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对象的对象化”及其两重性——《历史与阶级意识》物化结构之辨

2021-04-14 20:49
理论界 2021年12期
关键词:对象性对象化卢卡奇

孙 琳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早期的发展历程中,卢卡奇率先发掘了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希冀在与第二国际的论战中,以马克思思想中能动的创造要素,反对虚假的、机械的马克思主义。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中黑格尔辩证法因素的重新审视,为人们带来了重读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视角。因此,辩证法是卢卡奇早期思想无法忽视的一个方面,正如《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副标题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同时,卢卡奇学术视野宽阔,早期的思想中也蕴藏了深刻的现象学精神,至晚期则完成《社会存在本体论》。通过两种方法论张力,卢卡奇使哲学回归处于社会历史和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行为活动之中。所以,他也是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的鼻祖,其早期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也成为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圣经”,不仅影响了整个法兰克福学派几代思想家,而且对现象学—存在主义等学派也有着直接的启发,马尔库塞、海德格尔、萨特等无不深受其影响。在本文的探讨中,笔者在他一贯支持的方法论角度上,分析他的辩证法思想的一个重要的思考方向: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切入点,通过“超对象的对象化”及其两重性分析,透视其在新形式、新场域、新节点下构建的物化结构,进而理解他恢复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要素的原因,以及他对这种黑格尔要素的恢复是否正确等问题。

一、“对象化运动”的新形式:“超对象的对象化”即“物化”

卢卡奇首先无疑是一位辩证法家。然而,他的思想显然也受到一些现象学的影响。尤其是现象学对“在场的剩余”与“意义的多加”的论断使卢卡奇发挥了唯物史观中的现象学环节。然而,早期的卢卡奇还是受到辩证法影响更多一些。他深刻地把握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一环——“对象化运动”。然而,“对象化运动”思想固然深刻,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并不是所有对象都需要通过“对象化运动”才能产生。在特定场域的对象是“非对象的对象”,甚至是“超对象的对象”。这也不直接等于黑格尔在“绝对”高峰中造就的“无对象的对象”,而是说这个对象已然发生在思辨性的辩证法视野之外,却具有变异的对象化运动造就的变异的对象。这是马克思唯物史观首先发现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即具体的唯物史观中体现尤甚,却被后来的研究者,特别是第二国际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忽略、遮蔽甚至扭曲。马克思一开始是在1844年《巴黎手稿》中提出了“异化”,并分析了对象化运动带来的四种“异化”模式,而后在《资本论》中通过“商品拜物教”的刻画形象地描绘了这种异化不仅是经济学范畴的对象,而且是弥漫于整个资本世界的由物的链锁体系构成的超真实表象,即“物化”主导的拜物教表象使整个社会及其对象都沦为了超对象的对象化物。“对象化运动”就是颠倒性的物统治世界的“物化运动”,这一运动使真实被虚假颠倒、现实被抽象颠倒、原本被副本颠倒、本质被现象颠倒。物化世界是一个完整的颠倒世界。卢卡奇对此颠倒世界的揭示在于把“市民社会”中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唤醒,以此作为颠倒世界的再颠倒的必由路径。于是,“物化”成为那个颠倒世界伊始的关键。由于“物化”概念的重要性,其“形式”不得不首先从“对象化运动”谈起,因为其中隐藏着超对象的对象化发生的根源和历史辩证法的奥秘。

黑格尔的“对象化运动”未能发掘资本现代性场域中的“物化运动”,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历史领域中真正获得了统一性的“对象化活动”才能超越“物化运动”,这对卢卡奇启发极大。由于马克思超越了黑格尔的“对象化运动”,把思辨中有历史的对象化的运动置于特定的资产阶级社会场域中,这是商品社会遮蔽市民社会的社会场域,根源于超越表象的、整体性的并且对全社会均行之有效的“物化运动”,因此,超对象的对象化即超真实的“物化”及其运动,才是“对象化运动”在资本现代性场域的“新形式”。黑格尔思辨中有历史的“对象化运动”只会把“历史”和“对象”推向绝路,马克思把“对象化”之过程的两重性通过“人体解剖”揭示出来:一方面是超越了表象对象的物化运动即超对象的对象化运动,另一方面也揭秘了蕴藏于物化运动中的真正的“对象化活动”。因此,卢卡奇并非无中生有地创造了“物化”概念,实际上“物化”早就被马克思发掘并进行了唯物史观高度的剖析。卢卡奇的老师西美尔也与马克思一样重视“物化”社会现实,加之韦伯、胡塞尔等人的影响,使卢卡奇在解析“物化”时,与马克思一样具有宽阔的学术视野和深厚的人本情怀,并向前继续推进。

“物化”的起源是商品及商品关系,因此,“超对象的对象化”这一新形式的起源也有两个必要条件:

1.前提是作为普遍范畴的商品。物化的前提是商品成为整个社会的“普遍范畴”。“只有当商品问题不是仅仅表现为个别的问题,也不是仅仅表现为按专门科学理解的经济学的核心问题,而是表现为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核心的、结构的问题时,它才可能达到这种普遍性。”〔1〕这一普遍性使资本主义社会与以往任何社会产生了根本区别。这也是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的、本质的特征。

2.基础是替代人的社会关系的商品关系。商品与商品之间的关系构成了“第二自然”,它控制了人的意识,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的基础。“第二自然”意味着这种对象化运动的产物是超越对象化物本身“只是在这种发展的过程中才成为一个这样的社会范畴,这个社会范畴对这样形成的社会的客体和主体的对象性形式,对主体同自然界关系的对象性形式,对人相互之间的这种社会中可能有的关系的对象性形式,有决定性的影响”。〔2〕卢卡奇在此连续三次用“对象性形式”来展现这种被合理化的抽象物精确计算的“社会化—异化”的三重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身的关系。物的链锁体系牢牢锁住了资产阶级社会场域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合理化—理性—抽象物,这一与思辨辩证法高度重叠的逻辑构成了“超对象的对象化”的社会关系的通用法则。可见,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物化的过程同时就是合理化的过程,合理化危机同时就是物化危机。所谓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无非是说现实的就是物化的。这样的社会,用拉康的话来说是“镜像”世界,德波称其为“景观社会”,鲍德里亚言其为“消费社会”。事实上,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只能局限一个“绝对”的体系中,反倒是现象学中的“反思前的我思”发挥了作用。在马克思时代,现象学并未诞生,马克思能够发现“商品拜物教”是“超真实的拜物教”,创建的正是唯物史观的历史性的辩证法。卢卡奇在此基础上指出,可被精确计算的物的社会关系体系使整个社会成为能够替代上帝(不具有道德自主性的宗教)的新型实证宗教,商品则是该新宗教的教义神。

二、“对象化运动”的新场域:“幽灵般的对象性”社会

物化的表现形式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成为物,意味着“超对象的对象化”的结果是形成“幽灵般的对象性”社会。被合理性物化控制的“幽灵般的对象性”,从生产客体、生产主体到整个社会生产关系,不断伸展、蔓延,在无声无息中一步步、静悄悄地弥漫于社会化运动的整体进程内。

1.生产客体的合理性物化。随着资本主义机器化大生产的普及,分工愈来愈精细,手工业分工也由机器分工替代。“福特制”和“泰罗制”的出现,把整个生产过程、生产客体精确细分,它们对生产的每一个步骤都进行了精密规划并代之以相应的生产流水线。因此,现代性的生产方式与传统的手工业的、有机的、始终由产品的“质”决定的生产方式有着本质区别。生产客体完全由可精确计算的合理性结构替代。这必然导致:其一,商品产品的统一性缺失。它的统一性不再与商品的使用价值相一致,而是与技术上和经济上可局部操作的独立性相一致,导致在不同生产阶段上的商品产品性质具有了相对性。其二,商品产品使用价值缺失。由于上述原因,作为商品的产品之生产过程被精确拆分,形成商品性质的独立性和相对性,商品的“质”的统一性即使用价值也因此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被精确拆分和被精细重组。“质”的必然性被“量”的偶然性替代、“质”的统一性被“量”的独立性替代、“质”的有机性被“量”的合理性替代。“量”对“质”的多重替代使可精确计算的合理性把生产的客观对象、客观过程以及客观结果全部变为可抽象等同、可抽象计算的单一物——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2.生产主体的合理性物化。与被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掌控的生产过程被物化相一致,生产主体也同样无法逃避被抽象单一物所掌控的合理性物化的命运。原本的“对象化运动”,即便在思辨的过程中,也充满能动性的生机和活力。然而,在合理性物化的精确计算后,对象化运动就是可以用专门的计量单位来考量的合理性的物化劳动,合理性的物化劳动的本质是“抽象的、相同的、可比较的劳动,即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可以越来越精确测量的劳动,同时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产物和前提的资本主义分工的劳动”。〔3〕这就是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精确计算的劳动自身的物化性质导致的劳动主体的物化命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表达了劳动过程的两个特殊现象,即工人劳动自身和劳动产品均为资本家所有。卢卡奇则相应地指出与人格对立的劳动力的客体化以及与有机过程相对立的机械化(无机化)的生产过程。这一被合理性物化的主体有三个特征:对象直观化、时间空间化、个人原子化。

(1)对象直观化。它印证了超对象的对象的必然存在——对物的直观态度使工人的生命意志及其自主性丧失,成为机械化运动的附件。对象化运动使人的劳动完整地沦为机械化的过程,主奴意识辩证法体现在机械化的系统中,人“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4〕人不再具有自主性的反思人格,他在特定历史条件中沉沦为无机物。

(2)时间空间化。在对象直观化的主导下,主客体实现了单向度的统一,“这种态度……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5〕时间不再是时间本身,作为辩证法灵魂的时间要素之有机性、可变性和流动性都转变为可以精确测量的物的集合体,时间凝固为空间,从钟摆算计的机器系统开始,到工厂、无意识的工人劳动,最终浸透只有客体而无主体的机械化的“市民社会”,实现马克思指出的“机器使用劳动者和劳动者使用机器是一回事”〔6〕的社会现实。被凝固为空间的时间的最终效用在于:“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把群众的全部生活转化为劳动时间,为唯一的阶级挣得了自由时间。”〔7〕

(3)个人原子化。由于前两者的关系,个体必然被原子化。这里所谓的原子,是孤立的、机械化的、无意识的,可以任意组合拆分并隶属于完整的经济进程与体系的原子。原子是市民社会中所有个人的共同表征,“社会所有成员的命运都由一些统一的规律来决定”。〔8〕个人的原子化意味着彻底的自我客体化,人不再具有人的功能,只具有物的交换功能。

3.社会关系的合理性物化。原有的、质的、直接的物性被新的、量的、抽象的物性替代,因此,对象化的对象性被对象化的超对象性替代,形成“幽灵般的对象性”。对象化的过程同时就是社会化的过程,这一过程中的颠倒和变化意味着整个社会关系超越了思辨辩证法在绝对精神展开运动中的真空般的“事物”(Ding)及实现“事情”(Sache,又译为“实事”等)的“对象化运动”,在颠倒对象的对象化运动中完成超真实的幽灵般对象性关系的物化(Versachlichung)世界,进而实现特定历史条件和社会场域的超真实拜物教的物化(Verdinglichung)世界。这一社会化过程中的社会关系的物化离不开生产客体和主体的双重物化。原子式个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关系被颠倒为可合理计算的物化关系。它根源于整体性的却越来越专门化、精细化的社会分工,整体性社会关系的物化(Versachlichung)体现为:

(1)人的关系沦为物的关系。马克思指出了私有财产不仅使人的个性异化,同样也使物的个性异化,这是社会关系的异化导致的双重异化。卢卡奇进一步指出,无论是作为生产者的人还是作为消费者的人,由于直接面对的个别对象都是商品,那么商品物化性质使主体的对象性运动具有了对象性的变形,人越是与置身于其中的各种社会性的活动及其关系相协调,就越是使对象性的变形程度加强,人成为合理性物化的环节的必要承担者。人格被物性替代。

(2)人的意识沦为物的意识。对象性的变形导致人的真正的现实、需要、意识与真实客体之间的关系无法被辨认。神圣的物化意识不断被科学地加强,成为真正的社会结构,并且“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9〕经济学、法律等意识形态同样也是物化产物。合理性和可精确计算的等价交换是资本主义世界唯一认可的新神。合理性作为统治工具,比任何神灵都来得有效。

(3)社会各个领域在整体上都被拆解为无整体的物。无论是社会经济层面的生产与再生产,还是关乎切实的社会关系的法律、道德、伦理等领域,整个社会都在整体性中完成合理性。然而,整体性的合理化却导致了非整体化,一切都零落成可计算的幻象,散乱成不可被人完全认知的碎片,导致有机被无机肢解,整体被碎片算计,意志被无意识遮蔽,合理性被非理性统摄,激情被盲目主宰,偶然被必然剥夺。整个市民社会落入自欺的深渊中:“由于工作的专门化,任何整体景象都消失了。”〔10〕被肢解的碎片具有神奇的魔力,使整个资本世界投身于此合理性碎片中并有序运转。社会关系在整体上被合理性物化渗透、拆分和瓦解,这是超真实的社会化与对象化运动形成的社会关系,此运动进而形塑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物化(Verdinglichung)世界,此时物化已形成整体性的物化结构,被重新自然化的纯客观形式在此历史条件下不断自我循环,拜物教(Fetish)是此物化世界的新教。

三、“对象化运动”的新节点:“劳动时间”及其两重性

如果说刚才我们找到了“对象化运动”的新形式和新场域,那么在这一部分,我们将找到这种层层深入、不断扩大的物化的“本质—根据”所在。卢卡奇为我们指明需要到“劳动时间”这一关键概念中发掘这一“本质—根据”。他把马克思指出的劳动的“物化—异化”聚焦于被“劳动时间”操控的合理性物化。这同样是他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唯物史观的一种解读,把历史辩证法的时间对思辨辩证法的时间的超越也融入其中。卢卡奇不仅使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获得了统一,而且把“对象化运动”在资产阶级社会场域中发生的“质变”的根源揭示于世人眼前,为历史发展找明方向。卢卡奇通过对“劳动”的重新审视,把“劳动时间”作为贯穿“劳动”异化、社会化、物化的红线,揭示在资产阶级社会场域的“对象化运动”中发生“对象嬗变”即“质量骤变”的原因以及无产阶级“主客分裂”节点,并积极寻找突破这一嬗变、分裂的路径。

无论是早期的卢卡奇还是晚期的卢卡奇,都对“劳动”范畴进行了重点分析。如果不能把握“劳动”范畴中的历史,那么就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事实上,在“劳动”的对象性逻辑伊始,围绕的是可精确计算的“劳动时间”以及在其中展开的对象化水平。“劳动时间”是无产阶级所拥有的主体功能,但是被合理性精确计算后成为不可触的纯粹客体性的“事物”(Ding)。物化的根源也正是由于被合理化了的“劳动时间”蔓延,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无论处于哪一种社会关系之中,都无法摆脱由资本社会的纯粹客观的“劳动时间”控制的僵硬的、死寂的社会体系。“劳动时间”的物化意味着社会主体、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的客体化,它带来的对象化水平只能是客体形式。卢卡奇通过质量骤变规律中的对象化生成的双重性、主客体分裂的节点、实践认识的两重性等问题的探讨,一方面证明该历史现象之严峻性,另一方面指出了一条经由主体客体化、主客体分裂化达致主体回归进而实现历史的“具体—总体”的可能路径。这个路径是社会化的和历史性的“对象化活动”。“对象化活动”是具有“阶级意识”的“实践行动”,其必然性来源于“劳动时间”中体现的对象化劳动的两重性。这一两重性恰是新形式和新场域的“本质—根据”所在。

笔者将通过超对象的对象化的客观化运动的三个层次,论证“劳动时间”如何刺穿对象化运动过程实现历史条件的物化(Verdinglichung)。这三个层次分别是:第一,对象化主体的客观化,对应质量骤变规律以及劳动时间的对象化水平;第二,对象化关系的客观化,对应主客分裂的节点(度)以及劳动时间的对象化关系;第三,对象化活动的客观化,对应实践认识的两重性以及劳动时间的对象化中介。三重客观化使原本属人的及社会交往场域之上手环节的物化(Versachlichung)升华为属纯粹必然历史条件之在手环节的物化(Verdinglichung)。但又因这三重客观化中蕴藏着有“本质—根据”的“劳动时间”的两重性,这一两重性使物化世界在“事情自身”的缝隙中发生自我变革的可能。

1.“劳动时间”的质量骤变中体现双重对象性水平。在黑格尔的辩证逻辑中,能体现质量互变规律的不是自然界的物质,而是具有历史性的时间。同样,卢卡奇接续马克思的步伐,把这一历史性的时间进一步规定为“劳动时间”,来捕捉不同于思辨辩证法的历史辩证法的真正内涵。

(1)两种质量互变规律。卢卡奇首先要与以往在场形而上学的思想家的时间相区分,为此他区分了两种不同的质量互变规律:第一种是局限于自然科学领域的物质对象的状态变化,第二种是事关整个社会历史的由合理性物化的“对象化运动”引起的对象化物的状态变化。它们将分别导致不同的对象性水平:前者导向对象性的客观形式,使得社会主体客体化;只有后者才能导向真正的对象性。“量到质的骤变并不……只是辩证发展过程的一个特定因素。……它是存在的真正对象形式(Gegenstandsform)的呈现”。〔11〕这段话非常重要,它表明了真正的对象形式被虚假的对象性的客观形式所掩盖,如果不能理解质量骤变的数量化规律所代表的含义,那么就只能走向只具有客观形式的对象性视域。黑格尔在《自然哲学》与《逻辑学》中表述的“度量关节线”如果不能深入资产阶级社会场域,那么就只能歪曲“真正的对象性(Gegenstandlichkeit)”,〔12〕从而使“对象化水平”沦入虚幻的只具有图像水平以及直接的、客观化了的幽灵般的对象性之中。即便是深入资产阶级社会场域的对象状态变化也并非就能代表历史本质性的质量骤变规律。

(2)劳动时间中的质变。与以往在场形而上学家不同,黑格尔有条件和根据的辩证法能反映一定的社会历史现实,但是金钱的变化如何成为资本,只有通过“劳动时间”的变化,才能把握其中无时无刻不发生着的质的变化。卢卡奇正确地指出,“劳动时间”,“就其内在本质而言,每一个变化都是一种质变”。〔13〕只有作为商品的劳动本身才能既关于客体,即等价物的交换形式(量的关系),又关于主体,即人的决定性的生存形式(质的特性)。因此,对象化活动才能于合理而精确计算“劳动”的数量水平的“劳动时间”中体现出对象化的两重性。这种两重性是指客体化—物化为客观形式的对象化水平,以及通过“对象化活动”突破客观形式,获得真正的、完整的对象化水平。这是卢卡奇通过质量骤变规律发掘历史规律的一个贡献。然而,卢卡奇仅仅发掘在“劳动时间”中生发的不同的对象化水平,无非只是发掘了关于这种社会现象的“表述”,至于对象化水平如何在中介的作用下完成总体性,卢卡奇以主观的“阶级意识”唤醒为理论创新的核心,实则尚未抓住马克思的创造性所在。

2.“劳动时间”意味着主客体的分裂点。“劳动时间”不仅于质量骤变中体现出物化的顶点,而且使无产阶级一方面成为单向度的客体的人,一方面又具有超越这种单向度的潜能。思辨辩证法中的自我意识必须经由时间及其间距才能实现自身,因此,自我意识是时间的潜能。马克思和卢卡奇继承了这一时间潜能的观点,但不再把自我意识作为绝对精神在人间的代言者,他们把时间聚焦于资产阶级社会场域中工人的活生生的生命性的劳动时间,以每一个人的自由自觉劳动和自由全面发展为主旨。在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之后,卢卡奇进一步剖析了现实的、具体的社会主体的生命力量在劳动时间中被唤醒的三个阶段。

(1)工人商品化之分裂点。由于经验的直接性带来的单向性使得工人在其社会存在中完全被置于客体中,导致人格的工具化、劳动力的客体化、自我的商品化,最终导致“工人商品化”,工人成为整个社会化生产体系的附庸,成为“生产过程的纯粹客体”,〔14〕这是在质量骤变后对“度”的规定。真实的社会关系,即对象化关系,在被拆解为非整体性的整体性中荡然无存。然而,纯粹客体无法扼杀工人的生命性的主体功能,倘若把物化永恒化,正如资产阶级形而上学家期望的那样,反而沦为被黑格尔批判的“坏的无限性”,沦为虚假的外部反思。于是,“工人商品化”,是主客体的分裂的起点。

(2)重新唤醒社会主体。正是因为工人认识到自己是商品,自我意识的觉醒才有可能。“只有当工人意识到他自己是商品时,他才能意识到他的社会存在。”〔15〕如果没有“劳动时间”这一“客体的数量化”“抽象的反思范畴”之规定,工人无法意识到这一抽象过程必须是经由工人自己的参与才能完成,必须把自己的劳动力与自己相分离并且作为商品进行交换才能实现。如果工人无法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劳动已经成为商品并且以劳动时间作为隐藏了盗窃的合理性的等价交换原则,也就无法认识到真正的社会主体性。只有数量化了的“劳动时间”的本质被重新认识,才能使被物化世界扭曲的社会关系和社会主体被重新唤醒。

(3)以实践完成“度”的质变。“度”这个节点体现为对象性形式的改变。无产阶级自我意识觉醒,意味着客体的对象性形式从意识面对的客体意识转变为意识是客体自身的自我意识。客体的自身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意味着这是上升为实践行动的意识:“无产阶级意识在变为实践时,只能给历史的辩证法迫使人们要作出抉择的事情注入生命,但决不能在实践中不顾历史的进程”,〔16〕“由于意识成为向实践的过渡点……这时意识不是关于它所面对的客体的意识,而是客体的自我意识,意识这一行为就彻底改变了它的客体的对象性形式”。〔17〕只有通过节点的过渡才能完成“度”的质变,才能解决资本主义社会每一量变都是质变这一在质量骤变中的深层矛盾,解答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指出的资本社会中由“对象化劳动”造就的“二律背反”问题,同时预示着下一个重要结论。

3.“劳动时间”孕育着实践认识的两重性。这是从真实历史中生发的辩证关系,通过对其中“质”“量”“度”等范畴的辩证关系分析得到历史之“变”的根据,同时意味着工人自我意识觉醒的可能性。

(1)自我意识的两重性。“劳动时间”对“劳动力成为商品”进行了合理性的确证,不仅使工人意识到自己是商品,而且劳动时间的对象性水平的两重性也导致了工人在认识论上的两重性:一方面是“客体性的自我意识”。这是无反思的自我意识,是一种商品性质的自我意识,它无法越过经验的直接性。另一方面则是“实践性的自我意识”。这是奠基于对象化的实践活动(其实就是劳动)的认识,在此奠基下工人获得了对“劳动力商品”的自我认识,“这种认识使它所认识的客体发生了一种对象的、结构的变化”。〔18〕

(2)对单向客体扬弃的可能性。劳动力商品的“使用价值”提供了“剩余”的能力,但它依然会与其他商品的使用价值一样消失于等价交换中。交换价值替代了并且遮蔽了使用价值。尽管“量的关系”替代了“质的特性”,但是数量化的计算却无法泯灭“质的活动着的内核”,这是整个阶级体现出来的“决心”,使工人的自我意识的唤醒越发迅猛,从而超越客体性和经验直接性,重拾社会主体能动性。因此,认识的两重性意味着对客体性—单向性的扬弃,这是走向总体性的必经之路。

(3)走向历史的总体性。此时的卢卡奇并未接触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却得出了与马克思在此《手稿》中相似的结论,这是难能可贵的。对象化—物化必须通过主体—客体的相互统一才能克服其单一性,走向总体性。这也同样呼应了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中对“主体”的强调和对“形式”的鄙弃,正是出于超越直接性的客体世界、物化世界,发掘主体能动性和创造性的目的。而且从一开始,工人的自我意识就不是如康德所说的单一原子式的自我意识,也不是黑格尔通过社会为绝对精神代言的自我意识。与马克思一样,卢卡奇站在资产阶级社会场域发掘随对象化活动来的社会主体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方式。这个自我意识是整个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阶级意识。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卢卡奇不避讳谈论自我意识问题,批判资产阶级的无反思、无批判、无超越性的原子式个人的或虚幻的自我意识。

笔者对卢卡奇“物化结构”中体现的“超对象的对象化”的不同层次及其对应的两重性关系进行总结,目的是揭开“阶级意识”是无产阶级“实践行动”的“本质—根据”秘密。只有对超对象的对象化的两重性进行深掘,才能找到真实历史之“变”的“本质—根据”,它就深藏在“个别环节和因素”之内包含的“整体的结构”中,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体而明确地具有“变化的轮廓”,继而实现“变化的本质”,理解“变化在整个过程中的起因和意义”。〔19〕这就是实践的力量。由于对象性的意识已被唤醒为阶级意识,那么实践,“以单个客体为目标的行动”,〔20〕就有了改变整体的根据、目标与方向,因为“行动——根据它的客观意义——是以改变整体为目标的”,〔21〕对象性的形式也被转换为关于客体自身的东西,而非外在于人的拜物教的范畴与形式。对象性的嬗变,被扭曲的对象、对象关系、对象化运动等,皆由此敞开和澄明。由于无产阶级处于社会化过程的中心,他们那被社会无意识控制的物化意识,也在具有“阶级意识”的“实践行动”中,被无产阶级自身扬弃。历史之“变”,必然来自历史力量本身,这就是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的“实践行动”具有的创造和建构历史的潜能与力量。“阶级意识”与“实践行动”,两者缺一不可,最终指向主观客观的统一,个人与社会的统一,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具体与总体的统一。“变化的轮廓”从资产阶级的纯粹思想的对象性转变为主客观相统一的对象性;“变化的本质”指向历史的发展本质“客观上是辩证的”,并且“在历史每一次决定性过渡时都能得到证实”;〔22〕“变化的起因与意义”让人们深刻理解了唯物史观的重要性,通过唯物史观把握历史发展的规律,把握人与人之间真实的社会交往关系与生存状态(不是思想的而是现实的),进而超越资产阶级的永恒现实,“从实践上打破存在的物化结构”,〔23〕走向历史的、现实的、具体的“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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