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伟
当下黑龙江作家的中篇小说写作,整体上说,依然延续着新世纪以来的基本态势,更多地立足现实生活,表现现实生活的丰富与深刻,同时也对历史和现代的多向度的开掘,呈现出对写作可能性的积极探索。尽管中篇小说绝对数量不如短篇小说多,甚至也不及长篇小说,但是作为一种“中间体裁”,它继续发挥着“讲故事”的叙述优势,将当下社会中的乡村底层生活、都市情感、孤独与边缘的现代意识、官场沉浮、人性的卑微与坚守等层面,进行了深刻而富有艺术表现力的呈现。
毫无疑问,当下文学正在经历着新一轮“转型”的阵痛,小说写作在市场化、视觉影像、网络化、类型化等多重因素的冲击与作用下,边缘化地位和处境相比1990年代并没有明显的改观,读者群体的流失导致小说写作不得不承受“无人喝彩”“自娱自乐”的尴尬。难能可贵的是,黑龙家作家在这变动不居、各种思潮转换异常迅速的时代,仍然以一种沉潜坚实的精神气质,坚守在文学的高地上,创生出深广厚重而又绚烂多姿的文本,犹如脚下这片血运旺盛的黑土地一般,在边陲之地默默践行着文学的神圣使命,构建着属于黑龙江的独特艺术空间,推衍着文学走向更为绚丽的恢宏。何凯旋的《千里奔丧》、瑚布图的《边境线上》、陈力娇的《和平山》《爱在今生》、申长荣的《松树的味道》《黑骨·鲜韭》、贾新城的《一番搾》《菩萨蛮》、杨勇的《摇摇晃晃》、薛喜君的《天堂酒馆》《2018年的村庄》《后来的村庄》《向晚有落日》、孙戈的《她叫曲晓萍》、廉世广的《妖精泡渔村》、仁青青的《山雨欲来》、刘波的《匹夫》《遮了一点云》等作品,凭借丰富多元的艺术表现和深刻有力地思想传达,不仅展示了当下黑龙江中篇小说写作的实绩,同时也呈现了作家对社会、现实、生活、历史、人性、生存等多个层面的深邃思考和写作的多种可能性。
乡村作为一种写作题材,在当下依然占据着文学的“半壁江山”,无论是在小说写作、散文、诗歌中,还是在“非虚构写作”中,乡村生活及其在城镇化进程中的变迁,仍旧是许多作家“青睐”并积极表现的素材。黑龙江作家在表现乡村生活方面,有着许多“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生活在这片丰饶的黑土地之上的人们,因为地处边陲、生活节奏相对缓慢而显得“变化”不大,在精神、性格、生活方式等层面依然保持着某些不受外界“污染”与影响的“天然”特征。这就给作家的乡村书写提供了丰富而纯粹的生活“样本”,人们可以透过作家的写作很好地了解黑龙江的风俗地貌与人文精神。这种略带“原生态”的生活气质,在当下“城镇化”“一体化”加速推进的背景下,显得可贵却也不乏一种带着淡淡的感伤与遗憾。薛喜君的《2018年的村庄》《后来的村庄》表现乡村在扶贫干部的带领下,艰难然而却充满希望地完成“扶贫攻坚”的故事。薛喜君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生活准确而深入的介入感,并且努力坚持写作的个人化风格。当下乡村“扶贫”小说,往往因为“主旋律”的“导向”而呈现出“急就章”、简单化特征,在重视文学“政治正确”的同时,却忽略了乡村生活的复杂性。而薛喜君的小说并不局限于单纯表现扶贫干部的“光荣”业绩从而塑造扶贫干部的“光辉”形象,而是深入到乡村生活的“根部”,挖掘造成乡村凋敝而艰难生活的深层原因。封闭、偏远、交通不便造成的经济落后以及人的狭隘、保守、麻木所形成的观念落后,都是小说极力呈现的社会真实。薛喜君在小说中塑造“驻村扶贫干部”形象不存在“观念先行”的问题,不是按照预先设计的“蓝图”写作,而是以现实生活为准绳,真实塑造了“扶贫干部”在乡村里以扶贫大局为重、为民解忧、无私奉献的可贵形象,同时也不回避他们每一个人所面临的生活烦恼和内心承受的精神压力。一个作家,只有将自己汇入时代的洪流中,贴近现实生活,选择那些最能展现时代气质和精神风貌的生活素材,全力表现时代的本质特征,既不“溢美”也不“矫饰”,他的创作才能取得超越性的成就。从这个角度来看,薛喜君的创作对时代生活是一种积极的介入姿态,并且秉持着一种现实理性精神,坚实地走在充满希望的文学之路上。
新世纪小说创作中,底层写作一直彰显着文学对自身责任的坚守,去表现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被漠视的生存现状,作家用充满关爱、理解、同情的目光注视底层人们的生活,不仅使小说贴近了生活、关注了社会,更因为重拾写作伦理而提升了小说的品质。底层写作更加明晰了当下文学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也为新世纪小说写作带来了一次再创辉煌的契机。植根在脚下这片土地和现实生活,书写这片土地上丰富而多姿的生活,展现作家对生活、现实、社会的理解深度与广度,这是黑龙江作家始终坚持的一种创作理念。申长荣的《松树的味道》《黑骨·鲜韭》聚焦当下的煤矿工人的生存与生命,尤其是表现在矿难发生后,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和对此采取的行动,小说中既有作家对爱与责任的深沉呼唤,也表达了作家对漠视生命的极度愤怒。《松树的味道》讲述了一个因为发生透水事故而导致两名工人被困井下,经过“漫长”而令人窒息的井上施救和井下自救,终于得以生还的故事。申长荣在小说中营造了两个世界,里面充满了二元对立的元素:生存与死亡、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温暖与冷漠、关爱与无情、放弃与坚持,等等。小说既赞美了人性中善良、友爱、坚持、温暖等可贵元素,也深刻地揭露和批判利益驱动下的罪恶与冷酷无情。申长荣的小说始终存在一个绝对的道德信念,那就是同情,是一种长期生活在底层中间而自然形成的对弱势群体的浓烈而真诚的关注。这种道德感一方面赋予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强调人物形象具有美好的正面品格,另一方面也体现在作家对底层叙事的执着的坚守。
当下的文学写作日渐呈现出贫乏与苍白,读者很难形成强烈的阅读快感和兴趣,最为致命的原因就在于文学、作家与生活失去了基本的联系。换句话说,作家对生活的体现呈现出同质化特征,缺乏深邃而独特的理解和感悟。这种感受、认知的趋同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家的生活“经验”多数来源于书本上的“知识”或影视剧、网络、手机等,作家的生活感知系统封闭而趋同,文学变成了“纸上的文学”,作家成了“经验”的“搬运工”。试想,这样的文学如何能打动读者并引起阅读、接受的兴趣?“虽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作家可以虚构故事、情节、人物,他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却是不能虚构的,真实性也由此而贯彻出来。我们称之为矫情的艺术的,就是虚构了作品内在的情感、精神,以及与现实的关系而造成的结果。现实是坚硬而无法逃避的,一个作品在何种程度上体现了真实性不单看作家对现实的洞察能力,还要看作家以什么态度来与现实相遇的。”①365许多作家擅长“书斋化”写作,根本无法建构与现实之间的正确关系,“文学来源于生活”在他们看来似乎成了一种落伍的文学观念而遭到放逐。
黑龙江作家在小说创作中,始终坚持文学要反映生活,并且努力提升文学介入现实、社会的能力,作品体现出的勇气与良知,甚至是愤怒,都在折射着作家与现实的良性关系。廉世广的小说《妖精泡渔村》运用犯罪类型叙事将一个官场小说的故事叙述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说讲述了一个人身处官场幻想通过寻找更大“保护伞”而使自己“消灾避难”,最终却陷入阴谋绑架案的故事。小说的结尾采用了“微型小说”叙事惯常的“突转”手法,出乎意料却也合乎情理。任青春的小说《山雨欲来》则采用更为广阔的视角,描写了暗礁密布、错综复杂的官场斗争中的博弈、平衡、权术、隐忍、侥幸等诸般微妙而惊心的现实。故事叙述看似波澜不惊、中规中矩,实则处处体现了作家较为巧妙地构思,将身处官场漩涡中的人变身为“漩涡”之外的“旁观者”,这样使得小说叙述“超然”且“客观”,增强了小说故事的真实性,结尾处的“安全上岸”这一略带“反讽”的手法也足以令人深思。
在中国,小说写作有两个稳定的、核心的向度,一个指向乡土,一个指向历史。这导源于中国人普遍存在着的两个情结,一个是土地情结,一个是历史情结。同样,黑龙江小说写作这两个领域里也是建树颇多,尤其是乡土题材的创作已经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和风格的“黑土地”文学。尽管黑龙江的历史文化底蕴远不及中原文化深邃厚重,也不及江南文化的灵秀多姿,但依然有自己的神韵。在这片神奇而丰饶的土地上孕育的龙江儿女,同样创生与演绎着属于自己的丰富多彩。当下的历史叙事,既非传统的宏大叙事,也非后现代理论下的戏说历史,而是将历史导引进日常生活的范畴内,用充满烟火之气的民间视角演绎着世运的兴衰和人生的跌宕。小说在这里不再是“庙堂”正史的重演,而是市井小民的俗世生活史,在个人化、民间视域内探索这片大地流荡的历史精神以及民众的生命活力。
何凯旋的小说创作始终包蕴着强烈的民间精神,深入到历史、生活最为细密的褶皱里,在艺术的虚构中探寻生活与生命的真相。小说《千里奔丧》以近乎“流水账”的手法,虚构一个“奶奶过世”、家人“千里送别”这样看似没有多少“故事性”的“平淡”情节。然而,小说的艺术张力恰恰体现在,“奔丧”只是作为故事的缘起,而小说的核心却是讲述了一个“家族”在半个多世纪里的“无悲亦无喜”、看似“平常”却也“惊心动魄”的变迁。传统、经典的“家族”叙事多属于宏大叙事,家族历史在“合乎目的”“合乎规律”地运行着,哪怕是最后的“分崩离析”都是“历史规律”作用下的必然结果,无需质疑。而何凯旋虚构的家族历史,却是把生活中最平常、最无聊的碎片收集、连缀起来,让这些轻飘、无意义的生活碎片叠加成生命不能承受的“重”。“千里奔丧”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向曾经的、沉重岁月的告别仪式。小说结尾处的“新生儿”与“奶奶离世”构成了一种隐喻,无论多么沉重多么无聊,生活依然在继续,一个家族的历史也在延续,这一“旧”一“新”的衔接更是人类永不止息的历史缩影。也许,何凯旋的小说并不“讨巧”,当然更不会“炫技”,这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接受,
这种“质朴”的写作风格在作家瑚布图的小说《边境线上》同样有很鲜明的体现。《边境线上》讲述了一个在崇山峻岭间发生的关于生命与人性的故事。北方广袤的森林总能发生许许多多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神秘幽深的山林里,孕育着北方人强悍刚直的生命,其中既有对朴素天然的人格的殊死坚守,更有对卑鄙市侩的嫉恶如仇,同时也寄托着作者对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的美好境界的希望与思考。人性是一个永恒的文学话题,也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古今中外无数作家都在用自己的视角演绎着文学的“人”的主题。陈力娇的《和平山》讲述了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人性的丧失与重新发现。在这篇小说中,抗联、密林、女战士等这些被许多作家包括影视作品所珍爱的抗战文学素材,在这里被作家处理成一个背景,作家倾力演绎的是残酷战争背景下人性的扭曲、撕裂和回归。战争使人变成了“杀人机器”,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救死扶伤”甚至是一声“欧尼桑”(日语,哥哥的意思)的呼唤,都能将泯灭的人性唤醒。小说明显具有一种“反战”意味,以“和平山”命题,就是对“和平”的深切希望与吁求。作家马原曾说过,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鲜的。多数小说家都不可避免地书写死亡,因为死亡犹如一面镜子一样,可以照见人性深处的高贵与孤勇,当然更能窥见人的欲望、卑微与丑恶。“任何一部小说——我现在谈论的仅仅是我认为好的小说——无论它写的是什么,不管主人公在最后一页里是否活着,它都受制于一个基本视野:它是在整个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许小说呈现的是一个瞬间、一个片断,但是,作者内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间化为永恒或者片断终成虚妄……小说在死亡的终极视野中考验和追究生命”②。
当下的文学写作正处于艺术表现的“静水流深”时期,也就是艺术表现方法几乎已经穷尽了各种可能性,很难再做“花样翻新”的尝试了。当那种集体共鸣的、震荡人心的宏大文学性语境渐行渐远之际,小说可以阐释的历史/现实空间变得更加有限和狭小,只能在一种“剩余的想象”中步履维艰地摸索前行。但是,作家面对文学写作空间变窄这一世界性“命运”时,并没有消极沉沦、自我放弃,而是在有限的文学空间中尽可能将文学性增殖到最大限度。这其中,文学与人性、文学与生命等这些“永恒”的话题就成为当下小说写作摆脱自身困境的突破口之一。刘波的《匹夫》塑造了一个混合着抗联战士与土匪双重身份的颇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形象,强悍、不屈、民族正义感等元素使得人物生命感十足。虽然这也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文学题材,但小说运用某些“传记”文学的手法,以追溯家族前辈传奇历史的方式不仅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正史”与“野史”的互补更增大了小说的真实感。在中国,乡土代表了民族与国家的基本经验,将乡土题材与历史题材聚合在一起,这不单单是一种文学策略,其实更是一种真实的历史呈现。刘波的另一篇小说《遮了一点云》则以反讽手法写出了乡村世界里的疯狂、荒诞和人性的卑微。一个在过去被村人所不齿的“劣迹斑斑”的人,一旦拥有了财富仿佛就具有了整个世界,以“发奖金”的方式赢得过去失落的尊严。荒诞的故事背后是当下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同时也代表了作家对乡村世界在“现代化”变迁中的遗失与失落产生的深深思考。
当下的城市写作往往都是伴随着作家对现代性的隐忧与思考,一方面在作品中揭示现代性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另一方面也在“警示”和批判现代性作为一种社会思维和行为的危险性。换句话说,文学既要反映当下时代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将都市场景作为彰显现代人意绪和生活经验的空间,同时也要深切表现出城市作为物质世界最有力的反映所引申出的关于欲望、孤独、漂泊等文学主题。在城市化进程逐渐加速的今天,城市书写正日益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领域,几乎与乡土、历史题材写作构成了“三足鼎立”的态势。黑龙江作家的城市书写已经形成了一种“小传统”,梁晓声、迟子建、阿成、何凯旋、王鸿达、陈力娇以及孙且、杨勇、薛喜君、老长、刘浪、梁帅等,都曾倾力于书写现代人的城市生活,着力表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以及城市化进程中人的分化与分裂。
杨勇的小说《摇摇晃晃》是对当代都市人生活的隐喻——空虚、无聊、寂寞以及人生的虚无与荒凉。小说以“京漂”人的视点描写了京城文化圈里的虚伪与做作,同时也写出了现代都市人精神空虚却自以为是的无聊嘴脸。小说颇有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的神韵,同时更是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致敬”。小说中多次出现《尤利西斯》中的“语句”,既构成一种“互文”关系,同时也是小说主人公内心的真实感受。小说中的现代意味体现在人物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巨大分裂感,内心的自我坚守承受着外部形形色色的“庸俗”的侵袭。尽管采用了近似于“碎片”化的叙事手法,故事性显得很弱,但是小说的实验性较强,这并非作家有意地“敌视”故事,而是因为作家无法相信那些线性的、符合因果逻辑的故事能够帮助自己实现文学写作的“野心”。更确切地说,小说的形式与表现的内容要形成高度的契合,对当下的凌乱不堪的破碎生活的表现,就需要这种“碎片”化的叙事手段。贾新城的《一番搾》则以更为“前卫”的艺术手法表现了现代人的自我分裂和精神危机。小说创造了一个内心和行为完全分裂的人物,在行为上,不断地用离经叛道的乖张不羁挑战各种“清规戒律”,敢说真话,从不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直接表现出来;在内心里,却是一个懦弱、卑微、伪装、甚至有些阴暗、龌鹾的自我。小说表现了现代人的精神裂变,这种分裂绝非指向外部,而是直指人的内在自我。这种“分裂”与“反转”给读者造成很大的疑惑:从小说的叙事层面看,“分裂人”代表着有思想、敢行动的“本我”,隐藏起虚伪的、残弱不堪的“自我”;然而,从作家的创作层面看,究竟那个隐藏起来的内心是“真”,抑或是“行动”的人是“真”?孰真孰假,只有当读者真正理解了当代人的精神世界,才能进入小说的艺术世界,从这个角度上看,这篇小说属于具有独特艺术水准的“小众化”的作品。另外,小说采用了“你”这一并不常见的叙述人称,使得叙事视点在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中自由地跳跃、滑动,增强了小说“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同时也强化了隐喻、反讽和戏仿等现代技巧在运用上的准确性。
文学如何地介入、处理这个时代的生活,这是留给作家的一个命题,它是常谈常新,也是与时俱进,一个永远“在路上”的命题。在日常性、纪实性、非虚构文学“大行其道”的今天,文学的艺术性问题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只要老老实实、“返璞归真”地叙述故事就是作家“最高”的任务。小说写作容易产生两个误区,一个是只要有深刻、撼动人心的主题和生动、离奇的故事情节,艺术手段问题将不再重要;另一个是异常重视小说的表现形式,将写作看成一种技术操作,将小说当作自己“炫技”的舞台,完全不考虑读者的阅读接受。这两种认识误区都将导致文学的没落和冷清,前者导致“赢得读者失去艺术”,而后者则“赢得艺术失去读者”。面对瞬息万变、日日常新的生活,黑龙江的作家用自己的写作,顽强地坚守的文学的领地,不断尝试将文学引向现代美学氛围之中,建构更为复杂丰富的文学品质。
孙戈的《她叫曲晓萍》是一篇“青春成长”小说,讲述了几个中学同学之间的情感纠葛与人生际遇,尽管其中没有大悲大喜的情感波澜,也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际,一切都是如此的平淡、自然和真实,但是小说脉脉流溢着对生活认真的态度和对情感的珍视,着实令人感动,使人忽略了情节的平淡无奇以及叙事的“流水账”。这种平静的叙述是当下文学“小叙事”的共性特征,“原来倾向于追踪厚重的现实生存困境的叙事,或者说编织现代性的完整性叙事的作家也开始寻求一些更轻便的技巧来化解生活危机,这既是一种处理生活的观念,也是一种艺术叙述技巧,因为,大悲大恸似乎并不能让人体味到生活的更细微的意义,而且也不是文学能在这个时代获得独特性意义的方式。”③贾新城的《菩萨蛮》讲述一个白领丽人的人生的尴尬与苦闷——职场的成功永远无法掩盖情场失意的孤寂与落寞。作家试图给予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以一种哲理的思考,也就是当人生的“攻城略地、摧城拔寨”达到辉煌顶点的“得意”时,终究抵不住“领地陷落”的失意,一得一失之间尽显生活的真谛。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拥抱而不拒绝生活,这才是人生该有的境界。
相较前述几位作家的城市书写,薛喜君的城市小说多聚焦于城市的“底层”,尽管面对的不是重大的社会问题或者社会矛盾,但是小说在表现普普通通的人物命运与遭际时,我们看到了作家对写作伦理的坚守。《天堂酒馆》讲述了一位教师在陷入情感与人生困境之际,在与学生的交往中得到重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的机会,终于走出狭隘的精神空间,走上自我升华之路。薛喜君的另一篇小说《向晚有落日》同样塑造了一位有心灵伤痕的老师如何挣扎在自我与责任的矛盾之中,最终也没有使自己走出命运折磨的困境。学生被人身侵害的遭遇与教师当年的经历相同,尽其所能地帮助学生既是老师的一种责任,也是其自我拯救的机会,但在残酷的生存面前,尊严与正义已经变得非常廉价了。这两篇小说直接指向了城市与乡镇中弱势群体留守儿童的救助和保护问题,使读者在对当下现实生活有清醒认知的同时,更多地唤起对人性光辉的渴望与向往。与当下的“底层写作”不同的是,作家并没有将小说的叙事单纯地设置在惯常的“知识分子”视角上,不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而是让主人公一起深陷精神困境之中,拯救他人与自我拯救是同步的、一体的,这就使小说的叙事不再是简单的关怀此在、理解人世间的模式,借助主人公自我的精神剖析,无疑增强了小说在追问人性时的深度和烈度。陈力娇的《爱在今生》将关注点投诸于城市里的“酒吧女”,这是文学作品中不常被表现的一个群体,即使在一些小说中出现也往往只是个体形象,多数作为“配角”而存在的,这样集中表现这一群体生活与生存的小说并不多见。作家用充满同情和理解的笔触,写出了她们在生存压力面前的屈辱生活以及对高洁与尊严的坚持和渴求。
评论家李建军曾指出,中篇小说作为一种介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的过渡性文体,既有一定的内容含量,又比较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和文化性格。与1980年代中篇小说的鼎盛期相比较而言,当下中篇小说的创作远不及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这其中原因很多,既有外在的经济、文化、社会语境、出版传媒等因素的制约,也有内部的作家创作的自我考量以及文体自身特点的影响,可以说是内部与外部多重因素限制了当下中篇小说的发展。如果说,短篇小说追求故事的情节效果,长篇小说更倾向于表现人物的命运和小说的宏阔架构,而中篇小说则同时具有短篇的故事性和长篇的结构特点,因此更考验作品的叙事能力。黑龙江作家的中篇小说创作这两年整体数量呈现下降的态势,但是小说的质量却在稳步提升,并且深怀作家的责任意识,并不想只是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当下的文学场域里充斥着太多讲故事的人;更来源于作家们深深知道,若想写出有文学价值的作品,让自己的文字普遍且持久地打动读者,必须将自己的目光和心灵投射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与身边的现实世界产生深刻的联系,并且有足够的精神和勇气的准备去面对沉重的现实、社会乃至灵魂的问题。
①谢有顺《通往小说的途中——我所理解的几个关键词[J],《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3期,第33-43页。
②李敬泽《为小说申辩——一次演讲》[J],《天涯》,2007年第1期,第40-44页。
③陈晓明《守望剩余的文学性》[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