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文字古今观念与今古文经学理论〔*〕

2021-04-15 02:41:15李树军
学术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篆汉隶许慎

李树军

(辽宁大学 文学院, 辽宁 沈阳 110136)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是继汉、宋之学后又一种非常重要的经学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在汉代隶书为今文,篆书为古文,用今文写成的经是今文经,用篆书写成的经是古文经,从而将汉代经学分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派,两派的对立和融合成为汉代经学发展的主线。这种理论关于汉代文字古今的划分和认识并不符合汉代的文字古今观念。2001年,有学者探讨汉代文字古今问题及其与今古学的关系,并引起争论,〔1〕但是争论的规模较小,意见很不一致,有些问题仍然需要进一步研究。我们认为,有必要在汉代文字发展和文字书写系统的基础上弄清楚汉代关于文字古今的观念,从而认识今古文经学理论关于汉代经书字体的认识所存在的问题。

一、汉代的“古文”观念

两汉持续四百余年,其书写字体前后变化非常大,其间关于文字的今古观念也是有所变化的,汉代学者对字体的历史发展变化有清楚的认识。整体来看,两汉时代“古文”一词并不是泛指“古代的文字”这一内涵,它主要是指以鲁恭王破坏孔子宅院而得到的古文献上的文字为代表的一种字体。当时学者认为这种字体就是孔子所用的字体,是周代通行的标准字体,这些字是仓颉所造之字,其中即使有后来制造的,它们也贯彻了仓颉所奠定的造字理论,所以用这种字体书写的文献最古老,也最可靠,它是籀文大篆、小篆的源头。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对文字的产生和发展进行了介绍,并认为从仓颉创造文字以来,字体不断变化。仓颉最初造字主要用了象形和指事的造字法,之后形声和会意造字法逐渐成熟。到了周代,六书理论成熟,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字体是古文,并用六书理论教授国子。周宣王时太史籀在古文的基础上写成大篆,字体与古文有的不同。孔子写《六经》,左丘明写《春秋传》,都是用的古文。战国时期,诸侯各自为政,不再听从周朝廷,各国随意更改文字,本来统一的文字变得形体不同了。

这里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在许慎看来,西周、春秋时期,周朝廷治下各诸侯国的文字是统一的,其文字体现了六书传统,战国时期,诸侯各自为政,改变了原有的字体,字形发生了变化,造成了书不同文的现象,到了秦始皇时期又进行了文字统一,“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其统一的字体是小篆。第二,许慎认为古文,即以孔壁中文献为代表的文字,是周代的标准通用字体,通行于西周,孔子时仍然在用,这一字体是仓颉之后形成的六书理论的结果,也是其代表。周宣王时太史籀所定的《籀书》十五篇是大篆字体,是在古文的基础上改定的。在许慎看来,古文比大篆还要古老。《说文》中收录的古文大部分来自孔壁中的文献,段玉裁说:“凡言古文者,谓仓颉所作古文也。”〔2〕

关于古文的来源,许慎说:“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许慎在这里列出三种,一是鲁恭王坏孔子宅所得古书,二是张苍所献《春秋左氏传》,三是当时所出土的鼎彝铭文。关于最后一句“皆自相似”是指铭文字体自相似,还是孔壁中书、《春秋左氏传》、鼎彝铭文字体相似,有不同观点。有的学者认为铭文字体自相似,这就意味着这些铭文的字体与孔壁中书的古文有很大差异。有的学者认为是后者,段玉裁说:“郡国所得秦以上鼎彝,其铭即三代古文,如《郊祀志上》有故铜器,问李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已而案其刻,果齐桓公器。又美阳得鼎,献之有司,多以为宜荐见宗庙。张敞按铭勒而上议。凡若此者,亦皆壁中经之类也。皆自相似者,谓其字皆古文,彼此多相类。”〔3〕从上下文来看,段玉裁的理解更合理一些。

许慎关于古文的这种观念应该是继承刘歆、贾徽、贾逵、班固等学者的一般观念。《说文解字叙》:“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也就是说在西汉末年“古文”特指孔壁文献中的字体已是共识。同时,许慎的古文观念显然也受到古学的影响。《后汉书·贾逵传》:“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又受《古文尚书》于涂恽,学《毛诗》于谢曼卿,作《左氏条例》二十一篇。”许慎向贾逵问学,贾逵传其父亲贾徽之学,班固与贾逵同时代,且都倾向古学。班固《汉书·艺文志》说:“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从班固的叙述来看,古文、奇字是比篆书还要早的文字,也是东周之前的文字。汉平帝元始五年,征天下通小学者数百人在未央廷整理文字,扬雄取其有用的编成《训纂篇》,班固又作《续训纂》。班固“参与”了整理文字的后续工作,同时班固的《艺文志》是在刘向、刘歆父子《七略》的基础上写成的,这就是说其“古文”观念上接刘歆、扬雄、未央廷整理文字的那些学者,在西汉末年,“古文”特指孔壁文献字体,并且是孔子所用的字体,这是当时人的一般观念。

当然,这种观念不是一下就形成的,也应该是继承前人的。汉成帝时河平三年,诏刘向整理中秘书,然后刘歆向尹咸和翟方进学习《春秋左氏传》,尹咸和翟方进受《左氏传》于尹更始,尹更始又受学于张禹,张禹又从贯公学习,贯公从贾谊学习。刘歆的古文观念不能不受到这些人的影响,也就是说这种“古文观念”产生更早。司马迁《史记》中“古文”一语出现10次,钱穆说:“盖《史记》之所谓‘古文’,正指《六艺》,凡所以示异于后起之家言也。”〔4〕钱穆总结“古文”的含义能够反映《史记》中出现的“古文”的共同特征。司马迁用“古文”指代孔子所传的儒家文献是基于这些文献是用“古文”字体书写的,在他看来这些文献关于历史的记载是最可靠的。《太史公自序》说:“年十岁则诵古文”。《史记·儒林列传》:“孔氏又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在孔壁古文文献发现之前,“古文”一词应该已经存在,“以今文读之”,就是用当时的秦隶、小篆等通用文字进行解读,显然古文是与秦隶和小篆不同的字体。我们可以看到,刘歆的古文观念与司马迁的古文观念是有承继关系的,这种“古文”是孔子学派传下来的,古老且有权威性,应该是周代的标准字体,是儒家文献书写的字体,与小篆、隶书不同。

二、东汉时期关于古文、隶书的争论与隶书的形成

在许慎看来,以孔壁古文为代表的古文字在篆文之前,更在隶书之前,他甚至认为古文就是仓颉所造之字。但是,当时很多学者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古文不是很可靠的文字,甚至认为是后人伪造的,他们相信隶书所写文献,认为隶书源远流长。东汉时期关于古文、隶书谁更古老的问题,文献记载的很少,但是从许慎《说文解字叙》来看,当时的争论是非常激烈的,观点可以说针锋相对。

《说文解字叙》:“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后世,诸生竞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之条例,怪旧艺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号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谕,岂不悖哉。”此时汉隶早已经成熟,汉隶是在秦隶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从许慎的记载来看,这些学者认为秦隶所写的《仓颉篇》就是黄帝时仓颉所创的字体,秦隶显然有古文字的性质了。这些学者对于秦隶的认识与许慎、班固等人的认识不一样。

关于隶书,许慎认为是秦始皇时产生的,“初有隶书,以趋约易”,“秦始皇帝时下杜人程邈所作也。”班固《汉书·艺文志》也说:“是时始造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这也应该是刘歆以来很多学者的共识。很多学者曾经认为,隶书是从小篆发展而来的,小篆是隶书的基础,但是从许慎的论述来看,秦隶产生的基础是籀文大篆,不是小篆。小篆是由李斯等人在大篆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隶书是程邈在秦始皇时代“创造”的,许慎没有具体说明李斯等人省改大篆、程邈作隶书的时间,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这两种字体差不多同时产生。所以,秦隶和小篆有共同的产生基础,即籀文大篆。段玉裁说:“蔡邕《圣皇篇》云:‘程邈删古立隶文。’而蔡琰、卫恒、羊欣、江式、庾肩吾、王僧虔、郦道元、颜师古亦皆同辞。惟传闻不一,或晋时许书已讹,是以卫巨山疑而未定耳。下杜人程邈为衙狱吏,得罪幽系云阳,增减大篆体,去其繁复。始皇善之,出为御史。名书曰隶书。”〔5〕蔡邕说程邈删古文字而创造隶书,也说明隶书的来源不是小篆,而是古文字,这个古文字可以理解为大篆及之前的文字,后来从蔡琰到颜师古的学者大致都有这样的认识。

许慎时代,很多学者并不认为隶书是秦代才产生的,这些学者的观点很少引起注意。从许慎的介绍来看,这些学者“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也就是说,这些学者认为秦隶应该比籀文大篆还要古老,他们心中的文字发展谱系是“秦隶”、籀文大篆、小篆,汉隶也从秦隶发展而来。当然这里的秦隶应该称之为古隶,因为秦隶是许慎所称呼的。从现在的出土文献来看,许慎所批评的这些学者的观点是正确的,隶书的来源也是非常早的,但是他们认为是黄帝时代仓颉所作,就有问题了。

随着大量出土文献的出现,我们现在对隶书的形成已有比较一致的认识。现在学术界一般认为,秦隶是从篆书的简率写法发展而来的。王国维指出,“出土的战国时期陶器、印玺、兵器、货币的文字和《说文解字》、魏三体石经上的古文‘皆自相似,然并讹别简率’”。〔6〕战国时期文字有简率的倾向和特点。裘锡圭先生说:“我们认为,秦篆中的简率写法跟汉代古隶的密切关系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隶书是在战国时代秦国文字的简率写法的基础上形成的。”〔7〕刘又辛、方有国两位先生说:“隶书是在篆书草率写法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大约在秦孝公时代,秦国文字开始出现像《商鞅錞》铭文那种与正规篆文不同的草篆,后来随着文字的发展,草篆逐渐简化,用‘方折’笔法代替篆书‘圆转’笔法,于是逐渐变为隶书。”隶书是战国各诸侯国文字发展的共同趋向,“楚国的《楚帛书》已经是由篆变隶的早期隶书;晋国的《侯马盟书》也已经变成隶书。”〔8〕也有的学者指出,除了篆文的简率化,隶书在形成过程中也受到当时俗书的影响。

关于秦隶形成的时间,学者们的观点不一致。裘锡圭先生说:“秦朝统一全国后,不但要废除六国文字‘不与秦文合’的异体,并且还需要对秦国本身的文字进行一次整理。这次整理所规定的字体就是小篆。此外,适应文字实际使用的需要,在那些破坏篆文结构的简率写法的基础上,还形成了一种比较简便的辅助字体。这就是隶书。”〔9〕裘先生比较谨慎,还是采用许慎的观点,认为隶书真正形成于秦朝。刘又辛、方有国两位先生则认为,秦隶在战国时代就已形成。赵平安先生说:“一是把战国时期秦国文字的某些简率写法直接看做古隶,二是把隶书的产生时间明确卡在战国中期。”〔10〕从篆书到秦隶书整体来看是逐渐演化而成的,由于对战国时期这些简率写法的认识不同,所以形成了不同的观点。我们认为,隶书作为一种字体在战国末年已经形成,但是篆书向隶书的转化并没有结束,也就是说篆书的简率化并没有结束,秦始皇时期“官狱职务繁”的情况加速了篆书简率化的过程,从而使得隶书的文字数量急剧增加,促进了隶书的发展。篆书在简化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异体字,篆书简率为隶书的过程也必然会产生大量的异体字,“程邈作隶书”的实际情况应该是以整理和规范隶书为主。

由此可见,许慎说隶书在秦始皇时期才产生是有问题的,但他认为隶书是在秦篆的基础上产生的却是非常合理的。与许慎同时的一些学者认为隶书在秦朝以前就已形成,显然他们的认识是合理的,但是他们又认为秦隶就是仓颉所造之书,这就有问题了。

三、汉代隶书的发展与西汉文字书写系统的变化

汉代隶书研究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研究领域,隶书的种类、隶变的过程与内容等问题,无不充满了争议,但是学者们对汉代隶书的发展有一个从秦隶向汉隶发展的变化过程是有共识的。元代吾邱衍将隶书分为三种,秦隶、八分、汉隶。秦隶是程邈简省小篆而形成的,如秦权秦量上的刻字;八分是“汉隶之未有挑法者也,比秦隶则易识,比汉隶则微似篆,若用篆笔作汉隶,字即得之矣。八分与隶,人多不分,故言其法”;汉隶是“蔡邕石经及汉人诸碑上字也”,〔11〕这三种字体也代表着汉代隶书发展的三个阶段,秦隶阶段、秦隶向汉隶的过渡阶段、汉隶的成熟阶段。我们现在也“一般把隶书分成古隶和八分两个阶段。八分指的是结构方整、笔画有明显波势和挑法的隶书,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汉隶。八分形成以前的隶书就是古隶”。〔12〕这里将汉代隶书分为古隶和八分两个阶段,古隶即秦隶,八分即汉隶。这两种观点对于八分的认识不同,但是对汉代隶书发展的认识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细致,后者粗略,只不过将秦隶向汉隶的过渡阶段和成熟阶段合为一个阶段。

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发现,我们对汉代隶书的发展能有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西汉初年,隶书处于秦隶阶段,其篆意仍然非常浓,湖南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遣册上的隶书、安徽阜阳出土的简书上的隶书都是秦隶,这两种文献大约都是汉文帝时期的。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主要是汉武帝后期的文献,整理者认为:“大体上可以认为已近于成熟的汉隶,与西汉早期的张家山二四七号墓及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简帛中近于秦隶的书体有明显的区别,与下葬于武帝早期的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书体相比亦显稍晚。但即使是其中最接近于成熟汉隶的书体,与宣帝时期的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的竹简文字相比,仍略显古朴,由书体特征并结合对全部竹书内容的分析,我们推测这批竹书的抄写年代应主要在汉武帝后期,下限不晚于宣帝。”〔13〕如果,我们把蔡邕石经看作是典型汉隶的话,北大藏西汉竹简同秦隶更相似一些,是从秦隶向汉隶过渡的字体。从居延简牍来看,汉昭帝到汉成帝之间是汉隶形成并成熟的时期,汉成帝阳朔二年木牍上的字与蔡邕石经上的隶书大致接近,可以算作是成熟的汉隶了。一般认为,汉隶是西汉后期形成的,从出土文献来看,这种结论大致是可靠的。

虽然都称为隶书,但是西汉前后期其字体的差异是非常大的,秦隶对于成熟的汉隶来讲几乎就是古文字,到了东汉时期,很多学者就是这么认为的。《说文解字叙》:“诸生竞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这些学者认为,孔壁古文是有人伪造的,当时的隶书是可靠的,因为隶书源于秦隶,秦隶就是仓颉所造之字,也就是说到了东汉中后期,秦隶已经是古文字了。

要了解汉代人对文字古今的观念,我们也应该了解一下汉代各体文字的使用情况,弄清楚当时的文字书写系统。《说文解字叙》说秦时文字有“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西汉王朝沿用了这八体,用这八体作为选拔考核人才的内容,这也就意味着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中都能用到这些字体。关于这八体的性质,学者们并没有一致的意见,一般认为大篆、小篆、隶书是三种字体,摹印、刻符等五种是书体,也有的学者认为虫书也是一种字体。字体是历史某一阶段中所使用的文字样式,书体是依附性的,以某种字体为依托而加以装饰和美化。小篆是秦国用来统一文字的标准字体,是在大篆的基础上省改而成的,它应该是最重要的,隶书的应用范围最广,不过其政治价值性似乎在八体中最轻,刻符等五种书体主要应用在特殊领域,而这些领域都非常重要。

《汉书·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此处“六体”应为“八体”。从《说文解字叙》“尉律:学童十七以上,始试”来看,八体也是当时基础教育和王朝选拔人才的重要内容,这种制度应该是继承秦国的。秦书“八体”应该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六国,制定“书同文”政策之后才完备的,因为小篆是统一文字的标准字体。西汉建立之后,直接继承了这种法令。这种法令应该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中受到了冲击。《史记·儒林列传》公孙弘奏议:“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汉武帝采纳了这些建议,并著为功令。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功令与“尉律”的相关性,选择人才的年龄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年龄差不多,考试形式上都采取背诵文字的多少。“小吏浅闻”,对诏书律令理解不深,这是之前人才选择存在的问题,之前以吏为师,以法律条文和书之“八体”为学习对象,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可以说公孙弘拟定的这个学令是对“尉律”的补充和纠正,这势必对当时基础教育的内容有巨大的冲击,从内容上来看由法律科条转为儒家六艺,“八体”在这个功令中没有体现。整体来看,这个功令所选拔的人才要比“尉令”选拔的“史”要高级,这必然会起到导向作用,对“八体”的学习起消极作用,最终会导致许慎说的,“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汉武帝时其影响就显现出来了,《史记·酷吏列传》:“是时上方向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史记索引》:“廷史,廷尉之吏也。”张汤选择博士弟子为廷尉史,协助治狱。

《说文解字叙》:“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这“六书”继承了秦“八体”并有所改变,“八体”中的大篆、刻符、署书、殳书没有了,摹印称为缪篆,古文有两种即古文和奇字,这两种是秦始皇统一文字被消灭的,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从“八体”到“六书”反映了文字应用和教育方面的变化,这说明西汉初年“尉律”规定的“八体”教育已发生了变化,大篆已不在“六书”中了,也就是说当时的日常书写已不用大篆了。卫恒《四体书势》:“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汉因行之,独符、印玺、幡信、题署用篆。”极有可能,西汉初中期,刻符、印玺等书体是以大篆为基础的,西汉后期变成了小篆。刻符、署书、殳书的书写领域是存在的,但已不是作为独立的书体进行专门的学习了。以“八体”为内容的文字教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八体”是“尉律”的内容,这也就意味着这种法令已不具效力了。

可以看出,西汉时期小篆、隶书、鸟虫书和缪篆等四种字体、书体是一直应用的,作为专门的学习内容也一直存在,隶书应用的范围最广,使用的频率最高,其次是小篆,鸟虫书和缪篆又其次。从字体的变化来看,变化最大的是隶书,由秦隶变为汉隶,小篆的变化相对较小,这从泰山石刻和许慎《说文解字》的小篆可以看出。被“八体”排除在外的古文又回到了人们的认读和研究范围,并且分为两种,一种是古文,即孔壁文献的书写字体,另一种是奇字,与古文不同的古文字。“奇字”这一概念反映了“古文”是孔壁文献字体的专名,并不是泛指古代的文字或字体。

四、汉代古今文字观念与今古文经学理论中的文字观念

今古文经学理论把汉代的隶书称为今文,用隶书写成的经称为今文经,把篆文称为古文,用篆文写成的经为古文经,并认为这是汉代就存在的观念。这种观点显然是有问题的,并不符合汉代古今文字的观念。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在汉代,古文作为字体的内涵是一个特指的概念,广义指以孔壁文献字体为代表的文字系统,狭义就单纯指孔壁文献字体,它是仓颉所造之字体,是孔子所应用的字体。“古文”作为一种字体当然是古文字,但是它只是古文字中的一种并不是全部,如它与周宣王太史籀所写的《史籀篇》的大篆就不同,但它们都属于古文字。从西汉末年到清代中叶,学者们几乎都是这样认为的。王国维说:“以其所见《史籀篇》为周宣王时书,所见壁中古文为殷周古文,乃许君一时之疏失也。”〔14〕王国维认为,许慎将古文看成是殷周时期的通用古文是许慎的一时疏忽。实际上,这并不是许慎一时疏忽,而是当时人的一般观念就是这样的,所以将汉代的“古文”理解成秦之前的古文字,这是后起的观念,并不符合汉代人的观念。

《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汉书·儒林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这两段话成为后来的学者将古文、今文对立的主要证据。但是,当我们了解了西汉的文字观念之后,就会发现,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简单。“以今文读之”,关于“读”的意义,有的学者理解为“解读”,有的理解为“隶古”,有的理解为翻译,有的理解为辨别章句。我们认为,这些理解都是可以的,孔氏的具体工作应该是综合了这些内容,我们可以宽泛地理解为“凭借现在的文字进行研读和整理”。司马迁所说的“今文”、班固所说的“今文字”是指什么呢?这就需要我们了解孔安国整理《古文尚书》时的用字情况。关于《古文尚书》发现的时间、向朝廷献书时间等都是经学史中争论较多的问题,我们根据学者们讨论的情况,〔15〕将时间跨度定为最大,发现《古文尚书》的时间是在汉景帝末年或汉武帝初年,献书的时间定为汉武帝末年。孔安国整理《古文尚书》的时间也就在这一范围之内,但是孔安国所接受的文字和学术教育要早于发现《古文尚书》的时间。孔安国是《鲁诗》师法确立者申公的弟子,申公同伏生都是由秦入汉的人,伏生的再传弟子倪宽到博士学官学习时受业于孔安国。汉武帝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元朔元年为博士置弟子,孔安国是早期的《鲁诗》博士。孔安国是伏生弟子一辈,其求学的时间应该在汉文帝、汉景帝时期。因此,孔安国的基础教育阶段是秦朝“八体”文字的教育,他成为博士时正是“八体”受到冲击的时候,他整理《古文尚书》应该在汉武帝初期到中期,正是隶书由秦隶向汉隶过渡的阶段。所以,此时的“今文”“今文字”是指当时的“八体”书写系统,“古文”作为古代的文字是与“八体”相对的,“八体”中除“大篆”外,其他“七体”都是通行的文字,其中小篆是秦朝书同文时形成的正式字体,是较新的字体,而隶书作为一种字体,其秦隶形态存在的时间要比小篆早,同时作为“篆之捷”,其与篆书的相似性仍然是非常高的,不过隶书的政治地位较低,它不会成为“今文”的代表,司马迁所说的“古文”并不是跟“隶书”相对的一个概念。古文与“八体”的差异较大,而且是孔子宅中出现的,人们就认为它是最古老的文字,是孔子所用的文字。孔安国整理《古文尚书》,以“今文读之”,怎么可能只参考隶书呢?孔安国是否跟伏生学过《尚书》,在《史记》中没有明确记载,《儒林列传》:“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孔安国学过伏生《尚书》是可以肯定的,伏生的再传弟子倪宽跟孔安国受业,而且是在倪宽学通《尚书》之后,因此孔安国是能够直接接触到伏生的《尚书》的。一些学者推测,伏生《尚书》是用小篆写定的,从壁中取出来之后,改写为当时的今文隶书。《史记·儒林列传》:“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汉初时,仍然在用秦隶,将小篆改写为秦隶,根本不是将古文字改写为今文字,因为在当时,小篆与秦隶并不是古今关系,因为小篆是秦始皇二十六年才推行的新字体,秦隶是传统就有的字体,秦隶要比小篆古老,汉初仍然是这样。伏生是秦博士,是齐国人,他所藏的《尚书》可能是小篆写的,也可能是秦隶写的,也有可能有齐国文字的影响。当时的学者以及孔安国都可能接触到伏生最初的本子,孔壁古文出现之后将其文字视为古文,也足以看出两者字体差异很大。无论是从西汉初年字体的发展变化来看,还是从当时人的文字观念来看,“古文”作为一种字体与当时的文字系统构成古今关系,而不会单独与“隶书”构成古今关系。

西汉末年和王莽时期,其文字系统是“六体”,在六体系统中,古文与奇字性质相同,都属于古老文字,与小篆、隶书等其他字体相对,《汉书·艺文志》:“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在许慎《说文解字》中,以小篆、古文、籀文作为探讨造字条例的基础,用当时的隶书作为解释性文字,这说明许慎已经将小篆、古文、籀文作为古文字,将隶书作为今文了,这时汉隶早已成熟,文字形体和风格都保持了长时间的稳定性,与小篆等古文在形体上差异巨大,而且与秦隶的差异也非常大,已经成为今文字的代表了。《说文解字叙》:“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段玉裁说:“许重复古,而其体例不先古文籀文者,欲人由近古以考古也,小篆因古籀而不变者多,故先篆文正所以说古籀也。隶书则去古籀远,难以推寻,故必先小篆也。”〔16〕在许慎的观念中,古文作为字体最古老,其次是籀文,然后是小篆,它们都属于古文字系统,这也就是说在许慎、贾逵、班固等古学学者的学术视野中,古文作为一种字体并不与当时通行的隶书单独构成古今关系,作为一种古文字字体,“古文”与小篆、籀文相对,它们构成古文字系统,与当时的隶书相对。

《说文解字叙》又说:“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很多学者据此认为这些文献是古文经,但是这又与今古文经学理论中以博士所授之经为今文经相矛盾,因为孟氏《易》立为博士,很多学者为此弥缝迁合。这些学者显然误会了此处古文的含义,段玉裁说:“此反对上文皆不合孔氏古文缪于史籀而言。所谓‘万物兼载,爰明以论’者,皆合于仓颉古文,不谬于史籀大篆。……谓全书中明谕厥谊,往往取证于诸经,非谓称引诸经皆壁中古文本也。”〔17〕许慎是说他所称引的这些文献中相关字的含义皆都符合古文和大篆的意义,即其字的意义根源于仓颉以来所形成的六书理论,不但如此,“《六艺》孟氏、孔氏、毛氏、左氏外所称诸家,如《韩诗》、《鲁诗》、《公羊春秋》之类,亦皆以言古文大篆也。”〔18〕

魏正始年间刻三体石经,即用古文、小篆和汉隶三体。西晋卫恒作《四体书势》,四体即古文、篆书、隶书、草书。这也说明,魏晋时期,古文作为一种字体要么跟小篆、汉隶相对,要么跟篆书、隶书、草书相对,古文不单独同隶书构成古今关系,就像卫恒《字势》所说:“籀篆盖其子孙,隶草乃其曾玄。”今古文经学理论中以隶书为今文,以古文为先秦篆书或秦时小篆,将经书分为今文经和古文经,不符合汉代的文字古今观念。今古文经学理论中关于文字古今的认识是后起的观念。

注释:

〔1〕杜萌若:《汉代的“古今文字”与“古今学”》,中国哲学编辑部:《经学今诠续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9页。刘起釪:《一篇有关汉代经学之误说——读杜萌若君〈汉代的“古今文字”与经“古今学”〉》,中国哲学编辑部:《经学今诠四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03页。

〔2〕〔3〕〔5〕〔16〕〔17〕〔18〕〔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762、761、763-764、765、765页。

〔4〕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02-203页。

〔6〕陈梦家:《尚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1页。

〔7〕〔9〕〔12〕裘锡圭:《从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谈关于古隶的一些问题》,《考古》1974年第1期。

〔8〕刘又辛、方有国:《汉字发展史纲要》,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年,第221-223页。

〔10〕赵平安:《隶变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页。

〔11〕〔元〕吾邱衍:《学古编》,〔清〕顾湘:《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3年,第10-11页。

〔13〕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前言”,第2页。

〔14〕王国维:《〈说文〉所谓“古文”说》,王国维:《观堂集林》(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5页。

〔15〕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4-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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