输给了武汉。他服气,又不服气。当时他就在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扳回这一局,让亲家知道他并非一无是处。”从根本上说,刘玉成如此一种看似莫名其妙的精神情结,其实也还是自卑心理在作祟的缘故。既然如此,他一个扳回面子的计划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把武汉那边的亲家请到宜都来过一次年。这样也就有了婚礼上两亲家之间的一段对话:“婚礼后的家宴上,刘玉成说:我这两年没干别的,就做了一件事,我弄了个房子,三层,七八百个平方。亲家大惊:哇!土豪啊!什么时候乔迁新居啊?我们一起喝杯喜酒!刘玉成说乔迁就算了,现在连结婚祝寿都限制规模了。我有个想法,孩子们是第一年,我们亲家也是第一年,不如我们合在一起过个年吧,过年谁也管不着,正好也免了孩子们两边跑,怎样?亲家笑呵呵地说:我看可以。”尽管亲家在当时也曾经特别强调自己是一个六口之家,但一心一意想要借助于这个机会好扳回一局的刘玉成,却根本就没有把这六口人当回事:“亲家说,我算算,我现在可是六口之家,一大家人哦,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刘玉成说,没我多,我加在一起十一口。两人哈哈大笑:十一加六,一十七。一四七,三六九,好吉祥的数字!”就这样,一方面是由于刘玉成实在意欲通过对自家三层楼房的炫耀而扳回面子,另一方面也由于亲家吴爸爸丝毫都没有推脱的积极配合,两家人合并在一起度过2020年春节的计划,也就被提上了正式议事日程。但其实,被刘玉成用来加以炫耀的资本,也即那套听上去特别了不起的面积多达七八百平米的三层楼房,其来历带有突出的“误打误撞”性质。尽管在刘玉成自己的感觉中,“幸亏当年没有跟风给她(指刘玉成的妻子秀枝,笔者注)办‘农转非’,老老实实当他的‘半边户’。想想看,农转非三万多(八十年代的三万),如今的地皮费三十八九万,就因为他一个正确的决定,竟然全都省了,一分钱都不用出!”但事实的真相却是,并非刘玉成有非同寻常的先见之明,能够预见到未来的社会发展趋势,而是当时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替自己的妻子“农转非”,没想到到头来随着时世出人意料的迁移,刘玉成的如此一种不作为,竟然“歪打正着”地成为了一种带有突出先见之明色彩的“正确”抉择。一个已经退休在家的普通市民,如此这般地因自己当年的无能而沾沾自喜到如此一种不知廉耻的地步,其虚荣和浅薄,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但无论如何,对姚鄂梅的《十四天》这部长篇小说来说,刘玉成这种炫耀心理的存在却是非常必要的。很大程度上,刘玉成的如此一种炫耀心理,非常类似于阿基米德所需要的那个支点。阿基米德说,只要有那个推想中的支点存在,他就完全可以撬起地球。我们说,如果缺少了普通市民刘玉成那种难以遏制的炫耀心理,整部《十四天》也就丧失了故事情节的根本内驱力。也因此,如果从一种假定性叙事的角度来说,刘玉成的炫耀心理,实际上所构成的也就是一个基本的叙事前提。

正如同那个无知的渔夫不小心打开了所罗门王的瓶子,放出了已被封押很多年的魔鬼一样,一心只想借助于自我炫耀的方式挽回面子的刘玉成,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自己所无意间打开的,也正是一只极其类似于所罗门王瓶子的“瓶子”。尽管早就做好了接待亲家吴爸爸一家人的各种准备,但出乎刘玉成预料的一点是,吴爸爸他们竟然会“违约”提前出现在宜都。按照此前的计划,因为在宜都过完年后,吴爸爸一家还要继续前往重庆,“所以武汉一家只能放弃自驾,于腊月二十九乘高铁到宜昌,宜都这边派车去接站”,但由于子建他们两口子突然改变行程,要绕道北京办事,便决定等到他们两路人马会合后,“再通知宜都的接站人员。”但谁知,还只是在腊月二十八,吴爸爸他们一行就已经以自驾车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了宜都。虽然说刘玉成夫妇一直被蒙在鼓里,但叙事过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却已经隐约透露着社会局势的逐步恶化。一个是口罩的突出出现,“一个戴口罩的年轻姑娘走了过来,那是圆圆姐姐”,“刘玉成这才发现,圆圆妈妈也是有口罩的,这会儿她把它套在手腕上。”再一个是吴爸爸一家表现的不够正常:“大家听了,都不说话,只是嗯嗯、哦哦,心不在焉,刘玉成有点疑惑,如果他们真的对这个城市不感兴趣,为什么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外面呢。”另一个不正常的地方就是,“说完他自己也发现问题了:从荆州过来两个小时都不要,他们怎么一脸瞌睡,像开了夜车的样子?”然而,一直等到子夏他们从南京回来,事情的真相才开始逐渐浮出水面。先是,在得知吴爸爸他们全家都已到来的消息之后,子夏的激烈反应:“妈你不知道吗?武汉现在有很厉害的传染病,他们当中有木有人咳嗽?有没有人发烧?”紧接着,就是吴爸爸他们在从盐池河返程宜都的路上,武汉封城消息的正式发布。虽然一直到这个时候,刘玉成都仍然处于懵懂的状态之中,但吴爸爸一家人的激烈反应,却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若非如此,吴爸爸也不可能在和大女婿发生激烈的争执之后,干脆不管不顾地扣押了他的车钥匙。就这样,一方面,是按照此前的计划,刘玉成和吴爸爸他们两家人的确聚集在了刘玉成家的三层楼房里,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年节就此拉开了帷幕。另一方面,伴随着隔离令的下达,一场意想不到的现实和人性劫难,也开始逐渐地降临到这两个临时拼凑在一起过春节的家庭之上。但在正式开始他们长达十四天之久的居家隔离生活之前,首先爆出火花的,却是子夏与吴爸爸他们的一种短兵相接。先是子夏那充满咄咄逼人火药味的率先发难:“我直说了吧,按规定,从武汉回来的人,与武汉来的人接触过的人,都要自我隔离十四天,你是不知道这个规定还是想明知故犯?不光他们要隔离,现在连我们也要隔离了,我们跟他们一样,这个屋里的所有人,都成了被怀疑对象,哪都不能去。”接下来便是吴爸爸的即时回应:“我敢保证,我们一家都是安全的”,“其次,我对我们家的免疫能力非常有信心”,“这次到宜都来,实在是因为当初有约,如果不是有约在先,我们也不会贸然离家。其实我现在也很焦虑,一来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二来我在武汉还有很多亲戚朋友,我非常担心他们,还好,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事。”一种实际的情况是,吴爸爸的这段自我表白有真有假,真正可谓虚实参半。一方面,吴爸爸他们的到来,的确是因为有约在先。否则,无论武汉的情况怎样紧急,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到亲家这里(中国的伦理文化使然)来逃避疫情劫难。但在另一方面,吴爸爸他们的违约提前以自驾车的方式到来的如此一种行为本身,就说明他们的到来,的确隐含有不容否认的逃避现实疫情的内在动机。无论如何,如果从一种叙述学层面上的预叙角度来说,子夏和吴爸爸他们在长达十四天的隔离生活开始之前的如此一种互不相让的短兵相接情节,却也在很大程度上预言或者说昭示出了未来十四天隔离生活过程中,这两个家庭之间抑或各自内部那简直就是不可能被回避的尖锐矛盾冲突,以及那人性本然层面上的恶。

与被封城的武汉有所不同,宜都的具体隔离,从大年初一的那一天开始。面对着有关部门下达的隔离令,刘玉成他们一家,所必须做出的一个选择,就是如何处置来自于武汉的亲家吴爸爸一家人。尽管遭到了子夏尚且算不上多么激烈的隐约反对,但出于维护亲戚之间亲情的目的,刘玉成最终决定还是要不惜冒险也要把吴爸爸他们留在自己家里:“我决定了,我们不报。武汉的亲人们你们也不要有其他想法,你们是我千呼万唤请来的,我一定会对你们负责到底,不过这几天你们得受点委屈,白天尽量不要出来,尽量不要拉开窗帘,不要给外人看到,尤其不要给别人听到你们的武汉口音。”也因此,尽管仍然有着不可避免的浅薄与平庸一面,但这个时候的刘玉成,因了把吴爸爸他们断然留在家里,却也还算得上是一位重然诺有担当的男人。这个时候的刘玉成根本就无法料想到,自己一时慨然大义地把吴爸爸他们一家留下来不要紧,关键的问题在于,正是他的这一慨然举动,因为置身于新冠疫情这一特定时期的缘故,到头来竟然会引发一场严重的亲情伦理危机。更进一步说,在这场意外出现的亲情危机中,伴随着原本光鲜亮丽的生活表象背后一种千疮百孔的生存本质的被揭示,那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人性本然之恶也会随之而大发酵与大爆发。

首先是个人生活秘密的被迫呈示。比如,子夏的不堪生活状况。先是她离异的婚姻事实。只有在这一次回宜都过年的过程中,她那早已变成事实的离异情形才被父母知晓。在子夏到家之前,先期到家的,是她的儿子又又,以及又又的“弟弟”里里。面对突然出现的里里,刘玉成夫妇备觉惊讶:“什么?你生二胎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告诉我们?”于是马上在电话里质询子夏,得到的结果,自然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离异事实。但也只有在子夏偕同里里爸爸一块回到宜都的家里,在时日不长的相处过程中,刘玉成夫妇方才得以进一步了解到,却原来,子夏和里里爸爸仅仅是大城市里依照协约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一对男女。面对着万分惊讶的父母,子夏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说了有用吗?我说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一万左右,完全用于我们母子的日常生活都不够,你们信吗?”“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说,唯一的出路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所以我们没有婚礼,也没有结婚证,万一将来有问题,能省掉很多麻烦!这样挺好,AA制,生活成本起码节约了百分之五十。”借助于这样的一个细节,在充分凸显城市的年轻人子夏,与刘玉成夫妇这样的传统市民之间巨大观念差异存在的同时,作家更是巧妙写出了现代城市人日常生存的一种艰难处境。然而,刘玉成夫妇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伴随着被隔离时间的推移与延长,子夏还会有更大的生活秘密被迫无奈地暴露出来。这就是,原本以为子夏的确曾经出国到非洲呆过几年,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然是,子夏因为行凶砍人而被关到监狱里呆了几年:“我把又又爸爸砍了。”围绕到底为什么行凶砍人,子夏和父母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你没说砍人。/你们也知道我的脾气,不是计划好的,是一时没忍住。/秀枝终于缓过气来,咬牙切齿地开骂:杀千刀的!他做了错事还报警?怎么不阉了他?/子夏接着说:我正是这么想的。判了三年。”一方面,如果不是因为突然遭逢了新冠疫情,子夏的如上这些秘密恐怕一时间很难被暴露。但在另一方面,作家却也试图对子夏性格的成因有所探究和表现:“她生下来就好强吗?还不是怪你,重男轻女,天天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务必给我考上大学’,‘子夏我不管,她反正是别人家的人’。就是你这些话刺激了她,她才发奋读书,才养成这种性格。其实秀枝心里清楚,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子夏身上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别的女孩子那股温柔劲儿,说话直来直去,硬邦邦的……”实际上,除了少年时来自于家庭教育的性别歧视之外,子夏如此一种不通人情的硬邦邦性格的养成,恐怕更多却是拜成年后严酷生存环境所赐的结果。

小说中较为鲜明的人物形象中除了生性刚硬的子夏之外,还有生性一贯懦弱的子建。说子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人相信,连同一贯与世无争的子建,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之外了。而且,从小就只知道读书的“学霸”子建的问题,竟然也还偏偏就出现在了他的学业上。子建问题的迹象,最早体现在他看似莫名的偷偷哭泣上。在隔离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圆圆就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子建的表现异常:“他没动静,她支起胳膊,探身一看,子建的手机放在一边,眼睛闭着,眼窝里都是湿的。怎么啦?他捂住眼睛,叫她不要理他。她赶紧缩了回来,躺好。”尽管乖巧的圆圆没有进一步探究,但内心里的疑问却实在无法打消:一个看电影都从来不哭的人,难道可以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因武汉的被封城而哭泣吗?只有到后来,因为隔离的问题,与姐姐子夏发生尖锐的冲突之后,面对着咄咄逼人,公然提出要离婚的妻子圆圆,子建才被逼无奈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无所谓,随便你。子建突然啪地关了电脑,上床躺下。我懒得为这些事和你吵,我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实话跟你说吧,我的论文评审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的情况是,他的匿名评审,三个校外评审,竟然有一个没通过。而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子建极有可能毕不了业。只有联系这种情况,我们才能够彻底搞明白,却原来,他之所以会一个人偷偷地哭泣,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个匿名评审没有通过的缘故。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不过是因为心理的懦弱和逃避而没有勇气坦然面对。如果不是因为隔离问题遭到圆圆的猛烈攻击,他很可能会将这一消息一直隐瞒到再也瞒不下去的那个时候为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子建,根本不知道,因他的学业受挫而最受伤害的,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身为妻子的圆圆:“怎么会这么倒霉?不是说他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吗?怎么会连论文都通不过?如果真的毕不了业,那她的梦想呢?她计划中的生活呢?她要怎么向闺蜜解释?”这样一来,也就进一步牵扯出了圆圆自己一个不为人知的内心秘密。她之所以会和书呆子子建结婚,就与内心深处的这个小九九紧密相关。却原来,圆圆的一个闺蜜,因为嫁给了一个后来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大学老师,不仅可以随同出国陪读,而且还带回了一个拥有美国籍的孩子。虽然子建此人木讷无趣,但如果可以仿效闺蜜的做法如法炮制,倒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因是之故,才有了他们俩这桩看似不般配的婚姻。如果子建连博士都无法毕业,那不仅出国陪读而且还想着带回一个美国籍孩子的美梦也就只能成为泡影了。唯其因为如此,一旦闻知子建无法毕业,原本就已经因为隔离的事情而对丈夫抱了一肚子火的圆圆,便一下子爆发,暗自下定决心,等到武汉解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除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其实,同样处于生活秘密被暴露情形的,也还有那位文本地位不怎么重要的姐姐。姐姐和小学同学宜修之间的秘密,出现在姐夫和子书一起“出逃”之后的第七天。这天晚上,圆圆意外地发现姐姐躺在被窝里与宜修用手机聊天。面对着圆圆关于他们初恋的追问,姐姐给出的回答是:“不算吧,不知怎么就被传成那样。他也被困在宜昌,他有亲戚在那里,离我们这里只有二十几分钟车程,我们不见个面都说不过去呀。反正我已经告诉了他我的地址。”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了宜修的暗中相助,也才有了姐姐后来的搭送菜车返回武汉。但就在我们以为姐姐和宜修之间将会有一点浪漫发生的时候,现实却给出了一个不无残酷的答案。当圆圆询问姐姐是否和宜修在一起时,得到的却是失望至极的姐姐一时的火冒三丈:“屁话!他他妈根本就没有上车!还说:我没说跟你一起去武汉呀!我真是惊呆了!上了车,我往上翻我们的对话,果然,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以为而已,神经病!”我们当然不是要鼓励婚外的私奔,问题在于,当一个时代连同如许的一种“浪漫”都不存在了之后,这个时代的疾患事实上就已经非常严重了。究其根本,无论是子建与圆圆,还是圆圆的姐姐,他们这些生活秘密的暴露,都可以说是这一场疫情惹的祸。由此而进一步延伸出去,且不要说是子建和圆圆的这点生活秘密,极端一点说,整个人类的生活,也终将因这场突然降临的疫情而彻底改变。

阅读《十四天》,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的一个故事情节设定,就是圆圆姐夫和子书他们俩的联袂出逃。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或许因为内在性情特别相投的缘故,他们俩很快就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很大程度上,唯因他们的三观高度一致,所以才会有后来联袂出逃事件的发生。尽管说圆圆姐夫的原初欲望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到武汉,与自己的家人们一起共度时艰,没想到,等到他们俩真正地上路之后,才发现,因为各种路卡的重重设定,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如愿地回到武汉。不仅回不到武汉,就是想要打退堂鼓,重新回到宜都也都不可能。既然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那他们俩也就只能惶惶如丧家之犬那样开着车四处漂泊游荡。从艺术形式的层面上来说,在一部聚焦家庭或家族内部生活的长篇小说中,作家姚鄂梅为什么一定要设定这样的一个情节线索,一定要让他们两位以联袂出逃的方式溢出到聚焦视野之外,关键的原因在于,姚鄂梅试图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跳出相对狭隘窄小的家庭或家族的范围,借助于他们俩的视野,对处于疫情严重困扰下的中国社会现实做更为广博和开阔的全景式扫描,进而为小说的核心故事提供一种足够广大的时代背景。打个未必那么恰当的比喻,如果说刘玉成和吴爸爸他们两个家庭的故事属于摄影时的所谓近景,那么,借助于子书和圆圆姐夫他们俩的联袂出逃,作家试图加以表现的,就是摄影时的所谓远景,很多时候,只有把近景和远景有机地整合在一起,我们才可以相对全面地对当下时代的疫情现实有一种真切的理解和把握。这一方面,最典型不过的,就是圆圆姐夫在途中所拍摄的那个后来被题名为《我见》的影展中所展示出的众多照片:“这一次,主要是来自旷野的照片,几乎每张照片都空无人迹,只有一望无垠的农田,大多数并没有播种,只有秋天留下的禾桩;一些鸟在田间寻觅,累了就飞上电线,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有人放牛,身后跟着一条大狗,人一脸愁闷,牛和狗却惬意地甩着尾巴;菜园里堆着积雪,绿色的蔬菜从积雪下探出脑袋,无人采摘;大路光洁,泛着黑光,以低洼的身姿无比威严地挺立在天地间。城镇里则是另一种景象,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所有的行人都带着口罩;许多人在晴天里穿着雨衣;一个老人没有戴口罩,在嘴上套了个柚子壳;一些戴袖章的人守在路口,阻拦人车通行;一些人在用挖土机挖掘公路,以形成路障;一个孩子把脸压在窗玻璃上打量外面,他的鼻子被压成了八戒鼻;一辆车停在路边,满身泥污,玻璃破败,让人想起它失踪的主人;一个疲惫的男人,站在路边掀起口罩抽烟;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路边疾走,边走边哭;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只空空的轮椅回家,轮椅上搁着一根手杖;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医生们不敢去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他是从桥上跳下来的,他们不确定他是否携带病毒。”请原谅我这里把姚鄂梅的相关文字全部照录下来,不如此,就不足以看到疫情期间中国社会的一幅全景图。出现在《十四天》中的这样一个段落,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作家姚鄂梅用手中的文字“画”出的一幅特定历史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出现在其中的那些芸芸众生所表现出的,也正是一种时代的痛苦和忧伤表情。也因此,对于这样一段文字连同圆圆姐夫和子书联袂出逃这一故事情节,它们在小说文本中的重要性,我们如何估价都不过分。

但相比较而言,对于长篇小说《十四天》的思想艺术成功,最重要的却是疫情现实对日常生活中的亲情伦理所构成的巨大挑战。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刘玉成和吴爸爸他们两家自我隔离之后,子夏的再度隔离。其实,子夏对来自于武汉的吴爸爸他们一家的防备心理,从一开始,也就是十四天的隔离开始之前,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子夏笑眯眯地说着客气话,脚下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妈妈不知所以,紧跟着进两步,子夏再退,妈妈再进,子夏伸出手来,指着椅子对妈妈说:您坐您坐,不要客气。妈妈刚刚告一段落,爸爸紧接着上前,这回子夏索性躲开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去把茶壶给你们拎过来。撒腿就跑。”亲眼目睹如此一种情形,旁观者清的圆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股凉凉的细流自头顶慢慢注入,圆圆从刚才的客套中已经看出端倪,子夏是在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可惜妈妈太投入,竟没有注意到。”既然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防备心理,那到了后来,等到正式进入长达十四天的隔离期之后,子夏表现得愈发变本加厉,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在正式的隔离开始之后,子夏先是拒绝和吴爸爸他们一家在一个桌上吃饭:“子夏一家不想跟我们同桌吃饭了,理由是两个孩子免疫力本来就低,不敢冒险,我心里当然不舒服,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表示不满,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们又是从武汉来的,这就像是原罪一样,不如暂且忍一口气,就依她的,我们在二楼原地隔离,等十四天期满后,看她还能怎么说,最好那时封城令已经解除了。”吴爸爸这段要求自己家人一定要隐忍一时的话语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原罪”二字。作家的如此一种描写,甚至能够让我们联想起二战时期同样有着强烈原罪感的那些犹太人来。紧接着,仅仅是到了第三天,子夏就更进一步地生出了一定要在家里与吴爸爸他们一家做严格隔离的想法:“子夏说:我有个建议,我们应该找个东西把二楼的过道堵起来,家里孩子多,难保他们不会窜到二楼去,在隔离解除前,我们一定不能跟二楼有接触,你们送饭的托盘拿回来要消毒。”接下来,到了第四天,子夏果然逼迫着自己的同居男友里里爸爸,开始了建造隔离墙的过程。针对子夏不顾刘玉成和子建的反对态度,坚持要建造隔离墙的这一举动,子建给出了真正可谓是一针见血的负面评价:“你搞那么大个东西干吗?这是家里,又不是疯人院,更不是监狱。”当子夏反复坚持:“能有什么后果呢?你不朝这个东西看不就行了?什么都没变,照样定时送饭,各种服务随叫随到”的时候,子建给出的尖锐反击是:“关禁闭的犯人也送饭的。”不知道其他朋友的感觉如何,反正在我这里,干脆就把作家借助于生性懦弱的书呆子子建之口表达出的特别犀利有力的这两句话理解成了《十四天》最核心的“文眼”之所在。当然,与此紧密相关的,还有就是和子书一起经历了漂泊无定苦难的圆圆姐夫,在重新回到宜都后所生发出的一种强烈感觉:“从他们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家开始,他和子书,还有他们所有人,就都被囚禁在某个黑暗的隧道里,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欢笑,就算他和子书后来逃出来了,一样还是在隧道里,只是他们的那一条稍微宽阔一点而已。”诸如“疯人院”、“监狱”、“被囚禁”以及“黑暗的隧道”等这样的一些语词,已经鲜明不过地暗示了某种解读文本的理想方向。

如果说一定要坚持建造隔离墙的行动,已经强有力地说明着子夏内心深处潜隐的人性之恶,那么,身为一家之主的刘玉成,在隔离过程中心态的先后变化,也在某一层面上呼应了相关主题的艺术表达。我们都知道,作为邀请亲家一家人来宜都过年的始作俑者,刘玉成不只是一开始,即使到了隔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吴爸爸他们保持着非常友好的态度。但是到了后来,尤其是爱子子建自杀未遂的事件发生之后,刘玉成的态度就不自觉地开始有所变化。特别是,当他意外发现了吴爸爸他们一家竟然有偷偷溜走的打算之后,他内心里所沉潜的人性之恶,也就被激发了出来。具体来说,刘玉成的人性之恶,集中表现在他干扰吴爸爸开车最终致使汽车陷入一个名叫南风堰的湖塘的行为之中:“话音刚落,刘玉成猛地咳嗽起来,先是捂着嘴憋在喉咙里咳,紧接着转为急风骤雨般响亮的爆咳,人也抽搐起来,缩成一团,失去控制地倒向吴爸爸,吴爸爸刚有刹车的念头,方向盘已被刘玉成压在身下,汽车飞快地朝左驶去,朝南风堰驶去。”“一股悬空感从脚底传来,接着是下坠,像失控的电梯。”虽然吴爸爸并未由此而丧生,但刘玉成却由此而变得一时心虚无比:“刘玉成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竟然并无大碍,只是浑身乏力,胆小心虚,秀枝掉了一个盆在地上,在他听来有若晴天霹雳。”道理非常简单,正因为内心有愧,所以刘玉成才会感到心虚无比。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子夏和刘玉成身上相继表现出来的人性本然之恶,促使我进一步联想到了英国作家戈尔丁的长篇小说《蝇王》。如果说戈尔丁所试图思考表现的,是那些被困在一座小岛上的十二三岁孩子之间为争夺生存资源而导致的自相残杀,而激发出的人性之恶的话,那么,姚鄂梅在她的这部《十四天》里,就是要思考表现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所导致的隔离情况下,人们内心深处的人性之恶是怎么样被激发出来的。

然而,在充分肯定姚鄂梅《十四天》思想艺术相对成功的同时,笔者无论如何都得指出的一点是,在我个人的期望中,这部《十四天》应该写得更好一些,应该有更大的思想艺术力度。或许是因为姚鄂梅太过善良,对笔下的人物和故事都不够狠,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一个总体的感觉就是,愈是到了后半部分,文本的思想艺术力度就愈是有所减弱,以至于《十四天》最终成为一个有缺憾的文本。但好在作家不仅借刘玉成的感觉已经有所表达(“刘玉成从楼梯下钻出来,一个人忐忑不安地站在外面。十四天以后会怎样呢?十四天之后就可以自由走动了吗?外面到处关门闭户,对面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如果不是手机上不时地接到消息,真让人怀疑是在做梦,在梦里就是这样,安静,没有声音,也见不到人。”),而且也采用了一种开放性的结尾。更何况,从一种实际的情形来看,2020年一开始的十四天隔离禁足之后,由于新冠疫情并未有丝毫缓解,包括宜都在内的人们都依然还处在被迫隔离的状态之中。所有的这一切,都使得姚鄂梅的这部《十四天》有着突出的“未完成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愿意和姚鄂梅一起,连同更多的读者在内,继续关注和思考与新冠疫情紧密相关的人类生存境况及其精神现实。

但在结束我的这一篇文章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一点是,姚鄂梅曾经专门引述《诗经·大雅》中的“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这样几句话来作为小说的题记。这几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要通过以美酒宴请“公尸”的方式来虔诚地祈求神灵不断地降福给人间。只有末句“无有后艰”,虽然从表面上看依然属于祝词的范畴,但却也明显地隐含有怎么样才能够积极有效地预防各种灾害祸殃的意思。由此可见,姚鄂梅之所以非得要把这些古老的诗句引述为小说《十四天》的题记,其根本的用意,恐怕正在于替人类祈祷的同时,也提请人类必须拥有某种足够警醒的自我反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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