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陶渊明田园诗中的生态智慧及文化启示

2021-04-16 20:00郑晓锋
文艺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田园诗陶渊明田园

○郑晓锋

东晋诗人陶渊明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他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开创者,其传世作品诗歌部分有125首,大多为弃官归隐之后所作。在这里我们把他创作的有关田园劳动和自然风光的诗歌,叫做田园诗。就写作风格来说,其田园诗平淡自然、朴实隽永;就内容来说,其田园诗既有对仕途生涯的反省和悔悟,又有对农家生活的述说和描绘,更有对怡然自乐的桃花源的追求和向往。然而,陶渊明田园诗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情操,给人类对待和审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实现人之为人的完整性,提供了有益的摹本,于其中所体悟出的生态智慧,更值得我们今人学习。

一、“诗之自然,自然之诗”:陶渊明田园诗之艺术审美

论及陶渊明的诗歌,最突出的美学特征就是“自然”,尤其是在他辞官归隐之后的田园诗,更是将这种“自然”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自然”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之自然”,强调陶渊明田园诗的淳朴隽永,在技巧;二是“自然之诗”,强调陶渊明田园诗的描摹对象,在内容。当然,身在田园,陶渊明日常的田园生活自然而然就成了他落笔的内容;而对于陶渊明的写作技巧,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认为陶渊明的写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近乎平淡的纪事或议论,几乎颠覆了传统诗文创作对语言的求工、对仗、辞藻、用典等方面的追求,替而代之的则是常见的朴实的白描式的表达,这种做法与当时魏晋南北朝追求华章丽辞的时尚可谓是背道而驰。然而,也正是这种不随波逐流的文风,使得陶渊明在同时代的诗人中显得与众不同,从而在自己别具一格的创作中成就了中国古代田园诗的一座丰碑。

其实,陶渊明田园诗之无技巧,本身即是一种技巧,或者说是一种更为高超更为微妙的技巧,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可以通过一定的专业训练或许都能达到应有的表达效果,但若能用一种俗见的真淳的语言就能语义尽显,这不能不说他的“技巧”之更胜一筹。至于陶渊明之田园诗,在崇尚辞采的魏晋时期,他的这种“自然而然”的文风,无疑于一股清流,涤荡着时人和后人的内心世界,正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陶诗之谓也。

对于陶渊明田园诗的艺术审美特征,元好问曾撰诗赞曰“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实乃一语中的。陶渊明的田园诗在内容上主要通过对恬美静穆的自然风光和悠然自得的躬耕生活的描绘,从而勾勒出了一幅极具意境美的隐居生活画面。那么,同样是描绘大自然,陶渊明的高明之处何在呢?在此我们将陶渊明与同时期的山水诗人谢灵运和后来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做一比较,试看三人的代表作:

①《登池上楼》(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②《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王维)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③《归园田居·其三》(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第一首诗是与陶渊明同时代的谢灵运之作,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诗人做官与隐居无法抉择的矛盾心情,第二层次是诗人病中临窗远眺所见自然风光,第三层次是借用典故,表达隐居不易,但自己决心已下的想法。从整体来看,要读懂该诗的门槛是比较高的,无论是修辞还是用典,没有一定的文学修养是很难理解得了的。第二层次主要是写初春时景,尤其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因其用词雕琢、精于刻画取胜,写出了初春时节大自然那种不易觉察的变化。

第二首是唐代诗人王维的作品,王维是唐代有名的山水田园诗人,苏轼曾赞其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见其艺术造诣之深之厚。此诗是王维隐居终南山时所作,就诗来说,用词不可谓不雅,写景不可谓不美,是一首诗、画、音乐完美结合的作品,最后一联又以古人自况,抒写了诗人归隐生活的闲居之乐。

第三首《归园田居》,陶渊明用近乎粗糙的语言,叙写了自己躬耕南亩的农事活动,语调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然而,也正是这种平和的心态才更能表现出诗人内在心境与外在自然的相容相合。体力劳动虽然辛苦,但劳作之后的轻松和惬意却是置身事外者所无法体会到的,而尾联“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一句,道出了诗人内心真正的想法:艰辛的劳动与内心的意愿相比,遵从自己的内心和保持人格的完整更为重要!

以上三首诗中都写到了隐居生活、自然风光,然而,留给读者的感受却截然不同。于自然而言,谢灵运和王维犹如身着华衣的雅士,操着一口精致的雅言,品评着眼前的山山水水;而陶渊明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农人,用一种平实的语言,描绘着平淡的自然田园,述说着农家的辛劳。而对于诗人来说,谢灵运和王维眼中的自然风光,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他们自己却是欣赏者,以从自然中得到情感的满足,他们所体验到的美,始终带着一种“消遣”的功利性目的;而在陶渊明看来,自然就是沾衣的露珠、相伴的飞鸟,是自己生活的家园,是栖身之所,他所感受到的却是抛却了尘世间的纷纷扰扰之后的天人合一,对自然的认知是无利害的。从精神层面来讲,自然对于三位诗人来说都是审美的对象、精神的寄托,但是诗人与自然之间在现实和情感上的距离使得这种寄托显得又不尽相同。谢、王的政治身份,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全身心地融入自然,而是将自然作为排解现实生活苦闷的对象,在此基础上,诗人所表达的隐居意向就显得很生硬;而对于陶渊明来说,虽然他也有着一段官宦生涯,但该诗是诗人彻底与官场决裂之后下定决心归隐之后所作,并身体力行,此时的陶渊明更像是自然万物中的一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草一木皆与之相关,在这偌大的自然世界之中,陶渊明没有了做官时的“既自以心为形役”,而是找回了真正的自我,乐也罢,苦也罢,真实最好!那么经历了大自然陶冶的陶渊明笔下的诗句如此之平淡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平淡和自然是发自内心的体悟和领会,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袁行霈先生说:“他的生活是感情也是诗化的,写诗不过是自然地流露。因此他无意于模山范水,只是写与景物融合唯一的心境。”①所以,陶渊明笔下的自然,自然是信手拈来、自然而然。然而,其“自然的”自然表面,更有诗人那种平淡豁达、乐观怡然的情感升华,正如李公焕笺注陶诗云:“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所能成也”②。一切景语皆情语,陶渊明用如此自然之语言,描绘如此自然之自然,其自然之心境可见一斑。正如佛家参禅三境界之说:初看山是山,再看山不是山,复看山又是山。而陶渊明无疑是最后一种至高境界。因此,陶渊明田园诗最突出的艺术审美特征即是自然。

二、“质性自然”:人之为人的自由与本真

质性自然,即本性自然,意思即是说为人处事要遵循本性,追求身心自由,呈现出一种自然舒适的生存状态。于陶渊明而言,就是做真实的自己,不与污浊的官场同流,回归闲适悠然的田园生活。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一切好诗都是诗人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陶渊明笔下的田园诗,是诗人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是诗人对本我的大声呼唤,是诗人追求成为一个不被世俗所羁绊和异化的人而趋向实现人格完整的真情宣言。

陶渊明的一生,以他41岁时在彭泽令任上弃官归隐为界,可以分成前后两个时期。从他29岁出仕以来,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使得他对尔虞我诈的官场生活变得失望,最终不得不遵循本心、回归田园,“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园田居五首·其一》)。然而,作为一个自小深受儒家六艺经传影响的他,难免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仕宦情结,何况在门阀制度盛行的东晋时期,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的声望给他提供了出仕的可能。初入官场的他也曾有着远大的抱负,“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③,然而,理想与现实终究还是有差距的,动荡的社会政治与黑暗的官场生活,使得郁郁碍怀的陶渊明最终下定决心隐居田园,犹如羁鸟飞回了依恋的旧林、池鱼游回了思念的故渊。这里诗人以飞鸟、池鱼自喻,而山林、深渊则是诗人内心所向往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和展现真实自我的理想之所,这理想之所便是要回归自然。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说道:“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媿平生之志。”④可谓是他最本真的内心独白,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身与心的冲突是陶渊明田园诗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即,身在官场的束缚和心向自然的初衷之间的较量,而最终,后者战胜了前者。后人也多从伦理学的角度来阐释陶渊明弃官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气节,但退一步来讲,如果官场清廉、作风正派,没有束缚陶渊明那种崇尚自由的本性,那么他还会选择离开吗?答案很明显是否定的,由此我们可知,陶渊明的行为不单单是对于自然的向往,更准确地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称情”,是否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当黑暗的官场委屈或左右了自己心志的时候,那么,回归自由自在、怡情娱己的自然田园当然是最佳选择!

当然,隐居之后的陶渊明也确实体会到了田园生活带来的自由和乐趣,诗人笔下的乐趣有躬耕田园的劳动之乐、儿孙绕膝的亲情之乐、邻里亲朋之间的交往之乐以及找回自我的真情之乐。但是,隐居后的生活并非只有乐,忧亦相伴,诗人面对最大的生存困境就是贫穷和孤独!

诗人的贫穷,主要是指物质上的匮乏,回归田园的陶渊明没有了官俸,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务农劳作、自食其力,然而,社会动乱和庄稼灾荒常常使他的生活陷入困顿,“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⑤,虽然辛勤劳动,生计却勉力维持,甚至有时沦为“乞食”的处境,“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⑥。尽管如此,陶渊明依然安贫田园,生恐亵渎了内心隐居的夙愿,“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⑦,“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⑧,这种经历了穷苦生活折磨仍毫不动摇的决心和毅力,却是很少人能够做到的,正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可能说的就是陶渊明这类人吧!李长之先生称赞陶渊明是生命力极强的人,“生命力极强的人是如何呢?便对生命极爱惜,对人生的追求极热烈,陶渊明正是如此。”⑨在这里,对生命极爱惜,不仅指陶渊明为了填饱肚子辛勤劳作,还指他为了保持内心的正直和身心的自由而依然辞官归隐;而对人生的追求极热烈,就是说只要在内心坚定了归隐的想法,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会百折不挠、毫不退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陶渊明是一个孤傲的人,是一个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也是一个极其爱惜自己的人,只要外在的环境与自己内在的志向产生冲突,就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告别和离开而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也正是这种孤傲和决绝,成就了陶渊明在我国文学史上的伟大成就。《孟子·告子下》有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身任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历了苦难淬炼的陶渊明用他那支洞明世事之笔,以一种平和自然的心态,绘就了中国田园诗的伟大开端。陶渊明物质上是贫乏的,但精神上却是富足的。

其次,谈一下陶渊明的孤独。可以说,做学问,不仅是清贫的事业,更是孤独的事业,纷扰繁杂的环境从来不会诞生伟大的作品,杰作往往都是来自于诗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苦闷与呐喊。不管是屈原的“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还是岳飞的“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抑或是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都说明了一个问题:诗人内心的苦闷,是成就诗歌不朽的重要因素。这同样适用于陶渊明。陶渊明是孤独的,他的弃官归隐,无疑将他置在了与整个主流社会相抗衡的对立面,他的不入流不合群在外人看来是那样的另类,他所心驰神往的桃花源只有自己能懂。而在其高亢的归隐宣言《归去来兮辞》中,处处都显现着诗人的孤独:

①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②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③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④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

⑤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⑥或命巾车,或棹孤舟。

⑦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独悲”“自酌”“孤松”“孤舟”“孤往”“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等字眼,让人顿觉孤独之感弥漫全身,当然,除了这些地方之外,从他的《停云》《时运》《连雨独饮》《饮酒》《归园田居》《杂诗》《九日闲居》《咏贫士》《拟古》《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等诗作中,我们也能处处感受到一位诗人在咏叹长啸的孤独身影。然而,陶渊明将这种孤独情结倾注于诗文之中,却结出了精神上的硕果。在对孤独的思考中,他领悟到了个人的渺小和人生的短暂,“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懂得了人之为本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形赠影》),从而追求个人人格的完整和自由。

孤独的心境,才能写出孤独的文字,而孤独的文字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看似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实则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又如东篱下的平平淡淡的菊花茶,只有细细品尝,才知岁月的百般滋味。辞官归隐的陶渊明,没有了世俗生活的烦心琐事,过着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在与社会相对的自然世界中,寄寓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图景。虽然贫穷和孤独曾给陶渊明造成极大的生存威胁,但其威胁愈大,陶渊明在内心深处寻找自由和本真的意向就愈坚定。这份贫穷和孤独,蕴含着一种悲剧性的否定精神,但实质上仍是对陶渊明实现自我价值的磨砺和肯定。

三、“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哲学及文化启示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态美学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如何恰当地处理这一关系,一直是人类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所在。在传统的农耕社会,人与自然的矛盾并没有激化,仍属于自然生态循环圈的可承受的范围之内;然而在工业社会中,随着人的私欲的膨胀,开始大规模肆意掠夺自然资源,疯狂积累原始资本,而不顾自然资源的循环利用,从而造成了自然资源的严重破坏和浪费。随着科技的进步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人与自然之间的问题变得越来越紧张。城市的扩张对土地的疯狂侵占,机器的高速运转对工人双手的束缚,农村进城劳动力的激增造成农民与土地的分离,物质上的富有和精神上的萎缩带来的人的畸形发展,等等,这些都是当下生态美学需要关注的重要课题。鲁枢元先生认为:“现代化进程错置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损伤了人的外部生存环境的自然界,扭曲了人的内在自然的人类天性,从而酿下严重的自然界与人类精神的双重危机。”⑩针对这一危机,曾繁仁先生不失时机地提出了生态存在论美学观,他认为:“生态美学实际上是一种在新时代经济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有关人类的崭新的存在观,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处于生态审美状态的存在观,是一种新时代的理想的审美的人生,一种‘绿色的人生’。”⑪而这种生态存在论的基础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审美关系,我国古代讲究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天人合一”的生态哲学观,为我们当下寻求良好的生态审美关系给出了相对完善的答案。

“天人合一”是我国古代道家思想的精髓,“天”泛指人之外的自然世界,我国古代哲学把“天”“人”分开来说,未免带有一点二元论的味道,但这确也符合了人类最初的认知模式。然而,随着人们对自身和自然认识的加深,发现人也是自然万物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人类虽然集群而居,具有明显的社会性,但人身上具有其他生物类似的属性,比如饿则觅食,困则睡觉,遇到危险则躲避,感到开心就手舞足蹈等等,因此,无论人类社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人都有着“自然人”的一面,而这一点在与自然经常打交道的原始狩猎社会、封建农耕社会和当下的农村经济中可以给以很好的证明。人属于自然这一认识也是当下提倡更具包容性和完整性的生态美学的基本出发点,并与西方学界提倡的带有明显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美学有着根本的不同⑫,生态美学意义上的“天人合一”构成了人与自然生命的共同体。

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追问,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东晋诗人陶渊明在其田园诗中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诗人陶渊明天性自然,崇尚自然,亲近自然,全身心地融入自然,自自然然地吟咏他心目中的自然。并且由于让生命因适应自然而获得最大限度的个体自由,从而为人们在天地间的生存提供一个素朴、优美的范例”⑬。作为主动性的个体存在,人具有与“与天地万物同流”的生命潜能,人类虽为万物之灵长,但归根到底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道家讲究的“天人合一”、“齐物论”,主张“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即是这个道理。因此,在自然万物面前,人类不要以占有者或征服者的姿态自居,而是要时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参与者,短暂的人生与恒久的自然相比,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⑭。所以,对自然要心存敬畏之心,摆正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这对于处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作用。

如前所述,诗人陶渊明以自然之语言抒写自然之风光,实乃诗人与自然相融相合之心境使然,而这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则处处可见:

①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

③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

④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

⑤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

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飞鸟是自由的使者,也是追求自由自在生活的诗人的自我象征。诗句①借晨鸟之欢快,暗示诗人庄稼喜获丰收的喜悦,②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我们感受到诗人在一俯一仰中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情趣,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描绘出了优美的田园自然风光:夕阳余晖照耀下的山中气象更显多姿,劳作了一天的诗人和飞鸟结伴而还,景美意切,情景交融。还有诗句③中与诗人唱和的飞鸟,④中自由飘荡的白云,⑤中鸟巢与“吾庐”的映衬,这些景与物的描绘,多少都能看出诗人自己的影子,表面言物,实则诉己。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陶醉于田园生活的诗人已经与万物同在,休戚相关,“自然界的植物和动物一起构成了诗人回归荒野的精神指向,因为荒野意味着人类的本性,持守本性则意味着超脱于世俗社会的逍遥之游”⑮。而诗人这种在精神上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心境,就是他一直追寻的合乎本真的生命存在方式,即在大自然中诗意地栖居。

东晋诗人陶渊明田园诗的主题,可以浓缩为一句话:回归田园,陶醉自然。为何归去?一为诗人本性对自然的偏爱,二为身心被世俗所累而对无拘无束的自然田园的向往。在陶渊明笔下,自然田园已不单单是安身立命之所,而是一种寄寓了美好生活理想的旷达之境,在这旷达之境中,经过了大自然熏陶和孕育的诗人,认识到了自然才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生活和精神家园。这里没有了人之为人的优越感,滋生的而是与天地同在、与万物和谐相处的平和心态。佘正荣先生曾在《生态智慧论》里说道:“生态美是天地之大美,自然之大美,也是人与生态环境和睦相处之大美。人对这种大美的体验,必须由主体参与到生物多样性的繁荣及和谐的情景中去,与生命整体达成一片,同呼吸、共命运,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以达到‘物我合一’的崇高境界。”⑯陶渊明怀着对自然山水的执着,用他那繁华落尽之笔,抒写了一首首至真至淳的田园牧歌,其在追求人生终极意义的道路上,悟得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人生归宿,并固穷守节、乐天知命,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演绎了一曲伟大的生命赞歌。

四、结论

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是人类社会探索的哲学元问题之一,西方社会长期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曾让人类在两次世界大战和两次工业革命中充分认识到了其破坏性。人性深处对权力和利益的贪婪,不仅对外在的自然环境带来了严重的危害,而且对人之为人的完整性也带来了极度的异化。当然,我们并没有否定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便利,但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一种新的更加合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生态文明随之而兴。这种生态文明,不仅仅关照人的现世存在,而且还将目光转向与人息息相关的自然万物,追求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整体主义,而这也正是当下倡导生态美学的应有之义。

提倡生态美学,中国古代内涵丰蕴的生态智慧则为之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在陶渊明诸多的田园诗中,诗人发自内心的对自然田园的亲近和咏叹,为我们当下解决越来越突出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提供了有益借鉴。我们要学会走进自然,认识自然,亲近自然,崇尚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如隐居田园的五柳先生,与山云为伍,与飞鸟相伴。

恩格斯认为,人类文明彻底消亡的根本原因在于支撑这个文明的自然资源的彻底破坏。这并不是在危言耸听,而是要求我们在讲求高速度高效率发展社会生产的同时,还需要和自然搞好关系,因为人的存在不仅离不开自然,而且人本身就是由自然演化而来,人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命运共同体,人与自然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为依存的关系!

①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页。

②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第一卷,第2页。

③④⑤⑥⑦⑧王孟白校笺:《陶渊明诗文校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第147页,第198页,第58页,第55页,第102页,第188页。

⑨李长之《陶渊明传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第158页。

⑩鲁枢元《元问题:人与自然——陶渊明与卢梭、梭罗的比较陈述》[A],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全球视野中的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集》[C],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2009年版,第5页。

⑪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J],《文艺研究》,2002年第5期。

⑫当然,也有学者否定环境美学所带有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认为在人类的实践参与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跳出了传统“静观审美”的窠臼,是一种整体环境观;也有学者认为,这种整体环境观只是一种更为隐蔽的“人类中心主义”幽灵主宰下制造出来的美丽幻象,是妄图实现从观念转向实践而对自然的进一步扩张的一种理论安慰。而生态美学的提出,则很好地解决了这种理论上的分歧,从而为我们寻求人与自然之间最恰切的关系指明了方向。

⑬鲁枢元《陶渊明的幽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⑭王孟白校笺《陶渊明诗文校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第143页。

⑮王惠《荒山野水: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象世界》[A],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全球视野中的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集》[C],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2009年版,第20页。

⑯佘正荣《生态智慧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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