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倾太阳”
——来自清代西南地区士人身份与空间的考察

2021-04-16 20:00方丽萍
文艺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书院

○方丽萍

地方文化发展水平、速度等会因与中央王朝的距离而有所变化,偏远地区往往落后于中心区域,这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但在文化内容及发展方向上,偏远地区与中心区域是否也会有所区别?地理距离是否等于接触距离、心理距离呢?

地方主流文化由地方知识精英决定,地方知识精英一般由地方官、乡绅、游寓者、学校师生等组成。下面,我们就从他们入手,具体考察一下清时地处偏远的西南地区主流文化的主要特征。

一、地方官的文化导向

为防止官员凭藉乡土、亲缘结党,自汉代开始,官员均“避籍”任用。明是“南人官北,北人官南”①,清是“文官不得官本省,学官不得官本府”,“汉官不得在距原籍五百里以内之邻省为官”。避籍制使得清代西南地区七品以上文官全部来自外省,绝大多数是西南之外。如广西巡抚:雍正朝李绂是江西临川人,鄂尔泰是满洲镶蓝旗人;光绪朝马丕瑶是河南安阳人,张联桂是扬州人;宣统朝张鸣岐是山东无棣人,沈秉堃是湖南善化人。再如贵州学政:洪亮吉是江苏阳湖人,程恩泽是安徽歙县人。知府、知县级官员也毫不例外:如贺县三届知县:全文炳是江西人,黄玉柱是福建人,范周是江苏人。广西上思州知州“高科辽东人,于光煜山东人,宋士毅辽东人,梅朗中湖广人,戴梦熊浙江浦江人。”②避籍制也使得大量在清代思想文化史、文学史上著名的学者文人来到西南。如贵州,康熙年间有曹申告、田雯,乾隆年间有洪亮吉、张甄陶,道光年间有阮元、程恩泽、贺长龄,光绪年间有严修、林绍年等等。乾嘉学派代表人物段玉裁曾为云南玉屏知县,《清史稿》主编赵尔巽曾任贵州知府,“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赵翼曾在广西、贵州等地任职,“吴中七子”之一的王昶曾为云南布政使等。

“本朝诗教最盛,幅员甚广。”③清政府重视地方百姓的教育,“天生民而立之君,非特以崇高富贵之具而已,固将负教养之责,使四海九州无一夫不获其所也”。④乾隆在洪亮吉赴贵州提督学政任前亲授面谕:“黔省士习淳朴,须勤为教导。”在西南,仁政爱民,礼乐教化、养育人才是地方官为政的主要内容,“天心有意滋桑种,帝泽无私育楚才”⑤,“百年声教遍遐垓,此日文明渐次开”⑥。“士术正而后天下有风俗,士识充而后国家有事业”⑦是当时官员的普遍认知。为此,他们大量创办学校,养育人才。广西巡抚,浙江海宁人陈元龙仅在康熙五十年一年、桂林一地就创设了十七所义学。他认为广西文化落后的责任在地方官。现在的广西,享浩荡皇恩,富庶可期,应当大力发展教育,“秀者可造,朴者亦使知亲逊礼义也”。⑧如此,地方文明程度可得到大幅度提升。曾在云南多地为知府,后升补按察使、布政使的陈灿也认为教育对国家、地区稳定、发展至关重要:“夫邦本所以立,边圉所以安,其赖以维持者,人才也,人心也。苟学术不明,则人才不兴,人才不固,见利忘义之习,寡廉鲜耻之风,一遇事变,相率靡然。虽欲立邦本安边圉,厥道无由。⑨”曾在江西、陕西、湖北等多地为官的陈宏谋则从偏远地区的特殊性入手讨论了这个问题:

边方与中土不同。书院义学,所谓多其教之之地,广其教之人汇,登高之呼,莫切于此。书院则拔一省之俊髦,造就人才,敦崇实学,其掌教宜加遴选,务得学有根抵者为之;学徒则取其资质可以造就者,不必尽系老师、宿儒也。义学宜城市与乡村并设,以诗书之气,化其嚣竞之风。千百人中,培植得一二人,此一二人又可转相化导。流风余韵,收效虽迟,其功实可久远。⑩

“远方”文化资源缺乏,文明落后,因此更需要大力发展教育。书院是精英教育,义学是普及教育。两类学校性质不同,但都有提升社会文化水平,淘养人心的功效。

清代西南地区士人均认识到发展地方教育是改变地方文化面貌的重要性,均认识到教育对象不同,目的亦会随之有所区别,但均十分重视价值观教育和品德教育。所依据,完全是儒家的教化思想。

西南地方官的教育实绩十分显著。如鄂尔泰,“五华书院肇自西林鄂文端公,其继起而广大之者,皆圣贤之徒,公相之选”。⑪如提督广西学政佥事王如辰赴任时,“时经吴逆变乱,学宫鞠为茂草,士子久绝弦诵,如辰力振兴之,谕诸生以道徳性命之理。忧粤西文风陵替,乃刋行前辈传文,俾之诵习效法。允桂林府学敎授高熊征之请,建华掌书院,以馆来学者。粤西文学日兴,实如辰始之”。⑫再如归顺州知州李宪乔,“政暇尝以教州人士。州人粗知韵语,皆宪乔所教也。贡生童毓灵、庠生童葆元皆经其陶育。一时风雅称彬彬焉”⑬。还有贵州提督学政洪亮吉(1746-1809),“以古学教士,地僻无书籍,购经、史、通典、文选置各府书院,黔士始治经史。”⑭再如在云南为官十三载的宋湘,仅在永昌府就捐俸银1682两建可接纳三百余生童读书的永保书院,培养出了戴絅孙、池生春等云南著名文化人才。在离永昌任前,他依然关心的是书院未来的事务:

广厦千间少,平生爱少陵。家无容膝屋,心有读书灯。安得田三顷,多栽树百层。明当与君别,巾发莫鬅鬙。⑮

“广厦”承杜诗而有所发展,不但期待寒士有安居之所,还希望他们有教授之师,有读书之所,有可读之书。“鬅鬙”下有自注曰“谓书院已成,膏火未敷,望后来也”。本出陆游诗“傍架讨寻书散乱,倚屏吟啸发鬅鬙”,宋湘以头发的不散乱写心底的安然,表达了希望此地风雅可继的愿望。

“猺亦人也,以人视猺,则猺易治;以猺视猺,难训。”⑯这是唐鉴(1778-1861,湖南善化人)在多民族聚居区实践的民族管理方略。他道光元年、十年曾两度为广西平乐府知府,道光十六年又为贵州按察使,曾先后捐俸开设了八所义塾,“示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诸大端,无不欣然喜悦,欲读书从事于义理”。他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余每一至,儿童绕膝,捧书背诵者竞日不绝,已忘余之为官,又岂自知其为瑶人哉”!在唐鉴治下出现了“比户弦歌起,连襼儿童入党庠”⑰的喜人局面。

“避籍”至西南的官员时常亲至书院,发现、培育、提携了一大批西南地区的读书人。在西南本籍士人成功的道路上,都至少有一位西南地方官的身影。如郑珍,少年就读于知县程正坤(四川垫江人)主持建设的湘川书院,书院讲习是江西临川人李腾华。二十岁拔贡时遇程恩泽,“特优异之,饷以学”⑱。程恩泽不但指导郑珍由文字训诂入手研治经义,且在任满后带着郑珍赴湖南任,朝夕耳提面命之。郑珍“为诗濡染于侍郎者甚深”⑲。郑珍参加乡试时,又得到了荐卷房师俞汝本(浙江新昌人)和临监贺长龄的抬爱。在他们的持续帮助下,郑珍最终成为了“西南硕儒”和宋诗派代表人物。再如陈荣昌,8岁失怙后,县令卞庶凝怜其颖悟,将他们兄弟三人一起召入县衙读书,后又将他们带至昆明继续学业。陈荣昌跟随卞庶凝二十余年,“自古师门各有情,谁能缱绻似先生”,“名香佳墨古书编,惠我斑斑总费钱。收入行囊不敢谢,受公推解廿余年”⑳。陈荣昌感戴卞庶凝的恩情,光绪三十年卞庶凝逝世,陈荣昌为作墓志铭,特别突出卞庶凝的教育主旨及对地方的贡献曰:“以程朱为趋向,以孔孟为依归,拥皋比六年,一时从游人士,观感兴起,咸知以道义德行相磨砺,而学风于是乎大昌矣。”㉑

陈宏谋是从西南走出士人中官位最显者。他认为自己能从一普通农家子弟成长为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是“笃于三庵”。江苏昆山人徐省庵是其一。他“以家学渊源,司衡西土,承学之士,志气一新”,“教艺之暇,进诸生于书院,教之立身惇行,勿役纷华”㉒。徐省庵为广西学政,在为掌华书院生徒授课时发现了陈宏谋,为其解答学问,给予经济上的资助,在思想观念上深深地影响着陈宏谋一生。

“吾师沛化雨,杞梓葱茏萌。大道若高山,拾级导之升。穹崖积翠蔚,奎璧祥霞蒸。会当虎变豹,漫羡鱼龙腾。”㉓西南地区的地方官建书院、购买书籍,在学问、思想观念上深深影响着本籍士人,也不断为他们的进步创造各种条件。一旦失去他们的帮助,士子们的人生就可能停滞不前,如彭昱尧。道光十五年,彭昱尧被当时的广西学使、国子司业池生春(云南楚雄人)发现。池生春以欧阳修见苏轼典喻二人关系,并当即聘他为幕僚带回桂林,将他介绍给桂林文学圈。但池生春亡故后,彭昱尧的好运也戛然而止。彭昱尧系“岭西五子”之一,有此煌煌大名而最终以布衣郁郁而终,不能不说,与梁章钜、池生春这样强有力的扶助者相继离开有关。

西南地区“舆志阙略殊甚,考据难资”㉔,书籍稀缺,地方文化的保存与传承都受影响。许多地方官均携带书籍赴任,到任后也热衷于地方志书、文集的搜集、整理、刊印等工作。如在西南为官,从知县一直做到了云贵总督,贵州、云南巡抚的张凯嵩主持辑刻了清代第一部广西诗歌总集《檆湖十子诗钞》,桂林通判汪森(1653-1726,浙江桐乡人)历时十二年辑成一百五十卷的《粤西通载》。梁章钜编辑了广西地方诗歌总集《三管英灵集》,且号召“同志者扩而充之”㉕,陈宏谋在云南布政使任上刻《孝经》《小学》《居家杂议》《近思录》及自己辑录的《纲鉴》《大学衍义》等书颁发云南各书院作教材,以致云南有人撰文将他的功业与“仲尼删列国”㉖媲美,“在汉两司马,声教讫遐荒。……此道支气运,惩劝风世长。”

梁启超指出,地方文化水平,往往是“心力伟大者一二人先登焉,而其浡兴遂不可御也。”并说:“同是一岭南,假使无阮文达为之师,则道咸之后,与其前或不相远,未可知也。”㉗“贵州亦自昔窎远朴僿”㉘,有了程春海,才有了遵义沙滩文化的博兴。方玉润到云南后,云南地方文化而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观。此言不虚。客籍地方官们秉持儒家政治理想,仁民爱物,办教育,行德政,养育地方人才,为西南地区带来了新的文化血液,创造了全新的文化氛围,养育了地方人才,直接促成了清代西南地区的文化进步,并为未来的文化的繁荣做好了人才、文化风气等方面的准备。清代西南地区本籍士人正是在这些来自主流文化区的学者、官员的教育、影响下,形成了与封建大一统思想想完全一致的儒家的政治、伦理思想,“国朝德教远播,蛮夷向化,其改流府县,亦已民七蛮三,读书乡举,通籍有人,虽土司人民亦渐耻沿旧习矣”。㉙他们在西南地方士子在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刻,给了他们有形的经济的扶助,机会的提供和才干的激发,同时也把无形的儒家文化思想灌注于他们的心灵,使得西南地方的人们自觉纳入封建大一统格局中,纳入儒家文化传统之下。

二、山长的文化品格与教育目标

“山长得人权固轻于职官,而其效则较职官为倍捷”㉚。山长是书院的核心,是教育目标的具体制定者和实际贯彻、执行者,是地方年轻士人的启蒙者与引路人,更是地方文化传承与发展的中坚力量。山长没有任期限制,直接接触学生。他们对地方文化贡献自然“倍捷”、深远于地方官无疑。

西南地区书院山长绝大多数由本籍士人担任,主要是两类人:(1)出仕后返乡者。如秀峰、澄江两书院的张鹏展因病辞官归来,秀峰书院吕璜革职后返乡,独山紫泉书院的莫与俦丁忧归里,昆明五华书院的黄琮“以亲老告养回籍”。(2)“鸿儒硕彦有资望”,未出仕的科甲之人。如先后主讲经正书院、玉屏书院的许印芳,如“为口求官三十年”未果,哀叹“八品高阶等上天”㉛的启秀、湘川书院讲习郑珍等。

清朝要求,任山长者须“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文献记载的西南所有书院山长在人品、学问方面丝毫无愧“模范”之号。如昆明五华书院山长黄琮:“为人贞孝廉俭,虚怀若谷,爱士怜才,博雅好古。掌教五华,时艺文外恒以诗古文辞倡导之,奖励熔裁,多所成就。”㉜如贵州独山紫泉书院山长莫与俦曾受教于纪昀、阮元等汉学宗师,在四川知县任上“治行卓异”,抑制豪强,为百姓谋利,《清史稿》本传称其离任时,“老幼遮道献酒,填咽不得前”。回乡后“事母十有四年,入则牵衣索枣听于无声,出则生徒云从多文而力”㉝。去世后门人私谥为“贞定先生”。据《谥法》,“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大虑静民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二曰定”,可谓臻于儒家极致之“行修”。

“统论清代二百余年,书院遍于天下……但其性质,均与宋、元、明之讲学者迥别,而所造就者无不出于科举之一途,其关于教学之重要也大矣”㉞。书院性质决定了地方官、山长与生徒共同的目标在科举。清代的科举考题均从儒家经典、理学著作中出,如时文从四书五经中出,试论从《孝经》和《御纂性理精义》中出等。山长讲授儒家经典,诗律、策问,并不为考试而割裂经典文句,训练诗艺,而是将学习经典、揣摩诗律,撰写策问视为修身、修心的过程,培养思维与识见的过程。莫与俦曾说:

试四书、五经文,所以观其研理之浅深;试诗律,所以观其养性之纯驳;试策问,所以观其论事之当否。其皆醇也。则其人虽未底于大成,亦不失为有用之士,是以数百年相承不改,名儒硕彦胥出于其中,法至良矣。㉟

圣贤书不只是记诵之资,考试也不仅仅只是考察学生的理论教条,而是对个人品德性情、日常行为以及经世致用本领的全面考核。为此,莫与俦“所授课程,上自程、朱之论,下至日常洒扫之礼”,重知行合一,重日常规范,对生徒进行全面的教育,力求学以致用。

云南经正书院的山长许印芳认为,科举中式是书院目标,但不能是唯一目标。书院绝不培养只求科名的禄蠹,“士子读书明理,上之固为拜献之资,下之亦当型式桑梓。有文无行,即侥幸得名,亦非地方之福。然欲士子束身名教,体用兼备,非令逐日研究《钦定七经》及朱、程语录、《通鉴》《史议》《大学衍义》《文献通考》并掌故诸书,引之识义理稽故实,手抄口诵,日渐淹贯,系以化气质而增才识”。㊱再如全州清湘书院山长蒋励常(1751-1838)以《白鹿洞书院教条》作为书院条规,且说“书院造士之区也,顾造士莫先于德器,而文艺次之。学者读圣贤书,当思圣贤立言,非博辩是逞,将以为后之立身砥行者法耳。圣贤之所是,即吾人之所宜遵,当一一有以勉诸己。圣贤之所非,即吾人之所宜戒,必一一有以问诸身。沈潜既久,将有日进于道而不自知者。由是而出则为名宦,处则为名儒,以树勋名,以型乡国,岂异人任耶?”㊲云南大理桂香书院规定“士为四民之首,诸生立身当高,自期许以圣贤自命。倘有与下贱差役、无赖党徒结盟往来,包揽钻营、扰害人民者,无论生童,立即逐出。”㊳一生在西南多地为山长共46年,最终病逝于书院的武鸣人刘定逌要求生徒“读正经之书,习正经之字,存正经之心,交正经之友,行正经之事,讲正经之话。毋畏难,毋苟安,毋因循,毋姑待,毋旁杂,毋间断,毋妄语,毋多言。”㊴都是要求生徒希圣希贤,脚踏实地,作有益于社会之人。值得注意的是,蒋励常还将“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㊵中的“器识”改为“德器”。一字之改,当时书院重视道德的倾向清晰可见。

孙谦曾给门下学生写过一首诗:

华裔性同源,文行道一贯。六经乃枝叶,三德实根干。身教既率从,推行及里闬。……千金重然诺,百事听剖判。雀穿止讼狱,牛盗知畏惮。婚姻求佳偶,门下分大半。……损智非诒谋,积货将蓄怨。散财法陶朱,买田仿阳羡。……经纪归吾徒,世守若书传。寒畯有庇赖,众口悦刍豢。金江上游地,弦诵声不断。异才必间出,耸壑昂霄汉。庶报养士恩,且解竖儒讪。汝曹各努力,岁月忽愒忨,小往当大来,斯语宁欺谩。㊶

此诗涉及问题很多,与文化方面的有中华各民族之“同源”,有对儒家经典之间关系的辨析:出《尚书·洪范》的“三德”是儒家六经的根基,要求学生以儒家经典规范自己的言行,努力做乡里的模范。孙谦在永善为山长“八九年间,化洽远迩,讼熄盗止,金江上游号为乐土”。“教授三十余年束脩所入凡数千金,制薄产外,悉捐置义田,于西乡六大村建文昌庙七,设义学十三。岁有余赀,则备生童应试路费卷金,士林永赖,称道弗衰。”㊷他要求学生代代相传经营好他所购置学田,为乡里后代子孙提供荫庇。资产的传承是为了文化的接续,是为了士人气质与地方风俗的向化。

综上,清代西南地区书院山长们对于教育的理解及具体执行,显示出了儒家文化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力。他们认为书院培养的是熟悉掌故,把握义理,文行兼具,才学并重,坚持取则圣贤,品行优良,通经致用,能荫庇一方百姓的人才。尽管西南地区均为考课型书院,但山长们均认为科举是手段而不是目标,决不能将学生培养成善于应付考试的书蠹或只求现实利益的禄蠹,而必须学以致用,显示出了与儒家文化精神完全一致的文化立场。

三、士子“来处”与“去处”中的文化选择

自秦开始,西南便是移民的迁入地,清时由中原或江南迁徙而来的人也很多。贵州,“称藩翰者未三百年。……其人自军屯卫所官户戍卒来自他方者,虽曰黔人,而皆能道其故乡,无不自称为寓客;其真黔产者,皆苗、僮、仡佬之种”。㊸云南永昌“迨明初迁江南人入居此地,故其习尚与江宁相仿佛,是以俗号小南京也”。㊹西南地区士人多以中原或江南为祖籍,如袁文揆自称“余原籍金陵”“余祖籍上元”㊺。贵州莫与俦称“先世居江南上元县……明弘治时从征都匀苗,因留家焉”。㊻郑珍先祖是江西吉水人,七世祖万历间跟随队伍至播州平叛后留在遵义。陈荣昌祖籍江南上元县,先祖于明崇祯年间至云南经商后定居。戴絅孙“先世山东滨州人”,“以军籍入滇,传至今十八世”。㊼还有一些人父辈才至西南,如王必达兄弟是浙江山阴人,其父在临桂为官,贫不能归,葬于临桂,二人始为临桂人。李秉礼兄弟是江西临川人,父亲李宜民雍正年间来广西,乾隆时以盐业发家,全家落籍桂林。也有个别士人是本人流寓至西南的,如孙谦,“原籍江南……乾隆中入滇,穷困韬晦,赁佣于永善之桧溪李氏”㊽。宣示籍贯的西南之外,有重视郡望和家族源头的文化习惯,但也见出他们的文化态度:家族根脉在中原或江南,代表着地域文化的骄傲:政权正统、位居中心、文化正宗。如龙启瑞诗中所说“我本桐乡人……衣冠颇寒素,诗礼存习尚。……忠孝本家传,归求如发藏”㊾。如朱琦表示“希圣何人更起衰,身尊稷契道宁卑”㊿,“上称宣尼说,下称程朱话”。他们主动传承封建道德,担负起得君行道,教化民众,兼济天下的使命,“君言天下事,担荷在吾属。康济正需才,同心愿相勖”。

据何炳棣统计,清代“非官员与非学者家庭出身的举子中式比例相当低”。清时官员多带着全家一起上任,因此,很多西南地区士人青少年时期都有西南之外的生活、教育经历。如蒋励常年轻时跟着父亲宦游四方,郑珍八岁时曾侍父游齐。唐树义幼年随父唐源准在岭南,23岁时才回遵义参加乡试。桐梓人赵晓峰“生三岁而孤,幼随其祖盥溪刺史官齐鲁。稍长,复游学吴楚间”。青少年时期的丰富的地域经验使得他们有了一相对宏阔的空间视野,他们更能认同、更容易亲近中央王朝、中原、江南等地的文化,对西南地区“僻陋”的感觉会比较强烈,同时,走出西南、走近中心、成为大一统王朝中一分子的愿望也会更迫切一些。他们很早就注意到地理位置对人才、文名造成的局限性,“吾黔固多诗人,遵义尤众,特以僻在荒陋,无人表而出之”。在经历过西南之外的世界后,他们更知道,无论是追求科考中式、学术精进,文学精熟等,都需要走出西南,走向中心。所以,他们自觉向主流文化靠拢,主动结交西南之外人物,利用到西南之外的机会拜会名流宿儒,游赏文化景观,表现出对大一统封建王朝、对传统主流文化的认同,并积极、主动融入其间。如:

若辈寂寂守牖下,不以此时纵游名山大川,遍交海内英儒俊彦以自广,恐终成固陋耳。

非居盛文之邦,或游迹遍名会,或应朝省硕官,其人自负学好事而雄于财,又亲戚、僚友、子弟力为罗擿、贵鬻、转钞无不如志,不能名藏书家也。

第一则材料是莫与俦教导其子之言,第二则是郑珍自述。二者都意识到偏邦的局限,应尽可能走出西南,遍历山川,广泛学习,不断扩大自己的格局与境界。“走出去”是西南地区士人比较普遍的愿望,加之清代经济的发展,地方对教育的重视和投入相对较高(如为举子入京应试提供资金),于是,西南地区士人在“在路上”的频度、时间、范围都有所扩大,下面看其中两位的行踪:

师范……髫龄即通经史,乡后八上春官,列明通者七。交天下名士,纵游燕晋、齐鲁、吴越、楚豫。(《赵州志·文行》)

冯敏昌……平生足迹半天下:尝登岱,题名绝壁;游庐阜,观瀑布;抵华岳,攀铁纤,跻?峡。在河阳时,亲历王屋、大行诸山。又以北岳去孟县不千里,骑骏马直造曲阳飞石之巅,穷雁门、长城而返。最后宿南岳庙,升祝融峰,观云海。(赵尔巽等《清史稿》)

此外如杨廷理“游历半天下”,自称是“东西南北之人”。龙启瑞“我生足迹几万里,淮南岭海兼北燕。”㊾袁文揆从昆明出发应举,经长沙、武汉,邯郸到京师;落第后登泰山,游扬州、润州、苏州、杭州,到江西婺源,渡鄱阳湖至南昌,溯赣江,经吉安、赣州,越大庾岭至雄州、广州,嗣后西行经容州返家。第二次应试,从柳州北上,经桂林、全州、永州、衡阳、长沙、岳阳、武昌、汝南、杞县、大梁至京师。次年试罢经邯郸、安阳、南阳、樊城、汉阳南下,溯湘江至广西。后又至顺德,往返韶州、仁化、广州、东莞等地。通过两次北上应举及返程,袁文揆的游踪几乎覆盖了西北外的其他内陆省份,登临了绝大多数的中华名楼。

下面这段话反映了西南士人途中兴趣之所在:

表弟黎莼斋……然计此行,至綦市登舟,出涪陵、鱼腹,下三峡、秭归、夷陵,顺流趋荆州,经洞庭之口,及大别而拜汝兄。若复前去,更过雪堂,观庐岳,北历徐、兖,瞻光日下。水陆不止万里,帆檣轮辙之间,睪然想望孔、孟之所为教,程、朱之所为学,以及屈、宋、李、杜、欧、苏之所发为文章,必有相遇于心目间者。则斯行也,诚快。

郑珍认为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赋予所历山川以意义和价值,黎庶昌的应举之路同时也是文化寻根与体验之旅,他会经过黄州苏轼的雪堂,经过白居易、苏轼曾题诗的庐山,会足履先圣先贤以及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们曾生活过的土地,想望其风采,感动其心灵,得到审美的愉悦与思想的提升。

四、清代西南文化的向心性特征

“思想的主旋律一旦形成,就曾像‘万形而无形’的风吹向各地。”在江南等地,因为遗民、文化传统等因素,士人对这来自上层的“思想的主旋律”可能还会有所反思及一定程度的保留。但在西南,情形却有所不同。士人对这“万形而无形”是绝对遵从,是热烈拥抱,是亦步亦趋的跟随与执行,是“颂”:夸赞皇帝的英明,夸赞时代的繁盛,表现百姓的幸福。这样的文字大量存在于西南地区士人的文集中,如陈宏谋有《平定西域颂》《万寿无疆颂》《圣驾巡幸天津颂》《圣母皇太后圣寿无疆》等,朱琦有《新铙歌》,龙启瑞有“国家世神圣,边氓乐耕桑”,“幸生太平世,此乐将何穷”的诗句,戴絅孙“天子重民牧”、“主恩厚臣家”的赞美。重要的是,至少在今天看来,这些都是他们内心真诚的表达,无阿谀之态,也不扭扭捏捏,“企风观化成,歌德我何腼!”

在西南,与“颂上”并行的是王汎森所说的“道德自我要求的强大力量”。表现有二,一是大量训诫类作品的出现,如朱琦有《官诫十首》,郑珍有《母教录》,陈宏谋辑有《五种遗规》、蒋励常有《十室遗语》《养正编》等等。二是士人道德感的加强及严格的道德自律。如龙启瑞的“某惟有益加谨慎,务为公正廉明,始不负朝廷使任之意,以贻宗族乡党羞。”西南士人价值观与主流文化的要求完全一致。

除了对儒家文化的全面接受外,西南士人的“向中心性”还表现在他们心中始终有一“中州”或“东南”“江南”在。每当谈论本地的文化成就时,这些地方就是理想,是楷模,是规范。略举几例:

粤西僻处峤外,涵濡圣化垂二百载,都人士不后于中邦,四千年来清越秀发,繄惟我熙朝为最。

滇今西南万里,远在诸国之外,宜其传者尤少也。然袁子苏亭近辑滇诗,郁然与中州比。盖风教之讫既晚,则山川之郁积而发也尤盛,理势然也。

在西南士人的语境中,“中州”是帝国的核心区域,是主流文化、主流价值观的集中代表,意味着先进、发达,是西南士人渴慕与追求的目标。“中州”与所处地域的对举,或者用以说明文化的一致性,或者凸显西南士人的优秀。在与中州的参照中,西南地区士人一方面看到差距,一方面找到自信。

一些英语典故性成语不能直译其字面含义,只能翻译其隐含意义,这是英语典故性成语翻译中的常见情况。比如“Achilles'heel”,如果译成“阿克勒斯的脚后跟”,大多数中国人都无法理解。所以把它翻译成“唯一的致命弱点”更合适,因为这是它的隐含意。

①张廷玉等《明史·选举志》[M],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16页。

②戴梦熊修,唐炅绪纂《上思州志》[M]卷三,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刻本,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③陶煊《国朝诗的》[A],谢正光,佘汝丰编著《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C],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页。

④康熙《日讲书经解义序》[A],《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C],初集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宣统楚雄县志述辑》[A]卷十一,沈宗舜纂修,杨成彪主编《楚雄彝族自治州旧方志全书·武定卷》[C],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1页。

⑥查枢、徐绶纂《永善县志略》[M],嘉庆八年刊本。

⑦池生春《寿阳书院记》[A],《阳朔县志》[C]卷三,民国25年。

⑧蔡呈韶等修,胡虔等撰《临桂县志》[A],卷十四,嘉庆七年修、光绪六年补修,《中国方志丛书》[C]第15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

⑨陈灿《新建普洱宏远书院记》[A],陈宗海修撰《普洱府志·艺文志》[C],光绪二十三年重修刊刻本。

⑩陈宏谋《寄张灏书》[A],潘琦主编《陈宏谋集》[C](第2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2015年版,第45页。

⑪刘大绅《上伯制军书》[A],徐世昌《清儒学案》[C](4),中国书店,2013年版,第3703页。

⑫谢启昆修,胡虔纂《广西通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427页。

⑬封赫鲁修,黄福海等纂《靖西县志》。

⑭赵尔巽纂《清史稿·洪亮吉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⑮宋湘《留别永昌士民四首》[A],其三,宋湘撰,黄国声校辑《红杏山房集》[C],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08页。

⑯唐尔藻《唐确慎公行状》[A],《唐确慎公集》[C],中华书局,1924年铅印本,第1页。

⑰唐鉴《唐确慎公集》,中华书局,1924年铅印本,第5页。

⑱《清史稿》列传一百六十三《程恩泽传》。

⑲陈衍《近代诗抄述评》[A],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C],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81页。

⑳陈荣昌,《舟中呈伍桥诗五首》[A]其一、其四,《虚斋诗稿》[C]清末刻本。

㉑方树梅纂辑《滇南碑传集》,李春龙,刘景毛,江燕点校,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754页。

㉒陈宏谋《徐省庵先生七十寿序》[A],潘琦主编《陈宏谋集》[C]第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页。

㉓彭昱尧写给广西巡抚梁章钜(道光十五至二十一年在位)《三书院诗和梁芷林中丞》[A],《致翼堂文集》[C],见黄蓟《岭西五家诗文集》,1935年排印本。

㉔(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下册第1731页。

㉕梁章钜著,蒋凡校注《三管诗话校注·自序》[M],广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

㉖杨晖吉《程石门先生搜滇中诗有感》[A],《国朝滇南诗略》卷十九,《清诗总集丛刊》[C]第177册,线装书局,2019年版,第168-169页。

㉗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序》[A],《梁启超全集》[C]第7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9页。

㉘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十八贵州》[A],《梁启超全集》[C]第7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75页。

㉙谢启昆修,胡虔纂《广西通志·舆地略》[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㉚《五华书院山长志》[A],《滇系》[C],师范纂,嘉庆十三年修,云南官书局据嘉庆二十二刻本重刊本。

㉛郑珍《选得荔波教谕》[A],黄万机等校注《巢经巢诗集校注》[C],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22页。

㉜方树梅纂辑《滇南碑传集》,李春龙,刘景毛,江燕点校,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976页。

㉝曾国藩《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A],莫友芝著,李朝阳注评《影山词注评》[C]附,巴蜀书社,2015年版,第262页。

㉞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40页。

㉟莫与俦《示诸生教》[A],郑珍、莫友芝编撰《遵义府志》[C]卷四十四《艺文》,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888页。

㊱《经正书院条规》,光绪十七年刊刻于滇南盐署,云南省图书馆藏。

㊲蒋励常《录〈白鹿洞书院教条〉示士小序》[A],蒋励常著,蒋世玢等点校《岳麓文集》[C]卷四,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2页。

㊳《桂香书院条规》[A],民国《新平县志》[C]卷四《教育》,民国二十二年石印本。

㊴温德溥修,曾唯儒纂《武鸣县志》[A],卷十《三难通解训言述》,南宁达时印务局,民国四年铅印本,第85页。

㊵《旧唐书·裴行俭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㊶孙谦《漫兴一首示及门诸子》[A],《滇诗重光集》卷一,王卓华、曹辛华主编《清诗总集丛刊》[C]第350卷,第15-17页。

㊷《滇诗重光集》[A]卷一孙谦小传,王卓华、曹辛华主编《清诗总集丛刊》[C]第350卷,第15页。

㊸徐嘉炎康熙庚午(1690)为田雯(1634-1704)《黔书》序。

㊹刘毓珂《永昌府志·风俗》[M],成文出版社,1967年。

㊺袁文揆《感春词为昆陵方旭山集句兼以留别并引》注,《江宁酬蔡芷衫先生即次见赠原韵》注,卷一、卷八。《时畲堂诗稿》,民国刻本。

㊻曾国藩《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A],莫友芝著,李朝阳注评《影山词注评》[C],巴蜀书社,2015年,第262页。

㊼戴絅孙《先府君行状》《戴氏族谱序》[A],《味雪斋文钞》[C]甲集卷五、卷六,第16705、16715页。

㊽许印芳《滇诗重光集》卷一《孙谦小传》[A]王卓华等编《请诗总集丛刊》[C]第350册,线装书局,2019年,第150页。

㊾龙启瑞《赠张生》[A],吕斌编著《龙启瑞诗文集校笺》[C],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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