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峻
“正统”是儒家思想体系中的重要观念,是封建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集体意识之一。在不同领域,“正统”这一抽象概念有政统、道统、学统、文统等不同体现,决定了某一对象在特定领域的合理性或合法性。在文学领域中,正统观念不仅左右文人对一种文体的认知与定位,也影响着文人的创作观念和审美旨趣。明人的散曲创作和曲学建设,始终被正统观念所影响。明代曲家的正统观念是如何具体体现的?对明代散曲风貌产生了何种影响?这种影响在散曲史与文学史上有何意义与价值?诸如这些问题,需要通过具体探究明人的散曲创作和曲学理论才能获得认识。
明代是散曲文学的继盛期,但明人并非始终热衷散曲创作,明代散曲有一条较为清晰的发展曲线:洪武至天顺(1368—1464)是散曲文学之低落期,成化至正德(1465—1521)散曲文学逐渐扭转颓势,自嘉靖(1522—1566)起,散曲始大盛。明前期曲家数量远不如明中后期,一部分为由元入明的文人,即朱权所谓的“国朝一十六人”,他们的创作可视为元散曲之惯性延续。生于明、长于明的重要曲家仅朱权(1378—1448)、朱有燉(1379—1439)而已,朱权的成就又主要在曲学理论,创作则不足观。完全生长于明代的文人,对散曲态度冷淡,应是受到文化上的“正统”观念所影响,明人自己总结为“祖宗开国,尊崇儒术,士大夫耻留心辞曲”(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明王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便下《农桑学校诏》设立学校,并在洪武三年(1370)设科取士。元代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停开科举,科举重开,让文士看到了向社会上层晋升的希望,故将主要精力放在钻研儒学之上,散曲显然与儒学和科举无关。明初社会风气又崇尚“务实”、注重“实效”,以娱乐为主要功能的散曲也不符合这一标准。为稳定民心,巩固统治,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下《正礼仪风俗诏》,曰:“天下大定,礼仪风俗不可不正”,其后又反复强调“必礼乐并行,然后教化醇一”“礼以导敬,乐以宣和”(《明太祖实录》,卷一六二)。这对散曲在内的各种文艺形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散曲本是民间日用歌辞,元散曲以讽刺嘲弄为主体,以言语俗白、张扬潇洒为特色,这显然不符合“导敬”“宣和”之主张,因此也就难以在此时形成潮流。
但散曲作为前代最流行的文学形式,入明后仍风靡于社会各阶层,此时缺少的只是新的创作群体。只有将散曲纳入“正统”文化序列,才能激发文人的创作热情。因此,以朱权和朱有燉为代表的曲家不断强调散曲“今乐府”之地位,二人皆活跃于洪武至正统(1368-1449)时期,所以散曲文体推尊也主要在此阶段进行。将散曲称为“乐府”始自元人,其目的也是为抬高其文体地位,元代士人和平民曲家对曲体品性的认知已经产生分歧,朱权和朱有燉皆出身皇族,自然延续了元代士人群体的曲体观念。“乐府”与儒家“乐教”传统关联紧密,礼乐文化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之一。礼乐是统治阶层维护社会秩序与人伦和谐的重要手段。故而朱权在其曲学著作《太和正音谱》序言中云:
礼乐之盛,声教之美,薄海内外,莫不咸被仁风于帝泽也,于今三十有馀载矣。近而侯甸郡邑,远而山林荒服,老幼瞆盲,讴歌鼓舞,皆乐我皇明之治。夫礼乐虽出于人心,非人心之和,无以显礼乐之和;礼乐之和,自非太平之盛,无以致人心之和也。故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是以诸贤形诸乐府,流行于世。
创作乐府一方面可以表现天下太平,另一方面又可以承载声教功能。如此,散曲则是社会不可或缺的艺术形式,创作散曲也就有了价值和意义。朱权曲学是明初唯一可言之曲学,在当时文人普遍轻视散曲的环境中,朱权提出这样的主张,推尊散曲的目的十分明显。朱权曲学确实坚持了“贵族立场”,抛弃了元代曲学中的平民精神①,但也正是因此,散曲的文体地位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朱权曲学是基于对明前期散曲创作现象的总结而产生的,略早于朱权的汤式等曲家已经开始创作“颂圣美新”题材的散曲,《明清散曲史》中认为“这种继承了汉大赋铺张扬厉的传统,为大明朝润色鸿业的内容竟然在散曲文学中出现了!这显然与散曲文学一贯具有的调侃讽刺传统大相径庭,乃至于背离了散曲文学传统的讽喻精神”。结合前文所论,明初散曲中出现这一主题并不值得惊讶,这是一种自然甚至是必然的结果。朱有燉也创作了大量宣扬教化、歌咏太平的作品,如北【双调·折桂令】《题情戏漂荡子弟》南【仙吕·西河柳】《咏酒色财气》《庆寿乐府五章》等。朱有燉是明初作曲数量最多的曲家,其曲学观念也对散曲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在北【正宫·白鹤子】《咏秋景有引》曲前引言中,梳理建立了一脉乐府文学的“统序”:
予观古诗,若“呦呦鹿鸣”等篇,皆古人之佐樽歌曲,但以声依永,所以无分长短句,皆可以为歌曲。自汉魏以来,古风犹存,渐以字句短长,分而为二。诗自诗,乐府自乐府,其句法尚同,而序事体制,颇有分别。及李唐犹如此……故唐末宋初以来,歌曲全以词体为主,今世则呼为南曲者是也。自金、元以胡俗行乎中国,乃有女真体之作,又有董解元、关汉卿辈知音之士,体南曲而更以北腔,然后歌曲出自北方,中原盛行之,今呼为北曲者是也。
《诗经》是儒家经典之一,不可谓不“正”,以其为“乐府”之源,那么作为支流的散曲自然也继承了“正”的属性。而创作散曲之意义正在上溯于《诗》:
“古诗为正音,今曲乃郑卫之声,何可同日而语耶?”予曰:“不然。郑卫之声,乃其立意不正,声句淫泆,非其体格音响,比之雅、颂有不同也……体格虽与古之不同,其若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其言志之述,未尝不同也”。
如此,散曲不仅在体制上同《诗》之正,若可以兴、观、群、怨,则“今曲亦诗也”。朱权和朱有燉的主张逐渐得到了社会认可,如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就亲自创作了不少歌咏太平题材的散曲,如北【正宫·醉太平】七首等。另有北【正宫·醉太平】《慈寿万年曲》三首、套数《应教赋北京八景词》为圣母皇太后贺寿。朱瞻基身为帝王而作散曲,并将散曲应用于为皇太后贺寿这样正式的场景,可见在宣德时期,散曲已经不再是士大夫耻于为之的文体了。因此,成长于这一时期的文人步入文坛后,散曲也就有了新的发展。散曲文学在正统朝后十余年,从成化时期开始复盛,这证明了明初曲家推尊散曲的目的基本达成。不过在新的社会环境中,散曲之发展也有了新的命题。
明初曲家将散曲定义为高尚的“今乐府”,确实激发了人们的创作热情,但这也成为了散曲发展之桎梏,将文学捆绑于礼教,使之成为粉饰太平的工具,势必导致文学失去生机与灵魂。不仅是散曲,在官方文化主张的引导下,明前期诗文风貌也以雍容平和为特征。永乐成化年间(1403—1487)“台阁体”诗文大盛,此体以歌咏太平,宣扬道德为主要内容,发展至后期已成千篇一律之势。从弘治朝(1488—1505)开始,以“前七子”为代表的文学家开始向“台阁体”宣战,试图扭转当时萎靡的文风。成化至正德时期(1488—1521)散曲文学也开始扭转颓势,这与“前七子”进行文学改革的时间基本一致,而且“前七子”中的王九思(1468—1551)与康海(1475—1540)本就是这一阶段最重要的散曲家。
明中期的散曲复兴,背后有着复杂的原因,“前七子”虽以“复古”为帜,却是以改革为实。“复古”是使文学复归于个性表达和自由精神,不再作为政治的附庸,这其实是对文学“正统”观念的重构。既然“文必秦、汉,诗必盛唐”②,散曲自然也要复归于其最盛行的时代,所以元散曲的“讽喻精神”以及嘲戏等主题也相继复现。这“与明代的宦祸等黑暗政治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相关的”③。散曲“今乐府”的地位依旧被承认,但此时曲家已不再将其视作颂圣美新的工具,而是将散曲与《诗》之怨刺王政得失、反映社会风貌、表达民间疾苦的文学传统接续起来。正如康海所言:“以比兴是优,故西方美人,托诵显王;江蓠薜芷,喻言君子。读其曲,想其意,比之声,和之谱,可以道其所怀矣”(《碧山乐府序紫阁山人近体》)。明中期曲家不仅像元代曲家那样,因个人际遇和国家兴亡发出感叹,还直接对人间百态进行描述。如明散曲复兴之先导陈铎,在其《滑稽余韵》中生动展现了城市各行业百姓的生活状态,其写机匠“双臀坐不安。双脚登不办。半身入地牢”;铁匠“彻夜与通宵。今日又明朝。双手何曾住。三伏不定交”。这些作品虽以戏谑之言写成,实际上饱含对人民疾苦的同情。若把目光放远,明散曲中还有激烈淋漓的李开先之曲、关怀民生的冯惟敏之曲、首创军旅题材的薛论道之曲等。这些曲家的创作风貌和作品意蕴的转变,实基于明代曲家立场和心态的变化,这种变化早在朱权一代文人就已经开始了。元代曲家的自我定位就是“平民”,他们的散曲创作是对日常生活的“平视”;明代曲家则是以“士大夫”的立场“俯视”民间。散曲自明初朱权等曲家始,已逐渐背离“平民立场”,它不再是平民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由士大夫“代言”。如此,创作散曲对士大夫群体而言,才有了一种高尚的意义,明散曲至此已形成了有别于元散曲的风貌。
“前七子”的文学改革虽间接促进了散曲的复兴,但这场改革的主要对象并非散曲,散曲复盛的源头亦不在京师。成化至正德年间的重要曲家多生活在今江苏一带,如陈铎(金陵)、王磐(高邮)、杨循吉(苏州)、祝允明(苏州)、唐寅(苏州)等。这与当时江南发达的经济密切相关,宣德年间全国较大的商业繁荣的城市共有33个,其中四分之三在南方,东南沿海就占了11个④,江南商业城市的典型苏州,在成化间已“迥若异境”,其后“愈益繁盛”。经济的繁荣促进了市民的娱乐需求,也影响了曲家的创作主题和风格,所以这些曲家的创作“题材内容大多以迎合市民欣赏情趣的艳情与闺情为主”⑤,如祝允明南【羽调·排歌】《细腰》、唐寅南【商调·黄莺儿】《咏美人浴》等即属此类。然宣扬声色从来不是士人的最高追求。对封建文人而言,功名仕途才是最重要的,形成群体性的“沉沦”,绝不仅因为经济的发达。例如最具风流气质的唐寅,本也“皆欲以功名命世”,我们从他的诗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追求功名的印迹⑥,其受科场案之牵连失去功名后,仍心有不甘地入宁王朱宸濠之幕,直到险些卷入更大的政治旋涡,才终于心灰意冷。所以唐寅在散曲表现出的思想倾向,与其早年所作诗文完全不同,与唐寅境遇相似的祝允明、文征明等文人,其实并未完全摆脱以入仕为正途的传统观念,只因无力改变现状,才只好用玩世之态度来表达与现实社会的决裂。这些曲家并没有振兴散曲的主观愿望,但他们在创作中体现出的自我意识和自由精神,却与“前七子”的文学主张不谋而合。他们在散曲中宣泄情感的同时,也描绘了江南的社会风貌、民生百态,这恰合乐府文学“兴观群怨”之正统。在康海、王九思等文坛领袖和唐寅、祝允明等市井文人的努力下,散曲文学在明中期开始复盛。如果说王九思、康海等曲家在散曲复兴进程中施予了“自上而下”的力,那么江南曲家则在此进程中施予了“自下而上”的力,二者共同促使散曲从明初百年呆板无趣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呈现出生动多彩之姿。
元人虞集提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⑦,将散曲标举为元代之代表文体。明人在回顾文学发展史时,不禁自问“汉文、唐诗、宋理学、元词曲,不知以何者名吾明”(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序》)。至明季,才有“而名公所制南曲传奇,方今无虑充栋,将来未可穷量,是真雄绝一代,堪传不朽者也”(沈宠绥《度曲须知》)这一较为明晰的结论。明人认为南曲“诗律词阕之变态尽收于此”(邹迪光《词林逸响序》),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学成就。没有南曲的兴盛,就没有明代的曲学,明代曲学中,南北曲之差异是一个崭新的论题,这一论题有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曲体的形式差异;其二是南北曲文学风格的差异。已有学者论述过南北曲体之差异,此处不必赘述。我们关注的重点在于明人围绕南北曲之差异进行了哪些争论,这些争论又有何种深刻的意义。
任中敏先生尝云“元时南曲,发生甚早,但终元之世,未见有一首南调之散曲”⑧,依此看来,元代似乎并无南散曲。许建中先生《〈九宫正始〉所存元代南散曲的文学考察》⑨一文则为元代已有南散曲之论提供了文献证据。不过元人极少涉足南曲创作,元代以北为“官”,以南为“野”,南曲始终处于被轻视和压制的境遇之中。明前期曲家依旧多作北曲,直到万历之前,民间流行的也还是北曲。沈德符《顾曲杂言》记载,嘉、隆年间松江何良俊蓄家僮习唱北曲,一时优人俱避舍。万历之后,乐工变而尽用南唱,听者“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击缶,甚且厌而唾之矣”,风尚渐已由北转南。这种转变并非发生于一日之间,嘉隆间,魏良辅成功改革昆腔,嘉靖中后期梁辰鱼(1521—1594)进入曲坛之时,南曲作品开始激增,至万历朝(1573—1620),南曲已风靡南北文人之间,关于南北曲的争论也在此时进入白热化。明代中叶后文化中心南移,从嘉靖起,文化界重要人物多为“南人”,嘉靖中期至明末,吴越人尤为主体。因为南方曲家增多,所以南曲盛行,这看似完全符合逻辑,但值得关注的是,热衷创作南曲的曲家,未必皆为“南人”,同时又有不少“南人”在南北曲之争中坚定地支持北曲。比如被归为“南派曲家”同时又是“南人”的杨慎,却对南曲之盛行表现出警觉和忧虑,其于《词品》中云:“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十年,北曲亦失传矣”。又云“‘五音本在中土,故气韵调平。东南土气偏诐,故不能感动木石’。斯诚公言也”。南北曲之争中,关键论点有二:
其一,在于“声”。周德清在《中原音韵序》中称“我朝混一以来,朔南暨声教,士大夫歌咏,必求正声,凡所制作,皆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自是北乐府出,一洗东南习俗之陋”。元明北曲皆以中原之音为“正声”,而认为“吴、楚伤于轻浮”,因此明代崇北曲家批评南曲:
愚人蠢工,徇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耳(祝允明《猥谈》)。
崇南曲家则称:
婉丽妩媚,一唱三叹,于是美善兼至,极声调之致(王骥德《曲律》)。
吴之声柔,柔则疾徐高下,喉舌方开,齿口即应(邹迪光《词林逸响序》)。
其二,在于“乐”。崇北曲家认为:
北曲音调,大都舒雅宏壮,真能令人手舞足蹈,一唱三叹。若南曲则凄婉妩媚,令人不欢……故今奏之朝廷郊庙者,纯用北曲,不用南曲(胡侍《真珠船》)。
我圣祖郊庙大庆乐章,亦皆用其正声(刘良臣《西郊野唱引》)。
北其本质也,故今朝廷郊庙乐章,用北而不南,是其验也(李开先《乔龙谿词序》)。
崇南曲家则云:
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浅俗可嗤;
北虽合律,而止于三声,非复中原先代之正。周德清区区详定,不过为胡人传谱,乃曰“中原音韵”,夏虫、井蛙之见耳;
北曲岂诚唐、宋名家之遗?不过出于边鄙裔夷之伪造耳;
中原自金、元二虏猾乱之后,胡曲盛行……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徐渭《南词叙录》)。
长洲、昆山、太仓,中原音也(潘之恒《亘史杂篇》)。
盖金、元以外夷据我中华,所用胡乐,嘈嘈杂杂……彼腥膻当国,丸秉枢要,悉任丑虏(于若瀛《阳春奏序》)。
明代南北曲之争是以南曲大胜收场,最终在万历后期形成了“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王骥德《曲律》)的局面。我们能够找到南曲盛行的诸多原因,但要解释为何出现“世顾以为胡乐而鄙之”这种对北曲的反感情绪,不妨先将目光移至曲学之外。从正统元年开始,直至嘉靖朝,瓦剌、鞑靼不断袭扰明朝边境,虽然明与蒙古诸部常有交战,但此时明军已经不再像洪武、永乐时期一样处于强势地位。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和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庚戌之变,是明蒙关系恶化的两个标志性事件。当汉民族遭遇异族威胁、民族矛盾非常尖锐之际,往往就是华夷之辨大行其道的时候⑩。所以在这个时期,社会中普遍弥漫着一股仇恨蒙古的民族情绪。尤其是嘉靖以后,因明蒙冲突加剧,这种情形愈发明显。
再回归到曲学之中,“曲”被视为元之“一代文学”,而元人之散曲基本上又都是北曲。崇南曲家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利用民众的仇元情绪,宣扬北曲等同于元曲,是蛮夷之文学;南曲为明人创造,是华夏正统文学,所以南北曲才会在这一时期形成对立。这自然不是文学的真相,如果说北曲是词与胡乐结合演变的产物,那么南曲则是词与南方民间小曲结合演变的产物,南北曲可谓同宗同源。此时北曲作家,也受到了社会氛围的影响,以薛论道(1531?—1600?)为例,其作品中“腥羶何敢易天朝”“慢折磨可汗巢”“把胡儿心胆寒”之类的句子比比皆是,这正是华夷观念在北曲作家创作中的体现。在以往的曲学研究中,我们往往囿于“文人视域”,从乐律、音韵乃至风格、气韵等角度去分析北曲没落的原因,却往往忽视平民这一重要的受众群体。正、嘉时期北方作曲的文人只作倾诉自我的北散曲,不作民众喜闻乐见的北曲戏剧,北曲散曲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文人的雅好。北曲不再流行,当然也有“北词去今益远,渐失其真。而当时方言及本色语,至今多不可解”(沈璟《答王骥德之二》)之类的现实因素,民间日益强烈的华夷意识则更直接地推动了南曲的繁荣。
明确了这一点,就更易理解南北曲家之分歧和争论目的所在。区分华与夷有地域、血缘、文化几个主要标准,二者分歧正在于他们所持标准并不相同。崇北曲家以地域为标准,认为北曲产生于中原,中原是华夏故地,所以北曲是正统。崇南曲家则以民族为标准,按照朱有燉的观点,南曲是由唐宋词演化而来,唐宋是汉族建立的王朝,所以南曲才是正统。因为南方被异族统治的时间短于北方,更多保留了汉文化传统,因此才有了“长洲、昆山、太仓,中原音也”这种观点。崇北曲家强调朝廷郊庙乐章用北而不用南,其实是在维持以北为“官”以南为“野”的文化格局。但吴越人占据文化界大多席位后,势必要挑战这种格局。在华夷观念盛行期,宣示南方文化是唐宋一脉自然极具说服力,南曲自然能够得到更多民众的响应。无论标准是什么,争论之最终目的都是确定创作的合理性,而文学创作又是表达人生旨趣的途径。“艳情”是南曲之大宗,在南曲中很少见到冯惟敏、薛论道那种心系苍生的情怀。明代中后期是中国古代社会一个大的变革期,“部分士人消解以天下国家为己任之士之传统理念、转移人生旨趣、完全回归自我”⑪。江南地区因经济发达,引发了生产和生活上的巨大变化,也更早迎来了思想领域的变革,享乐、艳情、自我意识也就成为了南曲的底色。北方长期作为政治中心,文化上更多存留着儒家传统的士大夫精神,所以才反复强调礼乐、国家、朝廷。作家在确立自己文学创作合理性的同时,也是在确立其道德观念、价值取向的合理性。因此,南北曲之争不止是古典流行、技艺风格之争,更是一种夹杂着华夷意识的文化话语权之争。
南北曲之争是明中后期正统意识在曲学领域的具象,也可以说明代散曲南盛北衰的最终格局,是在正统观念影响下形成的。今日看来,元曲与明曲,北曲与南曲都是中华之宝贵文学遗产,明人的华夷观念只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产物。但通过文学现象来解读某一历史时期的文人心态,或通过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氛围来探析当时典型文学现象的形成,不仅在散曲一体行之有效,亦可为其余诸文体之研究所借鉴。
①李昌集《中国古代曲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页。
②(清)张廷玉等撰《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48页。
③王星琦《元明散曲史论》[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8页。
④吴慧主编《中国商业通史》[M],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5年版,第三卷,第582页。
⑤赵义山《明清散曲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页。
⑥罗宗强《明代后期士人心态》[M],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05页。
⑦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6册,第363页。
⑧任中敏《散曲概论》[A],曹明升点校《散曲丛刊》[C],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5页。
⑨许建中《〈九宫正始〉所存元代南散曲的文学考察》[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第1-10页。
⑩刘浦江《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48页。
⑪罗宗强《明代后期士人心态》[M],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