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错位及理想的迷失*
——论毕飞宇的《两瓶酒》

2021-03-25 17:41席思博李金泽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父辈底层人生

席思博,李金泽

(合肥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公共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0013)

底层叙事是从观照社会底层物质生活苦难开始的,罗伟章的《大嫂谣》、曹征路的《那儿》都是较早书写底层苦难生活的佳作。近年来底层叙事转向从精神批判的角度进入底层的内心世界,以此折射社会发展和转型对底层精神世界带来的创伤和误导,毕飞宇的短篇小说《两瓶酒》就可作为一例。这篇小说以轻松的笔调书写悲苦的故事和对底层悲悯的情怀,而获得了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小说《两瓶酒》,从“我”在清明前回乡给父亲祭扫时与巫叔的一次酒席对话开始,追述了父亲和巫叔两家人的生活遭遇和心灵伤痛。而隐藏在生活遭遇和心灵伤痛深处的是两辈人在人生观点和行为价值上的割裂,作者以简洁的故事脉络和细琐的生活片段勾勒了底层父辈的低微悲屈,表达了对年轻一代道德情感扭曲和人生理想价值错位的深深忧虑,引导读者对社会转型期底层个体命运的关注和对年轻一代道德理想的拷问。

一、底层世界的哀与伤

《两瓶酒》的笔法少了些许沉重,却通过看似轻盈的众多日常描写,触及了底层百姓物质生活的贫困与精神世界的苍白,也暗含了底层无法操控自身命运的尴尬。父亲们原本对美好生活寄予了希望,却在现代社会的冲击下走向失落,物质生活的艰难带来精神价值的退隐,因此以酒浇愁的生存状态折射的是底层精神世界的伤痛。

巫叔和父亲一个共同特征是“爱喝”。他们对生活没有别的庆祝方式,也没有别的解忧方式:“对他们俩来说,任何庆典都是直接的,简单粗暴,那就是喝”,“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伤感,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父亲酒量并不大,但是“下半辈子几乎就是和酒一起度过的”,历经人生变数之后在“酒杯里头找到了人生”。巫叔和父亲是世交,也是酒友。所以“我”总共带回来两瓶酒,一瓶祭奠父亲一瓶孝敬巫叔。在巫叔中风,医生给他下达禁酒令后,巫叔依然斟满酒杯,只是那瓶酒不是进到了胃里,而是“沿着他的血管走遍了他的周身”。读到这些描写,读者眼前出现的小小酒杯里仿佛融入了巫叔和父亲的整个人生,父亲那一辈人的所有快乐、痛苦、人生希冀都浸润在了酒精里,麻醉了他们的精神和意志。

巫叔和父亲第二个共同特征是“下岗”。“父亲其实很可怜,作为一个钢铁厂的工人,他在最鼎盛的年纪就下岗了”。巫叔和父亲同年出生、同年上学、同年工作、同年结婚、同年下岗。这些“同年”把巫叔和父亲两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而“下岗”也成为父亲和巫叔“同年”的一个悲屈症候。下岗把一大批失去职业的工人的命运推到了社会转型期的历史洪流浪尖上。“下岗”不仅仅是个体的空间换位,其中更意味着对父亲们的命运捉弄和人生重塑,“毋庸置疑,这是共和国工业史上的凤凰涅架,它具有激活生产力、优化产业结构、强化市场竞争力的功效,但是,对于处身其中的工人群体而言,他们的人生与企业密切相关,因此,当他们下岗时, 面临着心理的失衡、身份的焦虑和对人生前景的茫然,这是不争的事实。”[1]65

一旦下岗,就意味着存在感的严重缺失。时代的口号《从头再来》更是当头一棒,把尚未从失业中反应过来的父亲们从浪尖暴击到浪底,更别说找到出路。被一棍子打趴下的父亲们终于彻底放弃了“人生豪迈”,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寄情于那一盏小小的酒杯。小说中有句话“无厘头的话只要说出来,它就拥有了天然的合法性”。下岗后,如何找到在社会中的位置,面对生活的困境,如何延续自己的生活?时代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和回音。后代也许会指责他们死于对平凡生活的坚守,但平凡如斯的他们哪能拥有突破时代的勇气和能力。铁饭碗的丢失、计划经济的转型、市场经济的巨大变革对于只能看到眼前、并无能力预见未来的父亲们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无厘头”,只是这个“无厘头”再大,来临之时也顺理成章,即便无法面对也只能面对。巫叔和父亲们死于对传统的坚守和现实的转变这种矛盾冲突上。

父亲在酒杯里找到了“美满”。女儿对“穷成啥样”的家庭被父亲冠以“美满”二字不解,因为在一个物质富足的社会,人会有无限的精神追求和情感寄托,可是对于父辈的人生,看起来除了老婆孩子别无寄托。通常一位男性对待生活的追求本不应局限于此,但当温饱都不足以保障时,老百姓对于生活的“美满”还敢再要求多少呢?巫叔和父亲们按正常的生活轨迹按部就班地老实生活,但一路走来却艰辛坎坷。一辈子忠厚善良,守着本分,想要平凡地生活下去,但生活嘲弄了他们。因此,他们在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又无法为子女安排人生时,“他们的人生其实都落空了”。巫叔在瘫痪在轮椅上后说出了“在这儿,可以,到了那儿,也行——你说能有啥区别?”。当活着的人感受到生死如一、生而了无生趣时,人生就早已没了希望,没了未来。巫叔的绝望是那一代小人物无处安放的惶恐。但从另一面来说,又正是那一代人用肩膀扛起了变革的闸门。“事实上,正是在这活生生的底层生活的苦难现实中,隐藏着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真正艰不可摧的精神性力量。这是一种隐忍的、悲壮的、崇高的力量,是直面人生苦难的自觉态度。社会的改革与发展必然带来阵痛,而广大底层民众是这种痛苦的最直接承受者,在这种意义上,底层人民是民族前进的脊梁,他们那种面对痛苦,积极乐观的精神提供了社会前进的根本力量,由此更见底层大众的伟大。”[1]68

二、同代人之间的同与两代人之间的痛

本篇通过描述了父辈经历的共同人生遭遇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浓厚情感,他们在经历人生波折之后相互理解、情同意洽并互相帮助,而“我”对父辈期望的背叛以及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戏谑,与父辈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代人之间的漠然、伤害、疏离不言自喻,传统伦理道德在现代性构建中被无情遮蔽。在传统与现代形成的直接的矛盾对立中,我们不难发现,物质现代化的膨胀式发展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冲击和背弃,将会造成社会整体性的传统人生理想的消解,传统伦理道德会不断走向虚无。

“巫叔和父亲是一生的酒友”,在父亲未能如愿生下儿子时,巫叔别出心裁地称“我”为“大侄子”,却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妖娆妩媚的乳名二妮”。这份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支持,让两人结为一世兄弟,并“滋生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大侄子将来能嫁给二妮子”,“我估计兄弟俩为这个美好的未来干了起码有一万杯,醉了起码有一千回”。这是作为父亲一辈子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景,也是普通老百姓对于生活的诉求,他们盼望后代能延续彼此间那一份情谊,也真心希望自己深爱的儿女能认同他们的价值判断,找一段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姻缘。因此后代联姻就成了人生的重大寄托。但现实残酷事与愿违,两代人的差异让这段愿景落了空,巫叔和父亲的事业和家庭均受重挫。“架不住时代的巨变,喝到后来,就剩下他们哥儿俩了”,当事业、家庭的愿景纷纷落空,“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张冠李戴,想想罢了”,“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推动了巫叔和父亲的兄弟情谊”。如果说这对兄弟的友谊相对其他情谊有一份特殊的话,就是他们的情谊上刻有时代烙印,时代浪潮冲击的不仅仅是工作岗位的离失,还有下一代与自己的悖离,在被时代抛弃后父亲们又被最爱的下一辈抛弃。

“可惜了,那时候我和二妮子都年轻,不能够懂这些”。父辈和我辈两代人的关系可谓是相爱相杀。巫叔爱我,这种近似血缘的爱让“我”和巫叔间长久地存在某种关切。因此“无论我在微信上发什么,‘当阳酒徒’,也就是巫叔,他都要给我点个赞”。但是“他们都不说,就是‘刷一刷存在感’”。对巫叔和我来说,彼此的亲情是存在的,但似乎也就停留在亲情的存在上,远谈不上思想的认同和深层次的沟通。这种两代人的疏离在文中处处可见。“大半年来,巫叔只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大侄子,要回来了?到我这里喝一杯哈”。巫叔是孤单的,离世的父亲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能彼此照应的光。他和巫婶不同,他对下一辈足够包容,虽然更多是不解。他爱父亲,因此给亲生儿子取名“二妮”,他没料想这个花花绿绿的名字给儿子带来了一生的伤害,致使唯一的儿子一生和父亲远离。他爱“大侄子”,当巫婶对“我”目露不屑时,巫叔是抽了巫婶维护了“我”。只是当巫叔明白了“大侄子”也如“二妮”,在婚姻态度上背叛了他们的安排时,巫叔嘴里是“好”,神情却是静默和颓唐。巫叔虽失望,但对“我”并无巫婶般断然嘲讽和鄙夷,我们从巫叔对“我”的爱中,看到了传统一代对年轻一辈的理解和观望。同样,“我”作为年轻一辈对父辈也有爱和包容。“我”理解作为酒徒的父亲是在酒杯里找到了人生,理解喝酒时的那一种豪迈。因此“我很心疼我的父亲,却从来不阻止他喝酒”,“我也很心疼我的巫叔,我也从来不阻止我的巫叔喝酒”。“身体不坏也没啥用,顶多去嫖”。作为年轻一辈,“我”的情感不再是过于单纯化的简单,“我”能理解父辈的沧桑,能包容父辈空虚的精神世界。可以说两代人的价值坐标不是共同的。两代人的痛,其实是两代人的价值迷失,老一代工人阶级的美好愿望落空,带来的是理想未能实现的痛;青年人的痛,是因为青年人没有找到理想何在。“当前中国的道德理想主义产生于社会的大变革、大转型时期。这种源自社会存在深处的转型,必然使得原先维护社会秩序的道德伦理规范极大地丧失它的整合功能,并在人的心中所造成很大的道德震荡和道德认同危机。所谓‘现代化的阵痛’也包含这方面的含义。”[2]5因此,我们无法责怪“大侄子”和“二妮”没按照父辈指向的道路去生活,我们看到了新时代年轻人对生活理解的多样化和冲破传统文化束缚的勇气和决心。

文中,有描写“我”去扫墓时,把酒水洒在墓碑后,“我”的脚瞬间不痛了,这是两辈人之间特殊的沟通方式也是两辈人之间情感的化解。但是隔阂、矛盾明显存在,“我”的情感迷失,是矛盾存在的直接证据。巫叔和父亲承载的是数千年来传统的文明理念,幸福无关正义、权利、平等,有的只是远近、亲疏、伦理、道德。这种以血缘、伦理为纽带,一层层向外推出去的方式,是多少年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形成了一种民族共识,指导着父亲一辈对于自己人生和子女人生的规划和假想。而在“我”一辈看来,亲情只能作为亲情存在,它无法承载爱情和人生其它内容的含义。因此文中“我”与父辈们的隔阂,两辈人之间的相爱相杀成为小说中最不可调和的伤痛。

三、现代性背景下未来理想的迷失

小说中两代人分歧的一大体现就是在对婚姻价值观的判断上。大侄子和二妮早已叛离了父辈对他们的期许,他们对爱情和婚姻的追求已远远超离了传统中家的观念。不可否定年青一代的婚姻观有了更多的自我意识和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但自我意识的张扬和人生价值的模糊同时也让年轻一代对未来生活理想产生偏差和迷茫。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经济上从计划走向市场,西方意识形态也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强烈冲击,对当代青年人生价值取向的影响尤为深远。“城市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人们被裹挟其中,经历着物质的诱惑、精神的折磨与历练,传统的道德理想受到挑战,城市被急功近利的超级利己主义臭气所熏染,青年人在城市这个染缸和熔炉里如何坚守道德理想与节操,是整个社会面临的难题。”[3]154青年人群呈现出价值主体自我化、价值选择多样化、价值取向功利化等特征。年轻一代精神信仰逐渐丢失,注意力重心集中到了具体的现实问题上,他们越发注重自身利益的诉求和自身权力的维护,彰显自己的独特个性。

文中,“我”和二妮从一开始就本能拒绝长辈给两人安排的人生。“二妮人不错,是一个很好的小兄弟。可是,一听说我将来要嫁给他,我对他的愤怒与鄙夷就与日俱增。”在长辈心里,知根知底的“了解”和“人不错”就是婚姻最牢靠的保障,但在“我”的思想意识里,“人不错”和“嫁给他”是两码事,爱是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场故事。故事再离奇也是有爱情,而爱情正是婚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的“罗密欧”,并乐于彰显自己的爱情观:“我和我的罗密欧一起做了文身,我们把对方的姓名文在了各自的大臂上,男左,女右。”这种为爱情而活着的人生理念在“我”看来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因为文身的缘故,我特地穿了一件吊带衫。锦衣夜行的事姐是不干的。”

也许“我”的这种拒绝其实是青年人对传统的伦理道德的决绝,但这种拒绝却是迷茫的,是没有明确理想设定的盲目拒绝。而古怪的装束和怪异的行为,折射的是迷失理想的一代人对崇高、美好和幸福传统定义的一种嘲讽。这种急于彰显个性的心理并非源于年轻一代莫名的浮躁,是源于独特的时代背景。八十年代是在精神荒芜了数十年后人们又重新追求心灵的时期。中国年青一代思想更加活跃,具有更新鲜的活力。但是比起上一辈,当代年轻人缺乏传统文化的浸润。当外来文化一下子呈现在年轻人面前时,他们缺乏批判性的头脑和清醒的认知,无法理性地认识良莠不齐的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当外来文化和传统文化产生强烈碰撞时,传统文化在青年人心目中进一步坍塌消解,西方文化也被肢解,在青年人的精神世界里拼凑成为碎片化的异质价值观。

文中的“我”的右臂似乎成了这种混乱价值观的表达与呈现。“我和罗密欧的故事无疾而终,我用绛红色的刺青在罗密欧的姓名上画了一道横。也罢,就此别过。后来,我和奥赛罗的故事也无疾而终。再后来,我和张生与董永的故事依然无疾而终。这没什么,到了该爱的时候姐还是得爱。可我的右臂惨不忍睹了,布满了姓名,布满了划痕。它不再是青花,像汝窑,有一道又一道的裂痕。”这些划痕刺痛了巫婶的眼更刺痛了巫叔的心。在我看来这些划痕是关于爱的印记,它是一种铭记甚至是一种骄傲,可在老一辈看来,这些划痕是女性耻辱和对旧时代文化的深深嘲讽。

九十年代制度的转型使逐渐开放的市场从意识形态的归属上必然需要寻求理论的支持,“中国社会在上个世纪末进入了剧烈的转型时期,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迅速变革,加快了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市场化和现代化由此带来了价值观念的多元化。这种多元化的价值取向为人性的表现释放了极大的空间,亦使人的生存处境与生存状态发生了变化”[4]14。自由主义在一瞬间有取代传统文化之势,并且经济的开放并非制度上的全盘接受,这种“有限度”的开放并非完全的自由主义。因此在现代视域中年轻人对未来理想的追求不可避免地出现方向的迷失。小说中,“我”寻找天下的“罗密欧”,可最后一任“我”原本以为的“温柔的小马驹”原来是位不知为何原因导致心理残缺甚至变态的“叼着奶嘴的男孩”,从变态的性爱中,“我”无法看到这个男人对未来的担当,索性又一次放手离开。社会的进步与文化观念的变迁让年轻人追求自主婚姻的愿望强烈,它折射出年轻一代对婚姻自由、命运自主的生活观的认同。但是突变的社会形态没有说明什么才是正确的价值导向,“原有的价值体系瓦解,在虚无中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与自由的可能”,[5]59因此“我”在追求爱情自由的同时也陷入了迷茫境地。

文中“两瓶酒”是两种人生的隐喻,隐喻着两代人生都是时代制造的悲喜剧,都要对抗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困境。老百姓面对物质猖獗、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精神沉沦的万象世界,如何找寻生存的意义?是本篇小说给读者带来的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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